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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人的诗文中,常常提到一种人生烦恼,即“寻找”,虽然可以付诸主观努力,其烦苦也往往为常人所不堪。古人称此为“苦觅”。如苏轼《赠善相程杰》诗所谓:“书中苦觅原非诀,醉里微言却近真。”这种心力和体力的辛劳,人们也用“踏破铁鞋”来形容。“苦觅”之中,如果能够终于柳暗花明,则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句话原出自宋人诗句。夏元鼎《绝句》:“崆峒访道至湘湖,万卷诗书看转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宋诗纪事》卷九○载录此诗,又介绍说:“元鼎,字宗禹,永嘉人。号云峰散人,又号西城真人。”看来他的“苦觅”而终于“得来”,是说“访道”以求人生真理的经历。又据《蓬莱鼓吹》:“元鼎博极群书,屡试不第,应贾、许二帅幕,出入兵间。至上饶,夜感异梦,弃官入道,至南岳祝融峰,过赤城周真人,求其指示,乃大悟,因题诗云云。所著有《阴符经讲义》三卷、《图说》一卷,《崔公药镜笺》一卷。今永嘉有夏仙里。”
夏元鼎求学,“博极群书”,后又曾经从军,“出入兵间”,最终则“入道”。他留给我们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样十分贴切而又不无幽默意趣的名言,可能正是发表在终于“入道”这样的人生路口。不过,他的诗句同时也留给我们这样一个问题:“铁鞋”是什么?
“铁鞋”是极言其难以“踏破”,从而表现“苦觅”之艰辛的一种夸张的形容呢,还是确实存在这种以“铁”为质料的鞋履?
以硬质材料制作鞋履,难以适应行走时足部的运动形态。然而这样的鞋确实曾经存在过。比如木鞋,《东方之履》2004年8月版就介绍了清代的黄杨木雕对靴,而年代更早的日本平城京遗址出土的木鞋(图1),则很可能是实用品。我们还看到过南北朝陶鞋和唐代三彩鞋,大约都是随葬明器。还有玉质的鞋,如《南齐书·文惠太子传》所说“玉屐”:“时襄阳有盗发古冢者,相传云是楚王冢,大获宝物玉屐、玉屏风、竹简书、青丝编。”这类工艺品可能更多是用于玩赏。
关于实用的“铁鞋”,耿铁华《中国高句丽史》(吉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介绍高句丽日常生活中普遍使用铁器的情形时,说到他们生活用品中有一种“铁钉鞋”。书中还写道:“高句丽鎏金器中较独特的还有鎏金钉鞋,目前已知的有十多件,均出土于集安高句丽古墓的遗址中。中国吉林省博物馆、辽宁省博物馆、集安市博物馆及韩国、日本博物馆均有收藏。其形制大体相同,呈鞋底状,长31~32.5厘米,宽10~12厘米,底下有22~35个长短各异的鞋钉(同一鞋上鞋钉长短相同),鞋底及鞋钉表面鎏金,应该是高句丽贵族将领冬季登山防滑之用。三室墓壁画中就绘有身披铠甲、手持兵刃、足蹬钉鞋的将军画像。”有的钉鞋,鞋钉数目似乎超过35个(图2)。吉林省考古研究室、集安县博物馆《集安高句丽考古的新收获》(《文物》1984年1期)一文中写道:“鎏金铜钉鞋是仅见于高句丽的独特器物,平面如鞋底形,周缘折起,上有供系线连缀的小孔,底部铆有方柱形鎏金铜钉(图3)。从洞沟第12号墓和三室墓画中人物图像看,穿着这种铜钉鞋的均是赳赳武夫。”(图4)从画面看,“铁钉鞋”或者“铜钉鞋”,是与铁甲配套的装备。
年代为公元6世纪后半期的日本奈良斑鸠町藤之木古坟出土的铜鞋(图5),与中国同类出土品比较,确实形制相近。从出土位置看,铜鞋似乎是作为随葬品出现的(图6)。出土于百济武宁王陵、为韩国国立扶余博物馆收藏的“金铜制饰履”(图7),长度为36厘米,看起来也不像是实用品。考古学者分析,新罗的这种文物大都由三件金属片制成。一件称“底板”,即鞋底部分;一件称“甲板”,即鞋面部分;一件称“踵板”,即鞋跟和鞋帮部分。“甲板”和“踵板”之间以金属钉连接固定。金属板的内里贴有数层布与皮革,应当是为了逼真地仿拟实用鞋履。出土于义城塔里二椁、收藏于韩国国立中央博物馆的金铜饰履(图8),长33.8厘米,也与实用尺寸相差较大。