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小木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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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明德师傅是我老家白驹村的一个“小木匠”,但并不是因为他的个子小或年纪小,他身高一米七八,虎背熊腰,胚子扎实,国字脸,络腮胡,浓眉大眼,是条壮汉。他一辈子没用过名片。那年月并不时兴这一套。但是他“小木匠”的名声却如资江河里的浪响,沿江两岸数百里人家都有过耳闻。
  明德师傅是专做小件的木匠,在白驹村又称圆作木匠,是专门给出嫁女子打洗脸盆、洗脚盆、洗澡盆及水桶、木缸的。当然也做圆桌面子。资江水域弯弯多,十里不同音,也不同风俗,就连同样是吃饭的桌子,叫法也不同,有叫方桌,也有叫圆桌的。方桌配有四条椿木双人凳,客人各坐一方,叫四方八仙桌(简称方桌),而在方桌上再加一张圆形桌面,把四条双人凳撤换成十二条圆形独凳,便叫作十二生肖团圆桌(简称圆桌)。圆桌桌面和圆形独凳,就是由小木匠所为。还有就是凡盛水的木器都叫“打”,不盛水的才叫做。讲究多着呢!至于为什么圆作木匠又名小木匠,那或许是做圆作活的都是细活,他们所用的斧子,鋸子,刨子,包括凿子,都是小型工具吧。
  “啧啧,你们家嫁女能够请到明德师傅打盆子。真是长脸呢!”
  “嚯,你还莫讲起,我这也是猴年马月就亲自上门请过他的。”
  “人怕出名猪怕壮,明德师傅就是有分身术也搞不过来呀!”
  “不过有一句讲一句,凡明德师傅经过手的东西就是不一样!”
  女人一辈子也就只有一次做新娘的机会,哪家的父母不想为自己的女儿争一个好彩头,让自己女儿的脸上有光呢!金杯银杯,不如乡里乡亲的口碑。明德师傅的口碑好,好在技术,好在人品,更好在他有一副古道热肠而又嫉恶如仇的侠肝义胆。这是资水中下游两岸的三镇九乡人全都认可的。
  我曾有幸与明德师傅共一间堂屋给人做过上门活。
  那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当时我只有十六岁岁,正好是我学篾匠出师的那一年,东家就是我们白驹村的盛奶奶,一个守了好几年寡的驼背婆婆。
  盛奶奶是个命硬的女人。男人死得早,儿子又在珍宝岛自卫还击战中牺牲了,但儿媳还年轻呀,没想她第二年就留下一个不满两岁的女儿远走他乡改了嫁,如今家里只有一个年满二十一岁待嫁的闺女,还有就是一个殁了爹走了娘的苦命小孙女。生活来源一是靠民政部门按伤亡军人家属每月给予十二元的生活补贴,二是生产队按人分配的粮食。盛奶奶还有一个大儿子,可是因为家道中落娶不上媳妇,前年去水竹源界上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
  明德师傅比我先几日进场。他是偶然听村里人说起盛奶奶的闺女找了婆家,并且只等秋天把稻谷和红薯收进仓了就会出嫁,家里却什么也没有准备。
  “婶子,您在家吗?”他是自己找上门去要帮盛奶奶做圆作活的。
  “哪个啊?是叫我吗?”被岁月涂了黑脸的堂屋门打开一条缝。
  白驹村就是这样,大门大户的人家,堂屋门大大地敞开着,凡家里拮据的人家,堂屋门基本上都是紧闭着的,有闭门遮颜面的意思。这也是习俗。
  “是我呀!婶子您不记得了?我是做小木匠活的明德呀!”
  明德师傅说着就疾步到了堂前,扶了一把正要跨过门坎的盛奶奶。
  此时的盛奶奶两手不空,一手拉着三岁的孙女花花,一手端着半碗玉米糊,正在给她喂早餐。“怎么会是你呀?稀客,稀客!”盛奶奶一脸惊愕。
  “怎么就不能是我呀?我是来给凤妹出嫁做几件圆作的。”明德师傅说。
  凤妹就是盛奶奶待嫁的闺女,三兄妹中数她最小,也小明德师傅十多岁。
  “不敢,不敢哪,大侄子,我家凤妹哪有这么好的福气呀!”
