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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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气味让李桃感觉到的。那个女人拎着果篮走进来,站在病床边看了马纳一会儿,而后才似乎想起来要解释下:在同学微信群里看到消息,正好来杭州参加会议,顺便探望下。她没有再说出其他宽慰的话,更让李桃觉得这个理由听上去过于严谨。李桃表示了感谢,在沉默相对直到女人寂然离开的短暂时间里,她都克制着询问姓名的欲望;像是担心如果女人回答了,一旦与马纳梦中喊出的那两个字眼产生某种隐秘的联系,她又该如何面对。那种让她恐惧的独特气味在女人身后留了下来,在病房里的各种声息中徘徊不去;去年冬天的一个傍晚,这气味在马纳冰冻的衣服上化开了,第一次在她的嗅觉下集聚成形,不再隐约、陌生,让她心脏发抖。但她没有向马纳说起,也从未问过。
  中午,李桃路过导医台,护士告诉她,保险公司回过电话了,马纳今年年初买了一份意外伤害险,受益人是她。护士齐耳短发下的脸蒙着一层欣慰神色,声音刻意的悲悯、轻快,“您丈夫考虑周全,对您还不错。”李桃能听懂,职业注定她看够了死亡到来之际才显影的防范、猜忌与背叛。现在,都不重要了。
  在徽州面馆里,她要了一碗清水面条。顾客不多,一个头发蓬乱的男人正在给怀里的孩子喂饭,对孩子所有关于妈妈的问题都置若罔闻。服务员端来面条,她说:“能请你关掉音乐吗?”店堂里一直在循环播放《漂洋过海来看你》;总有一些提醒之物会以奇特的方式出现,似曾相识的场景,声音,光线,颜色,还有此刻轰击她心房的旋律,仿佛要把过去囫囵送到她面前,又一一拆解开来给你看,让你重新走过悲欣交集的历程。她三十八岁了,马纳四十。九年前,他们在一个网络论坛里相识,然后她离开成都来到杭州,婚后几年,她一直认为马纳是她的幸运,但似乎生活的流动之水开拓不了其他方向,只能走到今天这个局面。
  “那你想听什么呢,我们总得放点什么。”服务员没有掩饰厌烦。
  两首歌的名字在她脑海中浮现出来。是这些年的夜里她一个人时反复听的。“我不知道,随便吧,对不起。”她说。
  一个坐在门边的男人突然站起身,向她走过来,递给她一个信封:“你对这个可能感兴趣。”
  她本能地想拒绝,但他将信封搁在桌上,朝她露出一个模糊的笑容,就离开了。
  他消失几分钟了,她才回过神来。她已经断定他在这里出现三天了,每次她在的时候他必然出现,或迟或早。马纳躺进医院已经被死亡等待七天,那个女人才第一次出现,这个男人和那个女人有什么关联呢。他笑容下面藏着一股淫荡意味。她暂时还不想打开它。
  那天夜里,她赶到现场时,马纳趴在路边,身体蜷曲在风衣下,仿佛正在支离破碎。密集的雨点像闪着寒光的刀尖落在他身上,每一滴雨,都戳出喷溅的血来。然后警察和救护车陆续到了。一个穿着红色雨衣的小个子男人,一直等待在原地,现在惊魂未定地向警察讲述,他看见有辆黄色面包车加速冲上坡,在转角处精准地撞上了马纳,一个戴口罩的黑衣男人下车来翻弄着马纳,似乎要确认是否已经死亡,又驾车迅速离去。警察断定是蓄意的,但除此之外也没有给出更多的结论。事故地点离家不过两百米,但马纳可能这一生再也无法到达。
  她离开面馆,站在门口时突然听清了,店堂里播放的音乐改成了《一生爱你千百回》。曾经,在他们的最初时光里,他们唱给对方听,借用它就可以表达全部,对方从来都能领会。在今天,一切伤害已然形成的时刻,它巧合地响起,让李桃相信接下来将会遭遇难以想象的事件,但不管再难承受,她都不畏惧了。
  她慢慢往家的方向走。并不远,十几分钟后她开始爬坡,然后站到那个路边转角。仿佛身处另一座城市了。街道两边都是巴洛克风格的建筑,那时他们跑遍整座城市寻找两个人的归宿,她一眼就看中了这里。风裹挟着春天独有的轻柔气息,从远处的街面上遥遥吹来,一辆装载着胡柚的货车,掩埋了事发地点,一个老年妇人坐在车厢里,茫然地盯着这个世界。李桃打开信封。
