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
一大早起来，蝴蝶镇的党委书记严加红就骑上向他兄弟借的摩托向山区蝴蝶村进发，那摩托的响声就洒满了镇机关内外的路。
有的干部在门口嘲笑：“你看看，就是蝴蝶谷脱了贫，早晚也被这破摩托污染了环境。党委书记有车不坐，偏骑这辆借来的摩托。”
“听说他是有故事的干部。已经当了十年镇长、五年镇党委书记，但就是一如既往的傻冒儿，不知为谁辛苦为谁忙，恐怕要傻到退休了。”另一个机关干部嘲讽道。
严加红到蝴蝶村干啥？
蝴蝶村在水库的上游，也是本市最贫困的村。
现阶段扶贫成了重要任务，作为蝴蝶谷镇的一把手压力非同小可。前段时间市里召开了脱贫大会，严加红心里急得冒火。
不大一会儿，他就到了蝴蝶村。上山的小路如同羊肠，左边还是山沟，如果开车的话，那只能下车走了。即使骑摩托，一旦跌下左边的山沟，必粉身碎骨。他只好推着摩托小心地向山上走去。
严加红还没爬多少路，就遇上了蝴蝶村的党支部书记胡木林。
胡木林一见镇党委书记来了，笑呵呵地说：“你还就是会看日子，我今日心情好，咱喝上一壶。”
严加红深知这些村书记在农民家里吃喝惯了，见了镇上的干部总要“喝上一壶”。严加红恨透了这种惯性，皱起眉头，就批评上了：“没事干了，不穷也得喝穷了。我要再听到你这句话，你就别干了。”
“是是是……是我觉悟低……”胡木林点头哈腰地说，“书记，我今天有点儿事——老人有点儿病，我去给他抓点儿药——请个假，村长在家里……”
“我不来你也没事……”严加红恼火地埋怨。
胡木林没有回答，逃跑似的不见了人影。
严加红推着破摩托进了蝴蝶村的村长家。
村长叫于文德，正和老婆晒柿子皮。
在严加红看来，村长的家里都是石头。农民的墙和屋都是青石垒的，就像一个人穷得没穿衣服。
于文德也是刚被村民选出，还没形成烂醉如泥的惯性，人也像他盖的房屋一样，一色的全是青石，朴素得吓人。严加红心里喜欢这样的村干部。于是，严加红高兴起来。
严加红一高兴，在他眼里，那满墙满地的柿子皮，就像一个女人点了胭脂。
“哈哈，老弟，没找人喝一壶，去干你们村书记那所谓的‘正事’？”严加红不是提醒村长，而是讽刺村长。
“不喜欢那个‘正事’。”村长于文德洁身自好地笑说，“这样的‘正事’，就误了全村的脱贫大事。”
“这还差不多，有点儿村干部的觉悟。”严加红毫不掩饰地夸赞说，“我最烦整天泡在酒里的村干部。我再见哪个整天烂醉如泥，一个字，撤！”
“书记，你今天来……什么事？”于文德放下手中的柿皮，给严加红拿过来了一个小板凳。
严加红坐了下来，脸上还是阴着天。
于文德又去屋里拿水。
严加红气哼哼地说：“你说咱山区怎样才能脱贫？”
“依我说，山上也要发展果木，上一些农家乐之类的商业项目……就是资金哪来？”于文德一下扯上了正题，一副无奈的神情。
“听说市里为了保持上游的水土不流失，马上就批一大笔资金……”严加红补充说，“仅仅是听说，不敢打保票。”
“咱们急需、急需这批资金。”于文德急得不得了。
“唉……”严加红却没有后话了。因为严加红心里打鼓：市里这笔钱算不算扶贫资款，还没有定调；保持水土和精准扶贫不是一回事，也不是一个资金两个用途。按严加红的思路，把保持水土的资金也用于精准扶贫。如果他这样干，是出力不讨好，那是挪用专款。可他心里又打“小算盘”：一旦从市里要来这笔资金，既扶了贫，也保持了水土，最终是让城里人喝上水库里的放心水，也让村民们富起来。
严加红对村长说：“我们到农户家中听一听，如果上级有千万元的保持水土费给了咱，该怎么花？——在山上种树，种什么树，集体合着种还是把钱分给老百姓各种各的？”
“各种各的？树没种上，钱也没有了。”于文德像失了盗一样。
严加红和村长出了门，走不多远，就看到了一堆人在晒太阳。农民喜欢没事了曬太阳，扎堆东扯葫芦西扯瓢。
“乡亲们好！”严加红向晒太阳的村民问了好。
有的人站了起来，点头哈腰。大部分人还是麻木地坐着，“嘿嘿，嘿嘿……”地直笑。
村长于文德介道：“这是镇上严书记，想和大家讨论上级拨了一笔款子怎么花。”
一听说有钱，大家马上七嘴八舌地嚷起来：
“分到各户，各户小心地花。”
“咱一分钱也不浪费。”
“完蛋吧！”严加红恼火地说，“分给各家各户，种树种不上，扶贫越扶越贫。”
村民们也气恼地嚷起来：
“那怎么办？”
“放在公家，还不都让干部们喝了酒？”
“不用想，这次我拿着，看谁敢贪污！”严加红恶狠狠地说。
“可别你自己……”
“我就不信，一天公示几遍账目，看谁有本事贪污？”严加红说完拔腿就走。
晒太阳的十多个村民，三三两两的也走了。
党支部书记胡木林走出村子，却神使鬼差地又折了回来。他心里乱极了，本想和镇党委书记严加红喝一壶，却被当场批评了一顿，心里发虚。又见严加红真找村长去了，怕村长得了势，顶了他这党支部书记，心里更虚了。他什么也不想干了，就转到了村长家里。
村长于文德见村党支部书记来了，忙放下手中的活，拿座位倒水，好一阵忙。他一边忙一边说：“刚才严书记来过……”
“嗯……”胡木林装作不知道，就说：“小严……也不知严书记来村里对咱什么意见……”胡木林想从村长嘴里得到点儿消息。
于文德笑着说：“他说上级要批一点儿山区水土保持的费用，就是叫咱老百姓在山上栽树，不让山上的土流到水库里，保持水源清洁。他专门来问老百姓：有了这笔钱怎么花。” “那还用说，老办法，村里控制，让老百姓栽树。”胡木林心里盘算，怎么也要芝麻榨油，不是留油就是留渣，反正不白干的。
于文德一脸苍白，深知党支部书记胡木林的意思，但这次似乎行不通，镇党委书记想从上边“截流”，底下什么也得不到，便说：“严书记是什么干部，没准这钱到不了底下……老百姓也见不到个子儿。”
“这是什么时候了，他还敢这么贪？”胡木林觉得严加红胆子太大，又问：“估计得批多少钱？”
“几千万吧。”于文德眨着眼说，“每年每亩补五百元，连补三年，这个数字很可观，咱蝴蝶谷有六千多亩地……”
“群众是什么意见？”胡木林也走群众路线，但不是为群众，而是为自己揩油。
“严书记到了那堆晒太阳的人那里一问，老百姓都是见钱眼开，一个劲儿地说，分到各家各户。”于文德如实汇报说，“没有一个人愿意把钱留在镇上。”
“严书记怎么说？”胡木林急得眼如铜铃，天上掉下来几千万，对农民来说就是天文数字。
“严书记想自己管这事，并且一竿子插到底。”于文德有了一种漠不关心的样子。
“严书记就不怕群众举报？”胡木林冷笑说，“姓严的是摊煎饼烙煳了什么——没点数，现在他敢截留扶贫款？今天截流，明天就进去。”
“咱不管，他是书记，咱小毛毛管不了这些事。”于文德还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哼哼……哼哼……”胡木林冷笑了几声说，“他一个小毛孩子，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咱们去找四叔说道说道去。”
四叔姓胡，姓胡的人家村里最多。四叔说话，全村姓胡的不敢不听。有些事，胡木林总是借四叔的威望推行自己的主张。
他们一进四叔家，四叔也在晒太阳。四叔见来了村里的支书和村长，笑着说：“你们俩老小子怎么有空儿来我这里？”老人的意思，你们是稀客，无事不登三宝殿。
胡木林客气地说：“村里批了一堆钱，让四叔拿主意。”
“有钱还不是好事？”四叔捋一把雪白的胡须说，“这是什么钱，与咱老百姓有什么关系？”
“这是市里批的上游水土不流失的钱，就是让咱栽树的钱。”胡木林大声说，“可是镇上的党委书记想截留这笔钱，让咱老百姓猫咬尿泡空喜欢。”
“那还不好说？告他！”四叔霍地站了起来，“要不就全村联名告到市里，让市里直接批到村里，咱自己下发到老百姓手里。”
“我看急不得，联名上告还不到时候。钱到了镇上，咱再告他也不晚。”胡木林对村长说，“不是万不得已，咱不告镇党委书记，因为，因为……小腿拧不过大腿。”
“那倒是。”村长小声说，“不过咱早准备着，一旦钱到了镇上，严加红要自己操作，咱就告他没商量。”
三个人拍了板，那就是铁板上钉钉。
二
他们说到这里时，又有一个县里的干部来到了村里。这人就是县招商局的局长钱如意。
他一进村，正碰上胡木林。
胡木林说：“镇上的严书记来了，我要和他喝一壶，他说感冒了。你要是早来一步，也许他就不感冒了。可惜他走了，咱回家喝一壺。”
“后边还有两个人，等等他们……”钱如意高兴地说，“怎么今天这么巧，找你就碰了个正点儿？”
“这是巧她娘打巧，我想喝一壶你就来了。来了就灌你一个小辫朝天……”
钱如意求之不得。
原来，这钱如意爬到白影县招商局局长的宝座上，用去了他的青春年华。如今，他已经到了日落西山时。——按白影市的规定，五十三岁的他，马上就要离岗了。
