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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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河煤矿作为省管企业,在改制风潮中,发生了颠覆性改变——矿长赵晋一文钱没掏,就成了大河能源集团的董事长兼总经理,掌控了近万人的前途命运;职工作为股东,每人配给了十万元股金。
  赵春生像往常一样,准时来到更衣室。即将下井那一刻,忽然感觉肚子又疼又胀,难以忍受。没奈何,他只好去向班长告假。
  一小时过后,突然听得一号井方向传来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巨响。赵春生一惊,连忙从宿舍走出,只见几个职工家属正惊慌失措地左盼右顾。口中嘟嘟囔囔:“地震了,地震了!”其中一些人忙着呼儿唤女,躲避灾难。赵春生明白这声音从何而来,不及细想,便飞一般的朝井口方向跑去。
  距离主井和副井不远处,已经围了不少人,直愣愣地面对灼热、奔涌的气浪,不知所措,更不敢盲目靠近。一股烧焦的气味弥漫开来,几乎让人窒息甚至晕倒。尽管如此,却没有人退缩。
  身穿防护服的赵春生正准备下井,矿办副主任赵强赶过来喊住他。
  俩人赶着去了矿长办公室,进门只见派出所长王军一人坐在里边。
  “你们班有多少人?”不待他坐下,王军就一脸严肃地问道。本来他俩是同窗,但此刻的王军却板着脸,有点儿公事公办的味道。
  “六十。”赵春生说道。
  “知道今天有多少人去上班吗?”
  “大概有五十多个。”
  “我要的是准确数字,不是大概!”王军口气有点儿严厉。
  “这我就拿不准了,得到井口登记簿上去查。”赵春生说。见王军这样,他的口气自然也好不到那儿去。
  “我已经查过,登记簿上只有九个,而且都是咱们的职工。”王军说。
  “不会这么少的,至少也有五十二三个,而且多数是农民工!”赵春生摇头说道。边说边想:你查什么查,你有时间去查吗?哄鬼去吧!
  “错不了,白纸黑字,登记簿上就是这么写的。农民工是徐总的人,与咱们无干。”王军说罢,颇有意味地把眼看向春生。
  王军口中的徐总叫徐国雄,是大河煤矿一线作业的承揽人,就是人们通常说的“包工头”。大河煤矿一线作业人员,有八成是他的人马。
  春生一言不发,只把眼朝王军脸上打量,想进一步弄明白他的意思。
  “算了,就不要再绕弯子了。”赵强瞟了一眼王军,然后转脸,把目光定格在赵春生脸上说道,“已经到了这份儿上,我就关起门来跟你说实话吧——作为一班下井作业唯一的目击证人,你极有可能被叫去询问。這次事故不同以往,一旦捅出去,后果将不堪设想!”
  “从董事长到普通职工,都是大河的股东。这次矿难如何处置,事关咱们一号井两万多职工家属的生计,含糊不得!”王军一脸狡黠,侃侃说道。
  “照这么说,弄不好,那十万元的股金就不作数了?”春生面色一凛,当即用怀疑的口吻问道。
  此刻的春生难免有点儿心虚。因为,十万元股金,寄托的是大河煤矿所有职工的希望与未来。作为股东的春生,立马就变得不再那么淡定。
  “那是当然,弄不好是很被动!”赵强点头说道。
  春生越听越不是滋味,稍作犹豫就把头一扬说:“我只认我的股份,经营是别人来经营,干我什么鸟事……”他嘴这么说,心里却五味杂陈——改制十多年,十万元股金,即便是在煤价飙升、大河煤矿做得风生水起的年份,每年也只能拿到一千的红利,说穿了就是几顿饭钱。可最近一年多,市场一落千丈,红利也没有了。
  “这事要弄不好,所有人都得失业!”王军看在眼里,赶着插了一句。完了两手叉腰,审视他的反应。
  赵春生又是一愣。他起先虽觉唐突,但还不是十分在意,听了后面的话,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两眼瞬间就变得疑惑甚至迷茫。
  “既如此,那我就回家一段时间,避避风头。有些话说了不如不说……”春生喃喃地说道。
  “不可能,我跟你说,这个事是不可回避也回避不了的,得下功夫认真对待,这次事故不同以往。”王军摇头说道。
  “只怕他们查出个横三倒四来,我要说了,那不就穿帮了?到时候麻烦更大……”春生说到这儿,刻意把话顿住,一脸疑惑地看他们两个。
  “放心,只要你这里不出漏子,我保你平安无事。”王军说。
  “这是董事长的意思?”
  “你甭管谁的意思,只要按我两个说的去做,就会大事化小。等这事一过,就安排你到工会蹲办公室。”王军略略倾身,悄声说道。怕春生疑心,缓了缓又说:“别担心,让你到工会就是老大的意思。自个儿明白就行了,千万不要和别人说。”
  春生心里清楚,这个“老大”就是董事长赵晋。在大河能源集团,赵晋的权威不容质疑,他要说东,绝对没人敢说西。
  “这个我倒没什么兴趣,关键是别让煤矿倒闭,别让大伙儿失业!”春生嘴上这样说着,心却在想:蹲什么鸟机关,一个月就一两千块钱。不如就在井下跟班,虽说苦点儿累点儿,加补贴怎么说也有三千块钱。只要节俭一点儿,完全可以养家糊口了,干嘛作茧自缚?
  “除了我两个,不管是谁都不要接触,尤其是外来人员或死者家属!”春生刚走出办公室,王军跟上来,喊住他又是一番叮嘱。
  晚上十点五辆矿山救护车、两辆警车卷着尘土鸣笛驶入。市直有关单位的十一台车,也在半小时后鱼贯而入。随着外界的不断介入,这地方的空气逐渐变得紧张起来,每个人都感受到了来自各方面的压力。
  正要上床睡觉的春生被通知上派出所。
  “记住”,赵强交代,“一六六○工作面只有九个人作业,其他人全都让矿工会叫去参加公益彩排……”
  春生点点头。
  “别点头,你重复一遍。”
  “我们班有六十人,十一个人来到井口,其他人全都……”春生顺溜地说道。
  “可以啊,不愧是大学毕业!”赵强点头赞道。他又交代,“……他们要是问起,你就说那个人是周晓通!”   “周晓通?这个人我不认得。我们班只有一个叫周小童的,可能已经不在……”春生边说边把眼看向赵强,似乎想从他脸上解开疑惑。
  “别扯远了!”赵强说,“不认得那就由我来告诉你。这个周晓通,就是徐总的小舅。”
  “就是给徐总做饭那个橱子。”见春生没能理解,赵强又说。
  “就那瘦高个子?”