  是照片。马纳和那个女人的。在梅家坞的茶馆里,在灵隐寺前,在雷峰塔下,在南高峰峰顶的凉亭里,在西湖里的木舟上,他們并肩站立,手挽着手,哪怕他们之间相隔一点距离,亲密的感觉也将空隙填充得密不透风。这些地方李桃再熟悉不过了,她也曾在他的陪伴下去过。他故地重游,只不过身边换了一个女人。李桃很奇怪自己能如此平静,她盯着指尖,确信它们没有在颤抖。有张照片,几乎就是在她此刻站立的地方拍摄的,他们站在对面人行道上互相凝视,在商量着什么,从他们的身形看不出下一步是往家的方向还是相反。如果他带她进过家,那不一样。
  信封里有一张手写的纸条。笔触瘦削但拥挤,看上去让人气闷。是地点和时间:今天下午三点,紫荆花公园。
  她决定去。那个男人把时间安排得这样紧迫,似乎断定她不假思虑就会赴约;这种被掌控的感觉让她不舒服。现在她本应该在医院里,和往日一样站在马纳的床边,看着他被护工抬起,跟在推车后面走过幽暗的长长走廊,然后坐在手术室外面的塑料椅上,等待时间过去,医生走出来告诉她他还活着。不用再那样了;没什么是不会改变的,谁少了谁都可以活下去。她还在遥望着那栋房子,入住第一天的念想她还记得:可以在此安放此生了。不大的空间,布局和装饰是他一手操办的,她提了些意见,最终成型时,她发现自己最初模糊的想法就应该是这样具象呈现的,他了解她,也乐意逢迎她的愿望。窗帘是蓝色棉麻的,因为她说过蓝色总让她想起宁静的大海,他还买来了紫风铃,虽然她没有提过,然后她便觉得自己本来就想在窗前挂一束,微风起时那清脆的低音,简洁、清瘦、流畅的形态,让她无法想象世界上还能有比这更美丽的风铃。但她对此从未表达过赞美、满足和感激,她当然并非故意如此,只是从来都不善言辞,甚至认为没必要说什么。今天,她不知道这样的类似事件,还有他可能认为藏在她态度背后的东西,会对他产生何种影响,有没有加速毁灭他的感情。她转身往回走。
  对他的出轨,她是有责任的。这两年他变化明显,回来总是很晚,出差去外地讲课越来越频繁,她没有盘问也没有阻止;也许他是在等待着,但她却一直没有。如果她想过她便能猜到,但早有意识又怎样,那些照片仍然像突然从天而降的陨石,让她无从防备。即使他回归家庭,即使她愿意把这段插曲当成一个醒来就会忘却的噩梦,她却做不到不自我质疑,我是被什么蒙骗了,竟然认为可以和他一直安然无虞地生活下去。我感觉安稳,只是另一个女人还没有出现,而她迟早总会出现。另一个女人,代表的是另一种生活,她们像一根根箭簇将我和我的生活击穿,哪怕她们消失,也留下了一个弥合不了的洞口。哪怕我的生活没有被摧毁,也至少被背叛过。   保险受益人是她。他不久前才买的,意外伤害险,护士说出这个名称时,她感到恐惧。他是否对意外发生有所预知,已经被某个人警告,已经遭遇过不为她所知的恶性事件吗;也许只是出于愧疚,在事故发生后,在他留下她一个人的日子里让她能明白他再也说不出口的忏悔?装载胡柚的车辆从她身边轰隆隆驶过,她为最后一个想法笑出声来,真荒谬。胡柚是她最爱吃的水果,那些年,临近三月,他每天在窗前等待叫卖声。漫上来的回忆让她感觉眩晕,像从悬崖上垂直坠落,而每一寸风景都缓慢、残忍、纤毫毕现地戳到眼前来。这两年他似乎忘记了,更可能是不愿再去做,就像蓝色的窗帘已经发灰也没有更换,风铃在一个雨夜里坠落在地,然后不知哪天被谁扔进了垃圾桶。她想哭,却发现自己仍在笑着。四月了,路边的玉兰花已经败落,散在地上的花瓣像没有烧尽的纸片,越美丽的东西毁灭后越触目惊心,她想;她感觉脸上有水滑落,以为终于能够流出泪来,过了片刻却发现是天空下起了细雨。
  她还没想好对付那个男人的办法,任凭自己被某种阴险、不可信任的力量往前推,也没什么不可以。路过一座石拱桥,她知道离紫荆花公园很近了。
