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红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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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薄雾浓云一齐萦积在空中,澌澌地滴了几滴,又扬上去了。底下一派白色的房子,是别的颜色也说不定。但只看上去就是白的,因为这沌沌的、锺粥汤似的白,不知有几门几户,犬牙交错,盘盘地郁在那里。除了这白,其实冬日的中天里,大抵都是灰扑扑的。木叶落下,凋伤了这许多清癯的枯枝壅蔽着。在这寒缩的色彩里有一点赤裸裸的红,是拱起的半椭圆旗帜布长筒,上面不牢靠地贴着“古吉先生、王玉小姐新婚志嚣”几个发皱的黄色大字。顶上是龙凤一对,巷口的“母亲大人八十大寿”也是龙凤一对,结婚是游龙戏凤,过大寿是龙凤呈祥。那刚过完寿的一户里的年轻女人在水池边碎了只寿碗,嘴里快言快语:“岁岁平安。”连吉祥都可以这样左右逢源。只听得见这边一只泥浆色的鼓风机轰轰地对着筒口吹,少了什么器件还是怎的,轰轰里总有喀啦声,刀刮着过去。
  离开席还有许多时候,有人就慢慢地晃到了隔壁倚门往内张看,可惜已经过完了寿。澡盆里的碟碗还在。做流水席的厨子及就地招来的伙计也许在里头结账。到这边来看也并不见有人。四面都只是些小房子,租给别处上学的学生。低低矮矮的窗牖,每个窗台上摆着两三只同样肥矮的萎了青枝的空泥花盆。这样的建造有许多家,到处都是这样的房子。一个女人蓬着发鬓利落地端着两只瓷碗,两只上面又站着两只,四平八稳,从搭就的厨房里出来。人大约都在客堂里,不大好就这样进人家的客堂里去。掉头看了看,便又回去等开席去了。这家是才吃饭么?但已经下晚了。四个人挡着四方桌子的一面,在乌黑的三片吊扇叶子下吃那碗里的六颗汤团。蓬着头的女人站起来又去走了一趟,端了碟白砂糖来。艳娟吃得咯咯吱吱,牙齿忒楞楞打着寒颤一般。那对过的,艳娟的母亲看了她一眼,也只有艳娟看出来不对劲。她母亲的一双眸子为了她姊姊的缘故,秋水盈盈,泪流了要有许多年,河床高起来,折扇的褶子一样层层深下去,眼珠子就要小了许多。表情并不丰富,只全抑止在眶子里,河面沉浊起来,不细看不大看得出来,只有艳娟晓得。艳娟濛濛地垂下了眼,双腿往后一缩,并拢得紧紧的,腾出一只手来,把红袄的拉链往上提了提,直抵到下巴,花萼托着这枝简静的梅花,不过没见过是红色的花萼。他站在那里,一只手抄在裤子口袋,陪一切女人逛街的手势,随时掏出手机来付账。她知道他一直站在一边仔细地审度她。是否被男子的目光看着,心中是有数的。美丽的女人不用多看一眼,然而,她故意把头低得低低的,偏就有种含羞脉脉的神气。头发挂下来,也偏不要让他看见。触目横斜千万朵,要不要掏钱单买下她这枝?
  她母亲晚上就悄悄问起艳娟:“有没有发消息来?”她恨极了她母亲。她拿起手机看了看,已经有条他发的消息,内容不过照例自告了名姓,她也礼貌地回复“顾艳娟”三个字,绝不肯多发一个字。他于是马上又发了消息说他初七要去南京,自己开车过去,而且一大早就走,走的迟怕路上堵车。她其实后天也要去南京,顺便坐他的车也好,但是因为这层关系,她当然不会提,只告诉她母亲说:“他后天要去南京去了,自己开车去。”她母亲听了,在锅灶前用铲子铲出铁锅里的洗锅水,说:“你们都在南京,不是正好一起去么省得还要去市里坐车。”她只不理会。在南京工作其实也一直并不顺利,就是不顺利也要混在外面,总比在家里等死好。陪着残山剩水,太阳马上就要到那边去了。心里越急日子过得越是快,辞掉原先的事情,在家一呆就是大半年,头发养得长长的,见人总先把头发拨拨,出水的白面,水滑脂凝,有一股稀缺的白,容不得一点刺激。别人说什么被她听了去,她坐在那里静静地剥蚕豆,拣韭菜叶子。头发一样分批在前面,站起来,面色与先前一样,看不出有什么计较在心里。他告诉她这些细节仿佛就已经有特别在里面,才见一面,就要跟她说这样的话了么?然而她的母亲就从不重视她的白,只说:“将来要你们操着什么心呢,他那边要是愿意帮你们带孩子就给他们带,要是不愿意,我跟你爸爸带孩子是笃定的,你要去操什么心呢?”事情才开了个头,她就要连头带尾地想起来,多半还是个漂亮的收梢在那里。艳娟一只腿半曲在长凳上,从彩瓷盘子里拈起一片瘦肉放在嘴里嚼起来,盘沿上的一朵大花,团团的,寂寞地开在那里竟也像是枝真的。她下意识地用指甲去刮了刮,滑不溜秋的,却并不凸出来。