  “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我明德今天既然是自己找上门来,就不要您给工钱的。”于是,将背上的工具篾篮放下来,问婶子您把椿木放在哪里了。
  老人家起初还有些犹豫,心中揣然,便开口问道:“大侄子,你这是……”后来见明德师傅确实是古道热肠,一脸认真,并且把工具也带来了,才惊喜而又感慨地说:“我老太婆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呀!”就赶紧把喂小孙女的碗放到了门坎上,带他去了档头的灶屋。“呶,都放在这上面!”盛奶奶艰难地抬起头,用手指着灶屋横枕上说,“还是你盛叔走的那一年,他亲自督促要凤妹她大哥砍了椿树锯成板材的。他知道自己的肺痨病撑不得多久了,还边咳边说,亲手给闺女植了椿树,又不能看着闺女出嫁,唉,老天不长眼哪!”盛奶奶这么说着时,眼泪就流出来了,还装着反过手去捶了捶罗锅背,又趁明德师傅正仰脸清点椿木板材的时候,顺手悄悄地把锅盖给捂上了。
  明德师傅一双鹞子眼,早就看见锅底上生了一圈儿黄锈,心想,这一老一小肯定是很久没见过油星了,就忙说,“我忘了一样工具,回家取了就来。”
  盛奶奶家早年间其实在白驹村也算得是一个不错的家庭。小儿子出去当志愿兵,在部队有一回排哑炮时,舍己救人立了个二等功,刚满两年就被破格提了干,第三年上,又回了一趟家里,风风光光把婚事也给办了,老婆次年就给他生了一个女儿,但是谁想得到呢?他刚回家亲手帮闺女植下了几棵椿树回到部队,珍宝岛自卫还击战就打响了,不久,儿子就光荣了……
  按照白驹村祖上传下来的风俗,家里凡添了男丁,当父亲的都要在山里,亲自为儿子选定一棵或能够造船,或可以做房梁的树,然后把男婴的胞衣用竹篓盛着,悬挂在这棵树的树杈上,并祈祷山神护佑其子长成一条汉子后,能够有本事盖一栋新屋,或造一条新船。这树就叫胞衣树;而若生下的是一个闺女,做父亲的就得亲手植下几棵椿树,那是专为闺女长大出嫁时,用来打脸盆、脚盆、水桶并做圆桌桌面和圆凳等准备的,这树叫待嫁树。椿与春谐音,这是父辈们借用有着一个好名字的树,为女儿讨个吉利。
  “奶奶,我以后也要明德师傅打嫁妆!”幼稚的小花居然出语惊人。
  “要得,要得,花花快些长,明德伯伯今后也给你打嫁妆。”此时,明德师傅正好推门进了灶房,就笑着满口答应花花说。他其实并不是回去取工具,而是从家里用平时上山做工灌茶水的竹筒,灌了茶油和拎了一块腊肉来。   “你个黄毛小丫头,还真是不害臊呢!”盛奶奶的苦瓜脸上居然笑开了菊花瓣,说,“你还不赶紧长,长大了要记得给村里的好心人报恩呢!”
