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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被敲门声打断。
崔愷(音同恺)和《环球人物》记者说了声抱歉,起身短暂离开。半掩着的门外,他和同事用稍快的语速见缝插针开了一场小型讨论会,建筑设计的专业词汇密集地飘进来。这是崔愷惯常的工作状态和节奏,在旁人看来,有一种切换自如的专注和投入。
自从4月30日北京世园会(世界园艺博览会,简称世园会)开园后,整个“五一”假期,世园会中国馆都在刷屏。这座场馆就是崔愷带领团队完成的。崔愷也很关心中国馆的反响,他的手机里总会收到来自现场的各种反馈,同事还专门截取了网友留言发到群里。“五一”期间,世园会共接待了超过30万人次的游客,中国馆是最受欢迎的,排队队伍总是最长。
人们因为世园会中国馆才知道建筑师崔愷,然而在同行眼里,崔愷早已是建筑界的标杆性人物。丰泽园饭店、外研社办公楼、殷墟博物馆、莫高窟数字展示中心、拉萨火车站……30多年里,崔愷几乎每个10年都拿出了有分量的作品。
大张的图纸横铺在办公桌上,记者眼前是那些或笔直或弯曲的繁杂线条。真正进入建筑的世界很不容易,但接近它也许并不难——如果这位建筑师今天正巧愿意聊一聊他和建筑的这些事。
“像飞鸟一样飘逸”
进入世园会园区,游客可以从四面八方看到中国馆的身影。一眼望去,中国馆的轮廓有些像紫禁城的宫殿,但仔细一看却是起伏的屋脊,如同一座环山抱水的大地棚架。崔愷形容中国馆的特点是“圆润而富有感染力”“像飞鸟一样飘逸”。
从1999年昆明世园会开始,20年里中国举办了多届不同级别的世园会。崔愷观察过以往世园会的场馆,发现有些建筑太过执着于人工添加,“一上来就是座大房子,然后干脆做成一朵花,这种建筑其实很奇怪”。
“一些国家礼仪建筑,堆积了斗拱、月亮门、红柱子这些符号,像客人来了,我就扎一个彩虹门欢迎,这不是建筑活动。”崔愷理解这其中的需求,但也开始思考一个问题:“从国家礼仪建筑到普通生活建筑,我们的理念可不可以形成一种引导,从而走通一条路?”
2015年,崔愷着手中国馆的设计。最初他和团队抛出了多种路径,在很多方案中徘徊打转,但都不是最优解。后来他们终于拿出了一个“一锤定音”的设计方案,汇报时得到了专家和领导的认可。“在那之后我们的工作就是每个月不断完善细节,但总体的雏形一直没变。”
这个方案的灵感来自于农耕文化中的最初建筑——茅棚。崔愷从古老的人类搭建活动中找到了质朴的美学,以农民“盖窝棚”的手法,在馆顶采用最简单的人字支撑,这是人类在建造庇护所时最早出现的一种形态。
设计过程中,崔愷也在寻找中国传统智慧和现代建筑的平衡点,“中国人喜欢圆满,我们就将中国馆设计为半月形,中间还设计了一口井作为水院,四水归堂,这也是农耕文化典型的代表。我们还选择了故宫琉璃瓦的颜色作为人字形钢结构的裝饰面,呈现出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效果,希望能代表中国特殊的文化气质”。
除了建筑形态和田园风光,屋顶1024块光伏玻璃、降低空调能耗的地道风、“肥水不流外人田”的雨水收集装置也吸引了人们的视线。绿色建筑是崔愷近两年关注的课题,这次中国馆的设计也是一次相关实践。
“以前绿色建筑研究都是工程师做,我们研究绿色建筑是想通过设计,从应对气候环境的传统智慧中汲取营养,创造新的现代化建筑。比如西北的窑洞和南方的土楼,不同形式背后是不同气候和文化。一个是生态语境,一个是文化语境,我们想将两者结合在一起,中国馆是一个阶段性成果。”崔愷对《环球人物》记者说。
如今,崔愷的目光已转向新图纸,他马上要奔赴下个现场,中国馆只是他执业生涯中的一个小段落。因此我们的采访由世园会而起,又一路顺延而下,回到他刚入行时、回到世纪之交的建筑界、回到他过去的作品里。
铁皮屋里的方案组
2016年,曾获普利兹克建筑奖的伊拉克裔英国女建筑师扎哈·哈迪德骤然辞世,年仅66岁,震动全球建筑界。扎哈以超现实主义风格而闻名,广州大剧院、北京银河SOHO建筑群、正在修建的北京大兴机场都出自她手。而崔愷第一次知道扎哈·哈迪德是在1984年举行的香港顶峰俱乐部竞赛中,当时他完全看不懂她的方案,“天上地下都是分开的,一堆碎片,却是第一名。”