  “对头!”赵强点头说,“待会儿安监局的人要是问起,你就说你们是一个班的,他刚到井下就折回来了。”
  “他们要看登记簿那咋办?”
  “没事!”赵强说,“放心去说,登记簿会有人去弄。”
  春生随赵强走进讯问室,里边坐了两人,一个五十来岁,秃顶,头发花白;另一个二十多岁,戴了副眼镜,脸白白的,看上去颇有几分文静。
  “这个就是赵春生。”赵强一进门就作了介绍。
  “好了,你走吧,把人交来就是我们的事了。”中年男子摆手说道。
  赵强返身走出。
  赵春生有点儿紧张地坐到俩人对面,强烈的灯光照射,几乎让他睁不开眼睛。“姓名?”中年男子语气冰冷地问道。完了又问年龄,问家庭住址。
  “你是二班?”
  “不,是一班。”
  “你到了井下又折回来?”
  “我只到更衣室换了工作服,还没下井呢。”
  “那你干嘛不上班?”
  “肚子疼得不行……”
  “知道下井的有几个?”
  “十个……不,九个。”
  “十个还是九个,说清楚了?”
  “九个!”
  “那还有一个呢?”
  “下到井底又折上来了。”
  “你是亲眼看到他折上来的?”中年男子再问。
  “不。”赵春生摇头说道,“我没在场,我是晚上才听他们说的。”
  “下到工作面的是哪些人?”
  “不太清楚,我没参与下井救援……”春生喃喃地说道。
  春生走出派出所已经是子夜时分,明月当空,万籁俱寂,但空气中却似乎飘荡着一种诡异气氛,让他不再似往日那般坦然。可没走几步,忽觉肩膀一沉。他一惊,连忙回头,只见王军一脸诡异,悄无声息地立他身后。
  “你干嘛,跟个吊死鬼似的?”赵春生不无厌恶地楞起了眼睛。
  “怎么,没吓着你吧?”王军不答反问。
  见他不吭气,王军呵呵一笑:“你今天晚上很沉着,回答得也很得体。回头我跟徐总说说,让他奖励你一千块钱。”
  “要拿你拿,这种钱再多我也不要!”春生说道。
  “回家好好休息,哪儿也别去。如果麻烦不大,我们也不会找你来做这个事情!”见赵春生愣愣看着自己,王军说道。
  “应该没我的事了,我已经给他们签字摁手印!”
  “随叫随到,说不定哪天他们又会喊你。”
  回到宿舍,在隔壁苏老三家闲聊的嘉玲听见门响,知道春生回来了,拉着女儿小雨走了出来。
  “我们正说瓦斯爆炸的事,惨得很哪,没一个人能活下来……她们都说,还是你春生命大,关键时候肚子疼,菩萨保佑……”嘉玲一进门就唠唠叨叨,说个没完。
  第二天整个白天,赵春生都忐忑不安地待在宿舍,也没人来找他。
  嘉玲没事,吃了晚饭就去串门。到了晚上,嘉玲像是打探到了什么消息,兴冲冲地折了回来。
  “难怪出了这么大的事,原来是有原因的,是天意!”嘉玲进门就说。
  “什么天意?”春生一脸狐疑地问道。
  “我跟你说,前几天就有人见到鬼了!”嘉玲坐到春生对面,一脸神秘地讲道,“就在十九号那天晚上,你们班一个叫周晓通的人去上夜班,半路上看到前边不远处有一串人影,其中有一高个子,嘴里叼着烟,一路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什么。他数了数,一共九个人。从背影来判断,那高个子像是王黑五,就那副班长。周晓通一路紧追,跑出一身汗,却怎么也追不上。将近井口,人忽然不见了。周晓通在更衣室等了好长时间,才见王黑五他几个一路说说笑笑,满面红光地走了进来,样子极不正常。”
  嘉玲讲到这儿,把话顿住。
  春生眉头深锁,一言不发。
  嘉玲不等他插嘴又说道:“到了第二个晚上,在去上班的路上,依旧是那一串身影再次出现。不同的是,这一次是远远地跟在他后面,你慢他慢,你快他快,你停下来他也停下来,颇为吊诡!这些影子,有时排成一线,踟蹰而行;有时蹿前蹿后,像跑龙套。周晓通甚是惊讶,折转喊道,‘王黑五,你几个快些跟上来一起走吧,不要落在后面讲胡话吓人,不然我要丢石头打了。’说完,撿了一块石头颤抖着扔了过去。这一扔,奇怪的事就发生了。石头落处,‘嘣’地一下像是炸开了的锅,电光一闪,黑影四散惊飞,如流星一般叫嚣着划过夜空,眨眼就不见了。周晓通很害怕,没敢再去上班,而是折头就往回跑,等跑回宿舍已是上气不接下气的了。周晓通把撞见鬼的事讲出,但是,没有一个人相信。里边不知谁说,‘莫听他鬼话!这家伙,装得挺像的,懒得上班那算了,不用在这儿故弄玄虚,拿鬼来吓我几个。”
  “哪有这回事情?我就从来没听说过!只是这故事……”春生连连摇头。
  “乱七八糟!你都听谁说的?”春生有点儿吃惊。
  “老苏讲的。”嘉玲说。又说,“老苏还说,这个事情听说是周晓通自个儿讲出来的。他还专程找到调查组,一五一十地向调查组的人做了详细汇报。调查组的人听了,让他保密,不要对外讲。”
  “……没有的事,别听,都是一些不着边际的鬼话,是周晓通胡编乱造出来的。”春生愣怔一会儿,摇头说道。说完就想:“我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原来如此!”