  她母亲昨晚并没有睡好,这多疑多思的懦性,大约也还是因为艳娟姊姊的缘故。她姊姊许多年前嫁去了上海,当然比艳娟长得丰艳娟丽。然而她丈夫老是打她这件事到了三十多岁才风传了出来,她实在缺少个能够替她拿主意的人。又能够附和她心意的主意实在是更少。光是最干脆的离婚母亲就顶不赞成,那是好日子过到头了,天塌下来一般。算喽,日子能过就这样过下去,哪样过不是过,人生不就是这么回事?全是些劝慰不幸的人的话。夕阳金灿灿的,最好的日头底下苍茫人海里的一点忧伤,也不怎么的使人知重。然而谈了一下午的天,于是渐渐要在这大好日子里睡去。她抱定这样的打算,每次艳娟的姊姊打电话过来说他怎样怎样地荒唐,她也从来不说姑爷的一句错处,总是在变着法的安抚,“不与他计较,有什么好说的呢?”“你就这样做,照我的话去做,看他下次还敢不敢!”然而,照旧地打。
  她总依着先前端了只掉了几块白漆的敞口瓷钵放在艳娟父亲顾芳尧的面前。是加热过的苦瓜,这一热便多出许多水来,水里浮着点黑色的枯巴,他偶尔用筷子挑出来,在碗边蹬镗敲着,往抹布上一抹。她陆续想出其它的小吃供着他喝酒。把油炸馓子掰成一小段一小段放在一次性塑料杯子里,哄小孩子的零食一樣。馓子还是因为古吉先生结婚而散出去的。生孩子也送,增四颗鸡蛋。寿永的老人逢了生日也送,不过是另加两只团寿字碗。总之是过完大寿之后的几天才送过来,加上巷口的那家,家里的寿碗有两打。顾芳尧瞪了她一眼,倔强地怀疑起她。把烟蒂子往脚下的废漆筒里一扔,马上“孜”地一灭。里面总是水光滢滢的,有喝得厌烦而剩下的酒,一手搁在桌上弯腰用另一只手擤下去的鼻涕。她婉顺地就势坐下来,这样长久地坐着,有修女祈祷时脸上淹滞的神气。墙上虽然有只电子钟,但是从不去看,因为提醒她时间的还是那许多年前的老式钟,到了整点“哐铛,哐铛”,摇震人的心。新的纪元——新的!便受了点鼓舞要去做一件新事。然而,坏而修,修而坏,不甘心修了这许多次,还是有点不准时,到了整点,还是一样地打鸣。所以她的时间总比别人混乱些。   “烧得中饭了罢?”近于一种商量的口吻。她看着顾芳尧早饭还没吃完,因为喝酒,总要吃上许多的时间。
  顾芳尧搛了口菜送到嘴里,依旧歪了她一眼,那长年倔强的怀疑。
  “时间不早了嘞!”又是商量的口吻。
  又拿出话来问:“你说娟娟长得难看还是不难看?”
  顾芳尧筷子停在半空,厌薄地往那钵缘上一搁,“咦,顾家的模子都刻在那里,你自己不会去看,你问我,你这还要来问我?”
  他真是个不讨喜的人,然而她像是有外人在似的防止他发作只半嗔着他。眼里有许多徘徊的情意,讲道理似的:“我不过是问问。外头姓顾的多哩,我管得了那许多人?”他嘴里嚼着,不去理睬。顾家单就他们这一支的确是长得好看,大女儿年近四十的人至今长的像祖母。年轻的时候,他也是长的像他母亲,窈窕深谷初见面,不过他并非以琴挑之,是她自己跟了去的。什么都跟着虚辉朗耀,连着感情,连着她自己。“就是瘦了些,个子么……还有你高?”她眼里唆溜溜地溜留过去一点笑意。仿佛有点说不出口,怕艳娟听了去,心里不要再存了这个疑心,倒不要因为她这句话再拒绝人家。顾芳尧朝她看了看,他就从来不挑剔别人的样貌,那是失了自己的一点气概。他年轻的时候拒绝了隔壁东邻美丽的女人,破砖匍匐地磊成的院墙,一天见几次面,便拒绝了,没听过娶妻就娶这样近的,院墙—推就是大团圆。
  他的妻在困想中想起刚才的钟鸣,站起来说:“我真的要去准备喽!”顾芳尧诧异地双目圆睁,憋得大大的。这女人何时何地来!“鲁智深”三个字都不会写。他咪了口酒,不小心刺着了喉咙,狰狞地咽下去。艳娟并不怎样肚饿,吃的无情无趣的,三碗三碟铺展在桌上,猪舌头切成片整齐地排在白瓷盘子里,有点发硬,她叫艳娟下厨房去拿瓶醋来软软。她把鱼冻子整个地翻了个身,琥珀一样透明的底部全是掏的碎碎的鱼肉末。她自己夹断了一块到饭碗里,鱼冻子马上化开来。吃吃又倒了点汤进去,马上就红红的,有点像阔派人家的猫咪饭。她就是这样,什么都一碗端。她说鱼不能再热了,越热越成,夹了一块到艳娟的碗里,艳娟又厌恶地把它搛回去。她用筷子预备挡一下,只“啉咦”了声。顾芳尧坐在那里,搛了块猪舌头到嘴里,细嚼慢啖,看母女两个来回一递一句,眼睛也不那么大了,整张脸优游不迫,一旦松懈下来也就仓意悠远。用手掸了掸耳朵,像是落了只瓢虫在耳廓上。
  从家那边的云与雾一路流涎到南京,嗖嗖地抽出缦长的丝来,仿佛经纬成了一个人的脸。刚进去的时候看见他坐在那里起劲嗑瓜子,倒不拘束。他们一来就站起来让座,侧立一边,让给他们吃汤团。如果不是她母亲随口那么一提,也许不会见这一面。惊惊怯怯的,她愿意相信所有事情背后都有一个缘故,无论这个缘故是不是缘故。她不相干地想起她的出生其实也有个缘故。别人问起来有一個大她十岁的姐姐,都要笑着顺带问一句:“你姐姐怎么大你十岁的?”她的能够活下来似乎也是妙机,不可理喻。她的祖母在医院里听见啼声,搓着手,苦笑着看着顾芳尧,渐而笑里满溢着颤抖:“怕又是个……”想把她闷死在马桶里,但这是事后的笑谈了。谁都未提,只有一次她问过她母亲,她母亲眨巴眨巴眼,住了手就说:“你这话是听谁说的,说的是我的表婶。连我的表嫂算在内,清一色养的全是丫头宝。你说我那个老姨娘气不气?说的也是气话。”提出来当然不会去当真,不过是做个分别在那里。说她祖母最喜欢的晚辈是艳生,以慰老情。艳生小时候就长的很像个男孩子,跑到哪里跟到哪里,一日不见就说:“有没有见到我家艳生?”
