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色围困的小村(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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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草不会老,一年一嫩,一年一绿。可是,人会老的,就如娘一般。多年后,我和娘,还有爹坐在院子里,爹谈到第一次遇见娘的情景。
  爹说,娘那时才十六岁,很年轻,背着一个挎篮,在他面前低着头经过。他说,娘那时梳的是披肩发,长长的,随着脚步一波一漾的。
  爹说的时候,娘就坐在那儿,微微地笑着。
  娘已经老了,爹也已经老了,他们守在老家的院子里,守着葡萄藤,守着院子里的南瓜,还有一棵肥大翠绿的甘露,和一畦韭菜。今晚,他们大概仍如往常一样坐在院子里,在回忆着第一次相见的情景吧。那时,时光多好啊,如一片露水一样清亮。娘年轻着,爹也年轻着,他们在最好的日子里相遇,并且相爱,然后结婚,生下了我。他们从此就一直守着一个院子,守着柴米油盐的日子,守着夫唱妇随的柴门小户人家的生活。
  他们每天早晨起来,吃罢饭,就一前一后扛着锄头,走向河边地里,或者山弯的田里,走向一片青葱的草色。到了黄昏的时候,虫子的叫声,一声声如露珠零落,草尖上也挂着露珠的时候,他们又一前一后,踏着路边的草儿,一路向暮霭中的院子走去。
  柴门在等着他们,灯火在等着他们,宁静祥和的日子在等着他们。
  草不会老,年年青葱,和当年的娘一样,和当年的爹一样。
  可是,人会老,当年的年轻男儿,还有当年的年轻女子,头上都生了白发,在草色四围的院子里,在一个个庸常的日子里,在星星漫天的时候,或者蛙声呱呱的时候,偶尔回忆起他们当年相遇的情景,心里一片温馨。但是,更多的时候,他们是在谈着地里的草,谈着田里的草。
  他们的一生,都是和草在一起生活着。
  2
  草是村人生活的永远主题,是村人一生难以突破的围困。也有突破圍困的人,如我,拖着行李箱,一个人早已远离了爹,远离了娘,远离了长满青草的乡村。
  于是,我就成了游子,就成了无根的浮萍。
  游子,永远是一棵没有根的草。没有根的草,就会黄瘦,就会枯死。唯一存活的办法,就是通过回忆,挖掘着贮存在童年记忆深处的草色,还有乡村炊烟的影子,还有民谣的影子,来灌溉自己的良心,灌溉自己的灵魂,这样才会永远青葱,永远丰茂,就如草需要雨水的滋润一样。
  乡村的人恨着草,又爱着草;既在一天天地消灭着草,又在一天天地种植着草。行走在遥远的天边,行走在远方的城市,每一次回头遥望故乡的时候,我总是会看见,我的爹娘都弯着腰,满脸汗珠,在草里出没着,也忙碌着。
  他们的身后,是一轮苍黄的夕阳,浮荡在草尖上,泼洒着红晕的夕光。
  夕阳下,有村庄,有炊烟,有男人的山歌声,有女子的笑声。可是,这些都被草色围困着,一层又一层,一直延伸向天涯,延伸向每一寸没有水泥的地方,没有沥青的地方。我的父母,我的村人,就在草的围困中,拿着锄头,或者镰刀,在和草搏斗着。
  他们一直是失败者,他们消灭了一层草,站起来时发现,远处还有草。等到他们将远处的草消灭掉,一回头,刚刚除掉的草又青葱一片,长在身后,而且更嫩更肥更狂野,将他们也围困得更厚实。
  多少男人啊,就在和草的搏斗中,一天天腰弯了背驼了,眼睛昏花了。多少女孩啊,在和草的对抗中,头发花白了,皱纹堆垒了。他们中的人一个个如草一样,悄悄地不见了。草不见了,来年清风一吹,又会回来的,绿乎乎的,肥嫩嫩的,长满天涯。可是,消失不见的人,就永远不见了,只有山坡上一堆堆坟冢,在提示着他们曾来过,在这儿生活过,恋爱过。
  每年清明,草色青青,无边无际。
  每年清明,总有鞭炮响起,在一个个坟头上,隐隐约约传来。
  草,和小村的人有着前世的孽缘,剪不断,理还乱。
  3
  小的时候,每次跟着娘去田里,我就坐在田埂上,看蚂蚁抓虫子,或者过家家。这时,娘就拿着薅锄,在地里锄草。阳光照下来,照在麦苗上,照在豌豆苗上,照在油菜苗上,这些庄稼是一种草,是娘种植的草。
  还有一种草,是自然生长的草,是面面菜,是金谷兰,是刺芽草,是米米蒿……娘的锄头在庄稼里寻找草,也在草里寻找着庄稼。娘的汗珠落下滋润了庄稼,也同样滋润了草。
  多年后,当我回望故园的时候,我再次想到娘,想到娘薅草的样子。爹说,他第一次看见娘的时候,娘就是去扯猪草。娘扯了满满一挎篮猪草,有马齿苋,有野鸡冠花,还有葛藤叶……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不知道娘是不是那时就开始和草结下缘分。我想,一定不是的,一定会更早吧。当娘会走路的时候,当娘会扯下第一棵草的时候,从此,就注定将和草结伴一生,不离不弃。
