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这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春节。
过去我不是流动人口,只在原地张罗过年。从去年开始,我加入了春运大军。开始有人说疫情时,并没在意。总觉得是武汉那边的事。从北京回到西安,餐也聚了两顿,茶也吃了几次。与朋友交流的距离,有时也没保证在一米开外。更没戴口罩。十七年前闹“非典”那阵,几乎动了什么都要洗一次手的习惯,也早忘到九霄云外了。可腊月二十九那天,武汉突然封了城,并且有消息说,从疫区走出了几百万像我一样 “春运”的人,一下就把紧张情绪调动起来。很快,武汉人,扩大到湖北人,成为重点防控对象。在我居住的小区,也发现了这样的“归来者”,这一下,所有人才知道:疫情真的就在身边。口罩戴上了。电梯、门把手都不敢摸了。连亲戚聚会也取消了。事情真的闹大了。
年过成这样,历史上大概也少有。我们赶上了。惶恐。抓瞎。着急。最大的动作,就是远离疫情、“疫人”。一时,村头高音喇叭里的声音此起彼伏,它已不是一种乡村的真实“抖音”,而是城里人,借想象中的乡村传统面目,传递着自己慌乱无助后,内心爆发的某种“狂呼乱喊”。越喊,越惊悚,惶恐。越喊,越畏疫情如毒蛇,唯恐它们从某个缝隙钻进来,溜入了自己的单元、嘴巴和鼻孔。而就在这时,有一个群体,却在悄然集结、整队、出发。他们就是医者。一种只是掌握了一门与我们普通人不同技术的生命。这门技术在这个春节,变得异常惊艳。而他们,在技术以外,也的确闪耀出了非凡的生命火光,让我们在一个不该总擦眼泪,有可能被黏液感染的特殊时期,泪流如注,擦拭不干。
我看到里面很多还是孩子。也许比我女儿还小。他们在家里还正撒娇。疫情让很多父母,突然把孩子严控起来,让他们完全失去了走出家门的自由。即就是买菜、倒垃圾、收快递这些不得不进行的户外接触,都由大人代劳了。而这些孩子,因为是医者,便走出家门,向着疫情发源地,驮着比他们身躯粗壮几倍的“辎重”,出发了!有一个词,叫逆行,也叫逆袭。果敢、决绝、逆风相向、迎难而上的意思。我相信这些初始上阵的孩子,不會跟“大匠”钟南山、李兰娟们一样,都拿捏有度,淡定如山。他们会同我女儿一般,面对不可知的黑夜,有些毛发倒竖,小腿微颤。但他们还是去了——武汉!这是一个眼下与疾病、死亡紧密相连的去处,“九州通衢”“东方芝加哥”……都是这个春节前的旅游预览名词。今天,他们是去作战。
这是一些个体,更是一个生命群体。他们叫医者。我们仅仅从电视有限的画面中,看见他们一批批、一队队、一个个地慷慨赴难。有比我女儿还小的一群孩子,她们甚至剃去了一头秀发,有孩子还发朋友圈说:“不许说我难看。”然后她们和许多青壮年汉子,为人之父、之母者,也有两鬓已斑白的医者“大匠”们,一同走向了暮色苍茫。他们没有刻意关注镜头,有的还在整理行装中没有拉好的拉链。再然后,就被一种叫防护服的东西,从头罩到脚,再也看不清他们是少是壮,是女是男了。当偶尔露出面目时,脸上的口罩和护目镜勒痕,已经改变了漂亮妈妈和女儿的形状。也许她们准备在这个春节做做美容的。现在,却是以这样的美容方式,让我们懂得了美的另一种至高境界与内涵。
