阻击战(短篇小说)

来源 :当代小说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susame1976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牵着吴曼,吴先生还是来到了三楼文科办公室,来和我做最后的告别。
  我缓缓站立,把吴曼轻轻拥进怀里。此时,窗外一片明净,耳畔此起彼伏的读书声,在冬日的暖阳下,忽远忽近,自由挥洒。
  事情还得从吴先生的女儿吴曼说起。
  吴曼是我班里的学生。我是她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怎么说呢,吴曼真是位不错的女孩,在小升初分班考试时,她的语数英总成绩位居班级第一,年级第一。用三年的发展眼光来看,吴曼考取兰城高中不在话下。要知道,兰城中学是兰城唯一的重点高中,是全市高中的翘楚,皇上皇。全市的初中生以及他们的家庭,都以考上兰城中学为最大的荣光。
  对吴曼这种“国宝级”学生,不消说,上至学校领导,下到普通教工,对她都会关怀不断,厚爱有加。在现在的教育形势下,作为一所初中学校,学生多多考入重点高中才是最大的追求。每年中考一结束,兰城号称“铁三角”的黎明、曙光、启明三所初中就会成为社会各界以及本地论坛的焦点。众口铄金,成者为王败者为寇。黎明、曙光、启明三所學校实力难分伯仲,有时只是一两个名额的高下,就成了云泥之别。迎接你的是鲜花和掌声,还是泪水和落寞,就看你是云,还是泥。
  在第一次班主任会议上,张校长就布好了三年的局,他要求每个班级,一切教育教学都要瞄准中考,要瞄准兰城中学这个靶心。在会议上,张校长根据分班考试成绩,给每个班下达了考取兰城中学的指标。张校长强调,接下来的三年,对任课教师的绩效成绩考核,就看高中,尤其是兰城高中指标完成的多寡。
  同事间悄悄流传着一句戏谑的话:一切与考取兰城中学无关的教育教学行为都是耍流氓。
  不用说,吴曼肯定是班上第一号培养对象,而且还是三年后冲击中考状元的热门人物。张校长手头那份重点学生跟踪名单上,吴曼位居首位。
  其实呢,从外表上看,吴曼很普通,偏矮偏瘦,只是一双眼睛特别大。人小眼大,眼睛就显得突兀。用任课老师的话说,那是一双慧眼呢。的确,上课时,这双眼睛像追光灯般,把焦点对准老师。当老师提出一个问题时,吴曼的大眼睛就会眨巴几下,一副了然在心的自信遍布全身。
  小学生,上课举手的同学多如牛毛。可到了初中,上课主动举手的同学就凤毛麟角了。不点名,很少有同学会主动站起回答提问。就是点到名,一些同学也磨磨蹭蹭,歪歪扭扭站起来,支支吾吾回答提问。这就形成了恶性循环,学生不肯回答,老师就只好拼命灌输。老师拼命灌输,学生更不愿主动回答问题了。
  但吴曼不是这样,至少在我的语文课上,我抛出一个问题,吴曼就会扑闪着大眼睛思考,稍加片刻,吴曼的小手就旗帜一样拂动。当然,或许我是班主任的缘故,上课举手的同学还是蛮多,不像其他学科老师说的那样。通常,我都是让其他举手的同学先说,最后,才请吴曼来回答。吴曼的回答总是全面新颖,条理清晰。其他同学听了她的回答,会不自禁地鼓掌,表达对吴曼的佩服。
  这就是吴曼,课上绝对的主角。用新的教育理念来说,吴曼真正成为了课堂的主体。当然,由于吴曼知识面丰富,喜爱侃侃而谈,自然会浪费些时间,但为了保护吴曼的积极性,我都会让她讲完整,讲尽兴。
  转眼,就到了第一次月考。当然,我们不说月考,因为教育部门不准月考,我们把“月考”两字换成了“作业检测”或“学力检测”。中国文字博大精深,意蕴丰厚,几个字一换,形式上还是全校性月考,性质上就不一样了。有考试,自然有排名。第一次月考,我们班整体情况不错,但一号对象吴曼的成绩却出乎我们的意料,竟然班级第五,年级八十。
  在作业检测质量分析会上,张校长对他自己重点跟踪的数位学生进行了分析。最后,他重点分析了吴曼,说吴曼这个排名,是完全不可接受。显然,张校长对吴曼最不满意,他对吴曼不满意就是对五门主科老师的不满意。
  会后,张校长单独把我们教学组五人留了下来。
  张校长右手背敲着桌面,眼睛瞪着我说,刘老师,吴曼的成绩是怎么回事,班级第五,年级八十,分班考试时,她可是年级第一,班级第一。张校长声威神厉,在这种情况下,一切解释的理由只会导致他的更加恼怒。我嘴巴紧闭,噤若寒蝉。其他四位老师也低着头,对着自己的裤裆发愣,像犯了大错的小学生。
  这是第一次作业检测,期中考试时,我再看看,张校长甩下这么一句,就起身离开了。
  张校长走了,我们五人开始了反思。
  我们都觉得,吴曼上课活跃,说明她思路活跃,这肯定不会错。问题是,她上课表现好,平时的作业也好,考试怎么就逊色?