钱如意年轻时并不想当官，而是和许多那个时代的年轻人一样做着作家梦。那时的作家是受人崇拜的，他读了《红旗谱》《林海雪原》之类的书以及一些大鼓书。后来，他干上了镇上的新闻通讯员，又慢慢走上了仕途。然而，他看到官场上并不是凭真本事。当时，他已经是镇上的计划生育办公室主任，就拼死拼活找钱、攒钱、借钱，为的是打点上级领导。后来，他承包了一个村的几十亩地，种菜种粮搞养殖。老婆本是银行的职员，也辞了职种地，为他升官作“嫁衣裳”。他以农养官，用了二十多年，才达到了这个科局级。他以为，庄户人家的孩子起点太低了，自己已经尽力了，也算是祖坟冒青烟了。可他临近离岗，又感到没了着落——一个狗屁不是的科局级，让自己的文学梦打了水漂，真是太不值了。他离岗前心灰意冷，经常感慨、发牢骚——文不成，钱没挣着，官也当得太小。他相信，人只要活着，就有发展的机遇。
钱如意早上到了办公室。还没坐下，就接到市委办公室的通知，让他到市农业局开会。他心里想，也许开完这个会就解甲归田了，索性自己再去承包一片地，和老婆种上一片谷、一片玉米，养上一群鸡、一群鸭、一群羊……朋友来了，杀上一只，过神仙般的日子。
他到了市农业局，是关于白影河上游小流域水土治理——如果农民在山上种树，每亩补贴五百元，连续补贴三年，树要保活，市农业局要验收。钱如意心里想，如果自己是一个农民，承包上三千亩荒山，也许能得到一大笔补贴。同时也意识到，市里对水库里的水太重视了，一个城市吃水都靠这个水库。
全国都在进行“群众路线教育”，大力整治“四风”，中午没酒喝。钱如意当官当得一天不见酒就像掉了魂。他一边往回走，一边琢磨到哪里打发肚子里的酒虫。单位、农村支部书记家中都不能去了，只有找朋友。喝朋友的酒，喝多喝少也不是“四风”。突然他想起一个人——在工商局工作已离岗的朋友胡小宝。胡小宝好酒、好烟、好周易、好文学，也很随和。钱如意他摸出手机一拨，胡小宝就高兴地叫起来：“钱局长，你好你好。又想你，又盼你，也不知你让哪一奶缠上了，总也见不到你这老朋友了。”
“咱就一奶，你还不知道？她这一生，全部为我当这个小局长作了贡献，我焉能像你一样……哈哈……”钱如意笑说，“我做了一个梦，想让你解解。你是咱白影市的周易大师，非你莫属。” “来家吧。我马上吩咐一奶去杀鸡炒菜……”胡小宝拿着电话就让老婆去厨房炒几个菜，钱局长过来了。
“好。好像你爹过来了。”钱如意在电话里听到胡小宝的老婆嘟嘟囔囔，又听到她骂，“你就像烂泥，整天喝得像烂泥……”
“听到了吗？”胡小宝笑说，“老婆叫咱喝得如烂泥。今日咱要是喝不到烂泥一堆，对不起老婆对不起你。”
“好好好……”钱如意让司机把车开到工商局的宿舍门口，就让司机回单位，嘱咐下午来接他。他下了车，像一只寻食的熊瞎子，摇摇晃晃地往胡小宝家走去。
胡小宝过去也做过文学梦，染上一些文化味，诗也写得有才情。可后来他调到了工商局，就立即被铜臭泡去了写诗的灵气，早上九点到市场上班，十点就到一家小餐馆坐下，不管菜好菜孬，也不管酒浓酒淡，一喝就到了晚上十点，身子天天烂醉如泥，灵魂也天天烂醉如泥，再也写不出什么诗。于是他装懂易经，为人算命，为人看阴阳宅……
钱如意在门口一敲门，胡小宝立即开了门，也许早在门口等着了。他们一见面，立即抱在一起，几乎接吻。胡小宝长得高大、面如白玉，虽说五十多岁了，但没有胡须，还有几分帅哥的意味。而钱如意个子一般、人也长得一般——几乎没有什么特点，在胡小宝怀里，就像胡小宝的儿子。
他们抱了半天，钱如意喜欢开玩笑，顺手在胡小宝的底下抓了一把，胡小宝就大笑大叫着松了胳膊，方在客厅坐下。
“你今天做了一个什么美梦？”胡小宝关切地问，“是升官还是发财？”
“还升什么官、发什么财，我马上就离岗了。”钱如意满脸愁容地说，“我做了一个沾了一身屎的梦，太脏了，太臭了，把我脏得、臭得醒了。以往我梦见屎，总是发一点儿小财。这次梦中掉进了大粪坑里了，不知是不是发财？”
“是吗？”胡小宝立即扳着头掐算，嘴里还咕咕噜噜，像个神婆子一样。半天，他才抬起头来问：“你今日到了哪里？”
“我到市农业局开了个会。”钱如意皱着眉头说，“这个会与招商没什么关系。市里为了保护水源地，让白影湖上游的农民种树，种一亩树市里每年给五百元补贴，连续补贴三年，但种的树必须经市农业局验收，全部保活。这是农民发财，不是我发财。这不是招商，而是济贫。”
“对了对了……”胡小宝像发现了新大陆，高兴地说，“我说呢！怎么在‘坤’位——白影河的上游——五十公里之外——一个山头……是蝴蝶谷！”
“什么蝴蝶谷？”钱如意十分不解。
“我掐算着了。”胡小宝脑子特别好使，很认真地说，“你焉知咱们不能发财？咱去包上五千亩荒山，就有七千五百万的补贴。俺村里的那个蝴蝶谷，估计有六千亩。”
钱如意睁大了吃惊的眼睛，心里说：怎么就没想到这里呢？老天让我来找胡小宝喝酒，就是应了那个沾了一身屎的梦吗？想到这里，他立即眉开眼笑地说：“难道这个梦还真有点儿准是咋！”
“不过，俺村里这两个山头，让村民胡木欣以三万元的价格承包了。”胡小宝说，“咱给他三十万，从他手里转包过来。农民没见过大钱，三十万就吓死他。”
“好。”钱如意不信鬼神，可生活中常常有巧合，也就对鬼神半信半疑。此时，他祷告老天保佑，心里嘀咕，怎么能把荒山蝴蝶谷弄到手，怎么得到市里的补助，将来怎么发展蝴蝶谷……
胡小寶的老婆在厨房里听到他们说的话，感到丈夫似乎是干了件正经事，炒菜也来了劲头，一气炒了五个菜，笑嘻嘻地端上来说：“你看看，他天天在家烂醉如泥，这下可好了，但愿你们包下蝴蝶谷，让他有点儿正事干。”
“包下蝴蝶谷有什么难的？”胡小宝想参与其中，就大包大揽，“这事包在我身上。我二叔胡木林是村支部书记，承包荒山的农民胡木欣是我四叔。如果给我四叔胡木欣三十万，他还不乐得头像筐似的。但是有一条，千万别让他们知道上级每亩有一千五百元的补贴。”
“那是肯定的。”钱如意老谋深算，“这个补贴是咱掌握的一个资源，村里不知道。只要咱有了荒山这个资源，再加上上级补贴这个资源，一加一就是财富。咱对你二叔也好、胡木欣也好，就说咱在山上种树，将来办休闲山庄，发展养老，让村民在其中打工，人人都能挣钱。”
“对对对……城市发展到一定程度，就成了穷人住的地方。”胡小宝如获至宝，对钱如意非常殷勤地劝酒，并把蝴蝶谷美化得像一个大山庄：“咱先下手占领乡村，把蝴蝶谷建设成仙谷——山顶上建观光台，山坡间建蝴蝶酒庄，山下建蝴蝶养老院。咱们不种别的树，全部种核桃树。河西边有个林场，培育了一种三年就长核桃的新品种。让他们林场来种树，种树前不用给林场钱，种不活也不给钱，到时和林场、农业局签好合同就行了。我小时候在山上玩，知道山中间有个山洞，阴天就冒出青烟，估计里边有水。引出山洞里的水，山立即就绿了。”
“我们共同开发，共同致富。”钱如意豪壮地说，“我这一辈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了个狗屁不是的小局长，浪费了我的青春年华，也许离岗后，‘天生我材必有用’，老来发财。有钱才是王者。”
他们越喝越高兴，越是浮想联翩，就像他们成了家财亿元的大财主。白日梦越来越美，比他们写诗还陶醉。
三
钱如意与胡小宝一鼓气就喝下了三瓶“扳倒井”，却没扳倒人。
“咱们上山，找你二叔去。”钱如意看了一眼腕上的表，已经下午三点了。
“走——先下手为强，夜长梦多。”胡小宝站了起来，说：“咱们立即和他们签合同。”
“行。”钱如意脸上有点儿红，头脑还清醒，“咱们打的去吧，反‘四风’反得不能坐公车了。”
“咱就打的。打的方便。”胡小宝快走了几步，为钱如意开了门，又让钱如意走在前头。
他们很快进了山，在山口一个村子里买了些礼品，三转两转就找到了村书记胡木林的家。
这是个兔子不屙屎的地方，家家都是矮矮的青石房屋，高高的青石围墙，不大的小院。小院里都挂着玉米、柿子、柿皮，还有晾晒的被褥。胡同里一群狗，柴草垛旁一群鸡，北墙根儿向阳处有几个晒太阳的老汉含着烟袋……山上到处是柿子树、杨树、枣树，不成林，也不成荫，在冬天刚到的时节，显得更为苍凉。向山上一看，两个山头分开，就像一只向空中飞起的蝴蝶。 “二叔，二叔，你看谁来了！”胡小宝迎着狂吠的狗进了胡木林家的小院子。
“谁呀？呀——是小宝呀！”胡木林的妻子用手打着凉篷遮着太阳走出了屋门，高兴地说，“我说今日怎么山上的喜鹊一个劲唱哩，原来是小宝来看你二叔。”
“不是我，我陪钱局长来看二叔。”胡小宝把手里的礼品交给了二婶，向二婶介绍说，“这是咱市里招商局的钱局长，专门来看望二叔。二叔这面子大呀！”
“谁呀，谁呀？我这个破山沟还引来了招商局局长？”胡小宝的二叔沙哑着嗓子在屋里喊。他喊着，就趿拉着鞋跑到了门口：“小宝，这是钱局长？”
“是啊，是啊……”胡小宝说。
“你好，你好……”钱如意很客气和胡木林握了手。
三个人一见面，都看到一脸红晕，闻到酒气熏人，就知酒鬼遇到酒鬼了。他们客套了一番，坐下喝茶、抽烟。钱如意这才观察屋里的一切，书记家也一如农家，吃喝穿用都杂乱无章，满屋怪味。不过，他发现，这胡书记也像胡小宝一样高大、白净，脸上显出经常喝酒吃肉的富态，眼神也像胡小宝一样精锐，并且一举一动带着乡绅的油头滑脑。
胡木林开门建山：“你招商局的局长来我这里玩还是招商？咱这里就是一片荒山，你买不买？”
“买！”钱如意没想到书记胡木林说的正中他的下怀。“不为别事，就是为了买这片蝴蝶谷。”
“买？”胡木林一怔，知道这个招商局长说的是真的。他明知故问：“你买这个破荒山有什么用？”