  这是一座废弃的公园。李桃往深处走,她不担心那个男人找不到她,他是一个有经验的跟踪者,她也不担心他可能带来的危险,现在看来,危险或迟或早总会来临,无从逃避,只有面对才能将之消解。在一个凉亭里,她坐下来,面前是碧绿而死气沉沉的池塘,斜风细雨中漫天的柳絮低空飞过,但水面上看不见它们的影子。过了几分钟,也许已过去了半小时,她感觉到那个男人出现了,站在她身后某棵树下,在看着她。她等待着,没有回头。他终于走过来,站在她面前很近的位置,她只能看到他腹部以下,所以他的这个姿势带有一种显而易见的侵犯性,而且她知道,他是故意的。她依然没有抬头,“我能请你坐下来吗?”她低声说。他动作轻柔地坐到她对面的长椅上。
  一个面容木讷甚至偶尔透出羞怯的男人,但那张脸是清秀、文气和隐忍的,初识的时候人们无法将犀利、暴戾、心机深重和他联系起来。但她知道,偏执从这种人身上诞生的可能性更大;不顾两败俱伤的后果,这种人会把自己当成一把剑直刺进别人的身体里。他也许是个摄影师,园艺工人、咖啡调制员甚至会计都有可能,她无法再缩小判断的范围。
  “其实我不能告诉你更多了,你都知道了。”是他先开口说话,“但必须有次见面。”他又说。
  她呃了一声,表示听到了。
  “你想知道我是怎么发现的吗?”
  她沉默。她相信他能意会到她的沉默表示不反感听下去。但他却说起另外的话来,“很奇怪,突然有一天,我们之间进行不下去了。”她明白他指的是夫妻生活。“所以我为这个就有理由不爽吧,”他的语气是在自我设问,“而他们之间,在我和她没法进行之后,我妻子和你丈夫,却像干柴烈火,一天三次,有一回是连续九天。”
  那么她的猜想没错,面前的这个男人和医院里出现的那个女人。有种意识慢慢蒙上来,关于那个雨夜的事故。“能说下你的名字吗?”她看着他的眼睛问。
  “周森。”
  “你们是为什么到今天的?”
  “可能与你们情况不同吧,但也没什么不同。突然有一天,就不爱了。”
  她对爱这个字眼感到不适。她又看向他,脸上不由自主露出乞求的表情,别这么说,别再说下去。但确实没什么不同,所有的感情变坏都有既定程序,都是有条不紊的,她和马纳也一样。现在,她承认了。
  “我想报复他们。”他突然说。
  她没有接话。
  “在我面前,她总是干的,我对她也失去了兴趣,请相信。”他突然咳嗽起来,面孔被粗重的喘息扭曲了,“而他们在一起,她就像发现了新大陆……”
  她没有在听了,但无法控制自己随着他音色的变化在想象,马纳和那个女人在一起时,他们拥抱、亲吻,他畅通无阻地进入她的身体,他们做爱时会如何说话,如何表达愛意,如何亲昵、缠绕、呻吟、尖叫,他们的表情与各种微小的身体语言,当然这些都在向他——她的丈夫——毫无遮掩和羞耻地展现另一个女人的秘密,当然和她不同。
  “……你知道他们有多疯狂吗?”周森的最后一句话她听清了。他显然在等着她的回应。
  “大概什么时候?”她终究还是问出口。
  “你是指我发现他们?”他回答,“有天,我发现她乳房上有齿印,我忍住了,从那天起我就开始跟踪她。”她想打断他但做不到,她抬不起乏力的手指。“我一直忍着,看看事情究竟要坏到什么地步,自己的老婆被别的男人压在身下,请原谅,比看黄片更刺激。两个月。我实在忍不下去了,不要奇怪,因为那天晚上我发现她的阴毛被打了个结。她当然知道的,没解开是没想到我会突然提要求,在她反抗的时候竟然强行剥光了她的衣服。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我们是干不成了,但我想看看总可以吧,在发现她有了奸情后,我竟然又对她重新产生了欲望。”
  “不。我是问他们开始的时间。”
  “是从秋天开始的。一到秋天她就发疯。”他声音里灌注着忧伤,眉头紧锁;应该是想起了她背叛他的真实原因,她猜想。天色更晦暗了些,过去好久,他才重新开口,“三年前的秋天。”
  “你猜的?”她想确认,她不明白为什么要确认。
