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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宝昌,我国著名古陶瓷鉴定家,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常务委员,中国古陶瓷学会名誉会长。他主持编写了多部陶瓷专著,其中,由他撰写的《明清瓷器鉴定》,是我国第一部关于古陶瓷研究鉴定的详尽专业论著,是一部不可多得的鉴定宝典。
梅辰:中国丝绸的出口远早于瓷器的出口,为什么国际上称中国为“瓷器”(CHINA)而不是“丝绸”(SILK)?
耿宝昌:瓷器是我们祖先的伟大发明,是中国对人类文明的一大贡献,至今国际上仍称中国为“CHINA”(瓷器),我想可能是一种约定俗成吧。中国除了瓷器之外还有茶叶、丝绸和四大发明,它们都是中国所特有的,而且茶叶比瓷器还早,汉代就有了,也是很早就传到了世界。中国不也没被叫成“茶叶”么。外国人确实很喜欢中国的瓷器,像17世纪末的德国国王奥古斯特·斯就特别喜欢中国的瓷器,他曾用一个兵团向奥地利的国王交换一组清康熙青花瓷器,包括两个大罐、两个瓶和一个尊(梅:成交了?)成交了!我见过这些文物,它们确实非常精美。他在世时购买了约二万多件中国瓷器,还亲自把它们都编了号,甚为喜爱。著名的德国麦森瓷器就是这位国王下令研制的。因为烧制瓷器需要特殊的土,当时德国还没发现有这样的原料,他就下令去找,去研究。现在麦森瓷器已经成为世界上最有名的瓷器了。(梅:这应该算是德国的官窑了)
梅辰:中国最早的瓷器是什么样的?
耿宝昌:3000年前,在今天中国的浙江、江苏以及福建等地相继出现了一些制作青釉瓷器的窑,它们制作了中国最早的瓷器。原始的瓷器和现在的瓷器不一样,很粗糙,仅仅是表面上有些玻璃质的草木灰釉而已,它是由制陶技术一步一步地演变而成,人们称它为原始瓷器。
梅辰:我们平常总爱把“陶”、“瓷”合在一起说,“陶瓷”这种说法对吗?
耿宝昌:这是人们习惯的一种说法,实际上陶器与瓷器完全是两回事。陶是陶,瓷是瓷,两者原料不同。陶质是黏土,瓷质是高岭土,它们的发展是两条线,到今天仍然是两条线。我国陶器制作的历史距今已有一万多年了。陶器的特点是吸水、不透亮、硬度较低,而且声音沉闷,像秦兵马俑、唐三彩、明清紫砂壶等这些脍炙人口的器物都是陶制的;而瓷器的特点则是不吸水、半透明或不透明、坚硬而且声音清脆。实际上在商代时就已经能生产原始瓷器,但是外国人不认可,按西方人的说法不吸水、透明的才是瓷器。
梅辰:故宫是中国最大的古代艺术品宝库,在近百万件藏品中,仅陶、瓷器就占了35万件,占1/3还多,为什么是这样?
耿宝昌:主要原因有:一是皇宫用瓷量大,不同等级的人使用不同的瓷器;二是瓷器易碎,库房要储存大量的瓷器以备不时之需;三是因应皇亲贵族玩赏及宫廷陈设的需要;四是特殊场合、庆典及事功的赏赐,由皇上赐给王公大臣作为赏品;五是对外交流的馈赠,如明宣德年间,高丽王国及其他国家进贡,宣德皇帝就馈赠给他们瓷器,以白瓷为主,数量庞大。另外每朝皇帝的欣赏角度不同:明初皇帝喜欢白釉,后来的皇帝多喜欢红釉。明清两代每朝皇帝都成批成批的烧制瓷器,存到现在可不就多了呗。
梅辰:那么多不同品种的瓷器,为什么几百年来人们一直偏爱青花?