医者“大匠”钟南山,并不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他在“非典”时期就已威震华夏。这次,又以84岁高龄出征武汉。国人从他努紧的嘴唇中,分明看到一种坚定。那是一幅可以定格为“时艰信念”的精神图像。另一个女将李兰娟,74岁了,仍以每天仅4小时的休息时间,透支、“受难”、镇守在武汉前线。“非典”时期,我们记住了“北京小汤山”。这次新冠肺炎,我们首先记住了武汉金银潭医院。一个叫张定宇的院长,医者,自己身患绝症,却以一个“渐冻人”的身躯,温暖了成百上千的无助患者。当看见他摇摇晃晃,走在医院病房、过道时,你不能不泪奔,也不能不热血沸腾。医者李文亮,34岁,就走完了短暂的人生。但这段蜡烛燃烧得的确很亮很亮,以至爆亮了武汉的夜空。大医林正斌、梁武东、蒋金波、宋英杰、徐辉、刘智明、柳帆、夏思思、彭银华、黄文军……不断传来抗疫前线以身殉职者的英烈名字。因治病救人而感染者的数字,已超过两千。国之大医,民之大福。他们是在水深火热中煎熬,实实在在,是向死而救生。
我们没有身处武汉,想象不到此时此刻,人们对医者祈神显灵一般的求救眼神。“黑天鹅”的突然飞至,把医者逼向了生死绝境,也推到了高光时刻。可医者并没有神采奕奕地站在高光灯下,而是全副武装,连一双眼睛都云遮雾罩着无法看清。尽管身上相互书写着他们的名字,可那只是为了同行、医患之间的辨认,与任何名利、名声、名誉、标榜无关。这种对自我的全然屏蔽,在十七年前的“非典”时期,也曾惊人地出现过。十七年,不是一个太长的年份,但我们已淡忘了那些把自己全然罩起来的名字,尤其是那些为此献出生命者。医者,这些年甚至有被在岗位上残忍割下脑袋的。但面临生死危机,他们还是穿起了屏蔽自我的“医者衣裳”,走向了抢救他人生命的战场。
我在网络上翻出了十七年前那场灾难中牺牲的大医名字:邓练贤、叶欣、梁世奎、李晓红……牺牲者数不胜数,说在349位死亡病例中,医护人员就占到三分之一。“白衣天使”成为那个时代最动人的名词。当然还有其他民众,包括不少警察、基层干部、记者,都献出了宝贵生命。今天,同一个阵容,同一种打扮,同一个朝向:逆行!又在书写着更加悲壮的英雄史诗。我们不能不对屡屡在同一种危境中,做出同样选择的人群,致以深深的敬重。
在人类历史上,医者,从来都有很崇高的地位。扁鹊、华佗、张仲景、孙思邈、李时珍……他们从来都是与这个民族诸多开河先贤并驾齐驱的,并且都被老百姓传说得半人半神,有的干脆就进入了享受庙宇香火的神龛。这些庙宇和香火,完全发自世代百姓的心愿。即就是天地毁损,也有民众在原来的地方,以自己心目中的慈悲图像,赫然重建。为什么?西方现代医学之父希波克拉底誓言说:“我愿尽余之能力与判断力所及……无论至于何处,遇男遇女,贵人及奴婢,我之唯一目的,为病家谋幸福……请求神祗让我生命与医术能得无上光荣,我苟违誓,天地鬼神共殛之。”中国古人也讲:“才不近仙,心不近佛者,宁耕田织布取衣食耳,断不可作医以误世。”正是这种对医德的崇高要求和垂范,与天地鬼神似乎签下了互信的契约,奇迹屡现,从而让这些大医,魂灵高蹈在人神之间。南丁格尔,一个富家小姐,在人类还把护理病人视为肮脏、不屑的职业时,她勇敢地站出来,忍受着家庭和整个社会的歧视,护理、挽救了众多的战争创伤者,而让“护士”这个职业有了神圣和崇高感。她被称为“提灯女神”。当风雨交加的夜晚,她提着一星微弱的光亮来巡察病房时,许多战士觉得这就是“天使之吻”。我们国家的好护士叶欣们,在“非典”时期的百姓心中,就是这样的“提灯”群体。
其实这些“天使”“女神”,平常就在我们身边。我们一生都在感受着这种医者的仁爱、仁心。我母亲两次更换腰椎,都是大手术,让我从二十多年前,就与医者打起很深的交道来。后来亲戚患绝症,先后在全国多家医院,经历了六年的奔波医治,见过很多医生护士,包括护工。平心而论,我们没有遇见过太过为难的事情。这些医者,绝大多数都不是我们熟悉的人。我的亲戚朋友中,也有很多医者。甚至三个嫂子和一个堂兄,都是医护人员。我的大堂嫂,原来还是乡医。我十几岁时,就听到她半夜起来接诊,把病人问得很仔细,有时还要给病人做吃的。她们都在基层,也都退休了,但她们在生活中,都具有比常人更多的爱心。