“二叔，钱局长要离岗了，想找点儿事干，无非是想种点儿果树、养点儿动物。”胡小宝接过话头，“我听说，这里早包给了四叔胡木欣，当时就是三万元。现在钱局长攒下了几个钱，想和你商量一下，怎么转包过来。到时钱局长也忘不了你，也有你的一份。”
“你出多少？”胡木林眼睁得比核桃还大。因为他想起了上午严加红来放的一把火：市里想保持水库里的水清，就想在上游山上种树，并且下了血本，市里有几千万批下来。如果让钱局长把蝴蝶谷买了去，那他就发大了。不过，他老谋深想，硬是装作不知。
“我想给胡木欣三十万，山上的树由他自己处理了。”钱如意也一脸正经：“当然了，还要你大书记做工作。不亏你，给你十万，行不行？”
“翻过来。”胡木林大声说，“他才出了三万元，已经包了这么多年，村里收回来了，不让他包了。”
“翻过来就翻过来，反正你说了算。”钱如意得意地笑说，“你三十万，他十万。我干了半辈子，就是这点儿底货，全押上了。包了这山，我在这山里养老，有新鲜空气和野菜，值！”
“看看再说。”胡木林没有拍板。他接着吩咐老婆：“你去把胡木欣那小子叫咱家里，顺便去外边买肉买菜买酒，招商局长来了，我这最低的一级政府，不能不好好招待。”
胡木林的老婆像一只肥鸭游水一样满心高兴地走了。女人们最烦老公喝酒，最喜欢老公挣钱。看来，书记的老婆更实际。这女人还没回来，胡木欣就来了。
钱如意一看，胡木欣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还有些拘谨，也就没心思观察这个瘦瘦的农民，只是很随便地热情说：“老胡，坐坐坐……”
胡小宝介绍说：“这是咱市里招商局钱局长，四叔……你们不认识？”
“别客气，坐坐……咱都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钱如意直截了当地笑说，“我马上就离岗了，觉得下一步没事干，就想替你管管这荒山。和你们书记说好了，你是三万承包的，给你十万。我来这里种树、养殖，你原来的树全部由你处理，你可以出门打工挣钱了。”
“二哥，你们说好了？”胡木欣两眼瞪着胡木林，小心地说，“只要俺二哥说了，我不反对。”
胡木林笑着说，“我能代表你吗？毕竟是你承包的，你自己的爆仗自己放。”
“对对对……还要你本人同意。”钱如意觉得胡木林的话有点儿不对，却大大咧咧地说，“你们书记不会坑你，我也是国家干部，更不会坑你，你有意见就提。”
“我……这事太突然了……让我考虑一下……”胡木欣实则是个精明的农民，心里想，招商局长来包荒山，这荒山里有金矿还是有宝藏？这片荒山在自己手中三十多年了，长几个柿子、几个红枣，还有一些自生自灭的杨树，无论如何换不了几个大钱。他又想，“为人不图三分利，谁去起个早五更”？这里边肯定有蹊跷。于是他疑心顿起，试探着说，“钱局长，我听说这山里有金矿。”
“什么，有金矿？”钱如意大惊，“谁说的？”
“没有金矿，那就是有宝了——这里是春秋战国时齐鲁交界之处，据老人们说，山顶上那个山洞里藏着齐桓公和文仲的宝……”
“你胡说！我怎么没听说？”钱如意脸上不好看了，他知道遇到了一个狡黠的农民。笑说：“你天天在山上转，你没发现有金矿，没发现有宝藏？若是真有，胡书记早就拿回家了，还等我这外来人来拾宝。哈哈……”
“钱局长，不过……我这山上的树就是宝、就是金矿——树不用人管理，年年长年年增值，产的柿子、枣也年年有收成。就算现在一年收入五千元，十年后每年就收入一万元，再十年后收入两万元……你才给我十万元，你当农民是傻瓜，是不是？”胡木欣气恼地说，“我这山上的树最少值一百万。你承包，我处理了树，损失太大了。”
钱如意一下吃了个苍蝇，噎住了，拿眼直看胡木林。可胡大书记低着头，像是睡着了，一声不吭。心里有鬼的胡木林，也不想得罪钱局长。
錢局长又看胡小宝，让胡小宝出头。
胡小宝心领神会，立即说：“四叔，你抬杠是咋的？你包了三十年，你挣了多少钱？山上的树一处理，你赚上十多万，钱局长再给你十万，一下子手里有了二十多万，再让钱局长给你到城里开发区找个活儿干，一年挣个几万元，你做梦也得不到，别不知足了。”
“大侄子，你说的倒也是，可我就是疑心……”胡木欣咕哝，“你就是为了养老，何必包这片山？你来我这里住也行，吃也行，咱家里有柴鸡，也有野山鸡、野蘑菇，还有柿子、红枣……难道还用花钱吗？我不愿让出荒山，是我这荒山有升值的可能。你不能急，我要考虑一下……” “我给你讲个故事。”钱如意强忍着恼火，笑笑说，“有本书上说，有一个人拾了一个鸡蛋，对老婆说，我用这个蛋抱一个小鸡，再让小鸡生蛋，生了蛋再抱小鸡……将来我有了钱，就找个小老婆。他老婆一听，拿起蛋就摔在地下……哈哈，你这片山升值了三十年，一年也赚不了几千元。再升值，就成了摔了的鸡蛋。因为，你不能给村里带来效益，胡书记就准备收回了。你问问胡书记，是不是这回事？”
胡木林打开了呼噜。
钱如意知道胡木林也起了疑问，看来这事不大顺利了，心里很烦。他看了一眼胡小宝。
胡小宝心领神会，对胡木欣笑说：“四叔，你是小心眼，刚才我们和二叔早说好了，你小心眼有什么用？叫钱局长笑话你。”
“二哥，二哥……”胡木欣大声叫胡木林，可胡木林就像冬眠的熊瞎子。胡木欣疑心更重，生气地说：“你们说好了，还叫我干啥？你们签合同，不用我来，我是碍事的。”
“算了，算了……”钱如意知问题搞僵了，立即刹车，“咱不说了，隔天再说。小宝，咱们走。”
这时，胡木林睁开了眼，打了个哈欠，笑着说：“你们嚷嚷什么，我都没听见。谁也不能走，来了我这里，大小也是一级政府，接待不好，对不起村民对不起我自己，最要紧的是对不住我肚子里的酒虫。”就在这时，他老婆也“满载而归”，一下子摆满了桌。他同时声明：“喝酒不谈工作……”
四个人一喝起来，不是用“黏”能形容的，简直就是一滩糊涂。他们又是划拳，又是东扯葫芦西扯瓢，谈论八百竿子拨拉不着的老交情，又是谈论像是他们的亲儿子一样的市委书记、市长……没完没了，但就是不谈承包荒山的事。
到了下半夜，胡大书记胡木林才说：“钱局长不用急，让木欣考虑一下，别让他以为是我让他让出荒山来的，将来吃了老鼻子亏怨到我头上。”
钱如意尽管不如意，也只能如此。待到天亮，才和胡小宝打的回城，一路走一路骂：简直是狡猾的农民！
喝过这场昏天黑地的酒，钱如意心里不服：白影县那大片的开发区招商也没费这么大的劲，怎么就让两个臭农民耍了！他和胡小宝商量，过两天再去找他四叔。并商定，胡木林是鸡蛋掉到油罐里——一个标准的老滑蛋，不用理他，就直接找胡木欣。最多给他一百万，先给三十万，其余的七十万三年后两次付清。如果他再疑心重重，就不包了。
四
过了一周，钱如意和胡小宝拿着合同书、印泥和笔，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山，不到党支部书记胡木林家，而是直接到了胡木欣家。
据胡小宝说，这胡木欣也是个有梦想的人。他年轻时，就想当一个工人，找个市民老婆，住上楼房，天天上班挣钱，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干了若干年临时工，也没成了工人，还是一把鼻涕一把黄土在山上混。一片荒山，三十年岁月，也没发了财，如今儿子也大了，他在小院的对面，给儿子盖了三间青石房，单等抱孙子了，压根儿也没想到蝴蝶谷会有发财的那一天。那天，他本想要那十万元，由于疑心，回家和老婆商量，让老婆奚落了一顿，说他贪婪个米粒喝胀了肚子。连日来他十分后悔，怕招商局长不来了。今日，他怎么也没想到招商局长会悄没声地到他家来了。他心里话，财来了，就像让狗咬着了，挣也挣不开了。
家里，窗台上、晾衣的铁丝上、树上到处是晾晒的柿子、红枣，烟筒里浓烟滚滚……这胡木欣一想城里人的干净，似乎自感形秽。同时，他心里也打“小算盘”：如果我这蝴蝶谷没有金矿、没有宝藏，他们为什么老往这儿跑？他们一定有更大的利益。虽然他疑心更重，却表现得特别热情：“你看看，这家里又脏、又乱，让你一个大局长亲自……坐下坐下，我这里有好烟好茶……”
“别客气……”钱如意笑眯眯的，像狐狸大叔给鸡大爷请安，“怎么样，考虑得怎样了？”
“什么考虑得怎样了？”胡木欣抓了抓头皮，像刚睡醒似的故弄玄虚，“啊——你说那天那件事……”
“老胡啊，跟你说实话，这次我们为啥没找你们书记？”钱如意拿出了招商谈判的招数，用上了“反间计”，“那天本想给你三十万，给你们书记十万，可他偏一口要和你翻过来，我们不得不依他。可到了关键时刻，他又连个屁也不放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这么多年就积攒了四十万，再也没有了，你要是扳着井沿喝水没有够，我就放弃了。这么着吧，我先给你三十万，给你们书记十万。三年之后，我要是发财了，再给你七十万，分两次给你。如果經营不好，我就不包了——就三年，那就没有七十万了。你同意，咱就签个协议。不同意，我和小宝立即就走，从今往后谁也不认识谁。”
“反间计”起了作用，胡木欣一下子头大了，心里说，二哥这么抠，给我十万，他要三十万……这次就背着他，与钱局长签了合同。可他本性多疑，再一想，这姓钱的怎么这么慷慨，一下子应下一百万？这山里还真有金矿或是宝藏？于是，他沉吟不语。