  车上有人放歌,极低的声音,在这样窄密的空间里的四面也像是铺天盖地,也不知是哪个人。许多人把头掉掉就又回去坐好。她终于注意到了,睁开了眼看看是谁在那放。那人跟着唱起来,千片黄叶夹着沙子的喉咙,这寂寞的长途,这支寂寞的歌:“在那许久许久之前,我遇见了你,唯一的你,那远山上的姑娘……简易的调子,听过一遍后就能够吹着口哨伴起来。放这样的歌一定应该是个中年人,玫瑰牡丹、郁金香这样炎炎的花才能够哄动,还只能是简单粗放的悲嗟与失意。艳娟在心里苦涩地笑了笑。说起来也是凄其以悦的事,然而在大俗大雅的故事里得到的感动很快也就忘记了。她自己的结婚就很容易,他已经发了那样的消息来,已经有许多暗示了。但是他的人,她几乎不记得他长的什么样子了,但又记得很清楚。削下去的两颊,因为肉少,汪下去些,便生出了些黑影。两只凤眼——男子的脸上长了一双凤眼,就跟嗑葵花籽一样,不自然的有些错处。凤眼的眼梢揪上去,把他的颧骨衬得高高的,那高高的颧骨又反衬的双眼窄窄细细,戏子化妆过的眼睛一样。这些错处,她记得很清楚。不太柔软的面相,相由心生,恐怕他的心……马上车的玻璃窗上就贴着一张脸。外面一片漠漠的灰白,漠漠的灰白里有孤伶伶的一两间屋,断梗残垣一般。一两只竖着的高高阔阔的广告牌里有几年前的掉了许多色的老广告。一件件被西风扫断过去,也唯有荒淡的灰白。一张脸贴在玻璃窗上,渐渐地模糊了去,模糊了去!是谁动了那焦距,一颗头就探了出来,清晰地又是艳娟。这是她堂妹艳生家的窗户,艳生其实比艳娟早几年来南京,其实也去过北京深圳。时间都不算长,来来回回地折腾的几趟,最终在这里定居下来。她到南京来人生地不熟的,也是多亏了艳生。先前住的那个地方离她更远了些,搬了几趟家,是越搬越远。好在也是一个人住,方便些,她可以到这边来走走。
  艳生在那里打鸡蛋。昨儿听说艳娟这个嫡亲的堂姊要来,买了许多菜,虽是嫡亲的堂姊妹,自打住到镇上去就不大联系了。只有新正下来拜个年。两个人见了面也一样客客气气的。慌乱了半天,照着菜谱做了样平桥豆腐羹,也是因为食材简易,做出来再也不能端出去待客,又兜碗倒在了焦黑的垃圾袋里。此外就拿手地叫了样外卖番茄炒鸡蛋,兑了点水可以作一样汤。因为她来,又加炖一样鸡蛋,多加水显得滑嫩些,娇气滴滴的,一碰就碎。吃起来也不像是鸡蛋,也是做莱不作兴做重样。仿佛是吃饭又吃馒头,没有食欲。
  “听说他们过年的时候替你介绍了个人。”
  她在阳台上听见了这话,便说:“你这话是听谁说的?噢,我想起来了,那天是没看见你在家,你去哪里了?那大概一定是听你母亲告诉你的。”   艳生笑道:“我那天也是无独有偶,陪刑爱琪去约会她的男朋友。你那天是没去,没看见那个情形。”艳生显得非常发噱。
  这倒是引起了艳娟的兴趣,便问:“她又怎么了?”
  艳生一听那“又”字,便说:“怎么,你也听说了一些她的事情?”
  “我听说什么?我跟她又不怎么见面,是有两年不见了罢,所以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是还在她小的时候,隐约记着的一件事,回想起来也并没有什么。不过是她新知深沉,摆在那里许多年,悟出了其中的意思。她告诉她前面的邻居待她如何好,教她做作业,教下来几遍自己还不会,他就把手伸她的颈项后面,说下次再做得不对就要打她的背了。满手的雀斑,没见过手上也长雀斑,还有个毛骨悚然的外号叫“花手”。那次其实是话就只告诉她这么多,小孩子说话不知轻重,只说是对她多么好。把手一次也没伸到前面去?那一定也是之后的事了。她却隐去了。也是到现在不太相信那时就已经像她那样深沉。但是如果是女人那也不一定。不过她自己也有点承认大概从那时候起每次跟邢爱琪在一起玩就觉得怪怪的不大自在,若即若离。听艳生的意思,她那时候也并没有多么错会自己的意思。她伏着身把头又伸出去看了看那底下人收衣服,无缘无故从底下什么地方的伸出去一个长长的权子,吓了她一跳。衣服不够地方晾的,便拉了跟绳子到白色塑料下水管子的接口处。这一拉倒把旁边住户的窗户挡去大半,窗户里面也一样黑洞洞的。
  其实一提到邢爱琪,都要隐晦地接近联想起一件事。“那么,我可要问你了,就是……其实也没有什么,就是……”她一下子听出了她的意思来,马上笑说:“你是想问我有没有跟他上床?”
  她笑起来依旧还是个抱歉的单纯模样。
  怎么现在还有人这么问?她疑问着。
  “她那男朋友我看着是挺好,买了名烟名酒去到她家去,在家里几个人也是说说笑笑的,过后也不知道为个什么事,马上就分手了。她母亲说起来,总说是‘我家爱琪就是看不上,我看人家男孩子蛮好,你有什么办法呢’。”她自己先岔开去了。
  母女俩合起来诈人家的烟酒,这一年几次三番下来就可观了。她家还有个弟弟,母亲偏重弟弟的婚事,才剛上五年制专科,就已经操心了,在镇上买了房,欠了债。她不懂的是,怎么会在镇上买,白花那个冤枉钱,就是乘长途汽车也还是要到市里去乘。大约也是先买好,堵住女方的嘴,怕要在别的大城市买,欠的债只有更多。
  “那你父母的意思呢?”艳生岔开去了,不然以为始终盯着那件事。她倒是觉得好笑,仿佛就觉得她自己已经默然心许了,就等着她父母那一关。她还当是以前两情相与,偏还是大家长划出条银河来。
  艳娟叹了口气,良久才说:“又与他们何干,不过他们要是不同意倒又好了。”
  “你说什么,什么不同意?”她皱了皱眉便又问起艳生刑爱琪的男朋友。
  艳生问:“你现在是问哪一个?”