  娘锄草的时候,旁边放着一个筐子,娘将猪喜欢吃的草,都装在筐子里,其余的草放成一堆。到了歇息的时候,娘将那些放着的草抱着,都扔到了地外的河边。年长日久,这些草就在河边蔓延起来,扩展起来,沿着河边一路下去。家家如此,家家扔下的草就连接起来,就一直沿着河道长着:河弯曲,水就弯曲。水弯曲,草地就弯曲。这些草有红茅草,有思茅草,还有红眼子,后来还有槐树,长得密密麻麻的。
  我有时在外累了,会沿着漫天芳草走回村子,早起的时候,就沿着小时候娘带我走过的小路,一直走到河边,面对着河岸上密密麻麻的草,我就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这些草啊,记载着娘的青春,娘的汗水。我想到我娘见到我爹时的样子,那时的娘一定是羞涩的,是爱美的。那时的娘,一定和所有的女孩一样,有着花样年华。
  可是,我长大后,从没见过娘爱过美,总是匆匆忙忙的,地里转到灶后,灶后转到地里,陀螺一样,没一刻清闲。
  多年后,和一个作家谈到女性,他说,女性都爱美,当一个女性忘记了美时,那说明,她为了一家的生活,已经忘记了自己。
  听到这话,我有一种流泪的感觉,我再次想到了娘,想到她的一生,为了这个家,一直和草对抗着,很少照镜子,大概也很少想到美。   4
  娘说,路连接着村子。这话,是娘在我很小时说的,她没有读过什么书,说不出什么高深的道理。可是,这句话却很有哲理。这样的哲理,不是从课本中得来的,是从生活中得来的。在小村,家家户户都分散着,不远,也就十来步的样子。家家户户都被路连接着,被花树连接。
  小村人喜欢种树,门前户口,河边沟渠都是树,一到春天的时候,树叶发芽,形成一片碧色。到了花儿开放的时候,桃花杏花梨花,就一蓬一蓬地红着粉着白着,将一户户人家围起来。而树下就是草,一寸寸地延伸着,一寸寸地铺展开,连接着一户又一户的人家。
  娘还说,草连接着村子。
  这话也含着哲理,这样的话,同样是不需要多高深的知识的。娘知道,是因为娘每天走下台阶,就遭遇着草。娘去院子摘菜,随手掐的是草,韭菜是草,金针是草,白菜也是草。娘下河洗衣,也遇见草,有萝卜针,粘在娘的裤腿上,有苍耳,粘在娘的衣服上。还有红根草、狗尾巴草、马齿苋……
  娘会扯了马齿苋,在清清的水里洗净,然后洗好衣服,将马齿苋放在衣服上面拿回来,放在开水里一捞,加上油盐,还有醋,一挑,吃着咯吱咯吱响,满嘴的清香。娘用金针和木耳一起挑着吃。娘将大白菜腌着吃。
  娘和草为伴,草也和娘为伴。
  娘这一生不知道锄掉了多少草,也不知道种植了多少草,不知道吃掉了多少草,也不知收割了多少草。娘曾说,每年割麦子的时候,她将麦个子放在背篓上绑好,然后背着起来。娘说,平地多难起来啊,可是,不起来咋行啊,麦子不等人啊。娘老了,一到下雨天浑身就疼,娘说,都是背麦子背包谷留下的。
  村人将劳动留下的后遗症,叫做劳伤。
  娘的劳伤都是草赠予的,就如将军身上的伤疤是刀剑赠予的一样。娘的光荣被草书写着,娘的付出也被草记载着。
  包谷是草,麦子是草,米米蒿、狗尾巴草也是草。
  前面的草喂人,养育了娘,娘的婆婆和丈夫,还有娘的儿子。后面的草喂猪,喂羊,喂牛,喂养着生活。
  这些草,年年岁岁地生长着,娘和爹,还有村里的人,恨它们生长,又渴望着它们生长。
  和草相处,他们的心里永远充满着矛盾,永远充满着难以言说的感情。草儿一年一度,起起伏伏。他们的心事也就起起伏伏的,随着草色,一直铺展到天边。
  5
  娘说,草要不生,我们吃啥啊?
  娘说的时候,看着眼前的麦苗,娘的眼光里带着一种疼爱,一种怜惜,就如每一次看我的眼光一样。那一刻,娘只差用手轻轻地抚过麦苗,拍着麦苗。
  娘说,今年收成好。
  娘怕我不信,就指着一地的草说,这草啊,長得流油啊。娘用草来判断雨水,以草来判断一年的收获,判断一年里家人碗里食物的满浅。
  娘说,啥都有个命的,这草啊,就是养人的,养猪养牛的。这人啊,就是薅草的。
  娘说的时候,脸上流着汗珠,在一丝不苟地薅草。娘对于草,永远有着一种感恩的心。娘说有草就有庄稼,就有粮食,生活就能好起来。没有草,啥也没有了,人就只有去逃荒,去要饭,只有饿死。
  娘和爹,还有村里人,从年头到年尾,从年轻到年老,都围着草转着,忙碌着。
  而我,则站在天涯芳草的尽头,回望着站在草的那边的爹娘和村人,心里,也对草充满着一种感恩,一种思念,因为草连接着我和娘,我和爹,我和小村。因为草啊,永远连接着我回家的路。
  娘说,草连着每一个村子。
  其实,草更连接着每一个游子对故园的思念,对娘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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