  我们找来吴曼的试卷,一分析,发现了问题所在。的确,吴曼思维有多层次和多角度,可考试的答案只有一个标准,符合标准的才能有效得分,也就是所谓的踩点给分,不符合标准的就是瞎扯淡,甚至要扣分。我们还发现,吴曼的书写是行书,字体飘逸,不拘一格。我们考试,对学生的书写很死板,就是四个字:工整清晰。飘逸的书法字肯定行不通,特别是语文考试,卷面书写就有五分,还不要说阅读题和作文题的隐性扣分。改卷教师时间紧,任务重,无暇也无心欣赏书法,同样的答案,字迹飞扬与字迹工整,分数可能要相差十分左右。
  找到了症结所在,眼下就是极力整改。上课时,我们不能让吴曼自由发挥了,与标准答案太远时要硬把她拽回来。开始,吴曼有些不适应,以前,都是老师让她自由翻飞,像雄鹰。现在,吴曼成了扯着线的风筝。
  好在,吴曼是个聪慧的孩子,她能明白老师的意图。几天下来,吴曼就知道了上课时该说什么和不该说什么。
  很快,国庆节就到了,按照惯例,每个班级都要编排一个节目,参加学校的国庆文艺汇演。我们班级的同学说准备一个舞蹈。吴曼在小学时就参加过省里的舞蹈大赛,还获得过一等奖。很多同学都推荐吴曼来领舞。
  我们几位课任老师商量了一下,觉得不妥,排练舞蹈需要大量的课余时间,这样肯定会影响到吴曼的学习时间。还有,吴曼还需要好好练习楷书。虽然吴曼说过,她以前就练过楷书,练好楷书后才开始练习写行书的。但行书回到楷书还有一段适应过程,这段过程肯定是越短越好。再说,学校的文艺汇演,虽然也会排个名颁个奖什么的,但比起考重点高中,这些都是浮云。   听到我们的决定后,其他同学失望,吴曼也有点茫然。但月测性考试总会接踵而至,容不得谁有半点喘息时间,过完国庆节,马上就要期中考试了,我们谁都不敢疏忽。
  幸好,期中考试,吴曼没有让我们难堪,班级第一,年级第一,正常范围,合乎情理。我们也就把日子过得云淡风轻,花展花舒。
  日子就是这样了,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一天涌动着一天。初中老师的日子呢,通常是三年一个轮回,一辈子宛如一日。
  要不是吴先生的那个电话,我还是把日子过得如流水。可一个电话,却让我把日子过成了烈火。
  离期末考试还剩一周,吴先生打来电话。
  吴先生说,吴曼不想参加期末考试了。
  我一惊,说,吴曼好好的,怎么就不参加期末考试?
  吴先生说,我们准备安排吴曼去英国留学,七天后,吴曼就要飞英国了。
  我满头疑惑,作为和吴曼朝夕相伴的班主任,她就要去英国留学了,可我竟然一点消息也没有。
  这事非同小可。我马上找到张校长,汇报这个突发情况。
  张校长听完我的汇报后,赶紧问,你们有没有打击或伤害过吴曼?