  “难道她现在又还有许多个?”艳娟笑问。
  “现在通消息这样地方便,你说要断那也断不了畦!除非你做了和尚姑子去,清门净户,可那也要拿着手机看地图出去募缘。”因为隔着张床,艳生往床上一趴,从床对面的桌子上抽了张面纸,扭身探到床边,爬起来,满不在意地说了句。
  艳娟低低地回了一句什么,却不愿去辩解。她只把这些话当小孩子的话看待。她还这样地年轻。家里又只有她这样一个孩子,宝爱惯了。以为在外面混了这几年,自以为的见解终究是行不通的。
  “你没看新闻么,鳏寡孤独者,最多的是娶不上妻的那些男性,看着他们的眼睛,无辜的多少有点使人楚楚可怜。不知道为什么,女的就不使人这样。”
  “你几时看到这样的新闻的?”
  “不用几时看,哪里都是这样的新闻!”
  “你不愿意结婚?”
  “不,可我就是结不了婚,至少是现在。也是谁说的?说嫖娼是文明社会婚姻制度的补充。况且中国女人一结婚,马上就变黄脸婆,极易成为下堂妾,中国女人再白些,也是黄皮肤。”她也有点怀疑她的那些话说不定是从哪个哲学家里引用过来的。反正谁都知道那么一两句。
  “怎么,你也想学邢爱琪?”艳娟问。
  “她?我倒不至于学她。时代不同了,现在是海阔天空。当然,结婚也有结婚的好处,譬如说你可以不用为房租操心了。”她抬头望了一眼,头往下重重一低,“你看我住的这个地方,连这样的地方房租都这样高!”
  “你跟她不是一个时代的么,跟你不是一样大。相反的,她比你更海阔天空,她就初中毕业。”艳娟忽然地笑说。然而,无论何种形式的海阔天空她早就过去了,现在她只不过是阳台上一个普通女人。她还年轻可以说不结婚这样的傻话,她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也许许久之前也豪气地想过,不过忘记了。太阳最后的余韵,浓浓的,只要沾上一滴水就要湿晕一片,连同淘滤过的九重底下的渣滓,朱尘烂照一般。刚才是他打电话来要约她出去吃饭,她说正好在堂妹这里,他也就不好说什么。她是故意的。这才来南京几个月就已经一起出去五六趟了,是第四趟第五趟的,他就对她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样的老话。照理这世上有一个人说这样的话,无论是谁说的,是对谁说的,总要有点异样。但是她冷酷地无知,她也太相信他除了会知道这句截断的话外,决计不会知道其它的话。其余的话太多了,也同样地说了几十几百年,而他不过只晓得这么一句,因为说的人也太多,偶然听了几次当然就记住了。在中国这样的现世里活的久了,似乎大家都有那么一两句格言谨记在心,在那几句格言里想要找出关于人生一切的铁律来。可是,这句话的前两句她自然而然地也想到了,但是马上就笑了起来,轻轻不耐烦“哎呦”了声,什么生不生死不死的,没有那生与死,契与阔,她又总是想要这样地发笑。螺黛色的阔叶质硬而繁缛,以至萎了一丛在阳台的一角,因为前面的路灯伸进来,镀着光的叶子华绿可爱,有种奇异的醉软。因着这到处孤踌的楼,远天处凉气也沉沉如水起来。南京有山,前面很远处有一处高高的山丘,不知是个什么山,从一栋小高层的楼脊延俄着出来,窥人而露出的春山眉色。她想起了先前在车上听的那支寂寞的歌,那远山上的姑娘……她略站了站便进去了。艳生衔着两根筷子把电视打开来当作电灯,两人坐在床沿吃完了晚饭。艳生要下去买明天的早饭,其实顺路里也可以买,但是偏要买那一家的。在一个地方住的久了,认得一两家靠得住的餐店,好似还是在家乡过活一般。她上次去还赊了账,店主忙着打牌抽不开身,钱一时找不开来,玩笑说:“就下次罢!”当真只好跟他夫人赊。也许是他对这类人都比较有亲切感,于是肯赊账给她。艳生毕业了两年,也一向是一副学生做派,衣是衣裳是裳的。她去买明天的早餐,便绕个道送艳娟出去。这边粗细的楼一栋栋横七竖八,直杵到天上去,像是从什么地方飞过来栽在地里。歪歪斜斜的路可以岔开到每一处,她又是第一次来。艳生这样送她下去,以为单单只送的她,忽然被什么往回掰,逆风一样,在这里要顿一顿——在这里留宿可以联床夜话,黑暗里说的都是第二天可以忘掉的私语。姊妹俩的感情也一直没这么要好过,喜欢听见她讲她自己的麻烦,倒使得她心里好受些,然后再把这些麻烦告诉她母亲。她过的其实也不好,就使她有点嫉妒。她即使不好也比她好,至少她年轻,比她小几岁。要放在中年人的时候,一点不算什么,如鸡的肋骨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可是在年轻人的年月里,这几年的时光仿佛就像好几十年一样。这偌大的城里,只有她这一个亲人。她真把手机忘在了艳生的家里,两人又折回去拿。   过道里的阶梯向来是高而窄,节省用地。两人参差地往下走。走到每一户家门口的第一层阶梯上总不免有滩黑印子,那是经常有人把垃圾袋放置那里,脏污的水淌出来,又是水泥砌的,直吸进去,有一种蔽败。各种各样的塑料管子铁制管子在她们头上撇来折去地顺到墙脚,偶尔间一阵水花啷啷。她居然在这里也能遇见这种村气。她想起母亲早些年在屋后养的十来只鸡鸭,外墙也是水泥壳子,上面只用张绿网盖着。墙外颜色深深浅浅,夏天后门一开,总有股淡淡的尿骚味,即便后来因为建设新农村闹了一阵,再不许养了,还是有股闻之欲来的蛤蟆臭。在这昏雾的过道的窗户,在石青色的夜幕中,一栋栋的高楼披金挂彩,霓虹泛滥泼翻了下来,在这里竟也能看见远处的繁华。她于是告诉她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喜欢有事没事的时候低头打游戏,马上又说:“可是,艳生,你也是知道的,现在哪个男的不打游戏呢?”说他喜欢撒谎,男子在女人面前撒谎更近乎幼稚可笑。“他说他以前高中的时候当过中文课代表,可是明明有一次我听见他说他中文老是不及格。他自己都不记得啦。你说现在有哪个男的不说谎呢?男的都爱说谎话的。”她本来极力想把他说成寻常的一个人,可是被自己这样一回笼过去,连那些所以为的寻常缺憾都不能说明他这个人是寻常的人。