不过,有的研究者依然认为这种金铜饰履确是墓主生活用品的实物遗存,称之为装身具。介绍这一时期朝鲜半岛古文化的《神秘的黄金世纪展图录》中,有题为“王者的装束”的画面(图9),描绘了百济贵族使用这种金属鞋的情形。斯麻王墓与金铜饰履同时出土的还有汉文买地券及墓志。志文写道:“宁东大将军百济斯麻王年六十二岁癸卯年五月丙戌朔七月壬辰崩到乙巳年八月癸酉朔十二月甲申安厝登冠大墓立志如左”。从“宁东大将军”名号以及志文风格,显示出与中原政权的密切关系。墓中出土的金属饰履,也有理由看作在汉文化影响下出现的文物。清人田雯《宫词十二首》之六写道:“衩袜金鞋句巳传,红罗幂下玳牙悬。主香宫女焚香夜,三小神山凤口烟。”(《古欢堂集》卷一)也说到宫廷生活中可见“金鞋”,不过,这种鞋也许只是以“金”为装饰,未必真的是金属制作。
中原地方有关金属制作的“鞋”例如“铁鞋”的文字遗存,有些属于神仙传说。如《山西通志》卷一六○《仙释二·隰州·宋》写道:“曹仙媪携幼女引一犬至大宁马斗关,息大柳下。左铁鞋,跟已穿。右握铁杖,滑如玉。招水工求渡工,以水涨拒。媪微笑,遂携女引犬步水面,径达东岸,登石龛中。”其神力的显示征服了民心,于是,“一境大骇,为塑像祀之,有祷辄应。元人郝季隆有碑记”。据《会稽志》卷一三《古器物》“石船石帆铁履铁屐”条记载,又有与仙人行迹有关的铁鞋传说:“《十道四蕃志》:圣姑从海中乘石舟张石兜帆至此,遂立庙。庙中有石船,船侧掘得铁履一两。《寰宇记》:宋元嘉中,有人于石船侧掘得铁屐一双。”旁侧发掘出“铁履”或“铁屐一双”的“石船”,又被认为是“禹迹”遗存。《太平御览》卷四七有“涂山”条,引《郡国志》曰:“涂山,禹会万国之所。有石船,长一丈,云禹所乘者。宋元嘉中,有人于船侧掘得铁屐一双。”
现实生活中真正的“铁鞋”也是存在的。《北堂书钞》卷一三六“铁屐登城”条写道:“《晋书》曰:‘石勒击刘曜,使人着铁屐施钉登城。’”《太平御览》卷六九八引《晋书》有同样的文字。《天中记》卷四八写作:“石勒击刘曜,使人著铁屐施钉登城。”《渊鉴类函》卷三七五和《格致镜原》卷一八也都引作“著铁屐”。这段文字,清人汤球《九家旧晋书辑本》辑入臧荣绪《晋书》卷一七。
看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话,并非全然出自想像,也有来自生活实际的缘由。
宋元以来,“铁鞋”频繁入诗。如宋人何梦桂《寄方龙溪》诗:“欲扣玄关访,人间无路铁鞋穿。琅邪旧约惊千载,嵩岳新来下二仙。”(《潜斋集》卷二)又《赠地理从玉峰》诗:“铁鞋踏破问眠牛,茧足归来已倦游。四世五公身后事,前冈已分首狐丘。”(《潜斋集》卷三)元代诗人丁鹤年《送僧净皓书童正思所作诗序后》又有“上人学法英妙年,参遍诸方文字禅;铁鞋踏破石头路,教外方知别有传”(《鹤年诗集》卷二)诗句。徐瑞《芳洲寄古诗一首申山中之约次韵奉谢》写道:“身屈道则尊,不事堑与。平生山中约,高致许我侪。此语二十年,此事行当谐。试看红尘客,踏破几铁鞋。”(《松巢漫稿》卷三,《鄱阳五家集》卷八)
宋代文士郑思肖在关于远游的议论中说:“子当努力行四方!子当努力行四方!一旦铁鞋根断,会遇无舌大丈夫,历历明以告子,何止三教九流,万方万法要旨,大地山水来龙,天地人万物阴阳虚空根而已。”(《答吴山人问远游观地理书》,《郑所南先生文集》)所谓“铁鞋根断”,是另一种类似“踏破铁鞋”的说法。用这样的说法勉励人们“努力行四方”,使得“铁鞋”之说具有了某种积极的意义。
顺便说一下,铜结构的金属鞋,在中国古代文献中也可以看到。例如《山西通志》卷五七《古迹一·汾西县》“铜鞋”条写道:“青山藐姑射仙人祠旁有莲花洞,遗铜鞋一双,古色斑斓,制度精异,今存。”这种“铜鞋”,是否与日本、韩国出土的铜质“饰履”有相近处,已经难以查考。然而发现地点所具有的纪念性质与圣姑庙及“禹会万国之所”“船侧掘得铁履一两”、“船侧掘得铁屐一双”的情形十分相近,也是值得我们注意的。至于实物遗存,则有《东方之履》中介绍的明代铜靴(图10),这双铜靴底部有“大明宣德年制”及“御玩”文字,可知确实是非实用品。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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