胡小宝劝四叔胡木欣说：“四叔啊，你看到了吧？钱局长是个实在人，你是个有天上掉下来财运的人，可是这财运是有时间性的，一过了午时，财就没有了。我是研究周易的，信不信由你。再说，你千万别和俺二叔说，俺二叔当了二十多年的村党支部书记，心里有二百个心眼，你斗不过他。他那么多心眼，钱局长不和他打交道，他再多心眼子有什么用？做老实人，说实在话，办实在事，你不吃亏。”
“老侄子啊，你说得有道理。”胡木欣斗胆又说了自己的疑心：“你说钱局长是个实在人，我信。国家干部，有文化，有水平……可是，可是……如果你们找到了金矿或者财宝，还给我七十万？”
“你这个人又来了！”钱如意心烦地说，“金矿都是出在什么地方？——深山里、小溪里……总而言之，是特殊的地形。咱这里——白影河有金矿吗？有金矿早就有上级的勘探队来勘察了，还等我来！”
“四叔呀，你就别疑神疑鬼了。”胡小宝很严厉地说，“你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你拿上三十万，卖了山上的树，到城里去打工，也在城里买上一套房，不就实现了你的梦想？如果过了三年，钱局长经营好了，你再拿上七十万，这辈子就有保障了，你还想什么？” 这时，一直在门外偷听的胡木欣的老婆站在门口一个劲向丈夫招手。胡木欣立即出去了。半天，胡木欣一脸笑走了进来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她让我和你们签合同。”
“签就签吧，俺四婶比你明白。”胡小宝笑说，“天上掉下来的财你不发，还想三想四……”
钱如意拿出了打印好的合同和印泥，让胡木欣签字按手印，并说，明天就可以去城里拿那三十万，顺便去公证处公证了。胡木欣看了又看，却迟迟不动手。等了有半个多小时，胡木欣头上滚下了汗珠，还是不动手。又过了半小时，才说：“我签，反正不公证不算数，不拿钱也不算数。”胡木欣又磨蹭了半天，终于签了。
钱如意松了一口气，也就中午了。他和胡小宝假惺惺地要走，庄稼人好客，胡木欣让老婆炒菜摆酒。一盘香肠，一盘油炸蚂蚱，一锅白菜豆腐，打了三斤地瓜烧锅，他们又黏上了。他们热衷于划拳、行令，城乡喝酒消磨时间的俗套统统不厌其烦。他们一直喝到晚饭时候，地瓜老烧酒也喝了三斤多，喝得个个熊瞎子找不到窝了——胡小宝本来住三楼，爬上了六楼；而钱如意转到了菜市场，就在菜市场的大棚底下睡了一夜。
第二天，钱如意回到家，洗了个澡，还是一头浆糊糊，失忆了。直到中午，胡木欣也没来拿钱。他觉得不妙，怀疑昨天喝酒是不是说走了嘴、漏了风，让胡木欣知道了什么。心里很急，就给胡小宝打电话：
“昨天咱们是不是喝了假酒？”钱如意有点儿烦。
“不是吧。”胡小宝吃了一惊。
“我在菜市场睡了一夜……”
“我上了六楼……”
“为什么胡木欣没来拿钱？”钱如意发火似的。
“是吗？”胡小宝很吃惊。
“麻烦了。”钱如意烦恼地说，“咱要是遇到的是个很聪明的人，事情也好办；遇到一个糊涂的，事情也好办；可遇到的是一个狡猾的农民，说他聪明不聪明，说他糊涂还一肚子两肋叉小心眼。你想想，咱是不是喝多了时说漏了嘴？”
“想不起来……”胡小宝说，“我四叔的酒虽不是假酒，可让人失忆，是不是掺了迷魂药？”
“鬼知道。”钱如意着急地说，“他没有来拿钱，这里一定出了什么问题。”
两个人商量了半天，决定跟胡木欣电话联系一下。钱如意拨了胡木欣的手机，胡木欣没有接，并且立即关了。钱如意更有点儿慌，还有点儿恼，知道这里边一定又出了故事。他一天没上班，打了四五个电话，胡木欣就是不接。他知道，胡木欣是有意不接电话，让他更着急——煮熟的鸭子又飞了。
晚上十点，他跟胡小宝又通电话，决定再去蝴蝶谷，一探究竟。
第二天，胡小宝和钱如意争着在路口的小吃点上买了炒花生、炸肉、大白菜、豆腐、馒头，看来是恐怕胡木欣不管他们饭。
他们一到山前，见蝴蝶谷烟笼雾罩，看不到缥缈云中的山头，只看到有零星的杨树、柿子树在半山腰。
钱如意一人进了胡家。进门就怨气十足：“老胡，咱不是说好了那天你去拿钱吗？我在家等了你一天，电话你也不接。”
“钱局长，俺农民是傻瓜，少个心眼。你是国家干部、文化人，也别耍俺哪……”
“你这是什么话？”
“俺这山里真有黄金和宝藏，你瞒着俺。”
“你胡说！”
“你心眼太多了。那天你喝酒说漏了嘴，说有什么补贴……你们走后，我老婆直嘟囔，我就疑心，到市里一问，才知俺蝴蝶谷的黄金和宝藏就是上级的补贴。我这是五千多亩，上级就补助七百五十万。你要是承包了蝴蝶谷，我这一辈子不后悔死才怪呢。”
钱如意一下醒了，看来，胡木林告诉了胡木欣市里有几千万补贴的事，包子露了馅，只是胡小宝和自己还蒙在鼓里。
“我们不包了。”钱如意大怒，“你就是知道有七百五十万的补贴，可你知道怎么启动种树的工程？不是你包了蝴蝶谷上级就给你补助，而是等你种上了树，验收合格了才给你补助。你知道这五千亩的树，要多少成本买树苗，用多少人工才能种上？”
胡木欣没吱声。待了半天，胡木欣狡黠地眨巴着眼说：“咱合作行不行？”
“怎么合作？”
“你把资金要过来，挣了钱是咱们共同的，合同不变。”胡木欣想策反钱如意，“就咱两个合作，谁也不能掺和。”
“你当老板，我打工？我什么理由要上边的补助？这是不可能的！即使我包蝴蝶谷，也要先種上树，等市里验收后才批资金。一开始，必须要贷款。我贷款，让你瞎指挥，赔了谁负责？我有退休金，我才不给你打工哩。”
“吃饭，吃饭……”胡木欣没有上酒，直到吃饱了，也没说一句话。
饭后，钱如意就走了，一上“的”就大骂：“真是个狡猾的农民，奶奶的……”
“简直是鼠目寸光……”胡小宝也骂四叔。又吹钱如意：“钱局长，还是你和他们下一步谈判，离了你不行，你是谈判高手，是商务部级别的……”
“我认输了……”钱如意已经失望了。
“全凭你谈判……”胡小宝不想失去到手的发财机会，但他也知道，已经被四叔知道了国家补贴的事，钱局长不可能再承包蝴蝶谷。
过了两天， 市电视台播放了一个消息，说市人大三个副主任到白影河上游检查小流域治理情况，督促补贴资金一定要落实到农民手中。
五
这天，蝴蝶村的党支书胡木林来到了侄子家中。他不知在哪里喝醉了，说话东一榔头西一棒。
“你们蝴蝶谷的发财梦破灭了。”胡木林嘲讽侄子。
“你怎么知道？”胡小宝一愣。
“我看到市电视台说，市里人大三个副主任到蝴蝶谷镇检查……”胡木林轻描淡写地说，“轮不到我拿市里的补贴，也轮不到胡木欣……他甭想，他能有那么大种树的本钱？他本想背着我自己发财，我一句话，收回承包合同。真是……不知自己吃了几碗干饭。”
“那谁来伸头？”胡小宝问了一句。
“我！”胡木林似乎理直气壮，“烂摊子总是我收拾。” 胡小宝一惊之余，觉得这里边的故事很多，就让老婆去做菜。
胡小宝的老婆不去，非常讨厌胡木林，就指桑骂槐地骂胡小宝：“你没见过酒，得了病？真是不要脸……”
胡小寶笑嘻嘻的，天生会哄女人：“你去包水饺……”
胡小宝的老婆也不去，说：“咱家没有菜，也没有肉，就是割了你的肉，也没有韭菜……”
胡木林来侄子这里，心里盘算早晚要喝上酒，不管是什么酒，不管是什么菜，不喝得天昏地暗不罢休。他也不想骗侄子，揭了底：“实话告诉你吧，你别找钱局长了，承包蝴蝶谷是不可能的。村里有人惦记这笔钱，镇上有人惦记这笔钱，市里有人惦记这笔钱……可谁也别想，镇上严书记牵头，成立了扶贫和治理小流域办公室，补贴资金由这个办公室说了算，我只是站一边看着。现在已开始种树，承包到农户，谁种树谁有工钱。严书记背着干粮到村里，我的饭不吃，酒也不喝。村里的公示栏一天一变，种树花了多少钱，上边批了多少钱，还有多少钱没花……比天上的太阳还清楚。”
胡小宝呆了，也忘了敦促妻子做菜摆酒。
六
严加红开门见山地说：“钱局长，听说你很关心蝴蝶谷？”
“我马上就退休了，有什么用？”钱如意故作镇静地笑说，“还是你这大书记……”
没等他的话说完，严加红笑笑说，“听说你认识河西林场的，就去办点儿正事：帮村里签个合同，把蝴蝶谷种满核桃树，到时我请你喝酒……”
钱如意本不想管这事，可一想自己来村里承包蝴蝶谷，被人骗、被人耍，一旦让严加红知道了，必笑话自己，自己就是无能，就是自私……他有难言之隐，不能为己，被迫为公，于是他同意了，怀着做义务的心情，走马上任。
胡木林每天在公示栏里写清花了多少钱，村长每天领着河西苗圃的人种树……
过了几年，核桃树结果了。蝴蝶谷的农家乐也开起来了，山上的盘山公路也修好了。农民有了一个长久的副业，有了钱。严加红再也不用骑破摩托了，自己驾着奥迪向山上驶去。但是，有人说他不知为谁辛苦为谁忙：是为老百姓争了好处，老百姓在门口一个劲地喊：“严主任，来家吃两个核桃、喝点儿水吧。”严书记已经变成了镇人大主任。
他一边走一边挥手，就像他包了这蝴蝶谷。
后来听说钱如意到乡下去包了一片地，养上了一群羊，并准备创作长篇小说。
朱兴中：著有长篇小说《劫难风流》《姜家太一家》《凯旋门》《竞争时代》，长篇报告文学《敬业之歌》《英雄之歌》和若干短篇小说和散文。《竞争时代》获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五一文化奖、旱码头杯奖。
