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犀角雕刻是我国传统工艺美术领域中一个独特的门类。它的独特主要体现在犀角这种原材料上。犀角生长于犀牛头盖骨的结节上,取下后,根部凹洼,自然形态就有点接近于人们使用的容器。它的成分与毛发近似,源于真皮层的角质化,主要由角质、碳酸钙、磷酸钙、酪核酸等组成,软硬程度适中,色泽呈现黑褐、深棕、淡黄等,内含丝状纵纹,截断面则显出如鱼子似的小颗粒纹,古人称为“粟纹”,与一般的牛、羊角有明显的不同。此外,犀角能够凉血、解毒、清热的药用价值,也很早就被发现,古人相信用它制成酒器,可以使饮者在不知不觉中收到强身健体的奇效。而犀角的产量又是如此稀少,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里,它都可以说是上层社会奢侈品的代表,是财富与地位的象征,这些也就使得犀角受到更多重视,逐渐超越其他角材,发展出一套独立的工艺传统。
犀角雕刻的历史
在今天,犀牛只分布在地处热带的非洲中南部以及亚洲南部的印度、爪哇、苏门答腊等地,而在战国秦汉以前,我国也有出产,其角与皮革还被利用了起来。犀角制成酒杯,在《诗经》等文献里,被称为“兕觥”;皮革制成甲胄,是铁铠出现之前,战士最心仪的高级装备。不过,随着犀牛在我国的逐渐绝迹,自汉代以后,犀角的得来就只能依靠中西贸易了。
早期的犀角制品早已湮灭在历史的劫波里,直到唐宋时期,我们根据相关的记载,知道犀角的用途更为广泛了,有服饰用品,如簪、导(一种长笄)、梳、带銙(装饰在革带上,比金、玉制更为尊贵)等;生活用品,如箸、簟、盒、如意、光素杯等。更为重要的是,从日本奈良正仓院的部分藏品中,更可一窥唐代犀角工艺的面目。
然而,唐宋的遗物毕竟太少,大多数传世犀角雕刻品的年代,上限不会超过元末,而主要集中于明清时期。这个时期的犀角雕远比前代繁荣,在器型上常见各种式样的杯盏,外部轮廓的设计十分讲究。为了更充分地利用珍稀的材料,往往根据原角的形状随形施艺。这样,各种精细的多层镂雕技法变得非常发达,而圆雕、深浅浮雕、阴刻等技法,也结合得较为自然,相应的,对细节的琢磨就更深入了。还发展出一些通过高温蒸煮等特殊技术处理来使材料软化,进行器型改变的技巧,是犀角雕刻工艺中比较独到的。另外,为了追求强烈的装饰效果,有时还要对器物进行染色处理。而纹饰题材上,则以各种花卉(如葵花、玉兰、荷花)、山水人物、吉祥图案等为多见。在工艺发达的江南地区,更涌现出以犀雕名世的工匠,如鲍天成、尤通等。值得留意的是,他们都不专事犀雕,也工其他材质,在《竹人录》里留名的竹刻家朱鹤、濮仲谦等也都兼能治犀。由此可见,犀角雕刻与其他工艺,尤其是竹刻、牙雕、玉雕等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明清时期的犀角雕刻,特别是清代中期的宫廷制品中,有一部分相当突出,它们模仿商周青铜器的造型,如鼎、匝、尊等,雕琢各种古代的纹饰,这显然是受到当时在工艺领域流行的仿古风格的影响。
明清工艺中的仿古潮流