  我说,伤害?我们都把她捧成了心肝宝贝,谁还肯伤害她。
  张校长说,吴曼的情况,我也在跟踪,这个孩子,中考时肯定是冲击全市状元的苗子。她出国留学,是学校的一大损失,你赶紧去家访下,了解了解具体情况。
  根据学籍卡上的家庭地址,我第一次来到吴曼家。
  吴曼家住在兰江边的欧景帝豪小区。一进小区,我的心就怦怦直跳。乘电梯来到二十八楼,我吸足了三口气才按响了吴曼家的电铃。
  开门的是吴曼的父亲,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我从他脸上看到了吴曼的影子。
  我们聊起了吴曼留学的情况。
  吴先生直截了当地说,吴曼不喜欢你们学校,也不喜欢你们的教育方式,每天一回家,她就闷闷不乐。
  我惊愕起来,说,吴先生,你是不是弄错了,吴曼每天在学校都开开心心的,和老师和同学都能打成一片,怎么就不喜欢学校呢?
  吴先生说,她每天从學校回来后都不开心,沉默寡言,对家长也爱理不理的,我担心她患上了抑郁症。吴先生苦笑着说,我和她母亲都做外贸生意,常年在国内外飞来飞去,也没有多少时间照顾她。本来,小学毕业就想让她出国留学,但她舍不得小学时的几个闺蜜。
  我说,对,吴曼还小,让她上完初中后再出去会更好,再说,我们学校也是兰城的名校,学习三年,知识与能力肯定不一般。
  吴先生说,我们也是这样想的,让吴曼长大些,多浸润点中国传统文化的基因后再出去,可现在,她的心理状况我们很担忧。吴先生叹了一口气说,她每天回来,都躲在房间里抹上几次眼泪后才肯做作业,你还不知道吧,她现在还学会了摔东西,家里很多东西都被她摔碎了。
  吴先生把我领到吴曼的房间,我看到书架上的一架风帆船,风帆已经支离破碎,一座斗牛的铜质雕像,一双牛角也严重扭曲变形。
  吴先生指了指书桌,我才发觉,桌面上各式图案都有,魔鬼,幽灵,观音,孙悟空……
  桌面上被吴曼用小刀刻画得不成样子。
  情况就是这样,我们就这样一个女儿,吴先生缓缓说道。
  离开吴曼家后,我一直想不明白,吴曼怎么啦?要知道,在学校时,她是个乖乖女,和同学关系融洽。在课堂上,她规规矩矩,深受老师的喜爱。就这样一个好学生,到家里怎么就闷闷不乐,就抑郁连连。外表和内心竟然是两个世界,这样的学生,心底太深邃了,真是可怕。
  我把这个情况汇报给了张校长。
  一个看上去蹦蹦跳跳的学生,怎么就抑郁了?张校长很是纳闷。
  张校长说,吴曼是棵好苗子啊,现在主要的任务就是想尽一切办法把吴曼留下来。张校长强调道:第一,她关系到学校三年后中考的形象。这几年,“铁三角”竞争残酷,特别是对状元的争夺,每个学校都虎视眈眈。第二,她也关系到你们教学组特别是你的评优,也关系到你三年后是否能评上高级职称。
  张校长说,这是一场阻击战,时间只有一周,要周密部署,想办法把她拿下。
  说完,张校长伸出食指,把办公桌上的地图仪呼呼旋动起来。原本宁静安详的世界版图,变得扭曲、动荡起来。
  课上课下,我更关心吴曼,对她任何的举动都小心翼翼,希望用自己的柔情去感染她,以情留人。暗地里,我不断和吴先生联系,絮絮叨叨,祥林嫂般把学校以及我的苦衷和盘托出。
  吴先生是个通情理的人。他说,他也希望吴曼能初中毕业后出去留学,现在吴曼人太小,出去也让人不放心。三年后,吴曼的生活能力也更强。吴先生不断叹息,说每天看到女儿回家后,强烈的破坏欲让他们也无法忍受。作为父母,心痛却无能为力啊。
  我也说,现在这种考试选拔人才的方式,谁都无法改变,残酷的竞争,是任何师生以及家长都不能承受之重。
  说到考试,吴先生深感悲戚,他说,现在看到吴曼每天大量做试题,就像看到一个孩子落入水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漩涡吞噬,却不能施救。
  然后,又谈起了我的职称。工作这么多年,为了职称,我可谓殚精竭虑。黎明初中评职称很现实,三年一个轮回,考取普通高中,考核可加0.1分,考取重点高中,考核可加0.5分。谁教的学生中考成绩最好,谁先上。六年前,以0.8的分数,失败。三年前,我以0.2的分数惜败。