  “九月三日。他们的第一次。”他脸上漫出一股冰冷的笑意,“不用猜,她全交代了。他们那时认识不到一个月。”
  是从两年前,马纳对她的态度才开始有变化的,也许是她那时才从生活细节中意识到。这是否说明最初的一年时间里,她还有挽救感情的机会;她为这个念头感到难过。她怀孕期间,他没有碰过她,她哺乳时,他也没有,但那都早在五年前了。后来,他们的孩子,在一岁时死了。她生了一场大病,躺在医院里的两个月,他不离不弃、悉心照料,她出院回家休息的半年,他也没有碰过她,这也是三年之前。那么,他并非因为缺少性事而出轨。在他与那个女人的最初一年,对她仍然有亲密的要求也从来没有拒绝过她的要求;此刻,她无法想象,一个男人刚从情人的身体出来,又进入妻子的身体,他该如何自我调适和说服。他在轻咬她们的耳垂,呼唤她们昵称的时候,不害怕喊错吗。这样的男人竟然躺在她的身边情话绵绵、粗重喘息,让她感到一阵五脏六腑都快被搅动得错位的恶心。还有——三年前他和那个女人还没开始——但不代表和其他的女人没有。一次验证,就势必会摧毁对他所有的信任吧。   “那么,”她紧咬着嘴唇,似乎想咽下后面的话,“他爱她吗?”
  他又笑起来,夸张而鄙夷。
  “我是指我的丈夫。”
  “我不知道。”他回答,开始变得斟词酌句,“一般他们都说爱的。为了找个延续的借口,欺骗对方,也好欺骗自己。他们找不到其他的借口了,其实也不过是一种动物冲动罢了。”
  他后来话中的安慰气息让她决定问,“你找我来干什么?”
  他仿佛没有听到,再次皱缩眉头沉思什么,像是有个早已做好的决定突然从脑海中消失了,他只能听天由命地等它自动回来。有两只灰白色的鸽子在丛林间盘旋。雨下得疏疏落落的,但雨丝依然清晰可见,因为周遭的寂静,雨落在地上的声音似乎被放大了很多倍。空气中弥漫着的混合香味浓得叫人难受。
  “他快不行了吧。”等他终于发出声音,她已分辨不清究竟等待了多久,“他应得的下场。你不可能知道,我最受不了,是他们在他的校园里,商场、饭店、景区,在陌生人看来,他们俨然一对生活伴侣啊。只为这个,我就要做些什么对不对。你永远想象不出,他们还相约自杀,真像随便开个玩笑。最后是她害怕了,她提议放弃,而我竟然会为此感到高兴。”她手机响了。
  是左原。
  他们有五天没联系了,他当然不知道几天来和现在她正经历的一切。瞬间她有了冲动,要向面前的这个男人披露他的存在,这样可能会获得一种暂时、虚妄的尊严吧,表明她并不是一个毫无抗拒的彻头彻尾的被抛弃者。
  “……我找你来。是想报复他们,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帮我。”她听见他还在说。
  “我不愿意。”她盯着他说,“是因为,我觉得已经没有必要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向她求证的目光里有种虚假的坦诚,好像在极力掩藏对她已知道什么的担心。
  这让她更坚信了自己的直觉。“你已经做了。”她说完又加了一句,“该做的你都已经做了。”
  “不那样做,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说出的似乎是这句话,他的声音很轻,她听不真切,但接下来她听清楚了,“否则我不知道要怎么才能活下去。”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阳光紧随它悄无声息遁去的脚步立即露出了头角。阳光落在池塘静止的水面上,幽深、昏黄但充满暖意,凉亭周围的树木也都泛出迷人的光芒来。“你想错了。”她说。才七天,她就适应了一个人的生活。如果他没有出轨,他们的关系可能会拖上一阵子,也许还可以永远一起生活下去,并不敷衍,也不是将就,更谈不上相互容忍,他们已经彼此习惯;沉默但心意相通;即使现在,她也不认为换一个男人会有在他身边那样自在、从容;左原也不行吧。他还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他如果变成一个残疾人甚至植物人,她会聘用护工来照料他,不会自己动手,哪怕她的收入只能勉强支付护工费用。否则,过去会像洪水一般淹没她,她无法忍受。最好——他就此死去,她也好重新生活。