  那么,就是他罢,她自己也忽然下了一个什么决心。其实早就下过了,不过这个时候才承认,一下子明朗起来,自己都松了口气。
  每层还剩最后两个阶梯的时候,艳生总要着急地一跃,双脚着地跳下去,敏感灯就又亮了。她回头一看,艳娟搭着眼皮小心地看脚底下的路,在那样梦寐似的明亮里,分明有默默的悲哀的神色。不描眉画眼,眼睫毛似乎都不能够怎样地被注意,但是因为这悲哀的神色,就又分明地感到眼睫毛那幽幽的影子落下来,梧桐树间的斑驳一样的影子,扑簌簌的泪珠,刚才在黑暗里脚探楼梯的时候不晓得有没有跟着脚步掉下来。“现在你才是二十四岁,所以……”艳生一听,忙撇清说:“你们都说我年轻,其实你不过也才二十八岁,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再说,现在我是二十四岁,好像我四十二岁就不要去过似的。”艳娟一听,“噗哧”一笑,忙说:“好了,好了,不要讨论你的岁数了,你不是要去买早饭去,我正好也要买一份的,陪你去一趟。明天我是不想在家里做早饭了,今晚是在你这边吃的饭,家里是什么吃的也没有。也是的,你说一个人做饭,烧得多又吃不完,烧得少点,自己就又觉得不像是做饭,更是难得去做了。”她现在存钱存得更慢。
  店主用大刀在凹下去的砧板上斩酱香饼,刃口足有四五寸宽,斩的碎末横飞。“帮我分装两个袋子!”艳生忙说。一双眼睛抬起来先游历了艳生一番,又落水无痕低了艳娟一眼。艳生看着砧板,抬头又笑说:“五块四?那就六块好了。”他又从一块大饼切了一角到袋子里。艳娟在路上想不知是个什么意思。可见他这样看艳生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她还当没事似的,是真不神领这样的眼神?
  也是一双男人的眼睛,看她身旁的一处什么地方,专注得成了斗鸡眼。她看着他有点发笑。但是嘴里马上就说:“你笑什么?”她暗暗地一惊。
  “我上个星期早上起床,他们那些人占着卫生间,久等不出来,我就靠着房门一听,竟是在那里洗澡,这么冷的天到澡堂子里洗又要多少钱?”
  “你到公司要多远?”他问。
  “不远,骑车也能到。”
  “唉!”他重重叹了口气,年纪轻轻的,不是真的是觉得什么憾事,仿佛带着故意的玩笑性质。“我住的地方离我工作的地方很远很远,先要乘地铁,然后要转公交。现在那里修路,我还要自己走很长一段路。十万八千里!”
  “可以骑自行车去,公共自行车随处都有。”
  “你可算不知道,我们现在那里在修路,你看那路,我都不敢骑车去。”
  “昨天房东把房子卖了!但还是继续住在那个地方,昨天晚上那个新的四五十岁的房东老大妈,晚上八九点钟来跟我要房租,真的,那么晚,要到哪里给她弄钱去!叫她阿姨,她还不高兴,说‘你叫我阿姨,是叫老了点’那我叫她姐姐?”怎么一连串的困难在那里。她有點反感。
  “银行账户她应该有的。”艳娟嘀咕着,其实还是有点不相信,这么多麻烦还不早搬了?但是也是非要宁愿相信不可。她自己的父母亲,就是箧底里残留的莱叶片。跟她也一样活在这个世上,反正结庐在农村,守着点田养点鸡鸭鹅。银行账户不知道,生活在都市里就知道了?人跨了几十年,照样也算是活着,也算“同一个时代”。明灯下的锡箔纸里托着的墨西哥烤饼刚出来,应当是很烫的,本来室内温度很高也难感觉出来。发昏的窗外更是发昏的汽车那红色的灯。在空旷的荒废的背景下红色就有种清哀,甚而恐怖。烤饼蜷上去的刚硬的角有些刺人,她拿起一片来用角挖了点果酱,一点点啮噬着,她可以感觉得到自己的脸被熏得暖烘烘的,胃被胀大了,有点食难下咽。高脚漏斗杯盛着的红黄蓝绿的七彩糖果软绵地叮在了一起,一拿就黏颗粘粒的,过分的糖吃到嘴里像是发酵过的,反而有些苦。他在那里不说话了,仿佛是等她答复。她现在是总算明白,他跟她说来道去不就是说:你来跟我一起住吧,那我马上就搬出去了。油汗使他的鼻子亮彤彤的,奇大的鼻子,在尖促的眼睛底下从容驻霸一方。今天其实不过是个平常的日子,就有许多人在这里吃饭。一只只敞口凸肚的瓷盆里养的一株株冒出的水仙新芽在悍然的绿融融的塑料草墙里反倒是独应个景儿,许多片绿色的小鸭舌头朝天嘎嘎,一颗颗小石子砸到河里“咕咚”一声。像极了他的声音低低的一个个沉下去。那种过惯了职场上的群体生活,经常地在一个闲时与人说话,便要到处克制地敷衍着。也唯独这一句话她听的最是清楚。其实也早该想到有这么一天的,男女双方见面不是儿戏。她忽然有种恍恍惚惚的感觉,以前女孩子被人相了,无论成不成,反正是自跌身价。尤其在过去,让旁的人都觉得遗憾,美人果真嫁不出去,青春被误,无论如何我来娶好了。现在虽然也只隐隐地不大情愿被人看,但是现在所有人都这样。其实就连跟他上一两次床也没什么。现在什么都不算大事。她也想起母亲以前跟她讲起别的“十三点”“二百五”的女人,什么“身体给了人”“被人骗去了身体”,被男的终于弃之如蔽履。但是除了艳生,别的比她小一两岁的女孩子也曾经直接问过她:“你还是不是处女?”怎么都来问她,不过同样觉得混乱。   “通融一天也不行么?”
