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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3年生于陕西商洛市镇安县,编剧、作家、中国戏剧家协会驻会副主席。戏剧代表作《迟开的玫瑰》《大树西迁》《西京故事》等,曾获“曹禺戏剧文学奖”“文华编剧奖”。小说代表作《装台》《主角》等,2019年获第十届茅盾文学奖。近日,由其小说改编的同名电视剧《装台》热播。
因为母亲生日,作家陈彦最近回了一趟西安。其间,他顺道去见了一下老友朱冬平,两人下馆子,吃了一顿羊肉泡馍。朱冬平是土生土长的西安人,住在陕西戏曲研究院旁边的刁家村,一开始蹬三轮,给人拉货、搬家,后来机缘巧合,慢慢干起了装台,一干就是30多年,成了西安装台圈里的名人。所謂装台,就是为各种演出搭建舞台布景和灯光。
饭桌上,两人拉家常、聊近况。朱冬平说自己最近很苦恼,自从电视剧《装台》火了后,媒体都来采访他。他蹬着三轮车在前面跑,后面摄像机镜头跟着追,“一天下来啥也弄不成”。
陈彦听了,既有些自责,又感到欣慰。自责的是,电视剧《装台》改编自他5年前的小说《装台》,媒体之所以追着朱冬平跑,是因为他是主角刁顺子的原型;欣慰的是,这群隐于幕后的装台人终于被推到了前台聚光灯下。
从西安回到北京的第二天,在中国戏剧家协会的办公室里,陈彦接受了《环球人物》记者的采访,谈舞台背后的装台人,谈舞台之上的角儿,以及他持续了40多年的写作。
还原舞台背后的人生
陈彦和朱冬平相识于10多年前。当时,他正在陕西戏曲研究院任院长,院里举办“西安天天有秦腔”活动,剧场要天天翻台,工作量很大,为此专门雇了大量农民工装台。这群农民工的头儿就是朱冬平,大伙儿都叫他“生生”。
“生生,拿陕西话读‘seng’,前面三声,后面二声,有愣头青的意思。另外,也说他体力好,能下苦。那会儿我办公室正对着后台,他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楚,经常有些箱子一两百斤重,他自己就扛下去了。”陈彦回忆说。一旦院里有戏上演,剧场就热闹起来,白天演员在舞台上排练,晚上等戏散场,观众离开,朱冬平就带着装台工来了,一装就是一夜。每次给半空灯位槽运灯最苦,要驮100多斤重的铁疙瘩,他总是带头运灯,“他是头儿,只有这样做才有发言权,才能带好队伍”。
院里有四个团,有时装完台,欠下劳务费,朱冬平就直接找院长陈彦。一来二去,两人熟了起来,成了朋友。那年月,陈彦有晨练和清早背诵的习惯,一早起来到院里,总能看到空地上胡乱仰卧着刚收工的装台工。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冬天,他看到下水道井盖上弓着一个人,后来才知井盖下面有暖气管,可以取暖。“这个画面始终冲击着我,长期萦绕在脑子里挥之不去。舞台那样美丽的地方,背后到底有多少人做出牺牲和奉献,我特别想把他们展示出来。”陈彦说。
2012年的一天,在戏曲研究院门口,陈彦又看到朱冬平正窝在三轮车厢里,打瞌睡等活儿。他越琢磨越觉得这个人有意思,便开始着手小说创作。他找朱冬平聊,找他的手下聊,聊经历和故事。后来,他白天工作,晚上和节假日写作,“一点一点地接近他们,还原他们”。在将近3年的时间里,完成了《装台》。
在小说中,主角刁顺子身上有朱冬平的影子,但也融入了其他装台人的故事。他踏实肯干,带着大吊、猴子、墩子等几个从乡下来的弟兄,承接各种演出装台的活儿。劳碌的奔波和持续的病痛外,他的家庭鸡飞狗跳,第三位妻子蔡素芬、亲生女儿刁菊花、养女韩梅,三个女人纷争不断。刁顺子人如其名,处事以“顺”为先。在外,他对剧团大小演员、导演、领导卑躬屈膝;对内,在刁蛮的女儿菊花面前,他唯唯诺诺,丧失了做父亲的威严和自尊,放任自流,予取予求。有一次,菊花和韩梅打了起来,他没办法,一下子跪在女儿面前,两人才停止厮打。
