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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 晕
我搞不清当下的季节,也许是春天,也许是夏天,抑或是冬天。我不明白为什么云淡风轻的美好秋天总是舍我无情离去。
我一直在琢磨肉体和灵魂是什么关系。我搞不清为什么灵魂可以是高尚的,而肉体就只能永远处于低下的地位。
我想提升自己的肉体,我想应该多多思想。
可是,每当我要思想,总会有人过来干扰。即使没有人,也会有只鸟,飞过来,突然僵硬地掉下来,砸在我脚前,让我顿时思绪万千,想起儿时大人们向我灌输的那些童话以及所有的宝贵箴言。于是,我就不安起来,弯下腰,伸出手,拎起那只僵硬的鸟,瞅着它那病态的目光,它的目光透射出各种制造恐怖的秘方。
于是,我就躲进网吧,想要暂时“虚拟”一下,结果却是更加现实,一股肉味扑面而来,塞满我的整个鼻腔。几只质量低劣的喇叭在倾泻着粗俗的音乐。男的,女的,唱呀,蹦呀,掀起阵阵刺耳的声浪。其余的人则待在旁边,一个劲儿地喝着啤酒。有的头发染成红色,有的头发染成蓝色,有的头发染成紫色,在彩灯下闪烁得瑟。原来这是一个酒吧,我又一次走错地方。这里虽然异常热闹,我却依旧感到孤单,一种巨大的集体孤单。
于是,我又走到街上,看到好多人在乱走,红灯亮了也不停下,口里还在骂着脏话。随着微风飘过来的,除了下水道的臭味,还夹杂着汽油味垃圾味厕所味以及吃剩的饭菜味。有的街边的角落里还散发着尿骚味。吸着这些难闻的气味,我甚至都无法判断,这些味究竟是来自环境还是身边走过的人。
无奈,只好弃用鼻子,张开嘴巴,使劲吐纳,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大把的“屁儿们二点五”。我觉得“二点五”很好吃,酸甜苦辣,五味俱全。我想向制造它们的所有的人鞠个躬。我敬佩他们的不懈努力,尤其是他们的创新精神。不管上面如何管制,他们都能推陈出新。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谁也无法阻止他们。
我就这样思着想着,走在街上,思着,想着,不料又被一把扫帚唰地一下扫到街边。“嘿嘿嘿——怎么啦?没长眼!”那扫帚正上下左右在追赶着所有灰尘。我连忙地给它让路。我可不愿变成灰尘。即便这些扬起的灰尘变得比我更有价值。
最后,只能转身回家,玩着手机,进入梦乡。我在梦中收发短信,上网浏览,与人争论。观看一位大官受审,举证他的是他妻子和他昔日的手下亲信。他想否认也难否认。我们应该相信政府,而且还要相信群众。群众的眼睛多么明亮,群众的眼睛成千上万,无论什么都看得见!只是看见又如何呢?最后也是骂骂告终。
我多么想独立存在,能够脱离这些存在。每当我的心存此念,灰色阴霾就会再现,四季也就没了界限,唯有铺天盖地的广告引得我的眼球乱转——有的画着要知什么,有的写着要守什么,有的题着要敬什么,有的标着要尊什么,有的描绘什么之乐,有的指出什么之责……我陶醉于这些广告,竟然忘了自己的方向,竟然就像沥青路面上长出来的一棵大树,逼得好多汽车绕道,竟然弄得整个城市所有大街小巷瘫痪,各种汽车一辆一辆堵成一条金属蜈蚣,在尾气中,乱叫,乱鸣。
耳 鸣
又下雨了,噼里啪啦,一天到晚,噼里啪啦。听得出是什么雨吗?白昼的?夜晚的?昨日的?前天的?今天下着昨日的雨。昨日下着前天的雨。前天呢?又是下着哪天的?我凝着神静静地听着哗哗直下的雨,怎么数也数不清究竟下了多少雨。不同的雨在窗外,响声也是不一样的。走到窗前,你会看见,你所熟悉的那片乌云,仍像一只巨大的蜘蛛,趴在暗淡的天花板上。
每次,当我停息下来,就像此刻,站在窗前,我的耳里就会响起各种各样奇异的声音,我似乎又重新恢复我年轻时候的听觉。暴风雨夜,躺在床上,我聆听着树叶的声音,我聆听着树枝的声音,我聆听着树干的声音,甚至还有小草的声音,还有在我屋里墙角那只小虫爬动的声音。每种声音都在叫喊,都以它们自己的方式,就像平时那些日子,它们喃喃细语一样。我还听到某个远处,有扇窗子没有关好,随着风雨晃来晃去,它一下子打开了,一下子又关上了,每一下都狠狠地击在它的窗框上。你也和我一样吗?也能听见这样多的各种各样的声音吗?或许,你不,你只听见那么一种激昂的声音,那么一种尖锐锋利消灭一切声音的声音,就像是我曾经那样,就像是我有时那样。很多时候,我听到的,都只是我自己的回声。