  “怎么会有她那个年纪的女人!”
  “真的,我没有法子,跟她下去找银行去取钱,晚上九点钟嗳,我就穿着睡衣在大街上找取款机去取钱。我就跟她说就住半年,多一天我也不愿意住。你说这样的人也能够配活在世上!”他说的委屈又愤愤的。谨严的脸上的一点馀笑,只融不进脸去,便有股刻毒的憎恶。又是一双丹凤眼雕刻似的长在一张男人的脸上,使人怵目。
  “你还不知道,我之前认识一个女的,你真是一点看不出来,跟她妈妈要五十块,她妈妈身上没零钱,就拿一百去化,零钱倒是有了,她想想又把那两张五十元都拿走了。”
  他在她面前提起别的许多女人的坏处,年轻些女人的坏处大都是在放荡或不自俭上。那就越是侧面地对她烘托地颂美旁边地敲击着——你最好不要是这样的人,不然,你在我眼里同样是下贱。他不过是个畏苠的普通男人,要把他的未来建立在女人是否放荡自俭上。
  “这样的人……!”他把衣袖撸上去,伸出自己的一双瘦臂翻来覆去看,但也只看出一点伶俜,忽然离题地说:“我力气其实是很大的。”连这一点男子气概被刻意地表现出来也很有限。她就是没有说:“要么,你就搬出去好了,我正好也可以跟你一起住,省一笔房租。”他借着喝水的当儿,垂滴的鳞片似的水的光波在他脸上划过去,刀尖似的眼角。她想起他的力气其实是很大的,峥嵘而力赡的骨头,虽然这样地轻薄,盘杀起人来,也照样翻肠搅肚。
  他如果送她回去他就要绕很远的路,真是为他好,不让他送,但是也觉得他会有点不大高兴。他坚持地随她上了地铁,可怜地冲她笑笑,也是调皮相。柳梦梅二十岁的人还把十六岁的杜丽娘叫成姐姐。不知道为什么她想起以前艳生说过男的楚楚可怜这样的话来,心里抽搐了那么一下。他把她背后的小包退下来背到自己身上,因为不惯背女性的包,包小而带长,也是一种纤纤的装饰品。直把他的衣服往后牵扯着,近于搔首弄姿。
  地铁笨拙地曲来曲去弯进入了地下甬道。地铁外的城市已经就晚下来,就要往深处晚去,也许是因为这地铁里戟刺的人造光的缘故,烟幕弹一般。两个人被挤的紧紧贴着,他脖子仰得长长的,一直不方便说话,脖子上玲珑的喉骨大约是他以为性感的部分。喉管被牵拉得直挺挺的,一吐气就像是出尽“胸中恶气”。一站站地上去些人又下去些人,黄鳝的细细蹙蹙密骨似的扶手望不到头。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觉得她这个年纪的女人应当懂得男性的一点心理。
  “艳娟,你是个怎样的人呢?”他问。她跟他挨得很近,其实他可以一把抓住她的手。
  “我是个怎样的人,你看不出来。我以为这话应当是我们这些女孩子问出口才对,女才怕嫁错郎。”
  “我这一趟趟约你出来吃饭,就是想多了解你是个什么人,可是你并没有给我个机会,到现在有些话我还是说不出口来的。”他站住了脚,仿佛以前都是玩笑,只有这句是真的。
  “我几时捂着你嘴来,可不都是你在说话。”
  “是的,都是我在说的,你在听。可是,是有些心底的话,我还是……”和缓下来了,那是令他怀疑到了自己。
  她想起之前艳生问她有没有跟他上床也是这个口气。
  “心底的话都是真话,没有谁不愿意听心底话的。”她知道他有点失去耐心了,她的沉默寂寥,她的不做“十三点”“二百五”的事,反而不太容易上手?这样等不及?她又气又恨。
  “嗳,算了!”她心里又一惊。但是他马上又说:“那就算了,我这就回去了,你自己一个人要小心。”
  他之后就对她冷淡了许多,不大喊她出去吃饭了,她也不便直接打电话约他出去。女人的本性,就像与男的出去约会,从不作兴早到的。但从此只觉得手机有些发神经,耳边听到个什么声音总像是手机铃声响几声。不过,也觉得不太可能。他真有一次打电话来说,开口就说:“这几天忙啊,一直在外出差,都没时间打电话给你。”她真的以为他忙,忙说:“没事的,你有事你忙。”后来才知道不過是都是借口,她可以想象他听到她这句话是不是要苦笑。她是真傻,因祸得福,傻起来也心狠。
  但是,她马上就又惊悔了。国庆节的时候,不晓得为个什么事两人闹得不愉快,艳娟一个人赌气回家。她母亲还一天到晚问他这个人怎么样。问得她心慌慌的,没好气地说:“我哪知道他人怎么样,统共才出去几趟,只吃吃饭什么的。”彻底地了解一个人,还是先要在床上。如果告诉她母亲两人分离了她母亲又要急死了,她只有更加的心慌。她疯人似的整天拿着个手机在兜着圈子造个什么理由找男性谈话,但凡有点可能性的。她以前的一个同学考上了外交大学的研究生。笔记本被他拾去了,她急死了,他笑着主动还回来。不晓得里面的内容他有没有看,至少字迹可以让他倾慕一番,把她记得久点。她自己就总记得这一幕,现在更是幽思暗想此幕别有深意。她如果提起来,他如果还记得。但是他马上就不回复她了。早就错会了她的意思,或者竟以为是高攀。她不禁惘然。艳生说得对,说的都是对的,总该是自己那点希望有些错处。