  “怎么,周晓通不是你们班的?”嘉玲皱起眉头问道。
  “我们班只有周小童,没有周晓通。”春生含混地说道。
  “只怕我没记准,不然就是一个人呗。反正这个人我是没有见过。”嘉玲说道。   “五六千人的煤矿,连同家属子女少说也有两万,你当然不可能全都认得。”春生面无表情地说。见嘉玲愣愣不语,隔会儿又说:“不认得也很正常。虽说都是一号井的人,但我们住北边,他住南边,相隔两三公里,哪能说见就见!”
  嘉玲吃了晚饭就去串门子。
  “听说这次抚恤金最多,死一个人给一百万!”嘉玲有点儿兴奋,回来就说。
  春生躺在床上,嘴上不说,心却在想:一百万,难怪静悄悄的,没人吵闹。
  他不敢也不愿再想下去,就转而思量:这井下风险真是太大了,我要调到工会,得设法给嘉玲弄个工作,即便是临时的也无所谓,一年一年的熬,总有熬出头的时候。嘉玲有哮喘病,重的干不了。工资怎么说一个月也在一千零点,加到一块儿在三千冒头,够了!想到这儿,他禁不住有点儿兴奋,就問嘉玲:“在矿上给你找份工作,干不干?”嘉玲说:“做什么?”春生说:“甭管做什么,反正我有办法。”嘉玲有兴趣,就问:“多少钱?”
  “……一个月也就一千零点儿。”春生有些难为情地说道。
  “一千零点儿顶个屁用!”嘉玲冷冷地说道。
  “工资是不高,但我们一家人能够住在一起,这比什么都强。”
  “顶个屁用!”嘉玲说,“这年头没钱怎么行,没能过上丰衣足食生活不说,就连过年过节也只能窝在家里,连亲戚朋友都不敢去走走!”
  “成千上万人,这矿上不都是这样的吗?咋就不能过了?” 春生打起精神说道。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点儿气馁。
  到了这时候,他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王军。他们从初中到大学都是同学,又一起来到大河煤矿,俩人曾经是难兄难弟。但是,十年过去,他还在井下当他的技术工人。可人家王军却凭借长相英俊、小嘴甜、会来事,傍上了董事长赵晋的女儿赵雪,年纪轻轻就当了派出所长,成了正科。开的是奥迪,穿的是名牌,在市里和省城都有别墅。
  三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带春生去他市里的家,那种豪华,完全可以用奢侈来形容。尽管他很热情,打那以后,他再不想去他家了。
  “你想什么呢?”嘉玲打断他思绪问道。
  “没有啊!”
  “是不是让我和女儿进城?”
  “这里到市里一百多公里,来去都很麻烦。”他说。
  “可你养不活我们娘儿俩。”
  “也许过几年就会好起来的。”这句就连他自己都不太敢相信的话,他已说过多次。
  “嘭嘭”的敲门声打断了春生的思路。
  “哪个?”
  “你开门,我们有事找你?”
  “你是哪个?”
  “说了你也不认得,开门你就知道了!”门外的人说。
  “不认得那就算了,深更半夜的。”
  “我们是死者家属,要给你下跪!”
  “你们回去吧,找我改天再来。最好去找那些当官的。”他这么说着,心却在想,无论怎么说,明天一早我就离开,让你们掘地三尺都找不到我!
  “我们不走,就跪在你门前!”
  “跪门前也不管用,我有病在身!”赵春生有点儿生气似的说道。
  “几十个人挺在光天野坝,惨得很哪。他们都是你的同事,你就这么忍心……”门外的人断断续续地说。
  “他们说他们违章作业,往死人的身上撒污水太不道德,只有你是证人,你能为他们伸张正义!难道农民工就不是人吗?”见赵春生不作回应,门外的人又说。
  “起吧!”一直沉默不语的嘉玲,这时候却轻轻推了一下他肩膀,悄声道,“起来跟他们说清楚。亲人死了,他们也挺可怜的!”
  春生默然不语,正考虑怎么回应,忽听房后脚步声响。
  “徐国雄养的黑保安抓人来了!”一人尖声叫道。随后,便是一群人四散奔逃的声音。
  “春生,你起来一下!”不一会儿,随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门外传来王军的声音。
  赵春生披衣起床,打开门走出宿舍。门外立着王军和赵强。
  “你媳妇在家?”王军问。
  “在。”
  “这里说话不方便,走,到我车上去说。”王军想了想说。
  “这地方被人盯上,你不能在这里住了!”王军上车便说。
  “是有点儿烦人,不如我到老丈人家住上几天。”春生说。
  “太远。”赵强说,“你老丈人家少说也有五六十公里,如果调查组提出要人,赶不及那就麻烦了。”
  “那咋办?”
  “我们的意思是,你到老炸药库去住,多则十天半月,少则三五天。只要事情一摆平就接你回来。”
  “老炸药库?”春生皱起眉头说,“那地方已经废弃这么多年,连电线都剪了,哪还能住人呀?”
