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作为一门“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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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写青春沦落的诗
  (写不贞的诗)
  写在窄长的房间中
  被诗人奸污
  被咖啡馆辞退街头的诗
  我那冷漠的
  再无怨恨的诗
  (本身就是一个故事)
  我那没有人读的诗
  正如一个故事的历史
  我那失去骄傲
  失去爱情的
  (我那贵族的诗)
  她,终会被农民娶走
  她,就是我荒废的时日……[1]
  (《手艺——和玛琳娜·茨维塔耶娃》,1973)
  这是诗人多多开始诗歌创作不久后(1972年开始诗歌创作),一首“和”俄罗斯诗人玛琳娜·茨维塔耶娃的诗。“和”是中国古典诗学的一个术语,讲究起来还有步韵、依韵、次韵等方式,有些复杂。对照茨维塔耶娃的原诗《手艺》:“去为自己寻找一名可靠的女友,/ 那并非依仗数量称奇的女友。/ 我知道,维纳斯是双手的事业,/我是手艺人,——我懂得手艺:……/从——我出生直到停止呼吸——/只是整个神性的一个梯级!”(汪剑钊译)[2]显然,多多的诗并非一首严格意义上的“和诗”,多多在此强调的不过是对原诗的一种呼应,亦即两个文本之间的“互文”或共通——那就是诗歌是一门“手艺”。在诗坛上,茨维塔耶娃的诗歌向来以“技艺”的丰富性为世称道。有鉴于多多对玛琳娜的这样一种“酬和”,我们也可以界定多多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将诗歌作为一门“手艺”来看待的。这从他对于诗人的定义:“诗人/的原义是:保持/整理老虎背上斑纹的/疯狂”(《冬夜女人(选)》,P111)亦可见出。
  但多多的诗歌,曾经也有一段历史像他在诗中对茨维塔耶娃所“回应”的那样,遭遇堪忧:“哦,我那青春和死亡的诗,/还不曾有人读过!//它落满尘灰,一直摆在书店里,/(没有人会向它瞅一眼!)”(茨维塔耶娃《我的诗,写得那么早》,王家新译)[3]因为他们“从不遵从诫律”。然而,好的“手艺”永远都不会被埋没。
  1
  所谓“手艺”,即匠人们用手工从事的技艺。“在很多严肃的诗人那里,他们提到‘手艺’一词时,不仅仅指单纯的诗歌技巧或技艺,而是在一种原初的意义上使用它的,即在类似海德格尔‘技艺’(technē)一词的内涵上来理解‘手艺’的。在海德格尔看来,‘技艺’(technē)不是一个单向度的语汇,而是‘联结技术与艺术的中间环节’,也就是,它一方面指示了现时代技术的根源,另一方面意味着‘美的艺术的创造(poiesis)’,而恰恰是后者才真正构成现时代‘拯救’力量的来源。”(见张桃洲对多多诗歌《手艺——和玛琳娜·茨维塔耶娃》的细读)可见,“手艺”并不是一般的手工产出物,而是匠人的“技艺”达到一定境界之后的产物。对于诗歌而言,它对现時代“拯救”的力量不言而喻。作为一种精神产品,在建构的难度上当然也高于自然属性的“手工艺品”。
  应该说,“技艺”的体现从多多一开始的诗歌创作中就存在着。据多处资料表明,1972年是多多诗歌写作的开端年,其带有总结性的诗集《多多诗选》(花城出版社2005年)、《多多四十年诗选》(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年)、《诺言:多多集1972-2012》(作家出版社2013年)都将其排在第一首的作品。的确是一首能够引起人们震撼的诗篇。更何况,标题本身就带给人异样的感受。据多多自言,其父母有美国背景,“干酪”对于他而言不是一个陌生的事物。大意是,以“干酪”入诗题并非刻意而为。但不论如何,“干酪”这一意象的出现,打破了人们的惯常思维,使诗歌带上了一种“异国情调”,给阅读和领悟带来了冲击,给诗歌的阐释带来了“障碍”。但有没有更深一层的意义?或许正如王家新所指出的:“显然,诗人想要以此颠覆并置换那个时代诗的修辞基础。”[4]这似乎才是创作者的深意。