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吕世飞在坟地里放了三枪，引起了轩然大波。
　　吕姓在村里是孤姓，吕世飞的爹感觉自己多年来屡受欺负，活得憋屈，曾多次发哑巴狠，即使砸锅卖铁，也得供儿子吕世飞上学，要考就考警察学校。吕老爹觉得公安最威武，干公安无人敢欺负。吕世飞学习也争气，考上警校那年，吕老爹放了挂两万响的鞭炮，办了十桌酒席，从那天起他就隐约感觉村人对他恭敬了些。吕世飞警校毕业后分回本县公安局工作，吕老爹更是欣喜若狂，他觉得儿子若分不回本县城就是远水不解近渴，就照应不了他这个家庭，就等于大白天打灯笼——白搭。如果他知道大汉皇帝刘邦的想法，他就会用到“锦衣夜行”这个词。从那天起，吕老爹的腰杆子更直了，像插根旗子，风大了能飘起来。扛着锄头上地，像扛支枪一样士气高昂。
　　一年春节，吕世飞回来，中午喝了酒，吕老爹直着嗓子说：“走，到地里给你爷和你奶上坟，给他们磕头，再敬个酒。”娘看儿子看不够似的，笑着说：“去，应该去。”
　　爷几个就带上鞭炮、火纸、酒水等很豪气地来到坟地。
　　点纸、上酒、磕头、放炮都进行完毕，吕老爹突然说：“给你爷奶放三枪！”
　　吕世飞一愣说：“爹，不行，违规。”
　　吕老爹嘟噜着脸说：“违啥子规？你局长有顺风耳还能听到？”
　　吕老爹向村庄看了看，恨恨地说：“咱是孤户，不搞点大响动，震不住人。”
　　两个小外甥也想听枪声，也劝道：“放吧，放吧，舅舅。”
　　吕老爹的眼神穿越时空，长恨难消地又说：“那年跟姓刘的打架，你娘被人家揪着头发打。那时你娘还是小学老师。”
　　吕世飞当然记得，那是20世纪80年代初，当时吕世飞上小学三年级，暑假，父亲中午从亲戚家喝了酒回来，看到不知谁家的一头小猪娃跑到了自家房前拱来拱去，不由分说地拿起一把铁锨拍将上去，小猪娃立时死得透透的。由此“战争”就开始了，与人家先骂后打，正打着，母亲回来了。母亲半路上就听说了起因，心想这算什么事，她认为主要还是自己男人的错，应该主动道歉并赔偿。母亲刚到现场，她想说两句，但现场乱哄哄的，没有人愿意听她说。在她说第三句话时，突然蹿上来两个妇女，揪住母亲的头发就打。吕世飞见状，飞奔过去，保护母亲，小孩子当然不是大人的对手……很快大队干部过来了，才结束了“战事”。
　　往事电光火石般地在吕世飞脑海里一闪而过，吕世飞目光闪亮，说：“这就能震住人？”
　　吕老爹说：“农村人吃这一套。”
　　可能是父亲的言语煽动，可能是酒后冲动，也可能抱有侥幸心理，吕世飞掏出了枪。
　　“叭！叭！叭！”三声枪响划破长空。这异于鞭炮的响声，立刻震到了周边上坟的人，他们不由自主地向吕世飞上坟的方位行了“注目礼”——似乎照应着吕老爹的想法，随即目光向天空长长地探去，像吕世飞的两个小外甥一样，朝天空伸长着脖子。或许有的人想看看子弹怎么飞，或许有的人想知道子弹能飞多久，也或许有的人想探究子弹将落到什么地方……
　　三声枪響在村庄引起了巨大震动，一时间成为村里人的焦点话题。
　　枪声的震慑程度是几级，难以探测。
　　爷几个从坟地回来还兴奋着，吕世飞见娘脸色阴沉，心也跟着往下一沉。吕世飞小心地问道：“娘，你怎么啦？身体不舒服吗？”娘果然在生气，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吕老爹，说：“糊涂呀！你爹糊涂，你也跟着糊涂？你这墨水都喝到哪里去了？！”吕世飞知道，娘小时候读过六年书，后因成分偏高而嫁给了贫穷的爹。爹得到这个既有知识又漂亮的妻子别提多高兴了，但他心里多少有点自卑。一开始，他喝了酒，大男子主义思想作怪，碰到不顺心的事还想拾掇这个漂亮的妻子，没承想娘毫不让步，第一次娘拿着刀跟他以死相拼，他怂了。第二次娘趁他酒后酣睡，把他绑了起来，流着泪拿着剪刀要把他废了，他又吓怂了——吕世飞估计还是爹不舍得对漂亮的妻子“心狠手辣”，故意怂的。之后娘又多次跟他谈心讲道理。娘的文治武功逐渐奏效，再加上之后家里的几次重大事情都是娘拿的主意，拿得还都非常正确，娘的地位迅速上升，爷爷奶奶在世时，大事都得征求娘的意见。奶奶还多次说过一句话：“你娘是我们老吕家修来的菩萨，是我们老吕家的福。”怎奈爹“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至此虽不对娘动武了，但直来直去、急躁冒进、胸无沟壑的性格，导致他时不时地与人干架，经常是娘在后面给他收拾残局。娘是村里的小学教师，课教得好，平时通情达理，人又漂亮，所以娘的人缘好。爹干农活是一把好手，且不惜力，地里的活爹从不让娘动手，所以在农村娘显得越发地漂亮。不少人在背后都说娘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爹知道有人这样说，就憨憨一笑，他在心里想自己就是愿意当这泡牛粪。吕世飞有一个姐姐两个妹妹，一家人日子过得还是不错的，爹让娘教育得也十分重视教育，姐弟四人走的都是考学改变命运的道路。爹虽然说过砸锅卖铁也要供自己上警校的话，但也只是表达决心，离砸锅卖铁还是有一定距离的。