“刁顺子不是纯粹的窝囊、懦弱——面对庞大生活场域的碾压,他必须做出乖顺的转圜,才能在无所依傍的境遇下糊口养家。”陈彦说,不管生活如何待刁顺子,他都保持善良,帮衬着穷兄弟,抚慰着妻女,凡庸而高尚。
如今,看到自己笔下的一个个人物在荧幕上行走,尤其是看到张嘉益饰演的刁顺子,佝偻着背,骑着三轮车走街串巷,陈彦感慨万千。与电视剧皆大欢喜的结局不同,小说的最后,蔡素芬离开,刁顺子娶了工友的遗孀做第四位妻子,菊花的爱人因贩卖假酒获刑,失去经济支持,整容大业半途而废,带着塌陷的面容再次回到家中,与新继母战火再起……
“刁顺子继续腾挪到原来的属于自己的轨道里,就像轮回一样,循环往复。我觉得现实就是这么严峻,不可能一夜之间就被突破掉。”陈彦说,其实在现实生活中,我们每个人都是装台人——为自己或他人装台,我们每个人也都在舞台上唱过主角或正唱着主角。
正如作家阿来所说,《装台》写出了古往今来莫之能御、无从逃遁的生命之重。
从农民工到“角儿”
在小说《装台》的结尾处,天气闷热将要下雨,一群蚂蚁开始搬家。“它们没有忙乱,没有不安,没有躁动,只是沙沙沙地进行。”算起来,整部小说共出现了3次蚂蚁搬家的场景。
“其实有点儿暗喻,装台农民工就像这些蚂蚁一样,在城市里漂泊,找不到心安之处。”陈彦说。他少时在农村长大,喜欢看蚂蚁搬家,“场面很壮观,排着长长的队伍,浩浩荡荡。每只蚂蚁头顶都托举着比自己身体笨重得多的东西,一步一步往前走”。 或许因为自己是从乡村走出,到城市后,陈彦对农民工有一种天然的关切。在戏曲研究院工作时,他发现不远处有一个农民工聚集地。研究院外有一道水泥地比较平,经常有农民工睡在那里,“最多的时候有31人”。深秋的一天,作家孙见喜觉得水泥地凉,同情那些农民工,就买了几床被子送过去,本是好意,却被一个农民工骂了一顿:“你凭什么给我送这?凭什么同情我?”最后,孙见喜又把被子夹走了。
那一刻,陈彦就想“这里面有很多东西值得深思”,他要为这些渺小者、无名者做传。为更深入了解农民工生活,他到西安南郊较大的城中村,如东八里村、西八里村、木塔寨等地,实地走访。经调查,他发现在木塔寨,当地土著3570多口人,住的农民工却有5万多人。他站在村口观察,上下班时,人潮浩浩荡荡,极为壮观。走访中,他遇到了一对打千层饼的老夫妇,家里3个孩子在西安读大学,为供他们读书,夫妇二人背井离乡,到城中村摆摊打饼。
2011年,陈彦将老夫妇的故事写成秦腔现代戏剧本,取名《西京故事》。“这些底层人物坚持以诚实劳动安身立命,在生存与精神困境的双重挤压下,顽强持守做人的底线与生命尊严。戏曲是草根艺术,从骨子里就应为弱势群体代言。”陈彦说。
之后,《西京故事》上演,首轮演出即过百场,轰动一时。但舞台演出仅3个小时,做调研时还收集了很多故事,大都被砍掉。他心有不舍,便将素材整理,写成50万字的小说《西京故事》。小说中,既有打饼老夫妇一家的故事,又有城中村土著居民的故事,还有两者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
写完《西京故事》,陈彦才又写《装台》,两部小说都获好评。后来有一天,他遇到文学评论家李敬泽,两人闲聊,李敬泽建议说:“从《装台》看,你对舞台生活的熟悉程度,别人是没法比的,这是一座富矿,你应该再好好挖一挖,写个‘角儿’吧。”
早在很多年前,陈彦写过一个“角儿”的开头,写了好几万字,却还茫然不见头绪。“大概是身在其中,有点‘不识庐山真面目’。”遇到李敬泽时,他正好调到陕西行政学院,和舞台拉开了距离,反而豁然开朗。于是在寒暑假期间,他啃锅盔、冲油茶,开始写《主角》。因为常年在文艺院团工作,很多故事和场景都信手拈来,写得很畅快,有时一天能写1万多字。
2017年11月,《主角》在《人民文学》发表,之后《长篇小说选刊》转载。小说跨越了改革开放40年的历史,讲述女艺人忆秦娥近半世纪人生,勾连起秦腔的兴衰起落,以及两三百个人物在转型期的沉浮。