  三岁多的花花,一出生就缺少营养,确实是长了一头稀疏的黄毛,咧着嘴笑时,牙齿上还沾满了黄色的玉米糊。“嚄,嚄,家里有腊肉吃了!我们家终于有腊肉吃了!”她这是瞅见了明德师傅手中的腊肉才笑得如此开心的。
  早上的阳光,从灶屋的瓦隙里泄露下来,光束中有尘埃在起落。
  明德师傅笑了,笑得满面红光如同醉酒。
  二
  那一年立夏过后,又连续下过两场扎实的雨水,村里田垄间的禾苗就蹿起来长。眼看就是稻禾抽穗的季节了,久癞子又忙碌起来,他左手拎着一柄大铜锣,右手抡着一个头子上裹了各色烂布筋的锣槌,神出鬼没地穿行在与田垄靠得近的人家屋前,无论是有无鸡鸭的影子,他都会“嘡嘡嘡”先捶响三通铜锣,然后再追过来一声长腔:“各位奶奶伯妈婶婶嫂子,稻禾抽穗,鸡鸭小心哪!”长腔未落,又“嘡”地一声,说,“休怪我久癞子不留情面,逮着了一只鸡鸭,罚谷十斤哪!”他边喊还边猫着腰,眼睛往稻田里扫描。
  听到锣声的警示声,正准备做午饭的盛奶奶心就急了,忙顺手拿了根柴火棍,俯着驼背的身子,钻出灶屋门,伸长了脖子就唤起自己家里的鸡鸭来。
  “啰……啰……”从她那佝偻的身体里逼出的声音,也像绕了几个弯儿。
  听到主人亲切的呼唤声,鸡鸭就“咯咯嘎嘎”地围了过来。
  花花在奶奶身边数着数:“一只,两只,三只……五只……”
  “它们是活物,你这样数不清的!九只鸡,七只鸭,你就莫挡奶奶的路了。”见鸡鸭都过来了,奶奶就挥着柴棍把鸡往后山赶,“噢嗖,噢嗖……”
  儿子没了,儿媳走了,闺女又在去年初被抽调到怀化那边修三线铁路去了,老人守着小孙女,也守着这一群鸡鸭,这就是盛奶奶的人生指望。
  “花儿,花儿,你就站在屋档头给奶奶守着呀!”奶奶对孙女说:“要是鸡鸭蹿进禾田里去了,就会被久癞子伯伯逮着,又给他爹当下酒菜去了。”
  去年,也是在这个时候,盛奶奶曾久病了一场,是习惯性哮喘病,因为行动迟缓没有看紧鸡鸭,花花又还不能独守门庭,一只才开臀下蛋的小母鸡被久癞子逮住了,虽然没有处罚稻谷,鸡却被他带回去孝敬他爹下了酒。
  “要是能有个罩笼就好了!”老人自语着说。
  在堂屋里打木盆的明德师傅听到了,心里骂道,“这个缺德的久癞子!”
  久癞子是老土改根子庚生主任的长子,是解放后第二年出生的,名叫社久。村上有知道他家底细的人说,庚生家上几代人都是酒鬼,也是赌棍,把老祖宗五代以上留下的几十亩山河都啃光、输光了。兴家如同针挑土,败家如比水推沙呀!不过庚生还算幸运,他三十而立那年正好遇上新中国成立,也就理所当然成了新政权依靠的对象,成了打土豪分田地的开路先锋。翻身做了主人的庚生,不久又当上了白驹村大队的治安主任,第二年还娶了个皮肤白白净净的年轻媳妇。有怀恨他的人就更说得有眉有眼,“这是小人得志,高兴过了头,夜里跟老婆干那种事还要先喝三杯苞谷酒热身,结果生出个久(酒)癞子!”
  不过怎么说久癞子也是白驹村的“红二代”,他即便是疯疯癫癫,又满头癞子,阳光照耀下头顶泛白,天气一热,满脑袋散发出的臭气简直熏死人,没人敢和他靠近一起做工,但生产队长看在他父亲是治安主任的分儿上,还是安排他专门打铜锣巡视稻田守鸡鸭,一年两季下来,也给他按全劳力记工分。
  久癞子无疑是个老光棍汉,与盛奶奶的大儿子是同庚。
  常有人议论说:“谁愿意嫁给一个臭气熏天的癞子头呢!”
  “这家伙心眼好坏,经常在瞄鸡鸭的同时,偷看女人蹲茅厕。”
  “千万别学他爹呀!仗着是治安主任,专打地富分子媳妇的主意。”
  村里人对久癞子这一类恶评,盛奶奶懒得听,听了也不理会,她只关心自己家的鸡鸭和小孙女。不过她已经托人带信给闺女了,要她无论如何也得请假回家一趟。“人家明德师傅多好啊!也该当面道声谢不是?”