耿宝昌:因为青花瓷器清新雅致,具有很好的艺术观赏性,不管是人物、山水还是花卉,多用笔讲究,构思精巧,仅用一种颜色就能完美地表达出景物的远近深浅,即所谓的“五彩青花”如同水墨画中的“墨分五色”;再一点它是釉下彩瓷,因此它耐用,不容易磨损,没有毒性等不良的副作用。所谓釉下彩,简单地说就是先在瓷坯上用氧化钴(青花原料)构图绘画,再罩上一层透明釉,然后入窑烧制;釉上彩则是先在瓷坯上涂上釉,再在釉上画画,然后再烧制。根据科学研究,釉上彩中有的含有铅等有毒物质,时间长了就随着食物进入了人体,而釉下彩则在釉下,不与外界接触,沾不着水,也不容易磨损。(梅:五彩瓷为什么不能烧成釉下彩)它不是一种材料,是多种粉剂,现在也有釉下五彩了,像醴陵出的就不错。
梅辰:说到瓷器,人们自然就会想到景德镇,景德镇瓷器为什么那么有名?
耿宝昌:景德镇在晚唐五代时开始烧制瓷器,明清时期建立御窑厂。由于宋代的五大名窑到明清时已经消失,而且这些窑口比较分散:汝窑、钧窑在河南;官窑一说在汴京,一说在杭州;哥窑目前尚未发现窑址所在地;定窑在河北,不像景德镇相对集中。元代朝廷在景德镇建立瓷局,明代建立御窑厂,由朝廷专门派出中官,并由专人在那里进行管理,有点像现在的国营企业。因为是御窑厂,所以它的产品高贵而精致,为世人称颂,久而久之声名就逐渐传播开来。
老师说“你们也不打开看看是什么东西?要是个炮弹你们也给人家送去……我们全都愣在那儿了……”
梅辰:文物收藏界有很多大家出自河北冀州,像您的老师孙瀛洲以及您和刘九庵先生等。为什么冀州人偏爱收藏?
耿宝昌:这是有历史渊源的。我们那个村子比较大,归属三个县:东南角属冀县,西南、西北角属束鹿,东北角原来属深县,抗战以后也都归了束鹿了,它属于三县交界之处。严格地说孙老师是冀县人,我是束鹿县人。历史上我们这个村喜欢收藏的人很多,许多人外出谋生也以此为营生,基本上都是经营古玩、玉器以及字画这一类的,也有的从事金融或是绸缎等等,算是比较高级的商业。当他们在外站住脚后,亲友就会去投奔他们,那么他们干什么(行当),(去投奔他们的)小孩子就干什么(行当)。一般来说男孩子长到十六七岁就会离开家乡,外出谋生,因为前辈都是做古玩这一行的,所以后人就陆陆续续的都进入这一行,像冀县、衡水、武邑、深县这种情况很普遍。
梅辰:您是多大时离开家的?学徒生活给您留下最深的印象是什么?
耿宝昌:说起来我应该算是15岁离家,我是1922年出生,1936年离家,正好是虚岁15,过去都按虚岁说。那个时候的学习(条件)和今天的学习(条件)可不一样,没有那么多的书可供你看,也没有什么培训班、讲习所让你去听,只能凭你日常的功夫。比如老师一辈的人攀谈时,你是不是留心听了?听了以后是不是都过了脑子?是不是都用心去琢磨、研究了?有时候你会觉得挺神的,怎么一件东西他们一看就知道它是哪个年代的、什么名称等等,觉得挺神奇。
印象很深的一件事:有一天晚上,老师从天津带回一件东西,他到家后就告诉我们说这东西是给别人带的,嘱咐我们第二天给人家送去。那时侯的人都老实,尽管是学做生意,但也并不是那种鬼头鬼脑的人,所以老师让送就老老实实地去送,什么也不多想。第二天一早,我们几个拿着东西往外走,走到门口被老师拦住,问“你们这是干嘛去啊?”,我们说“不是您让我们给人家送东西去吗?”老师说“你们也不打开包看看是什么东西?要是个炮弹你们也给人家送去?你们也不问问怎么跟人家交代……”我们全都愣在那儿了。老师说:“打开看看吧!”一看是个宋代哥窑的花盆,哥窑器很少,是个稀罕物啊。老师说“你们送这样的东西到人家府上,也不问问是卖给人家的?还是怎么的?这不是百货商场卖货,一来来一批,这东西都是很稀少的……”通过这件事使我对哥窑的认识角度有了提高。收藏鉴定的知识就像识字一样,要从年轻的时候一点一点地积累。
实际上这是老师故意用这种方式来试探我们,看我们一年到头做生意、做事情是不是都动了脑筋,是对我们的一种测试,看我们是不是整天无所事事,虚度光阴。这事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就是凡事都要动脑筋,动了脑筋注意力就集中了,对一个事物的印象也就加深了。
梅辰:您还记得第一次做鉴定时的情景吗?