  年纪比我大的,基本评上了,年纪比我轻的,也大多评上了。人到中年,职称评定就好似一副枷锁,每年都悬在我头顶。四十本应不惑,可我裹挟其中,患得患失。有时候,评职称并非为了增加工资,也并非职称高,教学质量就好,它是一个形象工程,既关系到学校的形象,也关乎教师的形象。就像一个女人,人还是原来的人,化妆后就美了,更具吸引力了。职称,有时就是一种化妆,本质不变,亮化了形象,甚至尊严。   听了我的絮絮叨叨。吴先生才向我透露,其实,在国庆节时,吴曼就随TDD国际教育中心去英国参加WOLF中学的入学选拔训练营。吴曼的各种能力都达到了WOLF中学留学生标准,我们也准备每年五十万人民币,让吴曼去WOLF中学留学三年。
  吴先生说,我们已经和TDD国际教育中心签订了协议,吴曼赴英国留学的签证机票等各项事项,都委托他们办理了。
  得知这一情况后,我马上向张校长汇报。
  张校长还是老话,这是一场残酷的阻击战,时间不到五天了,得想尽一切办法。
  这两天,我精神状态恍惚着,上课时也思路混乱。在介绍诗人李白时,竟然把陶渊明说了一大通。课后,一个学生递了一小字条给我,我才发觉自己讲错了。还有,那天我穿着一身背拉链衣裙。上课时,发现部分男生窃窃私语。下课后,一个女生站起来,悄悄帮我把脊背上的拉链拉好。我脸红耳涨,跌跌撞撞离开教室。
  终于,有家长向张校长投诉了,说我上课时说话如同呓语,学生根本不知所云。
  张校长显然知道我的情况。他说,这样好了,你的课不用上了,学校安排其他老师代课,这几天你就全力以赴,打好阻击战。这也意味着,学校把我的课停了。学校把一个老师的课停了,这也意味着该老师犯的问题很严重。
  课不用上了,本以为自己会轻松些,但事实相反,整天想着吴曼,我的脑袋好似时时刻刻都在膨胀的气泡,随时担心它会炸裂。
  回到家里,丈夫抱怨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把日子过得像炼狱。对自己女儿的家庭作业,我也心不在焉,应付了事。女儿的班主任打来一个个电话,说这几天女儿的家庭作业错误百出,班主任还呵斥我這个家长没有责任心,随时可能来家访。
  临近年终,天气预报里每天都说有雾霾,阴沉沉的天空,让人呼吸不得。
  离吴曼去英国的时间只有三天了。我决定去找TDD国际教育中心。
  TDD国际教育中心方女士热情地接待了我。当我问起吴曼英国留学的时候,方女士开始警惕起来。她说,吴曼的出国情况涉及到我们的商业秘密,我们不便多谈。
  我想起我班正好有个学生的家长在市府办,管理外事工作。借助学生家长的疏通,我再次找到方女士。
  我直截了当说,吴曼能否不去英国留学?
  方女士说,这需要征求家长的同意,并且,要支付前期的费用和违约金。
  我再问,前期费用和违约金是多少?
  方女士说,我只能和你谈到这里了,关于钱的问题,涉及到商业秘密,我不能违背公司的规定,真抱歉。方女士做了一个送客的动作。
  出了TDD国际教育中心,我再次和吴先生联系,说能不能和他见上一面。
  吴先生说好,他正好在江滨路一个和风茶楼。
  我匆匆赶到和风茶楼。吴先生正和几个外商谈笑风生。
  我把去TDD国际教育中心的事情告诉了他。
  他哦了一声,说你真有意思。
  我说我们学校真的需要吴曼。我恳请吴先生,能不能和TDD国际教育中心解除吴曼的留学协议。
  吴先生说,你们的心情我能理解,可解除协议,吴曼难得的留学机会就丧失了,再说,我们不忍心看到吴曼现在的生活状况。抿了一口绿茶,吴先生接着说,其实,我们对吴曼的学习成绩没有太高的要求,我只要求她生活得快乐些,我就想她能在快乐中学习,在诗意中成长,可问题是她现在极不快乐,甚至痛苦不堪。如果你们能够不给她学习上的压力,让她能快乐起来,我马上就和TDD国际教育中心解除协议,而且不需要你们赔偿任何损失费。
  吴先生提的这个条件让我左右为难。我说,我回去向张校长请示下。
  我再次来到了校长办公室。
  张校长听到吴先生的这个条件后,竟然哈哈大笑起来。
  快乐起来?张校长说,谁不想让学生快乐学习,可快乐学习并不等于有效学习,每年考取兰城中学的,谁不是勤学苦读,哪个是快乐学习起来的?
