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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生产
那是夏季里不很热的一天。方池走进诊所的时候,留意了一下脚底的阳光,它们走得没她快。
方池一脚迈进诊所的阴影里,阳光就不情不愿地被屋檐遮挡在门口了,它盘桓着不离去,像谁欠了它一屁股债。
方池也是来还债的,生孩子可不就是还债嘛?
她视死如归地往诊所里间的小床上一躺,撩起了裙子。
中年女医生套着薄膜手套,检查了一下,然后慢吞吞地说:“还有一会儿呢。”
“哦。”方池应着,右手使劲儿地抠着床单上一个快破的洞。
“第一胎?”医生问她,眼神像只苍蝇在周围嗡嗡试探。
“嗯,是的。”方池心想烦不烦呢,前几天来预约时就问过。
“家属怎么没一起来?”医生没完没了。
“一会儿就来。”方池说这话时,心里没底。出门前,她还和母亲吵了几句,母亲信佛的,说是不能进产房。可信佛就能连亲生女儿都不管了?方池想不通,她觉得菩萨那里没有这番道理。
母亲就顺势骂起来,都是那个杀千刀的,没良心的……
方池不想听,就拎着一袋先前准备好的待产包,出门招了辆三轮车走了。北新路正在铺水泥,三轮车颠得厉害,方池托着肚子,怕孩子不小心给颠出来,又巴不得出个车祸,了断这将至的一切。
诊所里有小昆虫一直在半空盘旋着,方池等得快睡着了,阵痛才一下急过一下地漫上来。她疼得满头大汗,身体不由自主想要往后缩。
女医生一声严厉的呵斥打断了她:“别缩!要使劲!”
这可难坏了方池,她本来气力就不大,刚才和母亲吵架还挥发掉一些,三五下后就像瘪掉的气球,软软地瘫在床上动不了了。
“你倒是使劲儿啊——”医生横眉冷对。
方池稍稍清醒,背部已被汗水全部湿透,下身的胀痛越来越明显。她不敢开小差了,憋足气照嘱咐专心地呼吸发力……
“喏,是个儿子。”医生将孩子抱给她看。
方池皱眉,她没想到初生的婴儿这么难看,只好冷淡地应了一声。随即,她感到四肢松弛,半点也不想动。
2.父亲
下床的第一感觉是轻松。腹中坠坠的玩意儿忽然没了,失重感让方池晃了一下。门帘闪动,立即有个人进来扶住她。
医生将草草洗过包好的孩子递过去,方池抢先一步说“我来”。身边的男人立即被可疑的眼光打量了好几个来回,再往外,太阳下面站着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妇人。
时间接近傍晚,小城像高温闷蒸了整天的锅子,总算掀开了一点细缝。但风依然是闷热的,透着一股万物熟透的馊气,老人固执地站在光线里,像给自己消毒。
她手里拎着只提篮,里面是一碗刚在旁边茶馆借开水冲散的蛋花,此刻正明晃晃地晃动着。
方池手中抱了软软的生命,对老人举举孩子,她还没习惯自己的新身份,不知该怎么开场。
“我说,也不是很疼嘛——”方池终于找到一句,讪讪地笑着。
“放屁!”老人罵道,这种时候,她总是忘记自己手里还数着佛珠。
经由中间站着的那个男人,老人将手中的食物递过去,监督女儿立即喝下,唠叨着月子里需要注意的事项,目光不时从孩子身上飘过去,大约是想看,又碍着面子不能细看。
方池大大方方地把怀里的孩子抱过去,于是孩子也被阳光照到了,脸上的细小绒毛闪烁着动人的金光,好像不那么丑。
杜吕明跟着凑过去,喉咙里发出哦哦声,老人和方池对看一眼,同时说:“走吧。”
三轮车上,方池才将孩子交给杜吕明抱着,她疲乏地靠在椅背上,偷偷拿出手机在身体的左侧看了一眼,没有新来电。
方池转头时,看见杜吕明正好在看她,只好说一句:“真热啊。”
拐过街角,车夫调转车头往西骑去,夕阳像一记耳光迎面搧来,火辣辣的。
租的房子在西郊的一处院子里,接近农村了。也是为避嫌。窄窄的一间房,里面两张并排的旧木床,上面铺了席子,据说一向租给在附近读书的学生。
前几天,母亲将家里没用的蜂窝煤炉子拿来放在门外的台阶上,另搁了一张长条木桌子放锅碗瓢盆当厨房。