一大早起来，蝴蝶镇的党委书记严加红就骑上向他兄弟借的摩托向山区蝴蝶村进发，那摩托的响声就洒满了镇机关内外的路。
有的干部在门口嘲笑：“你看看，就是蝴蝶谷脱了贫，早晚也被这破摩托污染了环境。党委书记有车不坐，偏骑这辆借来的摩托。”
“听说他是有故事的干部。已经当了十年镇长、五年镇党委书记，但就是一如既往的傻冒儿，不知为谁辛苦为谁忙，恐怕要傻到退休了。”另一个机关干部嘲讽道。
严加红到蝴蝶村干啥？
蝴蝶村在水库的上游，也是本市最贫困的村。
现阶段扶贫成了重要任务，作为蝴蝶谷镇的一把手压力非同小可。前段时间市里召开了脱贫大会，严加红心里急得冒火。
不大一会儿，他就到了蝴蝶村。上山的小路如同羊肠，左边还是山沟，如果开车的话，那只能下车走了。即使骑摩托，一旦跌下左边的山沟，必粉身碎骨。他只好推着摩托小心地向山上走去。
严加红还没爬多少路，就遇上了蝴蝶村的党支部书记胡木林。
胡木林一见镇党委书记来了，笑呵呵地说：“你还就是会看日子，我今日心情好，咱喝上一壶。”
严加红深知这些村书记在农民家里吃喝惯了，见了镇上的干部总要“喝上一壶”。严加红恨透了这种惯性，皱起眉头，就批评上了：“没事干了，不穷也得喝穷了。我要再听到你这句话，你就别干了。”
“是是是……是我觉悟低……”胡木林点头哈腰地说，“书记，我今天有点儿事——老人有点儿病，我去给他抓点儿药——请个假，村长在家里……”
“我不来你也没事……”严加红恼火地埋怨。
胡木林没有回答，逃跑似的不见了人影。
严加红推着破摩托进了蝴蝶村的村长家。
村长叫于文德，正和老婆晒柿子皮。
在严加红看来，村长的家里都是石头。农民的墙和屋都是青石垒的，就像一个人穷得没穿衣服。
于文德也是刚被村民选出，还没形成烂醉如泥的惯性，人也像他盖的房屋一样，一色的全是青石，朴素得吓人。严加红心里喜欢这样的村干部。于是，严加红高兴起来。
严加红一高兴，在他眼里，那满墙满地的柿子皮，就像一个女人点了胭脂。
“哈哈，老弟，没找人喝一壶，去干你们村书记那所谓的‘正事’？”严加红不是提醒村长，而是讽刺村长。
“不喜欢那个‘正事’。”村长于文德洁身自好地笑说，“这样的‘正事’，就误了全村的脱贫大事。”
“这还差不多，有点儿村干部的觉悟。”严加红毫不掩饰地夸赞说，“我最烦整天泡在酒里的村干部。我再见哪个整天烂醉如泥，一个字，撤！”
“书记，你今天来……什么事？”于文德放下手中的柿皮，给严加红拿过来了一个小板凳。
严加红坐了下来，脸上还是阴着天。
于文德又去屋里拿水。
严加红气哼哼地说：“你说咱山区怎样才能脱贫？”
“依我说，山上也要发展果木，上一些农家乐之类的商业项目……就是资金哪来？”于文德一下扯上了正题，一副无奈的神情。
“听说市里为了保持上游的水土不流失，马上就批一大笔资金……”严加红补充说，“仅仅是听说，不敢打保票。”
“咱们急需、急需这批资金。”于文德急得不得了。
“唉……”严加红却没有后话了。因为严加红心里打鼓：市里这笔钱算不算扶贫资款，还没有定调；保持水土和精准扶贫不是一回事，也不是一个资金两个用途。按严加红的思路，把保持水土的资金也用于精准扶贫。如果他这样干，是出力不讨好，那是挪用专款。可他心里又打“小算盘”：一旦从市里要来这笔资金，既扶了贫，也保持了水土，最终是让城里人喝上水库里的放心水，也让村民们富起来。
严加红对村长说：“我们到农户家中听一听，如果上级有千万元的保持水土费给了咱，该怎么花？——在山上种树，种什么树，集体合着种还是把钱分给老百姓各种各的？”
“各种各的？树没种上，钱也没有了。”于文德像失了盗一样。
严加红和村长出了门，走不多远，就看到了一堆人在晒太阳。农民喜欢没事了曬太阳，扎堆东扯葫芦西扯瓢。
“乡亲们好！”严加红向晒太阳的村民问了好。
有的人站了起来，点头哈腰。大部分人还是麻木地坐着，“嘿嘿，嘿嘿……”地直笑。
村长于文德介道：“这是镇上严书记，想和大家讨论上级拨了一笔款子怎么花。”
一听说有钱，大家马上七嘴八舌地嚷起来：
“分到各户，各户小心地花。”
“咱一分钱也不浪费。”
“完蛋吧！”严加红恼火地说，“分给各家各户，种树种不上，扶贫越扶越贫。”
村民们也气恼地嚷起来：
“那怎么办？”
“放在公家，还不都让干部们喝了酒？”
“不用想，这次我拿着，看谁敢贪污！”严加红恶狠狠地说。
“可别你自己……”
“我就不信，一天公示几遍账目，看谁有本事贪污？”严加红说完拔腿就走。
晒太阳的十多个村民，三三两两的也走了。
党支部书记胡木林走出村子，却神使鬼差地又折了回来。他心里乱极了，本想和镇党委书记严加红喝一壶，却被当场批评了一顿，心里发虚。又见严加红真找村长去了，怕村长得了势，顶了他这党支部书记，心里更虚了。他什么也不想干了，就转到了村长家里。
村长于文德见村党支部书记来了，忙放下手中的活，拿座位倒水，好一阵忙。他一边忙一边说：“刚才严书记来过……”
“嗯……”胡木林装作不知道，就说：“小严……也不知严书记来村里对咱什么意见……”胡木林想从村长嘴里得到点儿消息。
于文德笑着说：“他说上级要批一点儿山区水土保持的费用，就是叫咱老百姓在山上栽树，不让山上的土流到水库里，保持水源清洁。他专门来问老百姓：有了这笔钱怎么花。” “那还用说，老办法，村里控制，让老百姓栽树。”胡木林心里盘算，怎么也要芝麻榨油，不是留油就是留渣，反正不白干的。
于文德一脸苍白，深知党支部书记胡木林的意思，但这次似乎行不通，镇党委书记想从上边“截流”，底下什么也得不到，便说：“严书记是什么干部，没准这钱到不了底下……老百姓也见不到个子儿。”
“这是什么时候了，他还敢这么贪？”胡木林觉得严加红胆子太大，又问：“估计得批多少钱？”
“几千万吧。”于文德眨着眼说，“每年每亩补五百元，连补三年，这个数字很可观，咱蝴蝶谷有六千多亩地……”
“群众是什么意见？”胡木林也走群众路线，但不是为群众，而是为自己揩油。
“严书记到了那堆晒太阳的人那里一问，老百姓都是见钱眼开，一个劲儿地说，分到各家各户。”于文德如实汇报说，“没有一个人愿意把钱留在镇上。”
“严书记怎么说？”胡木林急得眼如铜铃，天上掉下来几千万，对农民来说就是天文数字。
“严书记想自己管这事，并且一竿子插到底。”于文德有了一种漠不关心的样子。
“严书记就不怕群众举报？”胡木林冷笑说，“姓严的是摊煎饼烙煳了什么——没点数，现在他敢截留扶贫款？今天截流，明天就进去。”
“咱不管，他是书记，咱小毛毛管不了这些事。”于文德还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哼哼……哼哼……”胡木林冷笑了几声说，“他一个小毛孩子，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咱们去找四叔说道说道去。”
四叔姓胡，姓胡的人家村里最多。四叔说话，全村姓胡的不敢不听。有些事，胡木林总是借四叔的威望推行自己的主张。
他们一进四叔家，四叔也在晒太阳。四叔见来了村里的支书和村长，笑着说：“你们俩老小子怎么有空儿来我这里？”老人的意思，你们是稀客，无事不登三宝殿。
胡木林客气地说：“村里批了一堆钱，让四叔拿主意。”
“有钱还不是好事？”四叔捋一把雪白的胡须说，“这是什么钱，与咱老百姓有什么关系？”
“这是市里批的上游水土不流失的钱，就是让咱栽树的钱。”胡木林大声说，“可是镇上的党委书记想截留这笔钱，让咱老百姓猫咬尿泡空喜欢。”
“那还不好说？告他！”四叔霍地站了起来，“要不就全村联名告到市里，让市里直接批到村里，咱自己下发到老百姓手里。”
“我看急不得，联名上告还不到时候。钱到了镇上，咱再告他也不晚。”胡木林对村长说，“不是万不得已，咱不告镇党委书记，因为，因为……小腿拧不过大腿。”
“那倒是。”村长小声说，“不过咱早准备着，一旦钱到了镇上，严加红要自己操作，咱就告他没商量。”
三个人拍了板，那就是铁板上钉钉。
二
他们说到这里时，又有一个县里的干部来到了村里。这人就是县招商局的局长钱如意。
他一进村，正碰上胡木林。
胡木林说：“镇上的严书记来了，我要和他喝一壶，他说感冒了。你要是早来一步，也许他就不感冒了。可惜他走了，咱回家喝一壺。”
“后边还有两个人，等等他们……”钱如意高兴地说，“怎么今天这么巧，找你就碰了个正点儿？”
“这是巧她娘打巧，我想喝一壶你就来了。来了就灌你一个小辫朝天……”
钱如意求之不得。
原来，这钱如意爬到白影县招商局局长的宝座上，用去了他的青春年华。如今，他已经到了日落西山时。——按白影市的规定，五十三岁的他，马上就要离岗了。
钱如意年轻时并不想当官，而是和许多那个时代的年轻人一样做着作家梦。那时的作家是受人崇拜的，他读了《红旗谱》《林海雪原》之类的书以及一些大鼓书。后来，他干上了镇上的新闻通讯员，又慢慢走上了仕途。然而，他看到官场上并不是凭真本事。当时，他已经是镇上的计划生育办公室主任，就拼死拼活找钱、攒钱、借钱，为的是打点上级领导。后来，他承包了一个村的几十亩地，种菜种粮搞养殖。老婆本是银行的职员，也辞了职种地，为他升官作“嫁衣裳”。他以农养官，用了二十多年，才达到了这个科局级。他以为，庄户人家的孩子起点太低了，自己已经尽力了，也算是祖坟冒青烟了。可他临近离岗，又感到没了着落——一个狗屁不是的科局级，让自己的文学梦打了水漂，真是太不值了。他离岗前心灰意冷，经常感慨、发牢骚——文不成，钱没挣着，官也当得太小。他相信，人只要活着，就有发展的机遇。
