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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下,各单位都在走访,我们也不例外。
只是我们要走访的村比较偏远,在人迹罕至的大山深处。那个地方,早前曾去过,但只是访古探幽,而农户是一家也没进去过的。
这个村很小,不到四十户。它有一个奇特的名字叫空杏寺,一听便晓得是一座历史悠久、宗教氛围特浓的地方。但那是从前,现在的空杏寺只剩下残缺的山门,断续的石阶,以及散落各处的石柱、瓦当和墓碑了。保存较完整的,还有一口几丈深的古井。走近细观,井口已被经年累月的绳索,勒划出一道道深浅不一的沟痕。我慨然,当恢弘的庙宇,既不能让它的属地脱离苦海,也不能保全自己时,多亏这甘甜的井水,让黎民百姓苟以存活下来。
村干部正在村部等候。来前从镇里得知,主要干部由管区负责人兼着。也难怪,年轻人都外出挣大钱去了,像这样的村,选出村官真的不易。办公地点原在一处闲置的农户里,现在小学搬走了,校园顺理成章地成了村里的办公场所。屋内没生炉子。我想,不是他们像山坡上的石头那样不怕冻,而是买不起煤。房门四敞大开,椅凳冷冰冰的。村干部一个劲地让座,但无人落座,站着交谈似乎更暖和一点。
这天气,不是胡吹海侃的时候,况且,也有公事在身。于是,随便寒暄了几句,便由村干部引领,分头到户调查走访,了解社情民意。
我不能一一介绍走访的农户,那样未免泄露个人隐私。想说的是,有些户见到远方的客人,热情地领进屋内,不停地端茶递烟;有些户形同陌路,冷漠地如同水缸里的冰。有的户院落整洁,摆放有序;有的户鸡狗鹅鸭在院子里乱跑,脏得连门都进不去。有的户抱怨村班子软懒散,不能带领大家脱贫致富;有的反映有关部门服务意识差,上级的好经都让他们念歪了。也有更直截了当的,说你们这种走访,纯属形式主义,解决不了根本问题……有的家境殷实,彩电、冰箱一应俱全;有的茅屋草舍,连件像样的用具都没有。还有一些特困户,比预想的还惨。有一户,全家三口,80多岁的老娘,带着两个光棍儿子过日子。有一户,70多岁的老太太,伺候着一个40多岁常年生病的儿子。还有一户两口人,哥哥失明,弟弟聋哑,弟兄俩患难与共,相依为命……
没有“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黎民疾苦声”那般高尚,但此时此刻,还是止不住有些酸楚,眼泪几乎流出来。曾到过许多小山村,也见过诸多贫困家庭,但这么集中,又这么凄惨的还真少见。恨不得倾尽身上所有,救他们于水火。但杯水车薪,如之奈何?
北山坡走访完了,南山坡还有十多户,过去要走一里多地,而寒风依旧没消停的意思,况且肚子也开始咕咕直叫,于是,有人建议改天再来。一番商议,决定先走访完再另作他算。也是,比起那些疾困交加的父老乡亲,冷点、饿点又算得什么?
穿过乱石横卧的沟底,开始爬山。遠远看见前面有个妇女挑着水,在崎岖的山道上攀行。水桶冒着热气,并不时溅出水来。一担水怎么说也有五六十斤,她却微微摆动身子,脚步轻快地往上登着,似乎没费多大劲。我想,换作我,别说山道,就是平地也非常吃力。目送她绕过山梁,脑海里突然浮现“深山藏古寺”的古画来。当然,联想得很不贴题,但感觉她家一定是世外桃源。
循着水痕,很自然找到她家。和想象差之千里,那是一处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农家小院。石头院墙似乎比其他院落稍矮一截,木栅栏大门偏着身子旋向一侧。大门的右侧,有一小块地被树枝围着,里面种着几畦蒜苗,本应墨绿的容颜,却让严寒冻成了枯黄。进得门来,一只小黄狗欢快地跑来,围着来人不停地东嗅嗅、西闻闻。正中是三间碎石搭就的石屋,每间都有一个门,不用说,都是独间。屋门右侧,是石棉瓦搭建的伙房,七漏风、八漏气的。总体说,院不大倒也干净。听见动静,刚才挑水的妇女从中间的屋内出来,笑呵呵地打招呼。看模样也就50岁露头,一问,竟整整60岁了。大家啧啧称赞,连声说不像,很不像。真的,看她挑水的利落劲,无论如何不像这般年龄。她抹桌子、擦凳子,不停地让座。但环顾四周,哪有坐的地方?一张咧着嘴的方桌,为了少占空间,被迫靠在了西北墙角,南侧有一把凳子,东侧是一张床。看来,平时来人是坐铺沿的。见座位不够,她连忙出去,从外面拿来几个马扎,大家才得以坐下。
她很健谈,也不见外,一看就是爽快人。她一家6口,90多岁的老娘、丈夫,还有三个孩子。两个姑娘已出嫁,老公外出打工去了。儿子去年大学毕业,刚刚在泰城找了工作。26岁了,还没对象。“我们这么穷,谁跟啊?”语气里,有点掩不住的自豪感。大伙赶忙说,没问题,你这么能干,孩子还能差了?她微微一笑,继续自己的话头。说是还有一个婆婆,也90多岁了,因摔倒瘫在床上,老公弟兄仨,每人伺候一个月,现在在老二那里。我纳闷,凭仅有的10亩薄地,是如何养活这个大家庭?又如何供孩子上完大学?还有一点,这么多人,怎么住啊?
把疑惑一说,她竟乐起来:“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天无绝人之路。”她很豁达。“这不,孩子不都长大成人了吗?”她说。
是的,都成人了,但……我还想问,只是没说出口。
她的面容,不像其他同龄妇女那般憔悴,而是红润中透着瓷实。看得出,她对生活,对家庭很知足。那种知足,不带任何附加条件,最打实,最醇厚。我想,依她的性情,一定会像她的老娘、婆婆那般的长寿。
东间里住着一个老人,见有说话声,也拄着拐棍,摸摸索索凑过来。我们赶紧起身,把她搀到屋内坐下。众人已知她是妇女的母亲,孩子的外婆,也是这个院落的主人。她患白内障多年了,已完全看不清东西。虽然做手术不要钱,但住院还要花钱。她说,都这把年纪了,随时都要去见阎王爷,还糟蹋那钱干什么。
临走,娘俩儿非要送送,大家千挡万劝,但她们还是送出家门很远、很远……
日头偏西的时候,走访完毕。此时此刻,山村寂静,天空蔚蓝。一抹斜阳,给她镀上了一层金黄。站在村头回望,她是那般安详与慈爱。但在这宁和的光晕里,闪不尽的是那苍黄的面颊,佝偻的身躯,无助的眼神,当然,也不乏躬耕的脊背,高昂的头颅。但无论怎么挣扎,以个人之力,要想甩掉穷山恶水的欺虐,是何其的艰难。
我想,任何感慨和期望都是多余的,到了见真着实,为他们做些什么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