这会儿,方池走进院子,炉子上的一口砂锅正“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旁边整整齐齐地码着一百来个蜂窝煤。
她心里狠狠地软了一下,没别人,肯定是杜吕明准备的。
杜吕明帮方池将枕头垫高,舀了碗鸡汤放在床边的木凳上,自己坐在另一张床上,拿扇子扇着滚烫的汤。他一面环顾房间,一面自言自语地说还缺个蚊香片,却始终没有找到话茬和方池正面交谈。
“不早了,你回去吧,我有点累。”方池说。
“嗯。”杜吕明应着,手中扇子没有停下的迹象。
“我要奶孩子了。”方池加重语气,将身边的孩子抱过来,没有遮拦地撩起衣襟。
杜吕明只好站起身,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交代道:“那你记得喝汤,晚点我买蚊香来。”说完,他看了眼孩子,垂首快走出去了。
走之前,杜吕明往炉子上添了一锅水,还在门前站了一下,方池在墙这边听得清清楚楚。
杜吕明爱她吧?至少,现在的状况可以证明了。
没有任何一个普通异性朋友,会出现在这样的场合——何况在方池工作的那家医院,她早就没有所谓的朋友——但,也可能是同情。杜吕明对她的同情,就像他一向对病人,他是个好医生。
孩子静静地吸着奶。仅有的一丝光线随着杜吕明的离开从门缝里抽走,房间像只被遗弃的骨灰盒,里面装着两个还在跳动的心脏。
真讽刺。方池不得不承认,她被一种突如其来的孤独抓住了,一个人的时候不觉得,现在有了小孩子,竟是这么不同。
在犹豫要不要放声大哭的时候,门“吱嘎”一声响,韩村复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将正在吸奶的孩子和坦胸露怀的方池胡乱抱住,嗓子里发出呜咽:“儿子,真是我的儿子。” 他的头埋在方池胸前,顶上一撮花白的发对牢了她。方池非常委屈,她用力推搡着韩村复,却到底没管住眼泪,三个人哭成一团。
韩村复说:“我不敢给你打电话,一直守在诊所附近,看到小杜走了,我才敢进来。”
“我的儿子。”他又重复一遍,搂着婴儿和方池。
3.爱情
方池再回到县医院上班的时候,从当初窈窕动人的护士之花,“降级”成一位体态丰腴的未婚妈妈。
仍旧没有人知道她孩子的父亲是谁。
只是,再荒唐的事只要已成事实,最终还是会被大家接受下来。生活有时的确是一根难消化的骨头,既然已经卡下去,总要一点点溶解。
原先医院里对方池颇有微词的大妈大姐们,现在乐此不疲的节目是给她传授各种育儿经验,同时张罗着给她介绍一个可靠的男人。
原先视她如眼中钉的那几个护士,因为“对方不再具有竞争力”而态度温和下来,只是偶尔会在背地里为骨科医生杜吕明打抱不平,觉得他再不济也是个医生,犯不着上赶着去追求私生活不明不白的方池,替别人养儿子。
杜吕明刚调来县医院时局面不是这样的。
那时方池23岁,像朵处在成熟期花苞爆裂的花,在医院混得风生水起。她喜欢微踮着脚,以跳舞的韵律快步走,嗓音如春天的黄鹂,着实有种自带的风流。
不止男医生们喜欢她,连男病患都争相约会她,乡镇上来的杜吕明也不例外,一起轮班时他总会呆呆地观望方池,毫不掩饰自己的倾慕。
如果说妩媚风情的方池是条灵巧的美女蛇,杜吕明无疑是离她最远的那个猎人。
他来自农村,长得不大好,没有背景,没有钱,更不擅言辞,远远及不上那些阳光帅气的男医生和油嘴滑舌的男病人,在医院里稍有资格的护士都会给他脸色看。
但他曾经鼓起勇气约方池看过一场电影,不知是因为正好无聊,还是出于一向的“大方”,方池竟没有拒绝。
两个人在黑暗里坐了两小时,方池特别静,特别认真,杜吕明立即悔恨自己的愚蠢,看电影不需要交谈,他们不比两个并排而坐的陌生人更接近。电影散场后他想请她喝咖啡。
“太贵了,”她微微笑说,“喝汽水就行。”
杜吕明没法忘记那个笑容,体贴的,让人忘记尴尬的笑。
没错,这是月底,他兜里没有剩下太多的奢侈空间,因为供着妹妹读书,他有两三年未置新衬衣了。