  “我没想到你会不同意。”周森的音调里有着刻意加重的失望意味,但听上去不刺耳,反而显得温柔而平和。“我本来还想,”他继续说着,“我们报复他们的方式,就是也出轨,比如我们之间。”
  雨又重新落下来,这个潮湿的四月。她听清了,他的态度不偏激也并不虚假,她也没有觉得恶心,但她摇了摇头。“如果可以,我只有一个请求,”她说,“能否给下联系方式,你的妻子。”
  他站起身告辞,她一言未发。直到他消失不见,她还坐在木椅上。她等待着雨停下来,给自己的感觉就像在等待生活走到今天似乎必然要经历的劫难赶紧过去。她盯着一颗即将从草尖上滴落的雨珠,内心慢慢溢出清澈的滋味,渐渐变得透明。雨终于快停了;最后一滴雨落下的时候,她也起身离开了。
  婚姻,对她从来就不是桎梏。婚后第五年,两人之间本该还有的幸福和温情就从她的生命中消失了,本该是一个缓慢变化的过程,她却感觉像是突然降临。她愿意继续维持下去,是因为她连破坏的欲望都没有。她寻找过原因,太过熟稔、疲惫、激情不再,这些都被她一一否定了,那么只可能是他们的女儿夭折了;她也宁愿相信只是因此。他当然也意识到了,他为此还试图做过改变的努力,他提出了很多计划,登山,走徽杭古道,去乌镇,甚至九华山海南岛内蒙古大草原或者西藏。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希望他这样做,但她都面带微笑轻描淡写地拒绝了,她宁愿待在家里,就像霉菌只能在潮湿阴暗的地方生长一样,足不出户可能更合适疗伤、活下去。他也并没有表现出不高兴,仿佛她的拒绝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而他也早已准备好了来应付这份尴尬。她不知道对此自己应该感到悲伤还是释怀。他的面容开始沉静,像一汪深不可测的水,没有波澜。有时,她还想象着他当初温暖充实的怀抱,又猜测如果再躺进他的怀里可能感受不到了,她没有尝试去验证。但毕竟,他们的关系没有更坏下去,她同样不知道自己对此应该感到庆幸还是相反。她改变的努力都只停留在内心的想法里,无法形成语言也只是因为她害怕了,所有的努力,他的和她的,都不过是想回到他们的最初,然后呢?又重复一次爱情终将减弱、模糊、陨落的过程吗。
  她在医院里待了一夜,静静地坐在他床边。他一直在昏睡,医生告诉她,他的情况没有变好,但也没有变坏。
  她终究还是打了那个电话。那个女人没有拒绝见面,语气给她的感觉像是也在等待这一天:一个情人和一个妻子的会见,聊聊她们共同拥有的男人,尽管那个男人正被覆盖在死亡的阴影里。黄昏时,她走去咖啡馆的路上,有那么一瞬,她觉得可以在逆行的人流中忘记他,在脑袋空空如也的几秒钟里她恍若做到了。很快,她的大脑重又陷入繁杂与混乱,而他,仍然那么显明地从中跻身而出。
  她提前二十分钟到达。旧爱咖啡馆。她在电话里询问那个女人的地址,在美团上搜索两人中点附近的咖啡馆,看到这个名字信手就点了预约,现在,看到紫红色的招牌,她依然不认为选择它带有什么意味。咖啡馆在商场三楼的露天平台上,她在最靠外墙的位置上坐下来。左边两个中年女人在轻声聊着什么,两分钟后她猜应该第三个女人的桃色新闻。对面有个高中生不时从课本上抬起头来,咬着铅笔瞄着她。身穿黑衣的侍者上前来问需要什么,她点了两杯卡布奇诺,但又改口说先只要一杯,那个女人与她口味不同的可能性更大,否则如何给他新鲜的刺激,她又想起周森说的那些话。