当然,“干酪”并非“异国情调”的孤例,作于1973年的《祝福》和《无题》,诗中突现“伦敦的公园和密支安的街头”与“西洋贵妇”或许也有这种“意图”。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该诗标题是作为一个背景出现的,它与正文是融为一体的,完全可以被看作是诗歌正文的第一句。检视作者70年代的其他诗篇,似再无这样的例证;而就算在多多的所有诗篇中,除《当我爱人走进一片红雾避雨》(1987)、《我和你走得像摇船那样》(2001)、《我梦着》(2001)、《今夜我们播种》(2004)等少数诗篇,这样的笔法也不多见。仅此一点,即可见出这首诗的独到之处。由此可见诗人在建构此诗时的“匠心”。
  依据中国古典诗学的惯常呈现,诗歌在转韵的时候,上下层之间的意义也会随之变换。审视多多此诗,前后的场景恰好也是转换的,而且可以“相对独立”。这种换韵所带来的效果,无论是否有意回应古典,多少也让人惊喜。
  从文学史的角度看,多多早年并不是被作为“朦胧诗人”来对待的。尽管后来被“误入”,而他本人则持一种“否定”或“无可奈何”的态度。通观多多70年代至80年代初的诗篇,尽管其写作的题材与朦胧诗人有着部分一致的选择,但是在表现这些题材时,在“技艺”的处理上则完全相异。比如对于宏大的题材书写,在批判、怀疑、否定的声浪中,他往往表现出一种沉重的思考,如作于1973年的《无题》中的焦虑:几个世纪的鞭笞落到你背上/你默默地忍受,像西洋贵妇/用手帕擦掉的一声叹息: 哦,你在低矮的屋檐下过夜/哦,雨一滴一滴……”这样的表达,微妙而又极具感染力!此诗短小而深刻,多多在处理时将举重若轻与举轻若重并举,显示出他异于同代人的能力。
  多多与朦胧诗人的不同“技艺”还在于,他的有些诗歌是“直白”的,他直面现实,犀利地提供现实中所发生的证据。
  1988年,多多获首届今天诗歌奖。授奖词认为:“自七十年代初期至今,多多在诗艺上孤独而不倦的探索,一直激励着和影响着许多同时代的诗人。……他以近乎疯狂的对文化和语言的挑战,丰富了中国当代诗歌的内涵和表现力。”(见多多诗集《里程:多多诗选1973-1988》,今天文学社刊行)我认为,授奖词中突出“诗艺探索”和“语言挑战”,恰恰是对其七、八十年代诗歌写作尤其是在“技艺”上的一种认可。   2
  诗歌是一门语言的艺术。将诗歌作为一门“手艺”,显然必须让人见出对语言的尊重。然而,“五四”以来对于传统诗歌“匠人精神”的一面排斥得太过了,以至于现当代以来诗歌理论中很少强调对于汉语本体的运用。江弱水先生曾指出:“流行的文学理论对诗人作为匠人的一面贬损太过,结果,杜甫式的注重斟酌和推敲的诗学被拘囿在狭小的修辞范围里,而不曾提升到更高的层次上,导致一般读者都以为诗是巫术,用不着锱铢必较的计算。殊不知,诗本来就是工艺品。在诗人那个不起眼的作坊里,有着大脑在沉寂中运转的听不见的机床声。”[5]这话说得实在是太妙了。
  中国古典诗学讲求炼句炼字,是早已形成的传统。对于新诗而言,这传统已有些遥远,过分地强调固然不对,然而作诗丝毫不讲求语言的锤炼,没有任何对语言的敬畏亦非常态。新诗百年以来,在语言上过于考究的诗人并不多,多多可以算得上是考究的一位。在谈到“炼句”的问题时,多多曾言:“我的每首诗至少七十遍,历时至少一年,但是我同时写作,同时写多少首诗。我的后期制作,我的投入是谁也比不了的。到现在也一样,我不仅七十遍,都不知多少遍了。我有很多句子,我的储存量至少是十年以上,就是不让它出来——让它瓜熟蒂落”。[6]他追求“写出更好的诗”,为此十分注重苦吟炼句,注重诗歌语言的张力,注重词组之间的安排以及词组的秩序完成之后所形成的强大力量,以期达到“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效果。在多多的诗歌中,类似于古人苦吟之后的“秀句”非常多,略举几例:
  八月像一张残忍的弓(《当人民从干酪上站起》1972)
  太阳像儿子一样圆满(《蜜周·第三天》1972)
  月亮亮得像伤疤(《大宅》1972)
  毛茸茸的村庄在黑暗中卧伏已久(《我记得》1976)
  秋天是一架最悲凉的琴/往事,在用力地弹着(《告别》1983)
  窗外天空洁净呀/匣内思想辉煌(《醒来》1983)