那年崔愷刚刚从天津大学建筑系毕业,进入建设部建筑设计院工作,第一个作品是西安的阿房宫酒店。作为新入行的建筑师,他赶上了一个好时候:新旧交替、中西碰撞。国内建筑创作活动刚刚恢复,大家对建筑文化、民族形式、现代化等话题争论不休。“这和上世纪60年代很像,好像是以前的话没吵完。”崔愷说。
不过,讨论很快就转化为行动,不同价值取向的作品开始出现。“当时我们做设计,都先去广东看白云宾馆、白天鹅宾馆、矿泉别墅。那会儿深圳既是中国的窗口,也是设计院的窗口,我们院最好的建筑师差不多都在深圳华森设计院。”1985年,崔愷也被派去华森设计院工作,日后回忆起来,在那里的4年让他开拓了视野。
从1991年开始,崔愷花了4年主持北京丰泽园饭店的设计。“当时单霁翔是首都规划建设委员会办公室主任,他觉得我们的方案有意思。我们用了红墙,借鉴贝聿铭先生香山饭店花窗的手法,用了后现代符号语言。” 恰逢北京掀起“夺回古都风貌”运动,所有新建筑都要有民族形式。“比如中国式大屋顶和琉璃瓦,再不济也得加些琉璃砖贴出来的小檐口。建筑师被捆上了手脚,所以出现了一批纠结的建筑。”在当时的环境下,崔愷颇有勇气,丰泽园饭店最终没有增加中国式大屋顶。
在丰泽园项目进行的几年中,设计的大环境正在改变。崔愷的前辈和同事一拨下海了,一拨出国了,国有设计院在市场浪潮中遭遇危机。“那时候在办公室里觉得落寞,人心浮动,很多人觉得设计院办不下去了。”
设计院开始尝试改变,决定设立方案组。已经是院副总设计师的崔愷被大家寄予厚望,成为方案组的负责人。方案组,顾名思义是做方案的小组。大家聚在一起,负责搞创作、做方案、创品牌。年轻人做两年方案后就去事务所,确保方案组每年都进新人,每年都出老手。
从1997年开始,在建设部大杂院的铁皮房子里,一批年轻人兴奋地聚在一起,昼夜熬战,画出一张张图纸,做出一个个模型。5年后,这些方案有的实现了,有的没实现;有人短暂停留,有人一直驻守。方案组起到了孵化器的作用,从这个小团队走出去的许多人如今成了建筑设计的骨干。
方案组在1999年迎来了自己的里程碑,当时他们参加国家大剧院的竞赛,最终在40多个方案的竞争中进入了前5名,是当时唯一闯入五强的中国团队。“回想起来,那真是我特别快乐的一段时间。”崔愷说,“那时候我们项目一个接着一个做,非常忙碌又非常快乐。加完班,大家一起吃饭、喝酒。久了大家就产生了一种亲情。”
这段不知疲倦的岁月一直清晰地留在崔愷的记忆中。多年后,他写道:“对我们自己来讲,方案组如果说有意义的话,它不应该仅仅是哥几个的一段往事,还带有某种其他的价值,可以为我们的同行展现出中国建筑发展中的一个小片段。”
“在中间”
1999年,世界建筑师大会在北京召开,著名建筑学家、两院院士吴良镛在会上提出了《北京宪章》。直到今天,崔愷仍忘不了《北京宪章》带给自己的触动。在那之后,崔愷在创作时有意识地围绕建筑与自然、建筑与人、保留地方特色等问题进行思考。
2003年冬天,崔愷第一次来到敦煌,为莫高窟数字展示中心选址。“壁画上那些天国般的宫殿,那些故事、那些生活,十分震撼。更大的震撼是,在莫高窟对面的沙坡上有一些墓地,这是敦煌历代守护者和研究者安息的地方。他们把自己埋在这儿,从生到死守望这份世界文化遗产。那一刻我想,我做这件事,一定要对得起这片土地、对得起敦煌。”
莫高窟数字展示中心的选址非常慎重,前后用了好几年,最终崔愷和团队选择了离莫高窟15公里远的一处沙漠边缘。设计时,崔愷放弃跟敦煌现有建筑学习的套路,选择向自然学习。他花很长时间观察沙山,发现在风的吹拂下,大地像一片艺术品,是永恒的,也是变化的。“我们想用建筑语言塑造沙丘形态,形体要流畅、凝重还要轻巧,我们做了无数次橡皮泥模型才找到方法。”
当人们和建筑产生了互动,建筑才真正属于那里,拉萨火车站便是如此。2004年,崔愷团队承担了拉萨火车站的设计任务。他们不仅要面对特殊的高原气候,更要面对独具特色的西藏文化。“当时有位老领导严肃地对我说:‘你在西藏搞建筑创作,要对历史负责!’”