  过节时,艳生的母亲就来乡下拔些莱,她人虽是住在镇上,乡下也还有几块地,节省些菜薪。老例,看见顾芳尧坐在田头,田头总要高出一片,底下是个土垛,是他父母亲的坟。上面种着稻麦起伏过去。“大娘子呢?”他把嘴往前一努,哪里有什么人,一阵风吹过去,这才看见她身上背着个胖绿的药水桶打农药。他双腿垂在沟子里,看着这渊雅的绿野,只可惜缺少了一个女人,这绿就不免有点无聊蠢相。连坐也感到了困难,便把双肘往后一弯撑着地,坚竖脖子,雍容的脸色,酥塌塌的。他往前吐一口吐沫,风太大,又把一口吐沫吹到了他自己身上。他低下头随手撅断了一片草叶子,把衣服擦干净。大约想起以前就地解决,也用草叶子擦过屁股,把叶子凑到眼前仔细看了看。问:“你下来做什么的?”“我来拔几棵菜。”艳娟的母亲听到有人说话,回过头来看了看。过了会,农药打完了才往回走,妯娌之间说起话来,“我家里还有几个山芋,你可要?”“艳生喜欢吃山芋,你就给点好了。”他走到小卖部前的一条长凳上,就去坐下来。脚底下的阶梯成了丹陛,高堂大几,危坐着满意地看前面的人来人往。   “艳生找到人没有?”她急问。
  “你是不晓得我访了多少人?访得不好全都是他们苏家的人!”艳生的母亲切齿说道。两人各坐一边,但是艳娟的母亲说说就把头凑近了些。他们这个楼房也是最后一家,临近河岸,更不大会有人来。被人听去一次犹可,听得次数多了,都没有成功过就是谈油掉了,邢爱琪在他们眼中已经是名声在外。“后来我在哪里打听到的,在艳生的表姐的一个同学那里,说那男孩子高中跟她曾经一起上过学。他上学的时候就不学好,不好好上学。现在说在上海他娘老子开间超市,说这个小孩上班上上就把工作辞掉,上上就辞掉。”这话被艳娟听去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又添许多怅然。
  顾芳尧回来的比平时略早些。没有人打牌,也要坐尽日薄崦嵫。不过是今天家里多来了个人。他坐在她们下首,笑眯眯地看着路口,仿佛是有约不来,无可无不可。听到她那句“在上海开超市”,手腕垂坠在膝盖上,手指往外笔直地一指,说:“那些有钱的,我就没眼睛看,有人家盖茨有钱么?没人家盖茨有钱,都不叫有钱。”艳娟的姐姐也在上海,照着开超市的样子似乎比他的大女婿好些。大家都有这么个印象,只要是在上海的都有那么点本事。
  她眯着眼听他说,有点不屑,一回神,就预备要走的样子,是完全的不同意。“跟你说就说不起来,这世上有几个盖茨?”她翘着小嘴笑了起来,听惯了他说大话,做惯了太爷的人,从不真跟他谈话谈的时间长些。
  “说谁家买了奔驰,谁家买了宝马,我也不要听,你还要有命开,不然就是开飞机还是要从天上掉下来。”
  “不玩了?时间还早哩!”艳娟的母亲说,不知道可是生气了?
  “你问芳尧,向前年,东一队的郭朋家的奶奶到我家来了几趟。他们家都是知道的,一家人都在外头做事,她过去直接做少奶奶,她不肯呐。我三外婆的姨侄,在南京饭店给人家送莱,她又不肯。”艳娟听见了,走过去,把她母亲肩膀下死命一拍,她母亲吓了一跳,回过头来,“你还要把我给打死哩!”她母亲把肩膀的衣服褪去看了看,五条黄瓜印子。她站在那里干笑着,“有那么疼么?”不忘问那么一句,掩藏过去。顿时只觉得嘴里都没有吐沫,涩涩地往下咽下去,觉得刺嘴。腔子里“咕噜噜”一声响,是一颗心掉下去了。她有点口渴,不忘记去厨房倒口水喝。水瓶塞子上盖着块破抹布,是她母亲防止“走气”。
  “艳生究竟谈朋友了没有?”她还是有点不大相信她说的话。她做事向来是神一出鬼一没。
  “艳生跟我讲她是一点也不想结婚。”
  “呆话,她说是这样说。你看庄上有几个人不结婚的?”她也觉得她母亲是对的。世俗的力量永远在证明他们是对的。
  “真的,她真是这样对我说过。而且,以她那样的性格也难。”她这样告诉她母亲,近乎哄着她。她自己也深怕有一天果真嫁不出去,做了一位稀奇的老姑娘,至少还有个艳生在那里可以使她向她母亲有个缓解的余地。其实是她自己心里都难受的快要死掉了。她把手里抹布往水池子里一掼,水珠子溅了她母亲一脸。她母亲用手背揩着脸说:“你是发什么疯?”她用手戳着自己的胸膛,要把它戳破,说:“我是疯了,我是疯了!你就知道问我这些,你自己怎么不学艳生的媽妈替我去访访。万一我遇见的是个混蛋,你们也就由着我,反正日子是我过,由着我去自生自灭。我不是姐姐,将来我即使结了婚,日子要是过得不好,我还要是要离婚,你们以为你们就脱得了干系了?”她说得心里实炸炸的在颤抖,像是被太阳晒的要爆开豆荚的黄豆。也明知道说的都是无稽之谈。有一天他们老了,还要他们为你做主?自己的人生却还是长的很。那除非是抱死的决心,陪着他们一起老去,还要在他们之前死去,那样还有点可能。永远被他们管着,幸与不幸全都被他们管着。她只觉得胳膊酸痛,进得太紧了,轻松下来阵阵发麻,脸像从冰箱的冷冻室里拿出来,马上就结了一层霜,死的白色。抹布沉在水底盛开来,可以看见破损下来的棉丝在水中招摇,她母亲把抹布一把捞起来,把水绞干,往那水瓶木塞上一放。
  “你说艳生的母亲会访,你不知道她年轻的时候,访他访你,到头来不过还是嫁给你了叔叔,你叔叔是个什么人?!”她母亲忽又惊魂甫定,“菩萨妈妈,以后你的事我不管了。”顾芳尧一条腿稍稍往前撂着,裤管潇洒地搭在腿上,不执一辞地看着她们,俄顷往外吐个什么东西——用舌头从牙缝“滋滋”剔下来的渣。他不过不怎么喜欢她,她知道。也许谁也不能够懂得爱,明知道那点也一定不会长久,也当然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否则像一加一等于二那样的真理,谁还要一天到晚去地证明?什么爱不爱的,这样反而快乐,即使糊涂。