一个剃着平头的年轻男人走进来,在暗蓝色橱窗边的位置上动静很大地坐下,优雅地点燃了一根烟,她在想,他身材清瘦但结实,与他发生关系会怎样,一开始也能相互体会到新鲜刺激吧,但又如何才能说服自己这种新鲜刺激不是廉价的呢。商场里不时传来各种声息,有时连酒杯的碰撞声都清晰可闻,她突然觉得如果选择一家小酒馆见面应该更不错。她不是来谴责那个女人的,她只是想聊聊,随便说些什么或者什么也不说,只是单纯见个面,就像履行一个必须完成的仪式,也并非为了求得心安或者从此放下。酒,会打开很多东西,也会剥除很多不必要的遮掩、隐晦和谎言,让一切快速解决,然后终结。她决定今晚回去自己喝一杯,两杯也可以。一个瘦小的歌手抱着吉他出现在门口,怯弱地巡视着不多的几个顾客,她没有想到,他最终径直向她走过来。她摆摆手阻止了他。平头男人与橱窗之间有座书架,她看见其中有一本书脊烫金的《安娜卡列尼娜》,她读过很多遍,在那些无以排解独守空房的寂寞与恐慌的夜里,安娜,她嘴中不自覺轻轻念出这个名字,然后,内心感受到一种突如其来的触动。安娜与旧爱咖啡馆,她想走过去,从书架里抽出来,在那个女人来之前读上几行,但最终克制住了。   “唐婉,”她喊道。
  唐婉出现在咖啡馆门口,在她喊出声之前就发现了她,这说明对她也同样留有印象;女人都是天生敏感的,她想。唐婉走过来,在她邀请的手势下坐到对面。“我不知道你喝什么,”她盯着面前的杯子说,“就点了一杯。”
  “我们一样。”唐婉漫不经心地看了她杯中的卡布奇诺一眼,回应道。
  唐婉将红伞放到座椅边。红伞与她一身素蓝色的长裙如此协调,李桃能想象,她撑着红伞走过街道时会吸引多少眼光。李桃猜不出这身衣服对她是否有纪念意义,也不想继续揣测下去。天空还没有下雨,也看不到下雨的征兆,带伞表明她是个未雨绸缪的女人,这又与李桃想象中的她并不匹配。唐婉没有回避李桃的眼光,她对视时既没加重力道也不显得飘忽,很自然,就像她的面容一样简洁又清爽。但来之前她显然精心化过妆,是那种很微妙的、不用心观察就会被忽略的妆容,就像她的脸也是那种细心审视才会发现的美,然后,这种美就像能自动发酵似的,在你的内心里壮大,褫夺了你原本可能对她的所有印象,仿佛她的身上只剩下这一种美。李桃并不觉得自惭形秽;对一个男人来说,也只不过是熟悉与相对陌生而已;她自认也还算五官精致,但是应该重新打扮自己了。
  “我很抱歉。”唐婉说,“迟到了。”她的声音里有种天然的书卷味道。
  李桃轻轻摇手表示不用道歉。“我并没有其他事情可做。”
  在等待咖啡上来的时间里,没有人开口说话。咖啡上来后,两人依然陷在沉默中,是唐婉先开口:“我无数次设想过和你见面的场景。”说完她摇了摇头,不知是排除还是否定什么念头,接着嘴角泛出一丝苦笑但很快就收敛了,“但我没想到会是今天这样。”
  没想到的是这样和平,还是在她们共同的男人生死未卜之时?李桃微微笑了笑,只为不想场面继续沉默下去才回应,“我也是。”对面的女人是长发,正在低头抿着咖啡,长发流畅地铺在后背上,在飘过来的橙红光线里看上去流光溢彩,让人产生抚摸的冲动。她自己是短发,与马纳相识之初她长发及腰,后来因为她感觉他厌倦了才剪了短发。对面的女人抬起头来,眼光在她的脸上停留了一秒钟,就越过她的头顶看向天色。天边橙红,像被开膛破肚的柿子。她并不比自己小多少,李桃能看出来,三岁,甚至不到两岁。她一时有些庆幸,但随即为竟然产生这种念头而感觉更受到伤害:几乎可以忽略的年龄差距,表明马纳并不是因为喜欢年轻女人才出轨。她想象过马纳的出轨,而在所有原因中,喜欢年轻女人也许是最可以原谅的。她想了想,决定说:“也许只是我这个家庭让他不开心了。”她露出自嘲的笑容,随即不自觉地就转化为嘲讽,她没打算掩饰,一直僵硬地挂在脸上,尽管她知道唐婉已经看清了。
  “不是因为你的家庭。”唐婉反对。“是因为……”
  “你们是怎么聊我的?”李桃打断她,不想听下去,她似乎依然惧怕后面的话,哪怕现在已经咫尺相对。因为担心唐婉不回答,她要求自己语气显得真诚并且做到了,“我承认我只是有些好奇。”