  “正因为这样,才没有人会想到你在那个地方!”王军说。
  “……冷清的很,又没有电灯。”春生颇有几分为难地说道。
  “给你几盏矿灯,买点儿蜡烛什么的。只要不亮,打个电话我就上来帮你更换。”赵强说。
  “把你媳妇也带上,告诉隔壁邻居,如果有人问起,就说回老家去了。有本事让他们找去!”见春生犹豫不决,赵强又说。
  “那要跟她去说,我是不好作这个主的。”春生想了想说。
  春生回到宿舍,跟媳妇嘉玲说了。赵强也在旁边打气。
  “也行!只是孩子太小,没灯她会不习惯,会闹脾气!”嘉玲爽快地答应。
  “那就把孩子送走,横竖就是几天的事情。”赵强说。隔会儿又说:“车由我来安排,事不宜迟,今晚就走。”
  两口子稍作商量,连夜把女儿送外婆家。
  “怎么回事,夜半三更的?”把门敲开那一刻,小雨外婆面带惊讶地问道。
  “一个姐妹有事要我帮她几天,照顾不了,把小雨送回来一段时间!”嘉玲进门就说。
  “咋了,出什么事了?”母亲满是疑惑地问道。   “没事没事!”嘉玲轻叹一声,说完,把身上仅有的三百块钱掏出来。
  折回到矿上已是凌晨五点,天色渐亮。
  春生两口子下车就直接回家,准备趁早搬走一些必要的食物用具。不料,刚转过房角,就见男男女女十多个人蹲的蹲站的站,围在他房前屋后。两口子都吃了一惊,连忙退了回去。一番商量,春生先去打扫卫生,嘉玲回家,找机会拿几件待用东西。
  春生随王军赵强来到老炸药库。
  这是位于矿区南面大约五公里的一个山沟,这地方三面环山,一面临路。当初,不知是哪位高人心血来潮,未经缜密考虑,就把炸药库放这里来了。过些年走马换将,嫌远,炸药库就又迁往别处。这地方人去楼空。到如今,触目便是那满院衰草、两幢旧房、一抹斜阳。
  赵强一下车就赶着开门,捅了半天,却没能把早已銹蚀的门锁打开。王军见状,从车上拿来一把小锤,三两下就把锁砸了。
  “遥望是君家,荒冢柏累累……地板都长草了!”赵强进门就是一通感慨。
  春生听了,似触电一般,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去,瞬间心头怪怪的,像是压上了一块石头。因为,在库房后面半山上,有着一个大规模的坟场,埋的是大河煤矿死难的职工,最早的可以追溯到五十年前,大概是占据高处的缘故,只要一踏进大门就能看到。
  “太压抑了,当初不知是怎么来选址的!”春生摇头叹道。
  “正因为这样,才没人会想到你住在这里,这可是最保险的了!”王军一脸堆笑地说道。而后又说,“当初之所以把炸药库迁走,就因为它挡了风水。”
  “哪里,他们都说‘嫌远’呢。”春生说。
  王军说:“等过了这事,我们就组织人把这地方彻底铲平,一砖一瓦都不能留……”王军说完,领着俩人四处查看了一圈。
  “看来看去,这地方就数库房的隐蔽性最好,整幢房子都让柳树遮得严严实实。”王军说。
  “就住宿舍楼西边那间,里边灶台,桌子、案板一应俱全,打扫一下就行了。库房没有窗子,防潮板也全都腐烂了,一股霉气,根本不能住人。”春生说。
  “随你便吧。”王军点头说,“住哪里你自个儿决定,只是白天尽量减少出门,院子里的任何东西都不要动,横竖就是三五天的事情。”临走又说,“安心在这里待几天,你要嫌闷,待会儿我把下边炸药库的狗给你送一条过来。”
  “要得要得!”春生连连点头,“那就把那条大黄狗给弄来!”
  午饭时候,王军果真把大黄狗给弄来了。
  “你媳妇暂时还来不了,让我送三个包子上来,你就将就将就!”王军说。
  春生晓得原因,就不多问。自己吃了一个,把余下两个给了大黄。
  待嘉玲到来,就已是黄昏时分。
  “真是难缠!”嘉玲进门就说,“矿上已经答应一百万,偏有几家不依,怎么做工作都不行!”隔会儿又说,“这帮农民工家属真是可恨,我进门就不让走,就像一窝蜂,嚷着要我说出你的下落。我说你没上班,他们就是不听,不让我走。没办法,我只能空身出来。瞧,行李是招待所的,碗筷炊具是食堂的,都是赵主任给借来的!”说罢,问春生:“楼梯口那大黄狗是哪儿来的?”春生说:“是下边那炸药库的,王军担心咱闷得慌,就把它弄这里来。”
  “叫啥名呢?”
  “叫大黄!”
  “大黄有灵性,第一次见我就摇尾巴,一副可亲的样子!”嘉玲说罢,起身从食品袋里拿了两个包子,趁天还没全黑出门去了。
  “这天井旷得可怕!后边山上一些白白的东西,不知是什么,怪惹眼的!”嘉玲进门就说。
  “这是老炸药库,占地二三十亩。我刚来的时候,这里有仨人管库,种了十多亩地,养猪养鸡的,热闹得很呢。”春生说道。但他没提坟堆的事。
  “可现在变得冷清了!”
  “管它呢!”春生说,“我们不过是住三五天,只要事情一过,我们就走人了。”
  “穿的洗的一样没拿上来,明天我还得下去!”嘉玲说。
  “要得。”春生交代说,“下去肯定要下去,只是不要让人认得我们住在这儿。来的时候要机灵点儿,想着买条烟上来!”
  嘉玲一早离开,折回的时候,月亮已经升到了头顶。
  “直到九点还有人守在门口,拿不了!”嘉玲一脸疲惫地说道。
  “烟呢?”
  “小卖部也有人守着呢。”
  “哼,简直就是惊弓之鸟!叫我说你真够笨的了!”春生冷着脸埋怨了一句。
  嘉玲脸色煞白,一言不发。
  “喂,赵主任,麻烦给我送条烟上来!”赵春生拨通了赵强电话。
  “好的好的”赵强诺诺连声,“我现在在外面,我让办公室的小刘给你送去。”
  “买条红河!”
  “我这里有现成的,我让他送条软云,你只管抽。”赵强说。
  次日下午,两点多一点,王军来接赵春生。
  “省上来人,要重新启动调查,你得去一趟。”王军说。
  赵春生二话没说,揣包烟就随王军走。
  “死者家属的工作做得咋样?”春生边走边问。
  “这边这九个昨天就签了,已经送去火化,明天一早下葬!农民工那边只有天晓得!”王军一脸无奈地说道。
  “那边要多少了?”
  “一百八十万。”
  “一百八十万,太离谱了!”