每天,我真就是这样听着自己说话的声音,这个声音,时近时远,像在另外一个时空。每天,我都偷听自己,听见自己在说自己,听见自己鼓励自己,听见自己抨击自己。然而,即便就是如此,我也无法救赎自己,我在自己的生活中只是一个陌生人。
再想,熟悉又如何呢?谁又能够理解谁?无论我听见多少声音,终归只是两种声音:一种是我体外的,灰烬落在家具之上,电梯上下仿佛轰鸣。一种是我体内的,蜂群一样,嗡嗡嗡嗡,令我窒息,好似淤泥。
我使劲地掀开淤泥,掀开一重,又是一重,就像掀开幕布重重。最后一重大幕拉开,我又再次看到了他,他将背影对着看台。他徐徐地转过身来,眼睛里面,泪水成灾。
就这样,我和他,面对面,待在无边的黑暗中。一个讲,一个听,远远的。一个远离他所讲的,一个远离他所听的,直到远得看不见,直到远得听不见。
若是听见了,只会更伤心。声音在那风中响着,向我展示话的原形。每一句都令人难过,每一句又却是真的,真得令人难以接受。我提到了你的名字,他的泪水流了下来,就像我的泪水一样。我只能说我没看到,那么声音就不存在,即使存在也不存在。
一颗雨滴,啪嗒一声,穿过厚厚的水泥屋顶,落到了我的头顶上。它的冰凉让我看到:最好的朋友不在眼前,最老的朋友也不在故乡,更不在某一个亮着灯的窗户里。无法回避自己的声音,也不能只躲在自己的某个声音里。自己是自己最好的朋友。自己说给自己听,自己写给自己看,自己从自己的一个信箱发到自己的另一个信箱,那里面全都是写给最好的朋友的留言,一些预先揭晓的遗言。通信虽然如此方便,只需鼠标这么一点,也不能发到他们眼前。即使亲人就在身边,也不能让他们聽见。 我就这样,不是看书,就在倾听内心的声音。内心的声音,劝告我:得意时你不要嚣张,失意时也不用颓唐。内心的声音,像面小鼓,总在那里咚咚地敲。
随着鼓声,一轮红日从那东方升了起来,再黑的黑夜也随之淡去,没有留下一个标记。恐惧也会随着去吗?你这样问,好似梦呓。你的声音如此诞生,犹如落叶,落了一地。你的所问皆属天问,谁的回答,你能满意?多少不幸,以及死亡,活到永远也难统计。出殡的日子迟早会来,默默无闻,火化自己,这是你为自己祈祷,安慰最后一位知己。
迷 路
躲在凌乱的被子下,他在半夜离开了。
半夜风吼,半夜雪飘,半夜身体所焐热的半边床也渐渐冰凉,不动,不挪,石头一样。只有枕上还残留着他的气喘吁吁的耳语。
他到哪里去了呢?我四处地寻找他,也不知道找了好久。几年?几十年?上百年?直到我在一片森林,绕着圈子,迷了路。
我问路,我问通向城里的路,我看见的却是晨雾。
为什么在我的眼前总是弥漫晨雾呢?
接着就是一场对话,一场我与自己的对话,一场我与他的对话,一场极其漫长的对话,时不时被狐疑间断。
我尽量地选择着适当的语调和词汇,结果还是一头雾水。
他一定在这里,在这幽暗的森林里,活了整整一辈子。
于是,我又呼喊他,恳求他,我应朝着哪个方向才能离开这片森林?
终于应声了。不由自主的,一个寒噤,好像手指,从上到下,冰凉,刺骨,滑过我的细长的背脊。
声音也是尖细的,细得刚刚能够听清,像是在喊我的名字,踩着黑暗中的黎明。
我小心地拨开晨雾,看见一个移动的影子,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不老也不小,披着一件黑色的斗篷,优雅地在暗中现身。
他径直地朝我走来,露出一口牙齿——惨白,那是他喜欢的唯一颜色,是他精心调制的色。
他逼近我,看着我,盯着我,然后,忽又倒退,转身,手里提着一些什么。
我喊他,他停住。他的身子又转过来,他的目光也转过来,好像仍在看着我,让我觉得那里面反倒充满一种恳求,而我也能走上前去,多少为他做点什么。
或许,相反,不是这样,他是给我送来礼物却又不敢交给我,拿不定这个人是否就是我。
不是我,是谁呢?难道在这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我?
还记得吗?我问他。记得什么?他反问。
还记得吗?我又问。记得什么?他又反问。
还记得吗?我再问。记得什么?他再反问。
还记得吗——我痛心!记得什么——我伤心!