  歌声是歌声伐光了白桦林/寂静就像大雪急下(《歌声》1984)
  大地有着被狼吃掉最后一个孩子后的寂静(《北方的海》 1984)
  灰暗的云朵好像送葬的人群/牧场背后一齐抬起了悲哀的牛头(《马》1985)
  大船,满载黄金般平稳(《告别》1985)
  夕阳,老虎推动磨盘般庄严(《北方的夜》1985)
  你拉开抽屉,里面有一场下了四十年的大雪(《地图》1990)
  多好,恶和它的饥饿还很年轻(《痴呆山上》2007)
  满帆的空无鼓胀起逝者所有的表情(《献给萌萌的挽歌》2009)
  ……
  这种现象在整个当代诗歌史上应该说都是绝无仅有的。黄灿然看到了多多在句子上的用心:“他把每个句子甚至每一行作为独立部分来经营,并且是投入了经营一首诗的精力和带着经营一首诗的苛刻。”[7]多多确实是这样的。多多曾言:“我基本就是张力说,没有张力的诗歌,或者说不紧张的诗歌我是不读的”。[8]虽然据多多夫子自道,其有意识地运用语言的韵律、节奏等问题是后来九十年代的事,但是不自觉的潜意识的推动同样可以使诗人对语言保持有效的敏感。黄灿然曾指出多多诗歌的写作是“直取诗歌的核心”[9],可以看作是一种非常独到的观点,因为它抓住了多多诗歌写作的内核。不过,“炼句”的现象在多多90年代及至以后的写作中变少了,这也是其诗歌写作上的一个变化。
  黃灿然在文章中指出多多诗歌“直取”的“诗歌核心”主要有几个方面:一是处理诗人与汉语之间的关系(张力);二是音乐;三是“句子超越词语的表层意义,邀请我们更深入地进入文化、历史、心理、记忆和现实的上下文”。在论述第一点时,黄灿然还曾感叹,“传统诗歌中可贵的,甚至可歌可泣的语言魅力,在当代诗歌中几乎灭绝。美妙的双声、象声、双关等技巧,如今哪里去了——那是我们最可继承和保留的部分,也是诗歌核心中的最重要一层——乐趣——最可发挥的。”[10]关于这最可发挥的“乐趣”这一层,多多的写作其实应该得到肯定。且不论多多在自己的诗歌中是否有意识地在实现这一点,但至少他为我们提供了可足依据的文本:
  一些鹿流着血,在雪道上继续滑雪
  一些乐音颤抖,众树继续付出生命
  开始,在尚未开始的开始
  再会,在再会的时间里再会……——《北方的夜》1985(P127)
  五杯烈酒,五支蜡烛,五年
  四十三岁,一阵午夜的大汗
  五十个巴掌扇向桌面
  一群攥紧双拳的鸟从昨天飞来
  五挂红鞭放响五月,五指间雷声隆隆
  而四月四匹死马舌头上寄生的四朵毒蘑菇不死
  五日五时五分五支蜡烛熄灭
  而黎明时分大叫的风景不死
  ……
  ——《五年》1994(P221)
  台球桌对着残破的雕像,无人
  巨型渔网架在断墙上,无人
  自行车锁在石柱上,无人
  柱上的天使已被射倒三个,无人
  柏油大海很快涌到这里,无人
  沙滩上还有一匹马,但是无人
  你站到那里就被多了出来,无人
  无人,无人把看守当家园————《白沙门》2005(P263)
  黑树白树,一夜只有白烛
  整日都是夜,白烛与树齐高
  黑字流血,翻转过来生者的草
  红花白花,铺出可被追问的家
  字透出字,白寺白瓦白塔白马
  此外像《醒来》(1983)、《歌声》(1984)、《天亮的时刻》(1984)、《北方的土地》(1988)、《早晨》(1991)、《没有》(1991)、《在一起》(1992)、《只允许》(1992)、《捉马蜂的男孩》(1992)、《为了》(1993)、《依旧是》(1993)、《归来》(1994)、《从不做梦》(1994)、《五亩地》(1995)、《没有》(1996)、《感谢》(2000)、《诺言》(2001)、《我和你走得像摇船人那样》(2001)、《今夜我们播种》(2004)、《红指甲搜索过后》(2005)、《思这词》(2007)等也都或多或少地含有“乐趣”的成分。非常明显的是,多多的这一类诗歌自上世纪90年代起逐渐增多。这与他有意识地注重语言对诗歌的铸造、注重借助语言使诗歌“升腾”有很大关系。在此一时期,多多曾向民俗、民间艺术(比如说相声、山东快书、快板等)学习,注重从口语获取灵感,因为它们也是语言艺术的一部分。总之,90年代之后,多多的诗歌写作变得“越来越理性”“越来越自觉”,越来越靠近诗的核心和本源,这是他诗歌发生新变的重要因素。