　　娘书教得好，思想觉悟也高。她是党员，国家政策她都能跟进学习，精神吃得透，所以家里的大事逐渐都由她来作主了。
　　很多事都有历史原因，由于这些历史原因，吕世飞对娘也是打心眼里敬佩。娘一说“你跟着糊涂”，他大脑一下子就清醒过来，酒意全无，“问题的严重性”立刻让他警醒。
　　吕世飞失魂落魄地问娘：“娘，怎么办？”
　　娘说：“主动找领导承认错误，主动要求接受处分。”
　　吕世飞说：“不，今年是我进步的关键一年。”
　　娘说：“一年的关键虽然重要，一生的关键则更重要。”
　　吕世飞痛苦地摇了摇头，当天下午就骑着自行车回城去了。
　　春节长假还未过完，吕世飞就被叫到局长办公室。局长没有让吕世飞坐下就从抽屉里取出一枚弹壳。吕世飞身子晃了晃，什么都明白了，不由得悔恨自己没有听娘的话，同时恨起那个举报者。吕世飞受到了相应的处分，当年预提拔他的事自然也泡了汤。
　　吕世飞没有把这事告诉爹娘。他知道，如果告诉爹，爹会在村里骂人，会寻找举报者，只能让事情更糟。而娘，他不想让娘伤心，他觉得自己愧对老娘。半年后，他对这件事才从内心深处有了完全正确的认识，才敢慢慢直面这件事情，对举报者的恨才从心中慢慢抹去。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吕世飞因上坟放枪被处分的事在村里疯传，似乎只有吕世飞的爹娘被蒙在鼓里。
　　村人在议论着第二年春节吕世飞是否还会在上坟时放枪？
　　第二年春节，吕世飞公务在身没能回村过年。但这并没有影响到村人对他的“关心”，大家站在坟地里，总是能提起吕世飞，有的说“显摆”，有的说“吓唬谁”，有的说“非被他那个爹毁了不可”，有的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说“再放两枪才好哩”……
　　第三年，似乎枪声还在村庄上空回响，子弹还在坟地上空飞。
　　第三年春节吕世飞回来了，没有带枪，匆匆来，匆匆去。村人议论：可能领导对他不放心，不准他带枪;可能他害怕他爹逼他，故意不带枪;可能上次挨处分后不敢带枪了……
　　第四年，他带枪而回，爹不逼他放枪了。他感觉爹这四年老了许多，爹说：“我知道是谁举报咱了。”吕世飞说：“您怎么知道的？”爹说：“贼不打三年自招，刘麻子一次跟别人喝酒，喝多了，自己说出来的。”吕世飞说：“哪个刘麻子？”爹说：“就是我一铁锨拍死猪的那家。不过，听说他举报咱之前，就有人举报了咱。”爹又恨恨地说：“不知这个人是谁？知道了决不能对他客气，‘人善被人欺，马善让人骑。’”又道：“这刘麻子家最坏，以后不能给他家办事。”这时娘走了过来，说：“别听你爹的，指甲大小的胸膛瞎说，你儿子是干大事的。”吕世飞坚定而平静地说：“爹、娘，干不干大事不说，儿子以后决不会再给您二老脸上抹黑的。”说完，他站起来又说：“我到村里走走，到几位长辈家里坐坐。”
　　娘在他身后微笑着点了点头。
　　时光比豹子跑得还快，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在这十几年里，吕世飞当了科长，当了副局长，当了局长。
　　爹高興，娘高兴，一大家子人都高兴。
　　而他的每次进步，都伴随着村人对他的议论，尤其免不了他那三声枪响。
　　生老病死，自然规律。又过了几年，吕老爹生命垂危——叶落归根，吕老爹从医院回到村里自己的老房子。他拉着儿子的手说：“世飞，你现在是局长了，恨爹吗？”
　　吕世飞双手紧紧攥住爹的手说：“爹娘生我养我，省吃俭用，唯有恩报，哪有恨字？”
　　爹说：“要不是爹逼你上坟放枪，你说不定就当县长了，爹耽误了你。”
　　吕世飞说：“爹，没有这三声枪响，尤其是没有那个举报者，儿子可能越走越偏，可能就偏到监狱里去了。”
　　坐在一旁的姐姐突然说话，她说：“娘。”她看了看床上的爹，看了看床边的娘，又看了看弟弟吕世飞，说：“娘一直不让我说，今天爹快不行了，娘，您就让我说了吧。”娘点了点头。
　　姐姐说：“是娘第一个举报你的。你刚走的第二天，是娘让我陪她到你们公安局，是娘亲手将三枚弹壳交给你们局长的。”姐姐钦佩地看了看娘，继续说：“娘说，你弟弟一时半会不会主动找局长认错的，娘说别人举报不如咱自己举报，晚举报不如早举报，没人举报后果更不堪设想。我当时也不理解，说娘太狠，还跟娘争吵，最近几年才开始理解娘，娘看得远……”姐姐说着说着，哭了起来。娘平静地说：“你爹性子直，驴脾气，我不想让他知道;世飞后来也成熟了，不需要知道了。”爹听了，脸上露出笑意，说：“好，好，好呀！”
　　吕世飞听了姐姐的叙述，虽然快五十岁的人了，但仍然被母爱感动得热泪盈眶。他朝着母亲，扑通一跪，磕了仨头，又转向父亲磕了仨头，朗声道：“谢爹谢娘！谢爹谢娘！”
　　忽又反身跪在娘面前，以头抵地不起，心中念道：“炼我者爹，救我者娘呀！”抬起头时，已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