  说起来明德师傅的母亲也是个寡妇,他父亲是在资水驾货船专门跑长途的船工,三十六岁那年给唐家观镇上的谌老板装了一船黑茶去汉口,当初是签了赔损合约的,没想到过洞庭湖时遇上了一场特大风暴,船毁人亡,她母亲硬是把能变卖的全都换了钱,就差没有卖房子了,好不容易才把给谌老板的赔付款按合约还清,把儿子明德拉扯成人。她母亲常对儿子说:“明德呀!你是吃村里乡亲们的百家饭长大的,日后要晓得感恩哪!”还一五一十把帮衬过他娘儿俩的人家,不厌其烦地数给儿子听。其中就有盛奶奶家。他娘说,“你盛叔当年家里也不富裕,但你盛婶子吃得苦,拖着三个儿女还每年有年猪杀,杀了年猪后,还不忘给我们娘儿俩送一块过年肉来。这些你都要牢记在心里呀!”那時候明德已经十多岁了,在心里暗暗发誓要做一个好男儿。
  他母亲虽然在前几年走了,明德却把娘的嘱咐记下来了。
  明德师傅是一个不事张扬的人,国字脸上很少能见出他心中的喜忧,双目却炯炯然。这些陈年旧事,我也是后来与他共一个堂屋做事时才第一次听说。我还记得早些年盛叔任大队支委时,有一天晚上,刚开过支委会,研究第二天要“抓麻雀”遣送到公社去上台亮相批斗,其中就有我的父亲。盛叔虽然比我父亲长一辈,年纪却大不了多少,知道我父亲是一个忠厚老实人,横看竖看怎么也不像反革命呀!他于是一散会就摸黑到了我们家,还出主意让我父亲事先服了泻药,次日,久癞子他爹带民兵来抓人时,见他上呕下泻,才躲过了一劫。
  明德师傅的家里虽然是贫农,但他毕竟是幼时读过两年私塾的,能把“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守孝悌,次见闻……”的《三字经》倒背如流。据说他在做圆作活儿累了时,把手中工具往木马上一搁,或能摇头晃脑来一段《出师表》或唱上几段京腔,如:“桃园弟兄威名震,匡扶汉室秉忠心。曹操专权违圣命,奉诏勤王功未成……”居然都唱得有板有眼。   其实明德师傅当时还跟我说了另一层意思,他说:“做一个男人,心善守正这是本分,还要敢于在倒行逆施的恶势力前面挺身而出,才叫有担当!”
  我就是在久癞子敲响铜锣后的第二天,去给盛奶奶家织罩笼的。
  顾名思义,所谓“罩笼”,其实就是专门用于罩鸡鸭的一种篾制品,也可以说是南方农村的家什之一。形似河里捞鱼的竹籇,又像扳鱼的罾,是用青篾制成,留有比筛子还多的通风眼,大一点儿的风眼可伸出鸡头,口子收得很小,底座开得很大,往地上一放,罩个二十只左右的鸡鸭没一点儿问题。
  我是在久癞子打铜锣的前一天傍晚被明德师傅在路上给“拦截”的。
  那一天,我正好从水竹园界上做社办企业的包工活回家。过了株溪口的联株桥,刚走上进村的石板小路,老远就听到有个声音在喊:“竟然师傅,你来得正好!正想找你商量个事呢!”我当时就感到有些奇怪,甚至纳闷,我们家在白驹村一直是受人歧视的,老少男女开口闭口都是叫我竟儿,最客气的也就是喊我一声竟然,怎么今天破天荒有人称我竟然师傅了。抬眼望去,百米开外处立着的人居然是一年到头也难得相见的明德师傅。
  我说:“明德师傅,难得见您回来,有事您吩咐就是。”
  “吩咐真不敢。”明德师傅说,“不过还真有一件事想同你商量。”
  此时暮色将至,稻菽在晚风里舞蹈。我们俩人就在石板路上站了一会儿。明德师傅不仅手艺精湛,说话也很讲究,不,那应该是叫很艺术,他先是从脚下的这一条石板路和随着石板路一路蜿蜒的渠沟说起,他说:“我们的先人就是想得长远!”见我有些木讷,明德师傅又说,“人一辈子活一百年也不算长,但如果所做的事能够造福他人,就等于自己也活在所做的好事里。”
  “是说先人修渠沟的事吗?”我有些似懂非懂,却拍胸脯说,“还是那句话,明德师傅您看要我做什么,开口就是。只要竟然能做的,决不推辞!”