布罗茨基曾经说:“一个诗人在技艺上越多样化,他与时间、与韵律的源头的关系就越密切。”(《布罗茨基谈茨维塔耶娃》)[11]难怪近年来,研究者越来越开始关注起多多诗歌与“音乐”和“声音”的关系。加以多多本人就是有着专业水准的男高音歌手,这一点更加让人相信其诗歌一定与“音乐”和“声音”有着不谋而合的深层关系。难怪张闳要说:“在对于内在精神渴望的强有力的挤压下,多多把汉语抒情推到‘高音C’的位置上,以一种精确而又纯粹的、金属质的声音,表达了自由而又完美的汉语抒情技巧。”[12]而黄灿然则进一步推进了多多诗歌与音乐的关系:“多多的激进不但在于意象的组织、词语的磨炼上,而且还在于他力图挖掘诗歌自身的音乐,赋予诗歌音乐独立的生命。”[13]   2012年的时候,多多还曾经非常严肃地说:“我这辈子就是要和诗歌较劲。我要一辈子写诗,并且每一首都要写好。”[14]而曼德施塔姆夫人“作为诗歌劳作之见证人的奇特经验表明”:“写诗是一项艰苦繁重的工作,它需要诗人付出巨大的心力和专注。在诗人写诗的时候,没有任何东西能妨碍那或许具有巨大控制力的内在声音。”[15]多多有他的抱负,这比什么都好。
  3
  多多的“手艺”还让我们见识到,他的诗歌中有一种类似于“冷幽默”和“谐谑”的写法,黄灿然在《最初的契约》中已经提及这一点。尽管此类诗歌的数量不多,但是表现得仍然非常突出。幽默性的诗歌写作以美国诗人艾米丽·狄金森为代表。在中国的诗歌传统以至于现当代诗歌史上,这类诗歌都非常少见。其实这类写作是现代性的一种呈现方式,它与现代主义时期的时代境遇有关,当然也关联着创作者的个人境遇。多多的这类写作应当是向西方学习的结果。
  多多的此类写作,并无特定的主题,多是以戏谑的笔法对一些严肃的主题进行昭示。例如《妄想是真实的主人》(1982):“而我们,是嘴唇贴着嘴唇的鸟儿/在时间的故事中 /与人 /进行最后一次划分:// 钥匙在耳朵里扭了一下/ 影子已脱离我们/钥匙不停地扭下去/ 鸟儿已降低为人 /鸟儿一无相识的人。”(P72)这首诗就仿佛一个时代的寓言,“鸟儿降低为人”的“真实”让人深感惊异。人与鸟在一种非同寻常的思维中被宣判高下,而鸟儿“降低为人”的方式——“钥匙在耳朵里扭”,这种“童话”式的想象、轻松的幽默感只有在多多的诗篇中可以见到。此外,像《那是我们不能攀登的大石》(1982,P78):
  那是我们不能攀登的大石
  为了造出它
  我们议论了六年
  我们造出它又向上攀登
  你说大约还要七年
  大约还要八年
  一个更长的时间
  还来得及得一次阑尾炎
  手术进行了十年
  好像刀光
  一闪——
  此诗非常“幽默”的一点,即是“大约还要八年/一个更长的时间/还来得及得一次阑尾炎”这样的游戏笔墨。奚密曾经将此诗解读为诗人“艺术创作的寓言”,将得阑尾炎比拟为创作的痛苦过程,也是一个非常形象的解释。但我认为应该还有另外的阐释。
  《吃肉》(1982)是另一类非常有谐谑感的诗,但已经化荒诞的谐谑为非常轻松的“幽默”了:“真要感谢周身的皮肤,在/ 下油锅的时候作 /保护我的 /肠衣 //再往我胸脯上浇点儿/ 蒜汁吧,我的床 /就是碟儿 /怕我 //垂到碟外的头发吗?//犹如一张脸对着另一张脸/ 我瞪着您问您 /把一片儿 //很薄很薄的带咸味儿的/ 笑话,夹进了/ 你的面包 /先生: /芥末让我浑身发痒!”(P75)诗歌的标题写的是“吃肉”,是一个主观的人的视角,然而正文在叙述的时候采取的却是“被吃者”——肉的视角,这一叙述视角本身就导致了诗歌必然是一种“俏皮”的呈现,给人一种调侃的味道。有人指称这种写作为“机智”的写作,从某种程度上看,它所带有的游戏成分更大一些。轻松而欢快的幽默还有《舞伴》(1985)、《搬家》(1986)等诗篇。《舞伴》(1985)也是一首带有“童话”色彩的小诗,叙述的笔调细腻而柔和,只有结尾带来一点小小的惆怅:“一只羞涩的小动物/在你的嗓子里说话/—个小小的感觉/你的指尖/在我背上划着/哎,对它们的注意/让我的感觉过时了://你压抑的小模样/让我想起一个男孩子/你俩互相看/我就忽然衰老”。(P130)
  当然,多多的幽默并不总是给人轻松,有时候他“俏皮”的语言之下,抖出来的却是一个沉甸甸的时代包袱,就比如他的《十五岁》(1984,P101-102)所带来的:
  播种钢铁的十五岁
  熟透的庄稼在放枪
  大地被毯子蒙住了头
  世界鼓起了一个大包
  ……
  一个夏天的肚子敞开了
  所有小傻瓜的头都昂起来了
  世界是个大埋伏
  世界是个大婴儿
  ……
  有时候开始被用来止血
  把新皮鞋踢进村里的十五岁
  此时作于1984年,是作者对自己十五岁那年的一个回忆。诗歌的语言中不时地抛出逗人的小幽默,就如“一个夏天的肚子敞开了/所有小傻瓜的头都昂起来了”,这看起来非常新颖同时又略带“童话感”的表达,让人“忍俊不禁”。不过,一旦你将诗歌的背景弄清楚,这首诗便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了。
  同样能够以“冷幽默”或“谐谑”的方式引起我们思考的还有《当我爱人走进一片红雾避雨》(1987)、《我姨夫》(1988)、《钟声》(1988)、《大树》(1988)、《我和你走得像摇船人那样》(2001)等诗篇。在这一类诗篇中,多多的严肃性和幽默感同时存在,对于读者,既建立起了一种吸引的效应,又给人带来意想不到的“暗示”。但由于此类诗篇的数量不多,多多的这类诗篇并不能整体构成一种风格。不过,美国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说得好:“风格是作家诗人自己采用的方式……如果它表面上是严肃的,那它肯定有内在的幽默。如果它表面上是幽默的,那它肯定有内在的严肃。严肃性和幽默感谁缺了谁都不行。”[16]多多的此类诗篇也大都存在这样的魅力。
  4
  江弱水曾说:“一首好诗应该是一个有机体,从意象到音韵,从句法到体式,都牵一发而动全身。最初的程度需要匠心,最高的时候去掉匠气,但无论如何,诗,不管说得多崇高,多神秘,多玄,最后还是一件手艺活。”[17]为此,它是需要诗人精心投入和付出的。诗人多多即是这样一位愿意为诗歌投入的人。多多曾经将诗歌的写作分为三个阶段,“第一就是先在,被赋予,给你了;第二个阶段——智性投入,那是毫无疑问的,要求你极高的审美眼光极好的批评能力极广泛的阅读视野,对知识的占有,你知道自己在哪里,你知道在做什么。第三段就是一个整合,全部的完美的契合。第一个阶段记录,第二个阶段你就在那儿搏斗吧,第三个阶段成了,合成,这个合成又是神奇的,由不得你。苦功也好悟性也好阅读也好,你要使出全身解数,每一首诗都要这样写。”[18]由此可见,多多对于诗歌的写作是虔诚的,他每一首诗的完成,就像是在完成一门“手艺”。当然,他也不负众望,为我们奉献了许多优秀的文本。首届安高诗歌奖的授奖词认为:“他1989年到1992年期间写下的那些诗,是明晰的洞察力、精湛的语言、最吸引人的节奏和一种负责而又温暖的品格高度融合的结晶。”俄罗斯诗人茨维塔耶娃认为:“心灵天赋和语言达到平衡者——才是诗人。”(王家新:《她那“黄金般无与伦比的天赋”》)[19]我们深感欣慰,四十多年来,多多经由诗歌的实践让我们见证到了这一点。
  【注释】
  [1]多多著:《诺言:多多集1972-2012》,北京: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文章凡引多多诗篇出此书者,随文注明篇目、页码,不再一一作注。多多诗集另有《行礼:诗38首》(漓江出版社1988)、《里程:多多诗选1973-1988》(首届今天诗歌奖获奖者作品集,今天文学社刊行1988)、《阿姆斯特丹的河流》(北岳文艺出版社 2000)、《多多诗选》(花城出版社2005)、《多多四十年诗选》(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等,所引诗篇不在《诺言:多多集1972-2012》中的,据这几部诗集录入,不另做注引。
  [2](俄)茨維塔耶娃著:《茨维塔耶娃诗集》,汪剑钊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11年版,第192页。
  [3][11][19](俄)茨维塔耶娃著:《新年的问候:茨维塔耶娃诗选》,王家新译,广州:花城出版社2014年版,第4页、203页、21页。