耿宝昌:第一次看东西时,老师在桌子上摆了一堆(瓷器),让我们每人拿张纸在上面按顺序写,写对了心里就特高兴。眼力这个东西要想练成功很难,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练成的,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自己体会没个三年五年的学习和体会根本入不了门,所以我将体会总结成一句话:“三年入门,十年成功”,跟其他专业的规律是一样的。这中间你还得用心,不用心的话人家说东你往东,人家说西你往西,永远没有自己的主张和主意。这些东西真真假假,甭管它是否贵重,你至少得把它的年代看准了,要不然一点意义都没有,根本谈不上什么历史价值、艺术价值和科学价值,更不用说它的经济价值了。征集的珍贵文物,不是几十万就是几百万,年代弄错谁担得了这责任!
“这就像找大夫瞧病,您信谁你就找谁,大家都是专家,你怎么就能说你比别人高呢?!自己不能把自己说‘满’、‘大’。你信就信,不信就不信,没什么绝对的。”
梅辰:自古以来瓷器鉴定都是以目鉴为主,它的准确性怎么保证?
耿宝昌:中国传统的方法就是目鉴,但这要有“三年入门、十年成功”的功力,需要长期的实践锻炼。文物像大海一样,无奇不有,品类丰富,数量庞大。判断鉴别谁都不能保证完全没有失误,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呢,就看你功底够不够,专家可能失误少点。遇到重器应视为国家大事,一定要认真仔细、反复考虑,很严肃的,不能够轻易下结论,尤其现在动辄上百万、上千万,责任重大。
梅辰:对于一件真伪有争议的瓷器,它的真假到底谁说了算?您是权威,是不是您的话就一锤定音了?
耿宝昌:那得说对了,才能定论。我认为没有权威,大家都是专家,怎么就能说你比别人高呢?自己更不能把自己说满说大……这就像找大夫瞧病,您信谁你就找谁,信就信,不信就不信,没什么绝对的,不必非信你。
梅辰:您有走眼的时候吗?
耿宝昌:我从24岁独立创业至今,还从未因为走眼而误事。过去看的东西比现在的好,老师店里的东西都是好东西,很珍贵,有的比博物馆的都好,而且品类齐全。我管库房,一年到头天天看,反复琢磨比较,所以基础很扎实。过去像孙老师一个店每年就库存一万件东西,那是很了不起的。现在的一般小博物馆能有多少藏品?不过几千件而已。老师当年捐给故宫的文物就达3000余件,而且大部分是精品,够国家馆藏一、二级水平,价值很钜。
梅辰:您个人认为哪个朝代的最好?
耿宝昌:我觉得宋代的最好,雄伟壮观还有内涵,不是那种花花绿绿的,五彩瓷虽说也挺漂亮,但你看着乱,还是素雅的好看。
梅辰:最后一个问题:迄今为止中国价值连城的瓷器是哪一件?
耿宝昌:这很难说,目前来说元青花、明初青花、清代珐琅彩算是价格比较高的。前不久一位香港女实业家捐给上海博物馆的一件雍正粉彩花瓶价值4000多万元;现在美国拍卖了一件已破损残了的元青花瓷比它还值钱,所以没法说。
几个世纪以来,欧、美、亚许多国家的皇宫贵族、富豪商贾抑或名流达显都以家中能有一两件中国瓷器的陈设来彰显自己的身分、地位及品位,而中国却有许多收藏家将他们一生所珍爱的收藏捐献给了国家,耿老便是其中的一位。1986年他将自己收藏多年的22件瓷器、铜器等文物毅然捐献给了故宫博物院,他说“放在故宫,看到它的人不是更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