  原来明德师傅拐了那么大一个弯,是想要说服我帮盛奶奶家也打一天义工,编织一个罩笼。“嚯,小事!看您绕这么大弯子。”我随口便应了,还说,“那我明早先去砍两根楠竹,干脆在家里吃了早饭就过来给您作伴。”
  其实后来跟他共了堂屋做事才领悟到,明德师傅这是有意在给我传古。
  “那就好,那就好!”看着明德师傅高兴的样子,我也有些感动。
  暮色已然四合,有星星在渠沟里洗澡,有萤火虫在田垄里飞来飞去。对面屋里传来了花花唱出的童谣:“萤火虫,打灯笼,打着灯笼找良心……”
  三
  我去给盛奶奶家编织罩笼的那一天,凤妹也从怀化那边的三线工地上请事假回来了。凤妹是去年春上被公社直接点名抽调的“上缴工”,在以公社为单位的三线铁路指挥部担任播音員,去年还评上了公社的先进。
  她人还在禾坪里,就亮开了百灵鸟般的嗓子,“妈,妈妈,我回来了!”
  “是凤妹吗?凤妹你真的回家了!”母亲在堂屋里听到女儿的喊声,惊喜得简直无法形容。她知道女儿会回来,但没想到这么快,这么早。
  “姑姑回来啰!姑姑回来啰!”花花像生出了翅膀的小鸟向凤妹扑去。
  凤妹子一手把花花悬空托了起来,她怕花花的小脚蹭脏了她的白衬衣。
  母亲却喜极而泣,驼着脊背站在一旁,撩起了胸前的围裙抹眼角的泪水。
  “还不快叫明德师傅和竟然师傅?”盛奶奶的声音有点儿抖。
  “明德哥!”凤妹是按照辈分叫明德哥的,声音很脆,也很甜。
  然而,轮到叫我时,却只喊了一个“竟……”字,突然就止住了。
  我知道她这是不好改口叫我“师傅”,因为以前在家时,她一直是叫竟然,再说我也会不好意思应的,双方都怔了一下,我忙喊了她一声“凤妹姐”。
  于是,满屋子人都开怀地笑了起来,禾坪档头的椿树上,不知什么时候飞来了几只喜鹊,在“喳喳喳”地凑着热闹。这几棵椿树也已经长成一丈多高了,是花花的爸爸专门从部队赶回来给女儿植的待嫁椿(春)。
  凤妹回到家里的时候,我们刚刚吃过中午饭,明德师傅坐在木马架着的工作台旁卷喇叭筒旱烟,我当时还没有学会抽烟,就在堂屋门口逗花花玩。
  盛奶奶那天真是开心,她说:“我们家怕是真要走好运了!尽遇上贵人。”老人家所指的是明德师傅,还有就是今天自己砍了楠竹来帮她义务编织罩笼的我。但后来一想,又觉得不尽然,因为在堂屋里陪着我们聊家常的盛奶奶还说到了她的闺女,说女儿是在铁路上谈的对象。说到这里,老人家还停顿了一下,后来才压低了嗓音说,“那男的是公社里的共青团委书记。”
  “是啊!风水轮流转,您老一家人这么善良,菩萨会开眼的。”没想明德师傅的这句话还未落音,禾坪里就飘来了百灵鸟般的叫声,凤妹回家来了。
  人就是要出去见见世面,只读过高中的凤妹,在家乡时,就是一个平平常常的邻家妹子,都说白驹村的水养人,汉子个个魁梧,女子人人窈窕,但这次从三线铁路指挥部回来的凤妹,就是与村里其她女人不一样了——白色衬衫是被熨斗烫过形的,藏青色的西裤也是,穿在她那窈窕的身体上,上上下下都显得有棱有角,尤其是满满的胸脯间那两……我刚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慌慌张张地收回了目光。心里顿时像是有一只兔子在撞……哦,对了,我忽然就记起一句形容词来:凤妹子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蓬勃的青春气息!
  那一天下午,不,应该还有那一个快乐的傍晚……那就还是先说下午的事吧,我已经于当天上午整好了青篾,还生怕老人家在搬罩笼时,不小心会刺了手,又破例将篾丝过了拣刀,刮了青,下午一开工,我就在堂屋里开始编织罩笼的底座了;这本来是一天就可以织成的,有明德师傅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在身边,我更加不敢有丝毫怠工和松懈。明德师傅的圆作活也已经开始扫尾了,他把最后要完工的一大一小两个木盆轮流抱在怀里,用了小斧头背在细细密密地敲打着每一块椿木板的连接处。我还好奇地凑近了去看过,却怎么也看不出竖板与竖板之间有任何接口,底板也是一样,整个木盆像是用一根粗硕的圆木雕成。而且盆底下还用凿子刻了鱼儿戏莲和鸳鸯戏水图。乍一看很是随意,细看却像活物在游动呢!   “怎么会做得这样精致呢?”我有些叹为观止地问明德师傅。
  “这不叫做,是叫打。”明德师说,“凡盛水的木器都是打出来的!”