两年后,凭借这部小说,陈彦摘得第十届茅盾文学奖。《主角》被认为是一部动人心魄的命运之书,“以中国古典的审美方式讲述一则寓意深远的中国故事”。
一停下来就焦躁不安
陈彦一直在用笔书写中国故事,无论剧作还是小说,这离不开商洛“文学之乡”这块土地的滋养。
上世纪70年代,十六七岁的陈彦在镇安县一个文化部门工作。那时,读书和写作是年轻人普遍的追求,“能写点东西,在外面发表,简直是轰动全城的事”。他记得,文学杂志《延河》隔段时间就专门编一期类似“镇安文学专号”,刊登一批好文,将整个县城的文学青年搅动起来,朝文学之路上狂奔,他自然也被卷入其中。第二年,他在《陕西日报》文艺副刊发表了一篇散文,激动的一天到街上转了三圈。
散文的發表,坚定了陈彦写作的信心。1980年,他写了一篇小说《爆破》,讲一个真实的故事:县城要改河道,安排了一次大爆破。一个泥瓦匠,靠修房为生,心想爆破后很多房屋会随之倒塌或受损,自己将会有一大批生意可做。但没想到,爆破时大山只是轻轻地松动一下,房屋都完好无损,他也由此陷入失落之中。后来,这篇小说发表在陕西《工人文艺》上。
第二年,县里委派他写一个舞台剧,去参与评奖。“那时候年轻,胆子大得不得了,放现在绝对不敢接这种活。”陈彦说。他写了一部9幕剧《她在他们中间》,最终获得省里大奖,他也由此走上戏剧创作之路。那些年,他笔耕不辍,几乎每年都出一部新作品,有现代戏《丑家的头等大事》《飞逝的流星》《风暴过蓝湖》等,历史剧《山乡县令》,也有方言歌剧《走红的歌星》,等等。
1988年,陈彦被调到陕西省戏曲研究院工作,专职从事编剧工作。在创作风格上,他也受到陕西作家们的影响。“陕西的文艺创作有一个特点,比如路遥、陈忠实、贾平凹都是,注重从生活中汲取营养,注重现实主义的创作路子。”陈彦说。贾平凹也是商洛人,经常到镇安采风调研,他很早就与之相识。调到西安后,他经常去贾平凹家,见面时偶尔打个小牌,更多是聊天、喝茶、谈文学。他写了舞台剧,贾平凹也会去看,还会提意见、题词祝贺。
在研究院的日子,陈彦给自己定了一个规矩,每天下班吃完饭后,第一时间钻进书房,拉上窗帘,开始阅读和写作。他写《迟开的玫瑰》,讲述女主人公乔雪梅考上了大学,却因父亲瘫痪、弟妹年幼,放弃求学,支撑家庭的故事;写《大树西迁》,以交大西迁为背景,讲述生在上海、留洋归来的女教师为和丈夫团聚,来到西安,却一心想回上海,退休后如愿回沪,才发现自己的根已经移栽到了西部。《迟开的玫瑰》《大树西迁》,再加上后来的《西京故事》,构成了现代戏“西京三部曲”,几乎包揽了戏剧界所有最高奖项。
《西京故事》后,陈彦慢慢转到小说创作上来。2019年年底,他调入中国戏剧家协会。疫情期间,他基本不外出,除了值班,就是看书、写作。他刚刚完成了一部长篇《喜剧》,依然是陕西故事,依然和文艺院团相关,以舞台上的小丑为主角讲述故事。
近两年,陈彦常常觉得自己像一只陀螺,停不下来,一停下来就感到焦躁不安。他最近正在酝酿一部作品,与天文爱好者有关,一个是仰望星空的人,一个是眼望大地的人,两个人之间发生的故事。
从打饼老夫妇、装台人,到自农村走出、做过烧火工的忆秦娥,再到舞台上的“小丑”,总有人问陈彦,为何总是聚焦小人物,为小人物立传?在他自己看来,世间一切强大的东西,已不需要人再去锦上添花。“我的写作,就尽量去为那些无助的人,舔一舔伤口,找一点温暖与亮色,尤其是寻找一点奢侈的爱。”
陈彦
1963年生于陕西商洛市镇安县,编剧、作家、中国戏剧家协会驻会副主席。戏剧代表作《迟开的玫瑰》《大树西迁》《西京故事》等,曾获“曹禺戏剧文学奖”“文华编剧奖”。小说代表作《装台》《主角》等,2019年获第十届茅盾文学奖。近日,由其小说改编的同名电视剧《装台》热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