钱如意早上到了办公室。还没坐下，就接到市委办公室的通知，让他到市农业局开会。他心里想，也许开完这个会就解甲归田了，索性自己再去承包一片地，和老婆种上一片谷、一片玉米，养上一群鸡、一群鸭、一群羊……朋友来了，杀上一只，过神仙般的日子。
他到了市农业局，是关于白影河上游小流域水土治理——如果农民在山上种树，每亩补贴五百元，连续补贴三年，树要保活，市农业局要验收。钱如意心里想，如果自己是一个农民，承包上三千亩荒山，也许能得到一大笔补贴。同时也意识到，市里对水库里的水太重视了，一个城市吃水都靠这个水库。
全国都在进行“群众路线教育”，大力整治“四风”，中午没酒喝。钱如意当官当得一天不见酒就像掉了魂。他一边往回走，一边琢磨到哪里打发肚子里的酒虫。单位、农村支部书记家中都不能去了，只有找朋友。喝朋友的酒，喝多喝少也不是“四风”。突然他想起一个人——在工商局工作已离岗的朋友胡小宝。胡小宝好酒、好烟、好周易、好文学，也很随和。钱如意他摸出手机一拨，胡小宝就高兴地叫起来：“钱局长，你好你好。又想你，又盼你，也不知你让哪一奶缠上了，总也见不到你这老朋友了。”
“咱就一奶，你还不知道？她这一生，全部为我当这个小局长作了贡献，我焉能像你一样……哈哈……”钱如意笑说，“我做了一个梦，想让你解解。你是咱白影市的周易大师，非你莫属。” “来家吧。我马上吩咐一奶去杀鸡炒菜……”胡小宝拿着电话就让老婆去厨房炒几个菜，钱局长过来了。
“好。好像你爹过来了。”钱如意在电话里听到胡小宝的老婆嘟嘟囔囔，又听到她骂，“你就像烂泥，整天喝得像烂泥……”
“听到了吗？”胡小宝笑说，“老婆叫咱喝得如烂泥。今日咱要是喝不到烂泥一堆，对不起老婆对不起你。”
“好好好……”钱如意让司机把车开到工商局的宿舍门口，就让司机回单位，嘱咐下午来接他。他下了车，像一只寻食的熊瞎子，摇摇晃晃地往胡小宝家走去。
胡小宝过去也做过文学梦，染上一些文化味，诗也写得有才情。可后来他调到了工商局，就立即被铜臭泡去了写诗的灵气，早上九点到市场上班，十点就到一家小餐馆坐下，不管菜好菜孬，也不管酒浓酒淡，一喝就到了晚上十点，身子天天烂醉如泥，灵魂也天天烂醉如泥，再也写不出什么诗。于是他装懂易经，为人算命，为人看阴阳宅……
钱如意在门口一敲门，胡小宝立即开了门，也许早在门口等着了。他们一见面，立即抱在一起，几乎接吻。胡小宝长得高大、面如白玉，虽说五十多岁了，但没有胡须，还有几分帅哥的意味。而钱如意个子一般、人也长得一般——几乎没有什么特点，在胡小宝怀里，就像胡小宝的儿子。
他们抱了半天，钱如意喜欢开玩笑，顺手在胡小宝的底下抓了一把，胡小宝就大笑大叫着松了胳膊，方在客厅坐下。
“你今天做了一个什么美梦？”胡小宝关切地问，“是升官还是发财？”
“还升什么官、发什么财，我马上就离岗了。”钱如意满脸愁容地说，“我做了一个沾了一身屎的梦，太脏了，太臭了，把我脏得、臭得醒了。以往我梦见屎，总是发一点儿小财。这次梦中掉进了大粪坑里了，不知是不是发财？”
“是吗？”胡小宝立即扳着头掐算，嘴里还咕咕噜噜，像个神婆子一样。半天，他才抬起头来问：“你今日到了哪里？”
“我到市农业局开了个会。”钱如意皱着眉头说，“这个会与招商没什么关系。市里为了保护水源地，让白影湖上游的农民种树，种一亩树市里每年给五百元补贴，连续补贴三年，但种的树必须经市农业局验收，全部保活。这是农民发财，不是我发财。这不是招商，而是济贫。”
“对了对了……”胡小宝像发现了新大陆，高兴地说，“我说呢！怎么在‘坤’位——白影河的上游——五十公里之外——一个山头……是蝴蝶谷！”
“什么蝴蝶谷？”钱如意十分不解。
“我掐算着了。”胡小宝脑子特别好使，很认真地说，“你焉知咱们不能发财？咱去包上五千亩荒山，就有七千五百万的补贴。俺村里的那个蝴蝶谷，估计有六千亩。”
钱如意睁大了吃惊的眼睛，心里说：怎么就没想到这里呢？老天让我来找胡小宝喝酒，就是应了那个沾了一身屎的梦吗？想到这里，他立即眉开眼笑地说：“难道这个梦还真有点儿准是咋！”
“不过，俺村里这两个山头，让村民胡木欣以三万元的价格承包了。”胡小宝说，“咱给他三十万，从他手里转包过来。农民没见过大钱，三十万就吓死他。”
“好。”钱如意不信鬼神，可生活中常常有巧合，也就对鬼神半信半疑。此时，他祷告老天保佑，心里嘀咕，怎么能把荒山蝴蝶谷弄到手，怎么得到市里的补助，将来怎么发展蝴蝶谷……
胡小寶的老婆在厨房里听到他们说的话，感到丈夫似乎是干了件正经事，炒菜也来了劲头，一气炒了五个菜，笑嘻嘻地端上来说：“你看看，他天天在家烂醉如泥，这下可好了，但愿你们包下蝴蝶谷，让他有点儿正事干。”
“包下蝴蝶谷有什么难的？”胡小宝想参与其中，就大包大揽，“这事包在我身上。我二叔胡木林是村支部书记，承包荒山的农民胡木欣是我四叔。如果给我四叔胡木欣三十万，他还不乐得头像筐似的。但是有一条，千万别让他们知道上级每亩有一千五百元的补贴。”
“那是肯定的。”钱如意老谋深算，“这个补贴是咱掌握的一个资源，村里不知道。只要咱有了荒山这个资源，再加上上级补贴这个资源，一加一就是财富。咱对你二叔也好、胡木欣也好，就说咱在山上种树，将来办休闲山庄，发展养老，让村民在其中打工，人人都能挣钱。”
“对对对……城市发展到一定程度，就成了穷人住的地方。”胡小宝如获至宝，对钱如意非常殷勤地劝酒，并把蝴蝶谷美化得像一个大山庄：“咱先下手占领乡村，把蝴蝶谷建设成仙谷——山顶上建观光台，山坡间建蝴蝶酒庄，山下建蝴蝶养老院。咱们不种别的树，全部种核桃树。河西边有个林场，培育了一种三年就长核桃的新品种。让他们林场来种树，种树前不用给林场钱，种不活也不给钱，到时和林场、农业局签好合同就行了。我小时候在山上玩，知道山中间有个山洞，阴天就冒出青烟，估计里边有水。引出山洞里的水，山立即就绿了。”
“我们共同开发，共同致富。”钱如意豪壮地说，“我这一辈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了个狗屁不是的小局长，浪费了我的青春年华，也许离岗后，‘天生我材必有用’，老来发财。有钱才是王者。”
他们越喝越高兴，越是浮想联翩，就像他们成了家财亿元的大财主。白日梦越来越美，比他们写诗还陶醉。
三
钱如意与胡小宝一鼓气就喝下了三瓶“扳倒井”，却没扳倒人。
“咱们上山，找你二叔去。”钱如意看了一眼腕上的表，已经下午三点了。
“走——先下手为强，夜长梦多。”胡小宝站了起来，说：“咱们立即和他们签合同。”
“行。”钱如意脸上有点儿红，头脑还清醒，“咱们打的去吧，反‘四风’反得不能坐公车了。”
“咱就打的。打的方便。”胡小宝快走了几步，为钱如意开了门，又让钱如意走在前头。
他们很快进了山，在山口一个村子里买了些礼品，三转两转就找到了村书记胡木林的家。
这是个兔子不屙屎的地方，家家都是矮矮的青石房屋，高高的青石围墙，不大的小院。小院里都挂着玉米、柿子、柿皮，还有晾晒的被褥。胡同里一群狗，柴草垛旁一群鸡，北墙根儿向阳处有几个晒太阳的老汉含着烟袋……山上到处是柿子树、杨树、枣树，不成林，也不成荫，在冬天刚到的时节，显得更为苍凉。向山上一看，两个山头分开，就像一只向空中飞起的蝴蝶。 “二叔，二叔，你看谁来了！”胡小宝迎着狂吠的狗进了胡木林家的小院子。
“谁呀？呀——是小宝呀！”胡木林的妻子用手打着凉篷遮着太阳走出了屋门，高兴地说，“我说今日怎么山上的喜鹊一个劲唱哩，原来是小宝来看你二叔。”
“不是我，我陪钱局长来看二叔。”胡小宝把手里的礼品交给了二婶，向二婶介绍说，“这是咱市里招商局的钱局长，专门来看望二叔。二叔这面子大呀！”
“谁呀，谁呀？我这个破山沟还引来了招商局局长？”胡小宝的二叔沙哑着嗓子在屋里喊。他喊着，就趿拉着鞋跑到了门口：“小宝，这是钱局长？”
“是啊，是啊……”胡小宝说。
“你好，你好……”钱如意很客气和胡木林握了手。
三个人一见面，都看到一脸红晕，闻到酒气熏人，就知酒鬼遇到酒鬼了。他们客套了一番，坐下喝茶、抽烟。钱如意这才观察屋里的一切，书记家也一如农家，吃喝穿用都杂乱无章，满屋怪味。不过，他发现，这胡书记也像胡小宝一样高大、白净，脸上显出经常喝酒吃肉的富态，眼神也像胡小宝一样精锐，并且一举一动带着乡绅的油头滑脑。
胡木林开门建山：“你招商局的局长来我这里玩还是招商？咱这里就是一片荒山，你买不买？”
“买！”钱如意没想到书记胡木林说的正中他的下怀。“不为别事，就是为了买这片蝴蝶谷。”
“买？”胡木林一怔，知道这个招商局长说的是真的。他明知故问：“你买这个破荒山有什么用？”
“二叔，钱局长要离岗了，想找点儿事干，无非是想种点儿果树、养点儿动物。”胡小宝接过话头，“我听说，这里早包给了四叔胡木欣，当时就是三万元。现在钱局长攒下了几个钱，想和你商量一下，怎么转包过来。到时钱局长也忘不了你，也有你的一份。”