  “为什么会叫打呢?”我瞪着眼听不明白,“您不妨说给我听听呀!”
  “就如你们做篾匠活儿,篓子和罩笼叫编织,晒垫却叫打是一样的。”明德师傅像教徒弟般对我说,做圆作活是不能用钉子的,钉子易生锈,生锈就会漏水。甲板与乙板衔接只能榫卯接合,这就需要你耐着性子细细密密地一遍一遍敲打,一直要打得像是长进去的,那才叫天衣无缝。他接着还说,“嫁女是长辈也是晚辈的人生大事,我们做手艺的岂敢怠慢呢!”
  “难怪您的口碑那么好!”我由衷里说。
  之后,我还趁他又在卷喇叭筒旱烟的间隙,再一次极是认真地看过在他手中能玩得出神入化的那把小斧头。果然与我见过的其它斧头不一样,不但小巧,而且斧的锋口还朝里边凹着,我拎在手中晃了一下,锋口寒光四射。
  “喂喂,小心哪!”明德师傅一手把斧头夺过去,说,“这东西锋利得很的。”怕我不信,他顺手拔了一根头发,撮嘴朝锋口一吹,发丝即成了两截。稍顿了一下,明德师傅又不无自豪地说:“我还用它给家里阉过鸡!”
  终于收工了,桌上居然有酒有腊肉,我还陪明德师傅小酌了几杯。
  酒是凤妹从三线铁路指挥部带回来的。她给师傅们斟酒的时候,鹅蛋脸上飞着红霞,柳叶眉下的明眸里闪烁着幸福的光芒,趁她到灶屋里去盛饭的间隙,盛奶奶笑着轻声地告訴我们:“这酒是公社里的那个团委书记特意托凤妹子带回来孝敬师傅的,凤妹还说,他也在工地上,是副指挥长呢!”
  因为我手头的活计做完了,收工早,酒足饭饱出得门来,对面的白羊山上还飞着漫天晚霞,凤妹就追了出来,说:“天色还早呢,两位师傅要不坐一会儿,喝杯茶,我给你们唱几首歌,也算是我凤妹的一片心意呀!”
  “好啊,这求之不得呀!”率先表态的当然是也爱来几句的明德师傅。
  凤妹子真不亏是见过了大世面的,一点儿也不怯场,我和明德师傅的屁股还没有上凳,金嗓子就亮开了,她首先唱的是电影《上甘岭》的主题歌: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唱得真好!”作为船公后代的明德师傅听得如醉如痴,连烟蒂烧到了他的指缝也不知道。我想,他一定是想起自己在资水驾货船跑长途的父亲了。
  唱完一首,接下来又唱起了一首,是《刘三姐》中的山歌:
  “多谢了!多谢了众乡亲。我家没好茶饭,只有山歌敬亲人……”
  “唱得多好啊!”明德师傅又是一声由衷的赞叹。
  我早就听醉了!如飞瀑,如流泉,是的,那是从凤妹的心里头流出来的。但是,我却始终感觉有一双狼一样的眼睛躲在某处偷偷地窥视。
  资水汤汤,白羊山上空的晚霞仍然在燃烧,那是一个多么美妙的傍晚啊!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接下来却又是一个万分恐怖的罪恶之夜!
  就是在那一个晚上,凤妹子被人强奸了……
  四
  第二天一早,旭日从向阳岭升起,有人就听到了花花凄厉的号啕声……
  昨天夜里,花花一直缠着她的姑姑,吵着闹着要姑姑教她唱儿歌,姑姑却忙着要给心上人写信,这是他送她上车时交待过的,“你到了家里后,记得来信报个平安。”她却什么也没有说,一双水汪汪的凤眼把要说的都说了。
  “姑姑有一个星期的长假,明天再教你唱也不迟呀!”凤妹对花花说。
  小侄女却觉得很委屈,晶莹的眸子里盈满疑问,“明天是哪一天呀?”