  张校长说,如果吴曼能考上重点高中,你让她怎么快乐都行。
  张校长把皮球踢回给了我。
  我吞吞吐吐地说,吴先生的意思是吴曼只要学得快乐就行。
  张校长说,我们的目标是吴曼必须考上重点高中,甚至要冲击市里的状元。否则,她留学与否,与我们何关?
  我再次找到吴先生,说吴曼真是一个好苗子,三年后甚至可以冲击中考的状元,这对吴曼和整个家庭都是一份莫大的荣誉,希望吴先生能考虑下。
  吴先生说,我知道状元是一份荣誉,可牺牲吴曼的快乐去博取这份荣誉,又有什么意义呢。再说,不要说中考状元,就是每年的高考状元,对了,我刚看过一份报告,说这群人,极少真正成为各领域的领军人物,都泯然众人矣。
  我把张校长的意思告诉给吴先生。
  吴先生只是说,那是你们学校的事情,如果你们能写下协议,前提是让吴曼快乐度过初中这三年,成绩好坏不重要。如果满足条件,我就让吴曼留下。当然啦,三年后,吴曼如果能考上重点高中,甚至成为状元,自然是好事,双赢。
  我沉迷起来,回想了这么多年,有学得快乐考上重点高中的吗?
  我想到了堆积如山的资料,深可三尺的试卷,漫无天日的上课补课,一副副摇摇欲坠的近视眼镜……这些,会让一个青春期的孩子快乐吗?
  要说快乐,也只有苦读三年后,得知自己考上重点高中的那一刻,宛如夜开的昙花。
  我找来其他几位任课老师,把吴先生的条件和他们说。英语老师认为吴先生疯了,在快乐中学习,在诗意中成长,那只有童话里才会出现。数学老师说,这种协议谁敢签,万一,这三年,吴曼有个三长两短,谁能承担责任。科学老师说,是啊,快乐是个很虚的东西,怎么来测量快乐与否,快乐只是一种感觉啊。
  显然,其他老师和我一样,都无法保证这三年让吴曼快乐。如果,让吴曼快乐,她没能考上重点高中,对任课老师也没有任何意义。   离吴曼去英国还有两天。
  我再次出现在TDD国际教育中心,找到方女士。方女士依然以职业化的微笑接待我。我把我的苦衷向方女士倾诉了出来。方女士深表同情,说他们也无能为力。
  或许是看到我满脸愁容,眼圈烟黑。方女士说,要不请你那位在市外事处的学生家长和我们老总联系下,看看有没有其他办法。方女士对我狡黠一笑,说,办法总是有的,虽然有困难。
  大伙都知道,现在教师与家长之间,就是三年的寿命,过了这三年,就形同陌路了。有权不用,过期作废,我决定好好去和這位学生家长沟通下。想想真可笑,以前,都是家长提着各种礼品来看望我。这次,是我提着礼品去拜访这位学生家长。
  我把苦衷向这位学生家长说了。他说好,我立即和TDD国际教育中心的老总联系下。
  很快,这位学生家长就给我回电话,说, TDD国际教育中心已经想好了办法,他们找了点漏洞,让吴曼去不成英国。
  不过,这位学生家长说,这样的话,TDD国际教育中心要损失前期的费用和违约金,不知道你们学校肯承担否?
  我问,费用大约多少?
  约八万,他说。
  我马上把这个情况向张校长汇报。
  张校长说,这个主意挺好,就是这八万,我们如何解决?
  我说,三年后,吴曼如果成为中考状元,这个宣传效应肯定会迎来更多的借读生,借读生一多,赞助费就水涨船高了。
  张校长说,固然,吴曼中考能成状元,这个广告效益比十万都值,关键是,谁能保证她考中状元?现在学校财政情况你也知道,收支两条线,这钱,还真不好解决。要不,你们几位任课老师商量下,毕竟吴曼是你们的学生,考上状元,你们的奖金也不菲,名声也好听。
  我找到其他几位任课老师,把这件事和他们说了。
  他们纷纷抱怨,说真是神经,没人敢保证吴曼就是中考状元,如果没有考上,我们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人家教书是赚钱,我们教书反而倒贴?不干,这种事不能干……几位老师都吞了苍蝇般,忿忿不平,说,反正我们的中学高级职称都评好了,只有刘老师你还没有评好,要不,你这个班主任再想想办法。
  八万,八万……
  我整天默念着八万元钱。
  我想到了一夜暴富的最佳途径就是买彩票。我出入在福利彩票店门口,各种彩票胡买一通,期望能瞎猫碰到死老鼠,可结果都是丢了西瓜,也没捡上芝麻。
  那晚,丈夫蹑手蹑脚朝我爬来。我用力把他推开,说八万。
  丈夫说,你说什么。
  我说八万。
  丈夫说,你神经病发作了,就你,还八万,你想钱想疯了吧。
  我哭丧着脸说,你能不能想办法凑八万元钱给我。
  丈夫说,你要八万干什么?