  “开口还要三百万呢,一百八十万是后来给减下来的。”
  “王黑五一家人太难缠,他爹和他二哥说什么都不干,开口闭口就是要人。本来有三分之二的人家已经松口了,只要打足钱就答应签字。但给他一搅和就黄了,全都持观望态度。”王军说。
  “说‘要人’那是假话,分明是想多弄一点儿钱,只是嘴上不好说而已。他们其实就是敲竹杠。”春生说。
  “就这个意思。”王军点头说,“煤价大跌,煤矿账上现在几乎没什么钱了,而他们却异想天开,想一口吃成个胖子,把煤矿逼上绝路。殊不知,这么做,到头来只能是鸡飞蛋打!”   “没钱?”春生一惊,暗想,“前几年效益不是很好的吗,咋就没钱了?不知赵董事长这些年是怎么搞的,他不是很能干、能够呼风唤雨吗?又没大规模投资也没发放给职工,钱都到哪里去了……真要没钱,到时候都得完蛋!”想到这儿,他的脸转眼就变得没一点儿血色。
  王军着眼别处,像在寻找什么,根本就没去留意春生脸上的变化。
  “矿上正物色能说上话的人,我听说你跟王黑五关系好,也到过他家几趟,有没有兴趣出面试试?”见春生没出声,王军又说。
  “差距太大,只怕去了也是白去。”春生转过神来,怏怏地说道。
  “那倒难说。”王军瞅着他,不以为然地说道,“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为了防止疾病传播,徐总已经把他旗下的民工全组织起来,统一着装,采取了铁桶合围,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过个三五天,臭气熏天,扛不住他们自然会妥协。今天一早,他们就去发通知,禁止人员流动,只进不出。”
  “徐国雄这狗日的真够歹毒的!”春生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这可不是办法,黑五他爹脾气很犟,弄不好到时候反弹更大,不好收场!”
  “你明天就去试试?我知道你找得着话说。”王军一再动员。
  春生点头应了。
  来到派出所,春生被带到审讯室隔壁等候。
  一小时过去,依旧不见传他,只听里边不时传出呵斥声,甚至伴有拍打桌子的声响。
  “你不要抱侥幸心理!”
  “我说的都是实话,不信你们可以去调查嘛……这是天意!”
  “什么叫天意?你给我放老实点儿,不要胡说八道!”
  “你才胡说八道!”春生一听声音,就知道是周晓通了。就想:这个周晓通之所以敢跟调查组的人顶撞,不就仗着他是包工头徐国雄的小舅吗,换了一般人哪敢!
  “是谁指使你的?”
  “没人指使!”
  “你这是妖言惑众,干扰调查工作的正常进行!”里边人厉声呵斥。
  “事实是明摆着的,别拿拍桌子打板凳来吓唬群众,这事我见得多了。”周晓通针锋相对,一点儿都不示弱。
  “我警告你,再不老实,我就马上拘捕你!”来人脾气不小,见对方公然对抗,把桌子拍得“嘭嘭”作响。就连王军听了,也格外紧张。
  “这周晓通真是不知进退,不知徐总是怎么想的!”王军心里说。
  “我不过说了实话,我真的见鬼了!你们要捕就捕,老子不怕!”周晓通拍胸打脯地说道。
  春生听得惊心动魄,凉气倒吸。
  又过了一会儿,隔壁有人来到窗外,冷声道:“把人带过来。”
  一声“把人带过来”,让春生听了很不是味道,但却无可奈何。
  “沉着点儿,就像上次那样!”王军小声叮嘱。
  春生一出门,就看见被拷在栏杆上的周晓通。他吃惊不小,但表面却不露声色。周晓通看见他,身子一扭,把被拷的手遮掩,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遇到这种情况,春生只能把脸扭向别处,与他擦肩而过。
  尽管对方口气咄咄逼人,但赵春生丝毫不受影响。他轻言慢语。毕竟是读过大学的人,又肩负“重任”,他的回答与上次如出一辙。
  “你必须对你说过的话负全部责任,我们还会找你,必须随叫随到!”摁过指印,负责询问的人照例作了交代。
  从派出所出来,天已经完全黑了。赵春生乘夜色来到宿舍附近,见无异常就走过去打开门,拿一些必要的东西。
  烛光下的嘉玲目光呆滞,神情忧郁,没做饭,甚至连火都没生。春生把包打开,把换洗衣裳、洗发水、香皂、木梳、梳妆镜一一拿出。
  “瞧,该拿的都拿了,你的拿来两套!”春生讨好似的,把衣服拿到她面前晃了晃,轻笑说道。
  嘉玲瞟了一眼,面露惊讶,脸色转眼变得不似先前那般难堪。春生先生火,然后提来一桶水,赶着淘米煮饭。待一切安排妥当,忽然感觉脚底软软的。拿起电筒打开一照,竟是满地烟蒂。
  “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烟蒂?”春生有点儿吃惊地问道。
  嘉玲不无诧异地盯着地上的烟蒂,好一会儿才缓缓把头抬起。
  “来了一老倌,说是黑五他爹,领着十多个人翻大门进来。找你不见,就在这屋里等着,给弄得乌烟瘴气的。”嘉玲怯怯地说道。
  “这地方他们咋会知道?”春生吃了一惊,连忙问道。
  “这我怎么晓得!”
  “肯定是你昨晚不小心,让人跟踪了!”
  “他要跟踪昨晚就找你了,何必等今天下午?”嘉玲反驳说。又说,“他们说,他们已经被围困,是从水沟里钻出来的。徐国雄放话,谁要聚众闹事,他就不留情面,把谁给灭了!”
  “唬谁!”春生听到这儿,情急之下随手一拍,把本就不太结实的桌子拍得东倒西歪,差点儿就散架了。
  嘉玲唬了一跳。
  “他这是在耍流氓!”春生气愤地说道。
  “还有呢!”嘉玲接着说,“徐国雄还说,所有民工都是他找来的,与煤矿无关,想要撒野就冲他来。徐国雄每晚十点都派人一家一家的去查,防止有人逃脱。怕徐国雄找不见,他们一黑就急着走了!”
  春生虽然连连冷笑,却再没做出任何过激反应。
  “不是一百万吗,难道这钱让徐老板给侵吞了?”见春生不说话,嘉玲又说。
  “他们嫌钱少。”
  “一百万还嫌少?”
  “他们要的是一百八十万,不是一百万。”春生有些生气地说道。
  这一刻,俩人都沉默了。
  “他们说,你要不出面,天一黑就会有几十个阴魂找上门来!”嘉玲打破沉默说道。随着话题转变,她脸上转眼就布满了愁云。
  “狗嘴吐不出象牙,这是哪个儿子说的?”
  “说是黑五他二哥,年纪跟你差不多。”
  “他這是在恐吓,就像徐老板恐吓他们一样。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春生说道。   “这地方太阴森,半山上全是死人坟堆,就连白天都感觉怕人,脊背凉凉的!”嘉玲一脸苍白地说道。
  “别怕!”春生知道她胆小,宽慰说,“黑五他爹跟我很熟,我明天就代表矿上跟他们去谈判,争取尽早把事情做个了断。”
  “这地方断不能住了!再不摆平,只怕……”嘉玲怯怯地说。春生打着哈欠,听到一半就打断说道:“睡吧,别尽说丧气话,时候不早了!”