“你出多少？”胡木林眼睁得比核桃还大。因为他想起了上午严加红来放的一把火：市里想保持水库里的水清，就想在上游山上种树，并且下了血本，市里有几千万批下来。如果让钱局长把蝴蝶谷买了去，那他就发大了。不过，他老谋深想，硬是装作不知。
“我想给胡木欣三十万，山上的树由他自己处理了。”钱如意也一脸正经：“当然了，还要你大书记做工作。不亏你，给你十万，行不行？”
“翻过来。”胡木林大声说，“他才出了三万元，已经包了这么多年，村里收回来了，不让他包了。”
“翻过来就翻过来，反正你说了算。”钱如意得意地笑说，“你三十万，他十万。我干了半辈子，就是这点儿底货，全押上了。包了这山，我在这山里养老，有新鲜空气和野菜，值！”
“看看再说。”胡木林没有拍板。他接着吩咐老婆：“你去把胡木欣那小子叫咱家里，顺便去外边买肉买菜买酒，招商局长来了，我这最低的一级政府，不能不好好招待。”
胡木林的老婆像一只肥鸭游水一样满心高兴地走了。女人们最烦老公喝酒，最喜欢老公挣钱。看来，书记的老婆更实际。这女人还没回来，胡木欣就来了。
钱如意一看，胡木欣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还有些拘谨，也就没心思观察这个瘦瘦的农民，只是很随便地热情说：“老胡，坐坐坐……”
胡小宝介绍说：“这是咱市里招商局钱局长，四叔……你们不认识？”
“别客气，坐坐……咱都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钱如意直截了当地笑说，“我马上就离岗了，觉得下一步没事干，就想替你管管这荒山。和你们书记说好了，你是三万承包的，给你十万。我来这里种树、养殖，你原来的树全部由你处理，你可以出门打工挣钱了。”
“二哥，你们说好了？”胡木欣两眼瞪着胡木林，小心地说，“只要俺二哥说了，我不反对。”
胡木林笑着说，“我能代表你吗？毕竟是你承包的，你自己的爆仗自己放。”
“对对对……还要你本人同意。”钱如意觉得胡木林的话有点儿不对，却大大咧咧地说，“你们书记不会坑你，我也是国家干部，更不会坑你，你有意见就提。”
“我……这事太突然了……让我考虑一下……”胡木欣实则是个精明的农民，心里想，招商局长来包荒山，这荒山里有金矿还是有宝藏？这片荒山在自己手中三十多年了，长几个柿子、几个红枣，还有一些自生自灭的杨树，无论如何换不了几个大钱。他又想，“为人不图三分利，谁去起个早五更”？这里边肯定有蹊跷。于是他疑心顿起，试探着说，“钱局长，我听说这山里有金矿。”
“什么，有金矿？”钱如意大惊，“谁说的？”
“没有金矿，那就是有宝了——这里是春秋战国时齐鲁交界之处，据老人们说，山顶上那个山洞里藏着齐桓公和文仲的宝……”
“你胡说！我怎么没听说？”钱如意脸上不好看了，他知道遇到了一个狡黠的农民。笑说：“你天天在山上转，你没发现有金矿，没发现有宝藏？若是真有，胡书记早就拿回家了，还等我这外来人来拾宝。哈哈……”
“钱局长，不过……我这山上的树就是宝、就是金矿——树不用人管理，年年长年年增值，产的柿子、枣也年年有收成。就算现在一年收入五千元，十年后每年就收入一万元，再十年后收入两万元……你才给我十万元，你当农民是傻瓜，是不是？”胡木欣气恼地说，“我这山上的树最少值一百万。你承包，我处理了树，损失太大了。”
钱如意一下吃了个苍蝇，噎住了，拿眼直看胡木林。可胡大书记低着头，像是睡着了，一声不吭。心里有鬼的胡木林，也不想得罪钱局长。
錢局长又看胡小宝，让胡小宝出头。
胡小宝心领神会，立即说：“四叔，你抬杠是咋的？你包了三十年，你挣了多少钱？山上的树一处理，你赚上十多万，钱局长再给你十万，一下子手里有了二十多万，再让钱局长给你到城里开发区找个活儿干，一年挣个几万元，你做梦也得不到，别不知足了。”
“大侄子，你说的倒也是，可我就是疑心……”胡木欣咕哝，“你就是为了养老，何必包这片山？你来我这里住也行，吃也行，咱家里有柴鸡，也有野山鸡、野蘑菇，还有柿子、红枣……难道还用花钱吗？我不愿让出荒山，是我这荒山有升值的可能。你不能急，我要考虑一下……” “我给你讲个故事。”钱如意强忍着恼火，笑笑说，“有本书上说，有一个人拾了一个鸡蛋，对老婆说，我用这个蛋抱一个小鸡，再让小鸡生蛋，生了蛋再抱小鸡……将来我有了钱，就找个小老婆。他老婆一听，拿起蛋就摔在地下……哈哈，你这片山升值了三十年，一年也赚不了几千元。再升值，就成了摔了的鸡蛋。因为，你不能给村里带来效益，胡书记就准备收回了。你问问胡书记，是不是这回事？”
胡木林打开了呼噜。
钱如意知道胡木林也起了疑问，看来这事不大顺利了，心里很烦。他看了一眼胡小宝。
胡小宝心领神会，对胡木欣笑说：“四叔，你是小心眼，刚才我们和二叔早说好了，你小心眼有什么用？叫钱局长笑话你。”
“二哥，二哥……”胡木欣大声叫胡木林，可胡木林就像冬眠的熊瞎子。胡木欣疑心更重，生气地说：“你们说好了，还叫我干啥？你们签合同，不用我来，我是碍事的。”
“算了，算了……”钱如意知问题搞僵了，立即刹车，“咱不说了，隔天再说。小宝，咱们走。”
这时，胡木林睁开了眼，打了个哈欠，笑着说：“你们嚷嚷什么，我都没听见。谁也不能走，来了我这里，大小也是一级政府，接待不好，对不起村民对不起我自己，最要紧的是对不住我肚子里的酒虫。”就在这时，他老婆也“满载而归”，一下子摆满了桌。他同时声明：“喝酒不谈工作……”
四个人一喝起来，不是用“黏”能形容的，简直就是一滩糊涂。他们又是划拳，又是东扯葫芦西扯瓢，谈论八百竿子拨拉不着的老交情，又是谈论像是他们的亲儿子一样的市委书记、市长……没完没了，但就是不谈承包荒山的事。
到了下半夜，胡大书记胡木林才说：“钱局长不用急，让木欣考虑一下，别让他以为是我让他让出荒山来的，将来吃了老鼻子亏怨到我头上。”
钱如意尽管不如意，也只能如此。待到天亮，才和胡小宝打的回城，一路走一路骂：简直是狡猾的农民！
喝过这场昏天黑地的酒，钱如意心里不服：白影县那大片的开发区招商也没费这么大的劲，怎么就让两个臭农民耍了！他和胡小宝商量，过两天再去找他四叔。并商定，胡木林是鸡蛋掉到油罐里——一个标准的老滑蛋，不用理他，就直接找胡木欣。最多给他一百万，先给三十万，其余的七十万三年后两次付清。如果他再疑心重重，就不包了。
四
过了一周，钱如意和胡小宝拿着合同书、印泥和笔，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山，不到党支部书记胡木林家，而是直接到了胡木欣家。
据胡小宝说，这胡木欣也是个有梦想的人。他年轻时，就想当一个工人，找个市民老婆，住上楼房，天天上班挣钱，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干了若干年临时工，也没成了工人，还是一把鼻涕一把黄土在山上混。一片荒山，三十年岁月，也没发了财，如今儿子也大了，他在小院的对面，给儿子盖了三间青石房，单等抱孙子了，压根儿也没想到蝴蝶谷会有发财的那一天。那天，他本想要那十万元，由于疑心，回家和老婆商量，让老婆奚落了一顿，说他贪婪个米粒喝胀了肚子。连日来他十分后悔，怕招商局长不来了。今日，他怎么也没想到招商局长会悄没声地到他家来了。他心里话，财来了，就像让狗咬着了，挣也挣不开了。
家里，窗台上、晾衣的铁丝上、树上到处是晾晒的柿子、红枣，烟筒里浓烟滚滚……这胡木欣一想城里人的干净，似乎自感形秽。同时，他心里也打“小算盘”：如果我这蝴蝶谷没有金矿、没有宝藏，他们为什么老往这儿跑？他们一定有更大的利益。虽然他疑心更重，却表现得特别热情：“你看看，这家里又脏、又乱，让你一个大局长亲自……坐下坐下，我这里有好烟好茶……”
“别客气……”钱如意笑眯眯的，像狐狸大叔给鸡大爷请安，“怎么样，考虑得怎样了？”
“什么考虑得怎样了？”胡木欣抓了抓头皮，像刚睡醒似的故弄玄虚，“啊——你说那天那件事……”
“老胡啊，跟你说实话，这次我们为啥没找你们书记？”钱如意拿出了招商谈判的招数，用上了“反间计”，“那天本想给你三十万，给你们书记十万，可他偏一口要和你翻过来，我们不得不依他。可到了关键时刻，他又连个屁也不放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这么多年就积攒了四十万，再也没有了，你要是扳着井沿喝水没有够，我就放弃了。这么着吧，我先给你三十万，给你们书记十万。三年之后，我要是发财了，再给你七十万，分两次给你。如果經营不好，我就不包了——就三年，那就没有七十万了。你同意，咱就签个协议。不同意，我和小宝立即就走，从今往后谁也不认识谁。”
“反间计”起了作用，胡木欣一下子头大了，心里说，二哥这么抠，给我十万，他要三十万……这次就背着他，与钱局长签了合同。可他本性多疑，再一想，这姓钱的怎么这么慷慨，一下子应下一百万？这山里还真有金矿或是宝藏？于是，他沉吟不语。