  我说,我想把吴曼留下来。
  丈夫很生气,说我父亲上次癌症动手术,要你凑五万的手术费,你还哭天抢地,寻死觅活的,现在你为了留住一个狗屁学生,甘愿花八万元,你这是什么心理?
  丈夫甩门而出。我欲哭无泪。
  的确,我真是想钱想疯了。我就是想留下吴曼。如果这几天能凑上八万元就好了。我突然想到,目前最流行当主播,“富二代”出手阔绰。可谁会打赏一个身处教学一线,凶神恶煞,未老先衰,身材臃肿的中年女教师的搔首弄姿?
  太阳每天照样升起,兰城又迎来了一个美好的清晨。
  走在大街上,我突然看到一辆汽车的挡风玻璃处插了一张小卡片。卡片正面写着:低息贷款。
  我如获至宝,赶紧按上面的电话联系,询问贷款情况。
  电话里,一个男士热情介绍,五十万以上,利息和银行一样,五十万以下,利息是银行的八折,可以分期付款。
  男士说我要贷款多少。
  我说八万。
  男士说,这个简单,五十万以上就复杂些,要房产证什么的。
  男士说,你要先交20%的保证金,然后再把手机号码、身份证号码和银行账户告诉他就行。
  我赶紧到银行取出前几个月的八千元工资,又马不停蹄地跑到一个闺蜜这里借了八千。
  我把一万六打给那位男士提供的银行账户。
  男士说,放心好了,上午审核后,下午五点前,八万就会打到你的银行账户上。
  下午五点后,去银行一查,八万元并没有到账。
  打电话联系,听到的永远是无法接通的嘟嘟声。整个世界就在嘟嘟声中迷失了。
  后记:
  白云苍狗。三年后,一封写着英文地址的信件寄到了兰城黎明初中传达室。不要说传达室的老头看不懂英文,就是他能看懂,那串英文姓名所承载的这个人,也早已忘却。在吴曼离开后的那个冬天,她也悄然离开黎明初中。
  这封英文信成了一封死信,丢弃在传达室厚厚的废旧报刊中,随时光之虫,一寸寸蚕食。
  责任编辑:李 菡
其他文献
作家通过现实图景的摹绘要传递给读者什么?也许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答案,我们对小说的解读也未必然就是作家真正的意图。作为一个读者,随着阅历的增长,喜欢什么样的小说却越来越明确,不论是长篇还是中短篇,阅读时都不自觉地先看结尾,我不在意这种剧透式的阅读会破坏故事性,更在意小说结束的那一刻故事有没有结束,人物是不是会怀着希望走得更远;更在意作家批判、揭露之外,有没有流露出善意和人性的光辉;更在意小说有没有写
期刊
1  马达进了卫生间。他轻轻关上卫生间的门,又把安全阀插好。安全阀不太好用,显然已锈迹斑斑。不过,插上安全阀到底让马达心里安稳些。他害怕赵美丽跑进来咆哮。马达坐到马桶上,他挤出几滴尿,不过是淅淅沥沥的几滴罢了。他笑了笑,半站起来,甩了甩裤裆里的家什。他自己都有些瞧不起它。它不知道从什么时候,竟猥琐起来。它小了一整圈,就仿佛盛夏里的长条茄子放了个十来天,蔫蔫巴巴,就差要烂掉了。它原本是个傲人的英雄哥
期刊
众所周知,漂亮的女人,总是要闹出点动静来的。而且,她闹出来的动静总会比其他人的要大。就拿小姚的事情举个例子说吧,要是其他女人的眼圈儿某一天黑了,人们会以为是没休息好,充其量也就是晚上折腾得有些过了火儿,仅此而已,而小姚的眼圈儿那天忽然黑了,就立即有了故事。事情就是这样奇特。  小柴说,她的右眼被封了!并且立即就又联想到了另一件事——她曾经去过一趟兰州!  小柴那厮上来跟我打招呼的时候,我正在看稿子
期刊