  到了半夜,嘉玲“嗖”地挺身坐起,一下就把被子卷到了脚头。
  春生给惊醒了,扭脸盯着她。
  “咋了?”春生撑起身子,有点儿茫然地问道。
  “有人在院子里讲话!”嘉玲手搭嘴边,悄声说道。
  春生侧耳聆听,除了昆虫声、风声就再没声息。但他还是免不了有那么一点儿紧张,于是,披衣站到窗口看了一会儿,可什么也没瞧见。
  “哪有什么,怕是你做梦呢?”春生淡然说道。说完摸她额头,全是豆粒大的汗珠。
  “别怕,有我在,没鬼敢来。”春生困了,胡乱说了几句,不觉睡去。
  次日一早,春生睡得正香,被王军叫醒。把眼一瞧,嘉玲不知什么时候就已起床。他一骨碌爬起,随便洗了把脸就随王军走出。
  “嘉玲,待会儿自己做饭吃,我可能要晚一点儿才回得来!”见嘉玲低着头,在院落深处打转,春生交代一声,没等回话就转身走了。
  嘉玲听喊,像是从迷梦中醒来一般,此刻的她昏昏沉沉,仿佛已被什么神秘而不可抗拒的力量所左右,连抬头都很难。她希望他能走近她,大声喊她,让她能够从可怕的、如迷梦一般的困境中解脱出来。许久,却未能如愿。她费劲地把头抬起,搜寻他位置,但看到的,却是他俩离去的背影。
  随着背影的渐行渐远,如幻觉一般消失,这地方很快就变得死一般的寂静!听不到马达的轰鸣,山风的叫嚣。就连成群结队的山鸟,也都变得痴痴呆呆,默无声息。不再飞,也不再啼。
  在静默了足足一刻钟之后,她低头踱步,开始在院落中徘徊。她目光呆滯,举止怪异,口中念念有词:“怪事,咋会有这多人在此跳舞!那个长发女子咋会蹿来蹿去,说今天新来九个,全是男的,待会儿我们要列队欢迎……”到了后来,她的脸色由白变青,由青变黑。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变得相当的鬼魅,让人难以捉摸。
  春生他们离开老炸药库,一路向北。
  途中,春生突然想起了昨晚嘉玲的举动,想起今天一早将有九口棺材要在那地方下葬,心就悬了起来。
  “对了,周晓通撞鬼的事是怎么给弄出来的?” 春生皱起眉头问道。
  “都是徐国雄这个土老板自以为是,什么鬼啊神的。这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还非得让我们找你来配合不可。”王军苦笑着说道。
  “你还别说,编得怪像的。他这是在漫湾煤矿原有故事的基础上改头换面,搞得惟妙惟肖,就跟真的一样,我听了都感觉有点儿害怕,尤其是在晚上!”赵强说。
  “看来我得早点儿回去,别让嘉玲担惊受怕!”春生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们在哪儿呢?”春生转了话题。
  “鸭子塘!”赵强说。
  “还有五公里,那地方你应该到过。”见春生没吭声,赵强说。
  “到过,前些年跟黑五他们去打野鸭。那家伙枪法准,从不失手。”春生说。
  “可他这回失手了!善恶到头终有报……”赵强不无挖苦地来了一句。
  “前几天还约我,我没去。”春生说。
  “前几天?不可能吧,他的火枪不是早被我们收缴了吗?”王军有些奇怪地问道。
  “哪里,又给弄出来了!”春生把嘴一撇,仰首笑道。
  “谁给弄的?”
  春生缄默不语,只把眼朝赵强看去。
  “肯定又是那个马副所长给弄的,他俩的关系铁得很呢!”赵强话带嘲讽地说道。
  “老马太大胆,他这么目无法纪,出事只怕是迟早的事情!”王军冷冷地说道。
  越野车拐进鸭子塘路口不远就有身着迷彩服,手持胶木棒的联防队员沿途把守。行驶到一路口,王军把车停下。
  赵春生下车一瞟,路边闲置多年的房子经过打扫,已经有人入住。包工头徐国雄霸气十足的坐在一个藤椅上,左右两边一字排开,坐了不少的人,全都戴着红袖套,一个个精神抖擞,威风凛凛。
  春生诧异了,从头到脚把徐国雄仔细打量。
  “装,都在装!这分明是一种心虚的表现,却打肿脸给东家来看……”春生外表不露声色,内心却很是吃惊。
  “多数人扛不住了,背地里找我谈判。就那姓王的老家伙不知死活,还在煽风点火。我问他要钱还是要命。他说要钱也要命。我跟他说,跟我耍横就别想要钱,想要钱就别耍横,否则只能到阴间找阎王爷去讨。他说他不怕……”不待王军他们坐定,徐国雄就咬牙切齿地说了一气。
  “王黑五他爹跟赵春生很熟,我带他来开导开导。”王军说。
  “只怕作用不大,那老家伙是个不知死活的人。要在平时,我早就把他废了。”
  “打人不解决问题。”王军说,“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节外生枝,现在正打黑呢。”
  “我也是这样想的,可老家伙死活不肯!”徐国雄边说边把头转向春生:“一百万上限,你要把老家伙摆平,少一万我分五千给你,说到做到。”
  “别的人是多少?”春生问。他虽鄙视徐国雄的为人,但还是不得不定下心来,公事公办。
  “九十万。”徐国雄说。
  在简单了解情况之后,车继续前行,不一会儿就到了鸭子塘。
  所谓的鸭子塘,不过是一个占地两三百亩远离村庄的沼泽地,有七八米宽的道路环绕,周围是一些荒芜地块。再后面,是一溜儿高山陡坡。因为地处偏僻,这里聚集了不少野鸭。秋天一过,南来过冬的候鸟也不此栖息。可眼下,这地方却变得风声鹤唳,野鸭不敢露面,就连过往行人,也都战战兢兢。
  王军他们一到,原本三五成群坐地坎上商量对策的人群立刻分散开来,拥向各自地盘。   刹那间,恸声如雷。
  春生心惊肉跳,不敢去看。
  挨近尸体的地方已经能嗅到臭味,但还不大。王军、赵强所走的线路,也是尽量靠近水塘一边,他俩仍不时皱起眉头,伸手掩鼻。
  仨人绕塘转了半圈,哭声渐止。就要接近一土坯房时,陡然听得里面传出一声哭叫:“我的儿啊……”
  春生晓得是黑五他爹,连忙加快脚步赶了过去。走近一看,只见黑五尸身摆放在紧靠墙脚的地上,用一块花油布严严实实的裹着,脸都没露。油布下面铺垫了一些干草什么的。黑五他爹坐在一个草墩上,把头仰得高高的,哭一句歇一气。
  “老叔!”春生轻唤一声。
  黑五他爹显然已经听见,耳朵不由自主地扇了一下。但他依旧哭喊 “我的儿啊!你死得冤枉死得惨哪。爹要不能为你伸冤雪恨,就是给我万里江山又有何用……”
  春生晓得,黑五他爹能言善辩,想要说服他,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老叔!”春生又叫了一声。
  黑五他爹顿住哭声,把脸略微一侧。
  “你是哪个?”黑五他爹故作惊讶地问道。
  “我是春生呀,是黑五的同事!”