我想如果她们还在岗,疫情需要,也会义无反顾地走向战场。这就是医者。我原来单位一个姓洪的女医生,在集体出差的火车行进中,一个老职工突然犯病,她对他直接进行人工呼吸,直到死亡后,她和临时“救护队”,也没有停下用呼吸来挽救生命。她是文艺团体一名幕后工作者,但危难关头,突然从艺术家群体背后站出来,实施了一个医者的最大人道、仁术、仁心。我们每个人大概都能讲出许多与医者的故事。尤其是在今天,看着医者的行动,让我们泪雨纷飞的,不完全是一种孤立的感动,而是对这种职业日积月累的感情沉淀,甚至是对一部人类生命健康演进史,蓦然回首时不能不产生的深情感恩。
医者,是生命健康的基石。医者,在很多老百姓心中,是介乎人神之间的“半人半仙”。但医者更是生命演进的早觉早慧者与科学研判者。我在想,如果我们的乡村、城镇,能多一些这样的科学研判者,是不是就会少一些挖路、封门的盲目,猝不及防的“摁倒”,还有“破门而入”的“扭打”。竟然有“鄂”字当头的车辆,很多天,下不了高速路,围追堵截得再也找不到那些赫然写着各种“家”的服务区。“他人即地狱”的存在主义哲学观,在大难临头时,不难找到很是形象的注脚。惊恐万状中,所有小区的大爷大叔,见面先是一“枪”(体温枪),顶在你脑门上,都突然开始了哲学的终极追问: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要到哪里去?要是一问三不知,你可就真的人生无路可走了。但愿这种追问,能是一种恒常的生命价值意义追问,而不是冷不防的迎面一“枪”。难为了,那些小区门口的大叔大爷大哥,他们也是瑟瑟寒风中的“他人”守望者。
灾难是可怕的。而更可怕的,是一切灾难都在成为陈年旧事时,连最可宝贵的那些东西,也都淡忘并烟消云散了。灾难来临时,举国都把目光投向这些“天使”。一旦“多云转晴”,“天使”回归普通岗位,社会就还是艳羡着那些炙手可热的东西,而淡漠着这些大厦基石性职业。生命的一切高贵,首先是存在、活着,其次是追求意义。医者,就是保障我们存在、活着的基础柱石。社会应该给以医者巨大的尊重。用希波克拉底的话说:医者给病家“谋幸福”,病家也要给医者以“无上光荣”。有些是体制弊端,需要改革去破坚冰。如果医院不得不以创收作为考核的主要指标,那么医者永远都要背负“捞钱”的责任。希望这次疫情,也能成为一个还医者以“救死扶伤”崇高使命的职业“拐点”。社会再也不该老要面对动辄打医生、揍护士的暴力镜头。固然每个行业都有混蛋,但治理混蛋要靠法律不缺位,而不是人人可以随意抡起暴虐的拳头。长期这样辱没医道,会使医者寒心,后续者难以为继。当我们的孩子都再也不愿为医者时,面对大灾大難,我们生存与活着的希望,大概真的只会走途无路、祷告无门了。
尤其是护士这个“提灯天使”职业,听医界的朋友讲,几乎家家医院都有大量缺口。“女孩子们都不愿干这个了!”而这次疫情,有那么多美丽天使,在毅然向前。镜头前,我们看到大量的巾帼,在慷慨赴难。这是怎样一种泪崩的场面哪!泪崩在一个高度“自恋”的年代,还有这么多青年在舍己“怜他”,仁者爱人。中国最知名的大医林巧稚,一生像天使一样迎接来五万多个新生命,被誉为“万婴之母”。她最温暖的动作,就是每次进病房前,都要把听诊器在手心捂热,然后才搭在患者的胸口和肚皮上。这个动作已成为千千万万从医者的“下意识”动作,它也应该成为患者——我们所有人的“下意识”行为:在面对他人时,先捂热自己的手心。
短短一月中,从全国奔赴疫区的医者,已逾三万。加上武汉、湖北自己的从业者,这是多么庞大的一个医者作战军团哪!并且还在集结,还在驰援。灾难面前,我们再一次看得如此真切:大爱是医者。人间也需要大爱自己的医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