  这时,奶奶就手捧着一盏小油灯过来替凤妹解围了,说:“花花乖,姑姑有正事。还是奶奶教你唱吧——萤火虫,打灯笼,打着灯笼找良心……”
  花花终于在奶奶唱着的童谣声中进入了梦乡,她梦见姑姑已然成了一位美丽的白雪公主(这是她听姑姑说过的童话故事),身着雪花一样洁白的婚纱,正与英俊的王子手挽着手,沿着一条鲜花铺就的大道向前走去,她就在后面一路喊一路追,却怎么也追不上……但是一早醒来,眼前却是噩梦一场。
  …… ……
  有谁听到过一个只有三岁多的女孩如此撕心裂肺的惨叫吗?
  最先闻声赶去的是明德师傅,我也随后就赶到了。
  其时,烟幕般的晨雾已被旭日赶进了山坡的树丛,但露水还是湿了我的裤管,我们家离盛奶奶家其实只有一个田垄,却感觉到每走一步都特别沉重——我是听到明德师傅的喊声赶去的,现场已经惨不忍睹:看来凤妹是不忍被糟蹋的羞辱,是自己用一根棕绳上吊自尽的,盛奶奶却像一张弯犁倒在凤妹上吊的堂屋门口,门坎上还喷了一摊黑血,她一定是想出门求救气极吐血而亡。明德师傅心细,他要我帮忙把凤妹从吊在房梁上的棕绳里解下来后,终于从死者手中找到了一片纸条,上面血写着“久癞子”三个大字。
  幼小的花花已经悲痛得不成人样。此时的明德师傅终于忍无可忍,拎着打木盆的小斧头夺门而出,怒气冲天地就往上村跑,两里的路程他十多分钟就到了,并闯进了久癞子家中,这家伙居然还裸着身子睡在床上,像一头酣睡的公猪。我猜想这一回肯定会出大事,便也旋风般紧随其后跟了过去。
  然而,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紧赶过去的我还是慢了半拍,但见明德师傅脚跟尚未立稳,二话不说,便挥起手中利斧,随之一道寒光闪过,斧头又是一旋,当即就剜掉了久癞子胯下的一粒卵丸……待他的父亲从隔壁房里赶到时,儿子正捂着下身在嗷嗷号叫……惊呆的我看得真切:那一颗仍然颤动的卵丸竟像一颗似醒非醒的眸子,在床前的地板上闪着暗红的血光。“狗日的杂种!”明德师傅仍不解恨,又飞起一脚踢去,只听到粗糙的方格子木窗上的薄皮纸“噗”地被穿了个孔,卵丸划出了一道血色的弧线,在晨光中射向远方……俄倾,隔窗犹听到有饿狗在抢食的吠吠声隐隐地传过来,但随即又被明德师傅一声“丧尽天良啊”的凛然怒吼盖住了,他便扬长而去。   久癞子被送往医院后,他的父亲则连夜赶到了县里,以大队治安主任的名义喊冤,还找到了在村里的驻村干部、县人武部长出面帮忙,最后法院判决的结果是:廖社久虽然逼死了两条人命在先,但他毕竟是个精神病患者(有医院出示的“病历”为证),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回乡执行;而廖明德身为局外之人,用木匠工具致人伤残,而且还是废了人家的“根本”,属于故意伤人罪,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三百八十四条之规定,故意伤害他人身体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致人重伤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所以廖明德被判处了有期徒刑八年。
  “有冤无处喊哪!”明德师傅一声长叹。
  后来,我因为自学写诗和写散文,也已经丢了篾匠的手艺,而当上了公社的文化站辅导员,再后来,又进了县文化馆乃至省文联,慢慢地,也就疏离了白驹村的乡亲们。不过有关明德师傅服刑后的消息,我即使到了县城还是打探过的,据说他进了劳改农场后,仍一直初心不改,硬是向“政府”左一个报告,右一个请求,才终于允许他托人带信给儿子把小木匠工具送到了农场,并让其利用他的长处,继续做圆桌活儿——为农场打脸盆和盛饭的木桶,并且还尝试着用整截木头雕琢小木碗。
  五
  “啊呀,难得难得,这不是当作家的竟然叔叔吗?真是贵客啊!”