  “你来干什么?”黑五他爹说道。
  “我来看看黑五!”
  “你真有这么好心?”黑五他爹冷眼打量着他,口气咄咄逼人,“你连我都不见,你是让徐国雄那个龟孙子给收买了,你是来当说客的,你骗不了我!”说罢,扫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王军和赵强,断断续续地数落起来:“这伙灭绝人性丧尽天良的东西,迟早要遭雷劈,不信老天不报……”
  王军赵强灰头土脸、不声不响赶着离开。
  赵春生一脸尴尬,手足无措。
  “我黑五死得惨哟……”一通数落之后,黑五他爹放开嗓子,再一次干嚎起来。
  春生觉得没趣,就暂且离开,与先一步开溜的王军和赵强去做商量。或许忍受不了那气味,王军赵强简单交代几句就不再跟进,油门一蹬,找徐國雄喝水打牌去了。
  春生接二连三走访。几句贴心体己话一说,就把距离拉近了一大截。加之赵春生说话干脆利落,不偏不倚。到了后来,大多数人沉不住气了,就不再有太多戒备,有的甚至直截了当——
  “人已经死了,就是给再多的钱也换不回来!只要条件合适,我们何苦这样……”有人说。
  “死者为大!只要一视同仁,我们也不愿把事情闹大。把煤矿弄倒大家都没好处……”
  “入土为安!只要一视同仁,按规矩把钱给了,我们就签字画押,连夜把人抬走。臭气熏天,再摆不是办法……”
  “没道理!把我们围困在这里不让进出,这事太让人气愤了,大不了鱼死网破……”
  “给九十万,我家原本就是同意的。就黑五他爹和他二哥不让,非要拉我们一块儿跟大老板徐国雄死磕。难道鸡蛋还能磕过石头不成……”就这样,各家一本经,想咋念咋念。
  春生仔细盘点了一下,愿意妥协的人占了大多数。
  就这时,塘口传来汽车喇叭声。春生知道王军他们来接,就站起说道:“我得走了,我已经听取了大家的意见,回去跟领导汇报汇报,等明儿再来。我个人认为,大家的要求一点儿都不高。只是……”
  “摆井口的给一百八十万,我们才九十万,这道理说不过去!一样是死,难道民工就不是人吗?”有人愤愤不平,尖声吼叫。
  “哪来的一百八十万?这都是听谁说的?”春生皱起眉头问道。
  “黑五他爹打探来的!”那人说。怕他疑心,缓了缓又说:“黑五他爹认识的人多,应该不假!”
  “这个……”春生本想解释,嘴张开了,却又不知如何说。他心里清楚,这时候谈论黑五他爹长短,惹毛了就会把水搅浑。忽闻喇叭接连催促。
  “算了,天快黑了。这不是什么小事,不能太随便。大伙儿都考虑考虑,换位思考一下,等明天我再过来!”喇叭再次催促,春生扔下几句话,赶着走了。
  “不是一百万吗,怎么才说九十万?”春生问王军。
  “一百万是集团定下的,这边是徐总的人马,他说九十万就九十万,别人能说什么!”王军说。
  “钱是他出?”
  “二八开。”
  “我二他八?”
  “哪里!”王军说,“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是他二我八!”
  “他连百分之二十都不想出,难怪平时从来不把事当事!”春生一脸不快,摇头说道。
  “不奇怪,现在的老板就是这样浑!”赵强把头一撇,颇有意味地甩出一句。之后又说:“徐国雄前些年在农村以开拖拉机为生,穷得叮当响。自打承包我们煤矿的一线作业之后,不到十年,鸟枪换炮,开的是宝马X6、奔驰450;住的是六百平米的洋房,在市里、省里都有别墅,有情妇;钱大把大把地花,多得用不完。而我们却是半死不活……”
  “不要随便议论他人,这不是我几个该管的事。”王军打住说。说完,把眼紧盯赵强:“尤其是像你我这种身份,说话行事不得不谨慎一些。否则,一不小心就会误导群众,自乱阵脚!”
  回到矿上,赵强忙着安排饭,王军利用间隙打了一个电话。
  王军满面春风回到桌上,对赵强春生说:“老大对咱们今天所做的工作十分满意,让咱们趁热打铁,一百万就一百万,把事情摆平了。”
  “我跟他们说明天,让他们好好考虑考虑……”春生踌躇说道。
  “等不了了。”王军说,“必须立即行动!老大说,再要放任徐国雄那狗日的去弄,那整个集团都得完蛋!”见他两都没吭气,王军又说:“含糊不得,这可是政治任务,压力山大!”