胡小宝劝四叔胡木欣说：“四叔啊，你看到了吧？钱局长是个实在人，你是个有天上掉下来财运的人，可是这财运是有时间性的，一过了午时，财就没有了。我是研究周易的，信不信由你。再说，你千万别和俺二叔说，俺二叔当了二十多年的村党支部书记，心里有二百个心眼，你斗不过他。他那么多心眼，钱局长不和他打交道，他再多心眼子有什么用？做老实人，说实在话，办实在事，你不吃亏。”
“老侄子啊，你说得有道理。”胡木欣斗胆又说了自己的疑心：“你说钱局长是个实在人，我信。国家干部，有文化，有水平……可是，可是……如果你们找到了金矿或者财宝，还给我七十万？”
“你这个人又来了！”钱如意心烦地说，“金矿都是出在什么地方？——深山里、小溪里……总而言之，是特殊的地形。咱这里——白影河有金矿吗？有金矿早就有上级的勘探队来勘察了，还等我来！”
“四叔呀，你就别疑神疑鬼了。”胡小宝很严厉地说，“你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你拿上三十万，卖了山上的树，到城里去打工，也在城里买上一套房，不就实现了你的梦想？如果过了三年，钱局长经营好了，你再拿上七十万，这辈子就有保障了，你还想什么？” 这时，一直在门外偷听的胡木欣的老婆站在门口一个劲向丈夫招手。胡木欣立即出去了。半天，胡木欣一脸笑走了进来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她让我和你们签合同。”
“签就签吧，俺四婶比你明白。”胡小宝笑说，“天上掉下来的财你不发，还想三想四……”
钱如意拿出了打印好的合同和印泥，让胡木欣签字按手印，并说，明天就可以去城里拿那三十万，顺便去公证处公证了。胡木欣看了又看，却迟迟不动手。等了有半个多小时，胡木欣头上滚下了汗珠，还是不动手。又过了半小时，才说：“我签，反正不公证不算数，不拿钱也不算数。”胡木欣又磨蹭了半天，终于签了。
钱如意松了一口气，也就中午了。他和胡小宝假惺惺地要走，庄稼人好客，胡木欣让老婆炒菜摆酒。一盘香肠，一盘油炸蚂蚱，一锅白菜豆腐，打了三斤地瓜烧锅，他们又黏上了。他们热衷于划拳、行令，城乡喝酒消磨时间的俗套统统不厌其烦。他们一直喝到晚饭时候，地瓜老烧酒也喝了三斤多，喝得个个熊瞎子找不到窝了——胡小宝本来住三楼，爬上了六楼；而钱如意转到了菜市场，就在菜市场的大棚底下睡了一夜。
第二天，钱如意回到家，洗了个澡，还是一头浆糊糊，失忆了。直到中午，胡木欣也没来拿钱。他觉得不妙，怀疑昨天喝酒是不是说走了嘴、漏了风，让胡木欣知道了什么。心里很急，就给胡小宝打电话：
“昨天咱们是不是喝了假酒？”钱如意有点儿烦。
“不是吧。”胡小宝吃了一惊。
“我在菜市场睡了一夜……”
“我上了六楼……”
“为什么胡木欣没来拿钱？”钱如意发火似的。
“是吗？”胡小宝很吃惊。
“麻烦了。”钱如意烦恼地说，“咱要是遇到的是个很聪明的人，事情也好办；遇到一个糊涂的，事情也好办；可遇到的是一个狡猾的农民，说他聪明不聪明，说他糊涂还一肚子两肋叉小心眼。你想想，咱是不是喝多了时说漏了嘴？”
“想不起来……”胡小宝说，“我四叔的酒虽不是假酒，可让人失忆，是不是掺了迷魂药？”
“鬼知道。”钱如意着急地说，“他没有来拿钱，这里一定出了什么问题。”
两个人商量了半天，决定跟胡木欣电话联系一下。钱如意拨了胡木欣的手机，胡木欣没有接，并且立即关了。钱如意更有点儿慌，还有点儿恼，知道这里边一定又出了故事。他一天没上班，打了四五个电话，胡木欣就是不接。他知道，胡木欣是有意不接电话，让他更着急——煮熟的鸭子又飞了。
晚上十点，他跟胡小宝又通电话，决定再去蝴蝶谷，一探究竟。
第二天，胡小宝和钱如意争着在路口的小吃点上买了炒花生、炸肉、大白菜、豆腐、馒头，看来是恐怕胡木欣不管他们饭。
他们一到山前，见蝴蝶谷烟笼雾罩，看不到缥缈云中的山头，只看到有零星的杨树、柿子树在半山腰。
钱如意一人进了胡家。进门就怨气十足：“老胡，咱不是说好了那天你去拿钱吗？我在家等了你一天，电话你也不接。”
“钱局长，俺农民是傻瓜，少个心眼。你是国家干部、文化人，也别耍俺哪……”
“你这是什么话？”
“俺这山里真有黄金和宝藏，你瞒着俺。”
“你胡说！”
“你心眼太多了。那天你喝酒说漏了嘴，说有什么补贴……你们走后，我老婆直嘟囔，我就疑心，到市里一问，才知俺蝴蝶谷的黄金和宝藏就是上级的补贴。我这是五千多亩，上级就补助七百五十万。你要是承包了蝴蝶谷，我这一辈子不后悔死才怪呢。”
钱如意一下醒了，看来，胡木林告诉了胡木欣市里有几千万补贴的事，包子露了馅，只是胡小宝和自己还蒙在鼓里。
“我们不包了。”钱如意大怒，“你就是知道有七百五十万的补贴，可你知道怎么启动种树的工程？不是你包了蝴蝶谷上级就给你补助，而是等你种上了树，验收合格了才给你补助。你知道这五千亩的树，要多少成本买树苗，用多少人工才能种上？”
胡木欣没吱声。待了半天，胡木欣狡黠地眨巴着眼说：“咱合作行不行？”
“怎么合作？”
“你把资金要过来，挣了钱是咱们共同的，合同不变。”胡木欣想策反钱如意，“就咱两个合作，谁也不能掺和。”
“你当老板，我打工？我什么理由要上边的补助？这是不可能的！即使我包蝴蝶谷，也要先種上树，等市里验收后才批资金。一开始，必须要贷款。我贷款，让你瞎指挥，赔了谁负责？我有退休金，我才不给你打工哩。”
“吃饭，吃饭……”胡木欣没有上酒，直到吃饱了，也没说一句话。
饭后，钱如意就走了，一上“的”就大骂：“真是个狡猾的农民，奶奶的……”
“简直是鼠目寸光……”胡小宝也骂四叔。又吹钱如意：“钱局长，还是你和他们下一步谈判，离了你不行，你是谈判高手，是商务部级别的……”
“我认输了……”钱如意已经失望了。
“全凭你谈判……”胡小宝不想失去到手的发财机会，但他也知道，已经被四叔知道了国家补贴的事，钱局长不可能再承包蝴蝶谷。
过了两天， 市电视台播放了一个消息，说市人大三个副主任到白影河上游检查小流域治理情况，督促补贴资金一定要落实到农民手中。
五
这天，蝴蝶村的党支书胡木林来到了侄子家中。他不知在哪里喝醉了，说话东一榔头西一棒。
“你们蝴蝶谷的发财梦破灭了。”胡木林嘲讽侄子。
“你怎么知道？”胡小宝一愣。
“我看到市电视台说，市里人大三个副主任到蝴蝶谷镇检查……”胡木林轻描淡写地说，“轮不到我拿市里的补贴，也轮不到胡木欣……他甭想，他能有那么大种树的本钱？他本想背着我自己发财，我一句话，收回承包合同。真是……不知自己吃了几碗干饭。”
“那谁来伸头？”胡小宝问了一句。
“我！”胡木林似乎理直气壮，“烂摊子总是我收拾。” 胡小宝一惊之余，觉得这里边的故事很多，就让老婆去做菜。
胡小宝的老婆不去，非常讨厌胡木林，就指桑骂槐地骂胡小宝：“你没见过酒，得了病？真是不要脸……”
胡小寶笑嘻嘻的，天生会哄女人：“你去包水饺……”
胡小宝的老婆也不去，说：“咱家没有菜，也没有肉，就是割了你的肉，也没有韭菜……”
胡木林来侄子这里，心里盘算早晚要喝上酒，不管是什么酒，不管是什么菜，不喝得天昏地暗不罢休。他也不想骗侄子，揭了底：“实话告诉你吧，你别找钱局长了，承包蝴蝶谷是不可能的。村里有人惦记这笔钱，镇上有人惦记这笔钱，市里有人惦记这笔钱……可谁也别想，镇上严书记牵头，成立了扶贫和治理小流域办公室，补贴资金由这个办公室说了算，我只是站一边看着。现在已开始种树，承包到农户，谁种树谁有工钱。严书记背着干粮到村里，我的饭不吃，酒也不喝。村里的公示栏一天一变，种树花了多少钱，上边批了多少钱，还有多少钱没花……比天上的太阳还清楚。”
胡小宝呆了，也忘了敦促妻子做菜摆酒。
六
严加红开门见山地说：“钱局长，听说你很关心蝴蝶谷？”
“我马上就退休了，有什么用？”钱如意故作镇静地笑说，“还是你这大书记……”
没等他的话说完，严加红笑笑说，“听说你认识河西林场的，就去办点儿正事：帮村里签个合同，把蝴蝶谷种满核桃树，到时我请你喝酒……”
钱如意本不想管这事，可一想自己来村里承包蝴蝶谷，被人骗、被人耍，一旦让严加红知道了，必笑话自己，自己就是无能，就是自私……他有难言之隐，不能为己，被迫为公，于是他同意了，怀着做义务的心情，走马上任。
胡木林每天在公示栏里写清花了多少钱，村长每天领着河西苗圃的人种树……
过了几年，核桃树结果了。蝴蝶谷的农家乐也开起来了，山上的盘山公路也修好了。农民有了一个长久的副业，有了钱。严加红再也不用骑破摩托了，自己驾着奥迪向山上驶去。但是，有人说他不知为谁辛苦为谁忙：是为老百姓争了好处，老百姓在门口一个劲地喊：“严主任，来家吃两个核桃、喝点儿水吧。”严书记已经变成了镇人大主任。
他一边走一边挥手，就像他包了这蝴蝶谷。
后来听说钱如意到乡下去包了一片地，养上了一群羊，并准备创作长篇小说。
朱兴中：著有长篇小说《劫难风流》《姜家太一家》《凯旋门》《竞争时代》，长篇报告文学《敬业之歌》《英雄之歌》和若干短篇小说和散文。《竞争时代》获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五一文化奖、旱码头杯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