  忽然一声响亮的呼喊,把我从冗长的回忆中唤醒,猛一抬眼,见站在我面前的竟是一条胚子扎实的年轻壮汉,他的国字脸庞因自信而显得光彩照人。
  “你是?”虽然面相似曾相识,我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您不记得了?”对方大大咧咧地说:“我是小木匠明德的儿子呀!”
  “哦,记起来了,记起来了。”我一拍脑门,说:“你叫……亲民。”
  对方却不失幽默,“作家叔叔您记错了吧,我可是个‘顺民’啰!”
  我忙着点头,附和他说:“哦,是的,是的,我们都是顺民。”
  朋友们一听,原来是我老乡开的餐馆,就在一旁起哄,“你这个当作家的竟然叔叔呀,一天到晚只晓得闭门造车,已经跟不上形势和潮流啦!”
  “那确实。”我坦言说,“还真没想到这小木匠餐馆是你们家开的。”
  “现在不是时兴農民进城吗?”亲民告诉我说,前不久为爹庆八十岁生日,他喝了几杯酒后,忽然桌子一拍说,“是哪个说的七十三、八十四,留在世上没意思呀?我廖明德才不信这个邪,老子还想带你们创业呢!”我于是也就胸脯一拍,立马为父亲鼓掌说,“就是嘛!人家美国佬七十岁还在手舞足蹈搞演说想当总统呢!爹,您若是重出江湖,我们就鞍前马后伺候!”
  亲民又接着说:“原来我爹是早就已经有了盘算的,他这几年在家里经常敲敲打打,其实已经打了二十多个盛饭的小樟木桶,雕琢了上百只樟木饭碗和菜钵,还嘱我姐夫在长沙坡子街瞄准了开餐馆的门面,见我们都异口同声支持他,才终于把他的想法和盘托出。就这样,我和我姐夫作了分工,我去以房屋做抵押向信用社贷款,在长沙打工的姐夫就去与人家谈门面租赁,也就是简单的农家风格,作过装修,八月十五中秋节那天就开业了。”
  亲民越说越兴奋:“没想到你作家叔叔也来捧场了!”
  “惭愧惭愧!”我不好意地说,“还是朋友们邀我来的。”
  “不要紧啦,有礼不在迟,你作家叔叔今后就常来嘛!”
  我和几位朋友就拱手说:“记住了,我们记住你这小木匠餐馆了!”
  临出店门时,我还是忍不住好奇,问亲民说:“你家老爷子呢?”
  亲民手指着过道说:“他呀!一早到晚,就在后院敲敲打打。”
  我嘱朋友们在门外稍等,自己则穿过过道,朝里面的后院走去。
  嚯,这哪是什么后院呀!其实就是一块几米开外的空地,前面不远处就是湘江,视野极为开阔,并且抬头就能看得到湘江对面的岳麓山。此时,天色已近黄昏,我隔着门洞望过去,落日的余晖正从对岸照射过来,一个熟悉的身影随之映入了我的眼帘,“这就是明德师傅吗?”我在心里说,“真是恍若隔世啊!”他的膝前还蹲着一个十多岁小男孩,那是亲民的儿子吧?真是奇怪,在这座他人的城市里,我却顿时生出了一种“近乡情更怯”的感觉来,我没有去打扰背影朝我的明德师傅,只是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看着一双因久经风霜而略显青筋的手,在把玩着敲敲打打了好一阵的小木桶。
  背影忽然说,“至善哪,你还别以为爷爷只是个小木匠,这小木匠的手艺里可有大智慧呢!”他接着把手中的小木桶举过头顶,对着天光照了又照后,朗声地对至善说,“你看看,你看看,这一块一块单独的木板,不用钉,只用卯榫连接,就像一块整木头雕出来的,这需要多细致的心思!”
  叫至善的小孙也像看出了道道来,说,“这还不是被爷爷给打的!”
  “是的,不打不成器嘛!”爷爷说,“给我背一遍《大学》听听吧!”
  童稚声就响了起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明德——亲民——至善。”我不禁在心里说,小木匠还真是有着大智慧啊!然而,此时此刻,我却在默念着另一首童谣:“萤火虫,打灯笼……”
  廖静仁:文创一级,湖南省文史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全国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文代会代表。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等。著有《湖湘百家文库·廖静仁卷》和长篇小说集《白驹》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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