两人在路边小店里买冰镇汽水来喝,是那种细长玻璃瓶的绿色苹果芬达,杜吕明很少喝碳酸饮料,猝不及防地被胃里冲上来的碳酸气体顶出一个响亮的嗝,立即苦不堪言地摇头。
方池哈哈笑起来,她说:“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特别爱喝碳酸饮料,所以,喏,你看牙都喝坏了。”然后张开嘴给杜吕明看,整整齐齐的两排贝齿在绿色饮料的浸泡下发着有些森然的光。
那是一个迷人的夜晚。方池大概心情不好,回去的路上始终无话,不似在医院那般活泼。
正好杜吕明也是口拙的人,他两手抄在裤兜里随她慢慢走著,看她的裙子在地上投下轻轻摆动的影,因此被荡漾得微醺,头晕晕的。
告别时,杜吕明说下次再约,方池又是微微一笑,没说话,头往一侧偏了一下,很为难似的。她独特的小动作,露出来的小段脖颈在月光下像瓷,很美。
不久后,医院传出方池怀孕的消息,导火线是她在一次值夜班时忽然晕倒。
一时间,原先苍蝇那样围绕在她周围的男人们不约而同地迅速飞离,每个人都唯恐避之不及地撇清和方池间的关系。
有人听见院长韩村复在办公室里委婉地劝说方池告假休息,但被她轻声拒绝,愣是上班到生产前的最后一个月。
杜吕明心堵,他亲眼看着方池的肚子一点点大起来,护士服下面的纤细小腿变得肿胀,脸上也多多少少有了斑。
虽然保持着往日的鲜活,如常和中年男病人开着带颜色的玩笑,敏捷准确地套管扎针,但杜吕明愿意一厢情愿地想象着她的无助和辛酸。
有天他们在去食堂的路上遇见了,方池问起最近老是关节疼,什么原因。
杜吕明说是缺钙,他还想多说几句,方池却快步走开,她似乎不想连累任何人,更像就算怀孕,他也没资格纳入她的考虑范围。
徒然地和自己生了两天闷气,杜吕明终是忍不住,在晚班时将钙片送到护士休息室,方池正坐在椅子上揉腿,一脸软弱的疲惫,抬起头时的表情,很有想哭的意思。
他在她身边默默站了一会儿,搜肠刮肚地想找几句较为妥帖的话,无果,只好试着伸手去安抚那双起伏不定的肩。
方池受惊似的猛然躲开,说道:“干吗啊你,出去。”
杜吕明窘得满面通红,出门就撞上恰好经过的韩院长。
长长的走廊上空无一人,黑暗被灯光肢解成一段一段,韩村复略微不快地问:“小杜医生,你这么失魂落魄的是怎么了?”
杜吕明的汗不停滴下来,做贼般,慌慌张张地表示没什么,随即小跑着消失在楼层的尽头。
那时也有传言说杜吕明和方池有一腿,只是由于方池滥交,真相无法确认。
有天护士们扎堆八卦时,被院长韩村复正直威严的咳嗽呵断,大家吐吐舌头不再说话。这位五十出头的院长素来以精湛的刀法和严苛的作风闻名,最见不得别人在工作时间闲谈是非。
4.出事
出月子后,方池住回母亲家里。多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母女俩的矛盾自是比过去有多无少,然而碍着邻里们警犬般的目光,常常是压抑又压抑。
夜班回来后,疲倦的方池喜欢独自喝两杯,母亲这时照例要进行干涉,有时直接抱出熟睡的孩子威胁说要赶他们出去。
负气时,方池也出走过,最后还是灰溜溜地回来,她没有别处可去。
无论如何,方池都没有向母亲坦白孩子的父亲是谁。每次谈到最后,未念过书的母亲都能说出很多难听的话,方池就咬紧牙关不搭腔,一杯杯酒往肚里灌,喝多了就哭,哭累了就睡。 有一次,她在泡酒的罐子里发现蜷缩着一只不知死去多久的白老鼠,吓得发出凄厉的尖叫。她想起来,那是母亲道听途说,可以让酒鬼戒酒的偏方,自己不知懵里懵懂喝了多久。
叫声刺穿压抑的黑夜,邻居掌灯窥视,只见方池跑出家门。从那天起,方池开始夜不归宿。
医院的工作继续做着,方池早没有当初的开朗热情,脸色差了,妆重了,人半带着憔悴。
杜吕明知道,方池之所以忍耐着各种议论和白眼,不过是为了每个月那份数字尚可的工资,交给母亲代为抚养没有父亲的孩子。
人们常看到那个老人牵着学步的外孙在河边小路上散步,口中喃喃有词,不知是责骂还是念佛。