  [4]王家新:《当人民从干酪上站起——读多多的几首诗》,《上海文化》2012年第4期。
  [5江弱水著:《古典诗的现代性》,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版,第147页。
  [6][8][18]凌越:《我的大学就是田野——多多访谈录》,《书城》2004年第4期。
  [7][9][10][13]黄灿然:《多多:直取诗歌的核心》,《天涯》1998年第6期。
  [12]张闳:《多多:孤独骑士的精神剑术》,见其所著《声音的诗学——现代汉诗抒情艺术研究》,上海:上海书店,2016年版,第86页。
  [14]霍俊明:《谁能比我们更执着于生活和诗歌——关于多多》,见其所著《无能的右手》,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2页。
  [15][17]江弱水:《写诗是一门手艺活》,《诗建设》2014年第2期(总第12期),北京: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142-143页、145页。
  [16](美)罗伯特·弗罗斯特著:《弗罗斯特集:诗全集、散文和戏剧作品》(下册),(美)理查德·普瓦里耶、马克·理查森编,曹明伦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95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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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诗人保罗·瓦雷里曾说,人们在阅读现代作品时经常会感到困惑,不知该关注创作本身呢,还是该关注创作的审美效果。在我看来,产生这种困惑的原因之一,是因为现代诗在探索现代世界的复杂情形时,并没有为我们展示一个完美的结论,而是如德国画家保罗·克利所说,现代诗歌想把诗歌的思维过程也放进一首诗的最终审美形态。  风荷的诗,将古典诗歌了无痕迹地化用,读来别有一番江南水乡的婉约清雅,耐人寻味。《说诗》用独白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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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是两代人,老夫与李清荷不熟。隔着一个遥远的“代”,2014年里,偶尔回眸,我像是看见清荷在河对岸点草成林,撒豆成兵,她是十万朵桃花的王——女王,她用了100首诗来点染桃花的浅粉、血与脂腻。这似乎是一种来自于天命的针刺放血疗法,她用一些近于极端的诗学修辞,把桃花演绎成了一种绚丽、打开、弥散的女性文化,有些写法已经进入身体政治域界。我在《极端植物笔记》里描述过桃的桃树、桃叶、桃花、桃实的四位一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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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所周知,客观世界是由自然物质构成的,如果再往细处辨析,则是由基本的化学元素构成的。而化学元素也构成人之存在的基本物质环境。个人存在的时空性决定了其存在的物质性基础。这是否意味着人的精神存在与物质元素之间也存在某种必然性联系呢?我想,是的。但是这种联系不是一种冰冷的、科学的理性联系,而是一种诗性的、想象性的、启示性的精神联系。换句话说,人的精神想象和意识空间存在某种基础性的“物质因”。在巴什拉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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