  “‘压力山大’这可是赵总的口头禅,没想这会儿从你口里吐出,学得够快的,不愧是咱们赵总的乘龙快婿呀!”赵强调笑道。
  “去你的,你个王八羔子!”王军脸红脖子粗,骂了一句就转入正题:“你两个可别瞎猜,这个本来就不是赵总的意思。现在是王副总在主持工作,王副总就是咱们的老大,赵总昨天夜里去了省城。”   春生原本担心嘉玲,想赶早回去,见王军这么说,也不好再推辞。
  “我让人送来三条好烟,待会儿一人一条,大家打起精神共同奋战,力争今晚搞定,搞不定决不罢兵!”王军斗志昂扬,说话跟战前动员如出一辙。
  王军三言两语就作了分工。
  春生直奔黑五一家。来到门口一看,四处一片漆黑,一片寂静。就连摆在黑五两头的长明灯都未曾点亮。他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
  “谁?”他掏出打火机,正准备打火,忽听得一声吆喝。
  他一惊,毛发倒竖。正要折头,一束手电光陡然射到,让他目瞪口呆,不敢动惮。紧接着,左边角落里缓缓升起一团黑影,一步步朝他逼近。
  他屏住心跳,尽量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
  “你是干什么的?”他正准备吱声,却听到一个苍老、颤栗的声音,听起来阴森森的。
  “是我呢!”知道是黑五他爹,春生不敢怠慢,赶紧作答。
  这时,在邻家闲聊的黑五大哥二哥听见响动,急忙赶了过来。见是春生,也都没说什么。
  “鬼鬼祟祟的,你来干嘛?”黑五他爹冷声问道。
  “我过来看看,顺便跟你老谈点儿事情。”春生说。又说:“这几天你老不都在找我吗?我今晚单独过来,就是想听听你的想法,看我能不能帮上一点儿忙。能帮,也算对得住黑五兄弟,不枉你老找我一场,不能帮,给烧点儿纸、焚点儿香,让他早点安息。”
  春生这么一说,让黑五他爹找不到吵闹的由头,一时间,所有的委屈与辛酸如水决堤——
  “我的儿啊……”黑五他爹痛彻心扉,没说几句就昏厥过去。春生见状,赶着掐住他人中。
  “老爹,你咋了?你倒说话呀……”黑五的大哥慌作一团。
  “完了完了!”黑五的二哥说,“看来活不过来了!这都是你们煤矿给弄的,责任全在你们……难道农民工就不是人吗?太欺负人了!两条人命,不给钱就告到中央,跟你们去打官司……”
  春生自顾忙碌,任凭黑五二哥乱说乱讲。
  不一会儿,黑五他爹慢慢转醒,但却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
  “熬更守夜的,老人年纪大了,要当心哪!”春生叮嘱几句,转身要去别处。
  “死了最好!”黑五二哥跨一步挡住春生去路,赶着说道,“死了正好让你们来抬双棺,省得我两兄弟劳烦!那样,你们这帮只晓得喝百姓血汗的贪官污吏也就甘心了!再不给钱,各自去坐牢房。不信就等着瞧吧……”
  春生顿住脚步笑笑,依旧不作回应。
  “闭上你的臭嘴!”黑五大哥瞪着二弟,厉声呵斥,“什么死了活了的?整成这样,难道你还嫌不够乱不够惨吗?你给我滚出去……你走!”
  黑五二哥不为所动,只把眼瞅着春生,脸红一阵白一阵。
  春生正要开口,王军赵强来找。
  黑五二哥见了王军,晓得惹不起他,默无声息地龟缩到一边去了。
  “刚才昏了过去,现在醒了,就是精神差,没有气力。”仨人来到塘边,春生说道。
  “这个简单!”王军说,“去找徐总弄一些保健食品,保准一吃就灵,这个可以包我身上,其他工作你两个去做。”
  “瞧,还挺积极的!”看着王军远去的背影,春生努嘴说道。
  “就要当副董事长了,他不积极行吗?”赵强话带讥讽地说道。
  “副董事长……”春生凝眉咕嘟一句。
  一盏茶的工夫,王军返回,带来了人参燕窝。
  黑五他爹吃下,才半小时就面色红润,活力顿显。
  经过春生一番开导,黑五他爹终于松口,从一百四十万降到一百一十万。
  “老爹,钱的事可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哩!”黑五二哥见状急了,连连摆手,“这可是大伙儿的事情,你一个老人家不要擅作主张。十万二十万张口就让,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这是人命,不是鸡狗,不要跟他们讨价还价,等到时候……”
  “你少插嘴!”黑五他爹俩眼一瞪,打断说道,“出去!我还没死,这事还轮不到你来插嘴!”说完,冷眼瞅着他。
  黑五二哥灰头土脸。自忖对阵不过,一跺脚,赌气离开。
  “九十万都有人愿意了断,省得烦人。你老要一百一十万只怕说不过去!”待黑五二哥离开,赵春生这才一脸为难地说道。
  “别的我不管也管不了。”黑五他爹说。
  趙春生想了想,就去找来王军。
  王军掏出手机就打。
  “成了!”王军挂断手机,悄声说道,“老大已经吐口,我们三个接着去谈,争取少个三五万把事情搞定算了!”
  “好吧!”一番讨价还价之后,王军把手一挥,“就依你老叔说,一百零六万就一百零六万,我作一回主算了。明天一早就去办手续。”
  返还矿上,晨曦已露。
  到早点铺吃过一碗面条,春生掏钱买了五个嘉玲喜欢吃的香菇包子就急着要走。王军说:“累得不行,我打电话让马副所长开车送你。”
  “这下我可以搬回来了吧?”春生问。
  “协议还没签,只怕要等明天。等我下午找老大汇报了再说。”王军说。
  “嘉玲睡不安稳,我担心哪!”
  “别急,横竖就一两天的事情。”王军扔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春生着急回家就踏上了归途。
  就要接近目的地时,忽闻大黄发出从未有过的哀嚎,听起来阴森可怖。他一紧,不由自主的加快了脚步。
  大黄不知什么时候已挣脱了锁链,站门口“汪汪”地吠着。侍春生进门,就迫不及待地把他引向院落深处。
  很快,他看到了挂在柳树上的嘉玲。
  “嘉玲!”随着一声惨叫,包子连同塑料袋,“啪”地一声掉落地上。
  他找来菜刀,赶紧把绳索割断,把人仰躺、伸手一摸——胸口虽然尚有余热,人却早已气绝!
  “我来晚了!”春生跪倒在地上,自打嘴巴,“我该死,我对不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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