  唐婉没有回答,而是说起了另外的事情,“那天夜里,我们在谈分手,我们已经三天没有联系了,三天前我们就谈过一次。我们还是决定见一面。”她又低下头,左手撑在下巴上,面色消沉,仿佛沉浸在某个痛苦的回忆里无法自拔;李桃没有说什么来解救她。过了很长时间,她才继续说,“见面后我们什么话都没说,我知道两个人原本都想好了很多话,表示遗憾和惋惜还有残忍,恳求,拒绝恳求,再有人恳求,保持最后的尊严。但我们都明白,这样无疾而终是最好的方式,情感停留在最美丽的状态,也会永远停留在那里吧。虽然要度过一段难受的时光,但这样很好,无论对谁,伤害都是最小的。”她抬起头,面露痛苦的表情,但看向李桃的眼光里充斥着同情和求取原谅,又从桌面上伸过手来,用指尖轻按在李桃手背上,“对不起,我希望这样说你不要介意,包括对你。”
  李桃想回应以微笑,表示她很平静,但没做到。她抽出手来,带着一种傲慢的冷静看着唐婉。她仍然控制不住自动冒出来的想象,想象着面前的这个女人和她的丈夫如何相处,他们在做爱之前和之后……不,她猛喝了几口咖啡,把杯子顿在桌面上,不要想了。她转头看向周围,刚才的那几个人都不见了,包括那个平头青年和高中生,来了另外一些人,在她看来都面目模糊,她才意识到自己眼睛已经湿润了;而对面的女人也正在无声哭泣,她哭的模样也有种凄戚的美,像朵带雨梨花。她喊了一声,“唐婉,”她轻慢地说,希望声音显得清冷但听上去依然干瘪,“现在我想知道了,他为什么出轨?”
  “一份难以抗拒的爱。是因为我,我能这么说吗。我也是,我遇见他,也一样。”
  “你说笑了。”
  如果此前没有,那现在她真的想报复她了,还有他,他们。
  “同为女人。”李桃说,她感觉自己已经把嘴唇咬得生疼,但还继续用力咬下去,她就是要让痛感更剧烈些。“没有哪个男人是靠得住的。都是一时的。即使和你在一起,他也会再次遇到另一个他妈的他爱的。”
  “你非要这么说,我也不反对。”唐婉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她或许本希望她会反对。
  “你爱他吗?或者,我该这么问,你相信爱情吗?”
  “我们……两情相悦,就是爱情。”
  “你们为什么不选择在一起,最后还是要分开?”
  “我回答过你了。他说他不想放弃婚姻。他还说,一旦出轨,就是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只是自己?”
  “是所有人。从第一次开始,我们就好像在等待着被人们发现。这是注定的。”
  “其实你们也是在等着情感灭绝的那一天的到来吧。也许那个雨夜你们仍然分不掉。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停留在最美丽的状态里的。所以你们得感谢那场车祸。”
  “是。我害怕了。我希望那一天早点到来。我甚至期待尽快被人发现,好像这样才能代表這段情感存在。不是要向人们证明什么,是需要见证。否则哪一天没了,如果只有我和他两个人知道,好像便没存在过。”   “那天夜里,还发生了什么?”
  “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见面后,我能看出来他也和我一样努力强迫自己说出什么,但都没做到。我转身往你家的方向走,他在后面跟着。在转角上坡后,我能看见你们的房子了,转过头来,就这时……他被撞了。”
  “你知道谁干的吗?”
  “难道不是意外?”震惊在她的脸上缓慢荡漾开来,而后瞬即被恐惧完全覆盖。
  “爱情总是容易冲昏女人的头脑。”李桃冷笑出声。
  “我不知道。知道他在重症监护室,我就去了另外一个城市。我不知道如果这个城市里少了他的存在,我该如何是好。”唐婉又低声啜泣起来。
  “你不该在一个妻子面前这样说话,也不该这样哭泣。你的丈夫呢?”