  “远山上的姑娘”这支寂寞的歌的寂寞与绝望,这才是她的格言,苍茫的人海里传来的一支歌,摇摇摆摆,梦呓一般,绝细的一丝,别的人一点也听不见。
  老家是一座楼房,欧式风格的尖顶,在那窗户上有红色的瓷砖拼贴成一个红太阳,应该是朝阳。她站在那里,看见邢爱琪来坐在摩托车后面,男女的头发在风中横过去。粉红色的毛绒短呢子,马蹄莲的领口含着一张清冷的寡骨脸,在楼上就看见了她的红唇,像是被人凌虐过吐了口鲜血,血渍还沾在唇上。“啊呀啊呀,艳娟,恭喜你啦,没想到你结婚啦!”她直奔楼上来,白骨嶙岣的手一下子拉起艳娟的手。也许她是刚从寒风里来,艳娟倒吸了口凉气,惊缩了回去。她自己也觉得手太冷了,嘻嘻笑着说:“天真是冻死了人。”艳娟笑说:“你看这不都是元旦了,我记得你是跟我一样大的,什么时候吃着你的喜酒?”她说:“我也想把你们这些从小在一块的一起都请过去聚聚吃一顿哪。”没接那个茬。把毛绒外套脱了往床上一搁,便试起艳娟的大红呢子起来,穿在她身上像只瓶蹲。“我一直想做件来着,穿羽绒服太胖了,像只熊。”她低头把衣摆左牵右拉。“红色的大概平时不太合适穿,你一穿恐怕别人就要误会你了。”艳娟取笑她说。“非要结婚才穿红色么?”她眼睛从镜子里笑着看艳娟。她的衣服不是粉红就是水红、玫红,要么就是大红,使人想到“红粉骷髅”这样的老话。“让我看看,你穿上去袖口好像有点短。”她伸手去拽。她就往后故意地一跌跌倒在床,用细拳头锤打着床上的锦绣缎面,哈哈大笑起来。艳娟又慌里慌张去拉她:“你还是脱下来罢,不然人家真以为你才是新娘子。”她有点似笑非笑,心里直发毛。她这才忌讳似的马上把呢子大衣脱下来,里面只着一件弹力打底衣,绷出去老远,动一动身就露出肚脐眼。但是也说:“谁说只有结婚能穿红,再说我才不只要红色,现在你看他们拍的那些婚纱照,穿旗袍的,也有穿拖地婚纱的,在伸出去河面的木板桥上一侧身,旗袍能拖那么长?都要穿一遍嘛。”   “我问你,刚才你来时有没有看到我姐姐?”
  “你姐姐怎么还没来?我以为已经在这了,我还要问你呢,我记得你姐姐最会穿衣打扮。”
  底下马上就有亲戚发觉了,都上来问,打电话给她了没有。
  中午在母家办酒拿“拜钱”,就没看见姐姐。以为没来,没到这边来也没什么。照理是一大早要一起送亲过来。送亲的人都是拣亲戚里的近亲,不一定全都要去。她悄悄下去问她母亲人来了没有。她母亲一个人在风口里接电话,声音被风吃没了去,听不见。只看得见用绿头巾的巾须醮了醮眼睛,红着眼睛转回脸来说:“怎么,她没跟你说一大早就出发了?说是路上堵的实在厉害,把车停在那边两人又走回去了。”
  “来不了了?”她站在那里不禁诧笑,就不能请假昨天出发,明知道今天是元旦。
  顾芳尧看着这一大家的女儿女婿,安静地站在一边,一对龙凤底下人来人往。人走到他面前都说:“你福气好,福气好!”他感谢地去握个手。
  “大小姐回来啦?”他谦虚地点点头“嗯嗯,嗯,是才回来不久,说一直堵到现在!”
  艳娟的姐姐一身俏丽的明黄深挖领连衣裙,端着只碗在人群中穿来穿去喂饭。他老是要她去多穿件衣裳,拿出自己的旧西装给她套上。
  “你往哪里跑?”小孩子嘻嘻笑着就是不理睬她。借着追孩子不便,再三把外套退下来。
  “你不听话是不是?”
  别人还当是谁,一个个掉过脸来看,都说:“乖,上海人哩。”笑着看她的小孩子跳来跳去,脚上的小白皮鞋鞋底钉了片洋铁皮,被蹬得“嘎嘎嗒嗒”。白炽灯的灯光照在其它衣物上全是灰黑色。
  “皮死了!”
  “你不冷哪?”他们家的姑姑问她,挖领里的锁骨总受了惊似的立起来。她只不开口,嘴里依旧说:“你就皮死了,你老子呢,又到哪去了,也不来管管你!”站起来把衣领往后拉了拉。
  “高建峰,你来看看,你看看你的女儿成个什么样子?她一天都不吃饭了。”高建峰躺在床上,头抵着墙,手里横着只宽屏手机,脖子被折成九十度,直起腰来喊了声:“你来!我有话跟你说!”小孩子过去,他附耳低低说了什么。她嫌痒气,他快要把他的脸埋进她的肩膀里去。他笑着说:“快去!”她马上就去她母亲那边吃饭了。
  “怎么到这么晚才来的,两个人呀,为坐火车还是开车在家里吵架,你没看见她身上的傷!”她母亲告诉艳娟。艳娟没说什么。
  隐约席间有人问新郎哪里人,仿佛只听见说:“哦,原来是他家呀,我还以为是谁!”说的也许不是新郎,也许是艳生。
  不过无论如何,她这婚倒是也结的好,艳生不久也就被她母亲介绍了一个人。这次大约是访得明白,她自己一点也没有意见,艳生也没有什么不满意的言语与新闻。大概不久之后也就要结婚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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