人都有长辈,可表叔这个称呼,杜福云又最不喜欢。反正她从不叫谁表叔,要是听见谁叫谁表叔,哪怕只说出表叔这两个字,她浑身还会起鸡皮疙瘩。  看山上的颜色,早春跟冬天没啥差别,灰蒙蒙的。正月间,杜福云没啥事做,也不是没事做,是啥事都不想做。这天早上,猛一下子,她就想进城,把猪一喂,门一锁,就朝大路边走。一走到大路边,就有一个拉客的面的过来,停在她身边,叫她上车。  实际上,她进城也没啥事,就想逛一逛。她
期刊
突然就有人在门外对志平喊,你老婆被人打了,你还不赶快看看去。  听到喊声,志平的身体一抖,燥热的身体上仿佛刮过了一丝凉气。他正在做一块广告玻璃,手里拿着玻璃刀割得起劲,“秋老虎”还没有退却,作坊里闷热不堪,身上的背心被汗水洇透了,正往下滴着汗水。  他把玻璃刀放到铺面上,朝门口外的人随口问道,被谁打了?  臭勇。门外答道。  臭勇为什么打我老婆?志平又问道。  这谁知道?你问臭勇去。门外说。  志
期刊
米杨的“抠门儿”在丁香中学是出名的。他身上穿的衣服是全校最土气的,他背的书包也是全校最旧的。每次到食堂吃饭,他只点最便宜的馒头和一小碟青菜,一个人在角落里吃得干干净净。  米杨不爱说话。他原来所在的村中学合并到丁香中学后,他在新学校里觉得一切都那么陌生。他不善于和陌生的环境打交道,尽管这里的人看上去很友好。  但是,却不能说米杨一个朋友都没有。他有一个朋友,只不过这个朋友不是老师,也不是同学,而是
期刊
主持人:房 伟  (文学博士,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  评论者:奚倩 冯思远 牛煜  (苏州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  主持人语:“梅天雨气入帘栊,衣润频添柏火烘。四月江南无矮树,人家都在绿阴中”,不知不觉我们进入了这最美的人间四月天。本期四季评我们邀请了苏州大学的硕士研究生奚倩、冯思远、牛煜。奚倩从文学存在的意义入手,思索小说带给我们的精神享受,对残雪的《一种快要消失的职业》、张敦的
期刊
始发站北京西站,目的地A市,10:25发车,9号车厢007号上铺,软卧。邱鸿云攥着车票进了9号车厢,立即被一股酱臭味堵住鼻孔。他皱着眉头四下一扫,看见8号下铺的地上一前一后趴着双皱巴巴的黑色皮鞋,铺上没人。8号上铺躺着人,背对过道,被子盖到脖颈处,露出油腻腻的脑袋。7号下铺没人。  确认没走错车厢后,邱鸿云屏住呼吸将皮包放在7号上铺,脱下深灰色毛呢料西服外套,挂在靠窗的衣帽钩上,之后脱下鞋摆放整齐
期刊
1  搬到新租屋这天,顾小飞和庞小琳忙不迭地拾掇罢,看着宽敞洁净、规整精致的房间,都很高兴。夕阳即将落山,西边的天空燃起熊熊大火,被灼烧得鲜血淋漓,整个屋里都是血光,桌子和椅子被浸成腥红,手掌也由粉红变成深红。  清晨,顾小飞在地铁上边打电话边看项目资料以及浏览网络,还没到公司就忙得不可开交。忙碌的空隙,他看着车窗外黑暗悠深的地下隧道,不由想起之前和庞小琳住在地下室“坟墓”里的日子……此刻,已经住
期刊
我趴在床上,等待着盲人给我按摩颈椎。我这几天颈椎疼得要命。盲人是个中年汉子,在我租房子的小区里开了家按摩店,很小的门店。店里生着炉子,我脱了大衣,老老实实趴着。他冲着我的脖子,一把捏了下来,我的脚抖了一下。他说,脖子太僵硬了。我忍着疼哼哼两声。他又捏了几下说,你的颈椎不好,一捏就知道。我说我是个小说家。颈椎是平时写小说累的,不光颈椎疼,腰也疼。他劝我好好调养身体,他自己年轻时候干苦工,不注意身体,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