  “一年前,他知道了我们的事情,然后就失踪了。坦白说,我希望他从此不要再出现,我不想也做不到面对他。和马纳分手后,我也想一个人生活。”
  “你的丈夫是个摄影师?”李桃说。她是听懂了周森的建议的,但哪怕她也想报复,合作对象一定不会是他。她用力甩了甩短发,马纳的影子仍然在她脑中徘徊不去。她看向商场里最吵闹的地方,而又竟然产生了幻觉,马纳就悬浮在一个广告牌上。她想,马纳可能要死了。
  她没有等到唐婉的回答。唐婉的脸陷在黑暗中,表情凝重而沉滞,似乎再次意识到了过去的某种危险。“是的,”她终于说。“那么?”她问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然后,她说出早就准备好的话,“但我有个请求,看在你们恋情的份上,你拿出钱来,悬赏追凶。我不认为那是一个意外。我常年在家,没有收入。”
  这次,唐婉没有丝毫犹豫,立即点头同意了。她没有再追问什么。李桃不知道对她的这种态度是应该感到欣慰还是失落。
  她们又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唐婉起身离开了,没有向她告别。她拎着红伞慢腾腾离去的模样,像是一只被雨淋透的忧伤的幼鸟。她目送着她,直到她在门口消失不见。
  她把杯中的咖啡喝完,已经凉透。她仍然觉得干渴,想着要不要再来一杯,她决定还是算了。她起身去书架旁,抽出那本《安娜卡列尼娜》。如她猜测,里面是空的,只是一个徒有其表的空壳。她无声地笑起来,心中充满酸涩的快慰。
  她招呼又出现在门口的歌手过来。点了一首莫文蔚的《他不爱我》。静静听完。又点了一首梅艳芳的《亲密爱人》。她又坐了一会儿,才起身离开。所有的聚会上,她总是最后离开,似乎潜意识里总是留在原地渴望并等待着已经离去的人重新回来。
  她没有再去医院。回家路上,她接到警察的电话,对方告诉她,有个男人刚才来警局交了五十万,悬赏举报雨夜事故的真凶。她没有回答她是否知道内情的问题,也没有多问什么。她不相信唐婉一点也没有意识到,但唐婉还是选择这样做了。这似乎代表了什么,也许代表了全部。最后的天光还在城市的各种隐秘缝隙里弥留之际,她走到了那个上坡转角,在电话亭边,她站了很久。要想把自己从这场出轨中解救出来,似乎只有报复一途了,这样才能彻底与过去隔断。她走进电话亭,拨通警局的号码,说出她查到的周森住址,离她的家不远。她请求悬赏奖金直接转给医院。她挂断电话,发现自己还在继续说着,“用完为止,此后是死是活,就不管他了。”
  她回到家,揿亮台灯,站到窗边。楼下街道上,路灯映射出的风尘在匆忙而过的行人脸上铺陈、飘荡,在他们头顶的上空集聚成浑浊的烟火味,她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从很久之前就开始了,烟火味和构成它以及它所代表的一切都离她很遥远。她收回目光,窗台上虎尾兰的叶片已经泛黄,是他有次出差四天后带回来的。她还不打算扔掉它,但也不想浇水,任其自生自灭,仿佛它也会成为情感终点的见证,一个她需要的见证。她拉合窗帘,坐到床上,又从包里翻出照片一张张看着,那些地方,如果是她和他一起重新走过,她是否会重新爱上他。这一刻,她终于回想起他们婚姻中曾经有过的幸福,它们不会因为他的死亡而消失。她终于知道了,原来对一个人的爱除掉记忆之外不能有更多的要求了,生活还会继续下去,他们曾经的相知相惜与爱意,也不会因为他的出轨而变形、错位、污染和被抹杀掉。他用背叛葬送了他的爱情,这是唯一的悲劇了,而她还得静静等待着她的爱情自动消亡,这是她唯一能够应付局面的方式。全部交给时间吧,时间会来收拾所有模糊不清、纠结成团的残局。床头柜上,放着一本《月亮与六便士》,她曾多少次设想,能和思特里克兰德一样将自己从生活中突然残忍地连根拔除,在人们面前消失,现在已经可以这样做了;但又不一样了,她身上已然背负着被抛弃的枷锁;但这也无关紧要了吧。她会去另一座城市。她想喝杯酒,傍晚在咖啡馆时她就想喝了。她从客厅里找到一瓶威士忌,她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然后把瓶中的酒全部灌进喉咙里。在辛辣又迷离的温暖中,她仿佛能听到窗台上虎尾兰慢慢枯萎的声音。
  天气预报说,今夜多云,但她希望等会能下雨,那样又会是一个雨夜。她不知道自己想不想站在人群中,看着周森被警察押进囚车,她也不知道唐婉会不会也在人群中。她还不想给左原打个电话,告诉他已经发生的一切,甚至讨论下一起去另一座城市的计划;明天,明天还有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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