看来,他都不记得了,不记得他说过多么令人难忘的话:
在时光的流程中,你曾是男孩,也曾是女孩,还曾是树木,是长翅膀的大鸟小鸟,以及沉寂无言的水。
世间万物都有生命,世间万物都会说话,只是你不在意罢了,所以,你就听不到了。
从蒙昧的时代开始,各种各样出窍的灵魂就游荡在大地之上。
就像所有的预言家,他点亮了我的灯。一瞬间,黑夜里,几千年的人文风景,几千年的自然风景,我都清楚地看到了。然后,他又熄了灯,转过身子,扬长而去。我却不知所措了,我想说出看见的一切,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于是,我就那样坐着,一个人,吹着风。于是,我就那样走着,一个人,吹着风。于是,我就那样跑着,一个人,吹着风。于是,我就一个人,抬头看着空空的天空,我的心里,空了,又空。
我问他是否能帮我找到迷失的路,他说他不可能,他说他这个人根本就不是这里的人!
是啊,他曾经是我的朋友,曾经二字令人伤心。生活中有多少曾经,每一个都令人伤心。
我曾经真认识他吗?他的姿态他的声音!他现在就站在这里,我们反倒形同路人。我曾经所认识的,只是他的那些异形。
口 水
嘴被嘴含着,嘴被嘴吞下,孤独消失了。
爱吧,爱你所不喜欢的。爱吧,爱那比你低下的。爱吧,爱那比你丑陋的,还有仇恨的,还有厌恶的,还有妒忌的。爱就这样大爱着,掉进了,唇齿间,那个幽深的无底洞,被口水,融化了。
爱只有在被窝之外才是柏拉图式的吗?柏拉图式的那种爱就是最高等级的爱吗?肉体的交欢,纯粹的交欢,是否也是纯洁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夏天总是突如其来,花苞还在犹豫考虑是不是要全部开放,沥青路就被那烈日晒得滋滋流油了。
好在我们不在地上。幸亏我们是在海里。我们是那大海中的时隐时现的小小岛屿。
我们听着歌,听着邓丽君,听着“路边的野花不要采”。
我们的体内,我们的五脏,正在一点一点剥落,变成暗淡的灰颜色。
我们没采路边的野花,我们在看太阳升起。
我们眉飞着,我们色舞着,我们的手相互围着,我们的腿相互绞着,我们被爱巨大地充实,我们被情猛烈地掏空,我们不知白天黑夜,我们已经不是我们,我们已是另一个人。
法律?对,法律!我们当然很需要。不过,有时也需要法律之外的一些东西。最好的和最坏的,都是法律之外的。
地上,灯光,映到天上,天也成了黄的了。天上,雨水,落到地上,地也成了黑的了。我们活在天地之间,又黄又黑,又黑又黄。
我们这样喜欢爱情,喜欢那些爱的生命,爱的色彩纷呈的生命,爱的黑白分明的生命。
我们为爱,牵肠挂肚。我们为爱,你伤我悲。伤了,悲了,还是要爱,即使重复千回万回。
我们为何这样傻呢?我们为何这样蠢?傻了,蠢了,还要爱!不傻,不蠢,如何爱?
我们显得如此脆弱,一拉就断了。我们显得这般高大,一推就倒了。我们显得那样牢固,一击就碎了。我们还有好多温柔,突然之间就变硬了。我们还有好多坚硬,转瞬之间就变软了。或者没有硬,或者没有软,或者没有断,或者没有倒,或者没有碎,只是藏在心里了,那就藏在心里吧。如今这个世界上,较牢靠的,只有心。人又说,就是心,是最容易变的了。
你说,你想跟我说,说说你的心里話。我也是,也很想,跟你说说心里话。你说,你已记不得我们多久没说话了。我也是,我想我也说不准我们多久没说话了。你说,即使在梦里,我也不说一句话。同样,你在我的梦里,好像什么也不说。再说,说了又有何用?说了也难改变现实。我们只能低下头,让这时间流过去。我们只能侧过身,让那一切都过去。
然而,即便就是如此,无论在多黑暗的夜里,我都看见你的眼睛,含着笑,闪着光。无论谁在夜里哭泣,我都听见一种声音,带去安慰,令人释怀。你使我的心里平静,这是实实在在的幸福。还有什么样的苦难需要我再细细品尝?人间的日子就是这样,我想我们能配得上。所有的寄托,都非虚幻,也永不会失去踪迹。
这个秋天,这样漫长,让我看到好多落叶。我想打个电话给你,打了好久,都无人接。我早知道,这是不巧,但这不巧仍似刀切。每当我在拨号之时,我就感到我们的遥远。我仿佛在春秋时期,给你写信,用那竹简。
我还常想,某一天,我和你,面对面,会是一种什么情形(现在,你已是大人物了,大到怎样就不说了,大得我只能试着如下想):如果我沉默,你会不高兴。如果我说话,你更不高兴。我很明白这一点。所以,我们最好不见。最好,死也不要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