拉萨平均海拔近3700米,含氧量低,气候干燥,日照强烈。崔愷要考虑许多问题,细致到为了减少旅客在高原上步行的距离,要把车道引至入口门廊下。藏族建筑尤其擅长利用地势,使建筑与大地景观融为一体。“我们也在向西藏建筑学习,让建筑尽量水平伸展,利用竖条窗和墙板,形成前后错动、高低起伏的形状,如同从大地中涌动生长出来一样。”崔愷说。
最终,拉萨火车站用了1年半时间建成。2006年7月1日,崔愷乘坐青1号列车从格尔木向拉萨进发。第二天早上,崔愷站在站前广场上,看着游客们聚在一起合影,一群藏族同胞围在车站窗前,好奇地向里张望,“我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这个建筑可以说属于这片土地了”。
2007年,50岁的崔愷获得了梁思成建筑奖,这是国家颁发给杰出建筑师的终身成就奖,首届获奖者是吴良镛。获奖那一年,崔愷写了篇文章,用“在中间”描述自己所处的状态和角色:在两代建筑人的中间,在城市中间,在乡村中间,在大众需求与个人体验中间。
老师彭一刚早年曾建议崔愷整理作品集,但那会儿崔愷觉得自己经验和阅历还远远不足。直到进入知天命之年,他顺着一路走来的脉络,意识到他想做的建筑应该“生长”于本土。在探索建筑设计的道路上,他跨越了一条界河,此后,风景渐渐辽阔起来。
北京城里也有乡愁
每次坐飞机,崔愷喜欢选靠窗的位子,想从空中俯瞰大地。无论是绿野、森林还是山岭、戈壁,大地的雄浑内力总是让他震撼。但是崔愷不爱看城市,那些高高低低的建筑,像方格网一样排列着,单调乏味。这种俯瞰同时又会让他怀疑自己工作的价值:乡愁哪里去了?
小时候,崔愷生活在京师大学堂的大院里,每天上学“出门就看到景山,一转头就是故宫”。他对北京城的观察是从爬景山开始的,一眼望去故宫、北海、鼓楼尽收眼底。现在做设计,有时脑海里会突然闪回一两个画面:在四合院和胡同里玩耍,晚上昏黄的路灯亮了,城市像戏剧的布景,忽明忽暗……这些就是他的乡愁。
“是的,城市也有乡愁。”崔愷觉得,代表北京传统市井文化的天桥如今就失去了灵魂,“小时候去天桥,全是街头艺人,有相声有杂耍,热闹极了。现在你去看天桥,都在做大建筑,没有和传统文化很好融合。”
崔愷的团队此前承接了天桥文化传承中心的项目,在小街区里设计了一组胡同。今后去看戏的人可以先走胡同,胡同里有茶馆和饭馆,看完戏出来还能在胡同里逛一逛。“我们拿着这个小项目跟美国教授交流,人家说北京能做这种设计,真好。这实际上有点像镶牙,要把一口老牙修补起来,新老无缝衔接。”
这些年,城市发展中出现的“纠结”都逃不过建筑师的眼睛。崔愷不能忍受的是北京的栏杆。“从北京西站出来,环形道旁全是栏杆,绕了半天走几百米才有出口。”能不能用绿化和场地高差去建立边界,从而代替栏杆?崔愷和学生们正在琢磨这个思路。
20年后的北京会是什么样子?崔愷的渴望是,城市里能不能多种点树?屋顶上、墙上能不能爬點绿?家家户户能不能在窗前摆盆鲜花?“我期待的是,尽管不是所有建筑都好看,但我们的心态很阳光,大家不是坐在这里抱怨这个城市,而是更积极地参与到这个城市建设当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