孩子跌倒,哭哭啼啼地在地上磨蹭半天,老人才将他抱起来,半是心疼半是嫌弃地掏出手绢为他擦鼻涕。
孩子的父亲始终没有出现,人们顺理成章地把它想象成一次广泛撒网的意外事故,很快就厌倦于漫无目的的猜测。
渐渐没有人再为方池介绍对象,小城里她买醉的名声宣扬开来,愿意和她来往的那些人无非是街头游手好闲的混混。
更多时候,方池彻夜彻夜地加班,她喜欢留在医院,喜欢在休息室窄小的床上小睡,仿佛那里才是她灵魂与身体的归宿。
杜吕明有次看见一个病人的家属嫌恶地推开方池的手,理直气壮地要求换人。护士长趁机向院长提出意见,说是不是将她开除算了。
韩村复当即驳回,他说方池是医院里手脚最灵活的护士之一,还特别勤力,就算为了那个可怜的孩子,也应该给她机会。
说话的当月,院里就给她发了全勤奖,人人都看得出韩院长的良苦用心,纷纷在背后竖起大拇指。
没人再为难方池,只是都离她远远的,说她擅打苦情牌。
杜吕明依然关注着她,在她生了孩子的最初那段时间,他们一度走得很近。
他去她的租屋送蚊香,煲汤,替她母亲传递些物件和叮嘱,有次还为她洗了件汗涔涔的绵绸裙子。
好多次,方池都对杜吕明说:“你不要再来了。”
杜吕明总是回答:“没关系,没关系。”
他这样说,方池的头便没有止尽地低下去。
杜吕明心急地嚷起来:“别哭啊,以后眼睛要坏的。”他在乡下的母亲据说正是因为在月子里流了眼泪,所以早早患上青光眼。
那条米色底子小紫碎花的绵绸裙子,很柔软,在阳光下面来回飘动,散发着淡淡的乳腥,是初为人母的方池的气息。
方池出事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杜吕明只要闭上眼睛,就能想起那裙子、闻到那气味,就像做梦时被谁猛地踹下床,全身都摔得生疼。
方池是在冬天最冷的那个夜里出事的。有人看见她坐在一个男人的摩托车后面,他们一路往城外的方向驶去。
那个冬天,小城里最时髦的消遣,就是去几十里之外的一处农家吃宵夜,因为那里新开张了一家专卖狗肉的土家火锅店。
方池和她朋友的车子在一处山路的拐弯处,撞上迎面而来的大货车,方池当即飞出几十米,身体碎成几段。
凌晨的薄雾中,杜吕明看见了那些碎块,它们被勉强拼凑着组合到一起,放在一张临时找来的草席上,像一幅抽象派拼图。
方池的母亲昏死过去,两岁的小男孩茫然无措地站在那里,杜吕明伸出手,蒙住了孩子的眼睛。
5.归宿
另一个夏天到来时,县医院的医生杜吕明结婚了。他带着从家乡小镇里娶来的妻,向医院的同事们分发着喜糖和喜饼。
妻子很平凡,略有一些小镇女人的拘束和计较,丈夫的糖分得多了,就暗里扯扯他的袖子。
他们看起来很般配,是的,即便已经升做主治医师,杜吕明仍是那个不好看的小镇男人,一张仿佛洗过多次的扑克脸,笑时嘴角朝下,更像是哭。
人们谈起杜吕明的婚姻,很自然地,要谈起那场惊世骇俗的葬礼。
方池死在和一个男人去吃宵夜的路上,而那男人受了些伤,却不忘记推卸责任,坚持说在事发的时候,方池是故意松开环抱他腰部的手……
惨不忍睹的意外和熙熙攘攘的非议如重拳击来,老母病倒,小儿尚弱。
谁也没有想到,木讷的杜吕明这时会突然站出来,为她收敛尸体,主持葬礼,披麻戴孝,仿若至亲。一如所有人离世那样步骤严谨,隆重而悲傷。他们至今深深记得杜吕明沉默悲痛的表情,充满血丝的眼眶里,真正蓄着泪。
人们都说,那是他平淡生命里最为精彩的一处高潮,是真正的沸点。
似乎为了加倍地衬托这沸点,杜吕明往后的生活像条抛物线毫无悬念地平淡下去,结婚,生孩子,与妻子小吵小闹,到底耳根软,最后任劳任怨地承担在工作之余每天接孩子上下幼儿园的任务。
他的孩子倒是读了县城里最好的一所幼儿园,和方池的儿子同校。
那男孩现在大班了,因为被一直无孩的韩村复夫妇收养,旁人都说他命好,说他现在过的日子,可是他亲妈远远给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