仿古似乎是一个不辩自明的概念,照字面意思看来,只要是对古代工艺母题的模仿都可归入仿古的范畴之内。从流传至今的实物而言,这样说也是大致不错的,我们既可以看到仿商周鼎彝、仿秦石鼓、仿汉博山炉、蚕纹璧,也可以看到仿汝、哥等宋代名瓷,甚至还有仿永乐、宣德青花,仿成化斗彩等,历代名品都是仿古的对象。不过,与这种宽泛的仿古概念相对应的是,其最核心的部分恐怕还应是对商周青铜礼器的仿制。从宋代振兴古礼,仿照三代规制确定祭器的基本组合开始,至明清时相沿不辍。我们发现,在各种工艺类别中都能找到青铜器的典型形制,如鼎、爵、尊、簋等,及其典型纹饰,如兽面纹、夔纹、回纹等经转化后所形成的构成因素。个中原因十分复杂,但文人阶层的鼓吹是不容忽视的。其实,对于古代的追慕早就根植于传统中国文化的基因中了,不论是儒家所宣扬的周礼的中和之美,还是道家所倾心的远古太朴之道,认为今不如昔的历史观深刻地影响着国人的观念意识。文人阶层利用手中的话语权将之放大,比如明人高濂在《遵生八笺》中描述:“时乎坐陈钟鼎,几列琴书,拓帖松窗之下,展图兰室之中,帘栊香霭,栏槛花妍,虽咽水餐云,亦足以忘饥永日,冰玉吾斋,一洗人间氛垢矣”,也只有每天“编考钟鼎卣彝、书画法帖、窑玉古玩、文房器具,纤细究心,更校古今鉴藻”,才能居今之世,而与古人相见。这套具体的功课,成了他们身份与教养的象征。这就致使当时的“豪贵之家,富厚之士,夸侈斗靡,竞尚玩好,且必欲得商周秦汉之物以为快,偶一得之,复争款识之多寡,甚至一物碗大而值千金者有之矣。因是,谋利之徒,搜陵掘墓,伪造私摩,无所不为矣。”(明谢望《金玉琐碎》自序)不过古董难求,而粗制滥造的伪作又太不堪,因此著名匠人的仿古作品也开始受到重视,比如元代的姜娘子、王吉,明代的徐守素等所铸仿古铜器,“亦非常品,忽忽成者置之高斋,可足清赏,不得于古具,此亦可以想见上古风神”。
仿古作品不仅是古代器物的替代品,而且更深刻地影响了当时工艺的走向。比如,乾隆皇帝在针对他所厌恶的流行于苏州的玉雕“俗样”时,就提出匡救的办法,是根据“古之模”,也即以古代青铜器为原型,进行仿制,因为其朴素、丰厚的内涵,正足以扭转“俗样”之弊。经过一番自上而下的压制,确实使玉雕的风格发生了转变。而此时的技术革新往往也是为了更好地实现仿古的目的,比如景德镇官窑对于古铜釉等釉料的仿制,可以说,仿古与新得在某种意义上获得了统一。
这时的仿古作品在制作时大都有所依凭,如著录古代铜器及玉器的宋代图谱著作《考古图》与《宣和博古图》,就广为传播。根据统计,仅1528至1603年之间,后者就印行了七个版本,它们对工匠的仿古制作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乾隆皇帝也组织编写了《西清古鉴》(1751—1752年)、《宁寿鉴古》(1779年)、《西清续鉴》(1793年)等著录内府所藏古代铜器的著作,为宫廷工艺仿古提供了最适宜的范本。然而有趣的是,除去乾隆时有少量宫廷制品与原作一丝不差外,大多数仿古作品都呈现一种混合杂糅的风格,将不同时代工艺的造型、装饰等构成因素,进行抽绎,然后创造性地组合出具有时代特色的样貌。这固然有工匠水准或图谱失真等原因,但更为重要的可能还是当时的仿古风格并不追求逼真地复制原貌,而是更倾向于营造古典主义的美学品格。连乾隆皇帝也允许在某些今天看来不符原制的作品上落“仿古”款识并御题诗句,似乎正说明了这一点。
仿古风在犀角雕刻上的表现
提到犀角雕刻中的仿古,就要先从先秦文献中记载的“兕觥”谈起。在《诗·周南·卷耳》、《豳风·七月》、《小雅·桑扈》中都出现过这种器物。根据注疏:“兕觥,以兕角为之,容五升”,用犀角制成是没问题的,但它到底什么样子,汉代人只把它当作一般的“角”或“爵”,而后来的人就更说不清楚了。直到近人王国维作《说觥》,才辨正原本归人“匝”类的有兽首式盖的深腹酒器,应就是觥。他还下了一个恰切的断语:“兕觥之为物,自宋以来冒他器之名;而国朝(即清代)又以他器冒兕觥之名”。1959年,山西石楼出土了一件犀角形横置的青铜容器,尖端有龙头,背有盖,底有圈足,学者们认为这才是真正的“兕觥”,王氏之说也遭到置疑。撇开这些争论,其实以犀角制作酒具本身,就是一件不折不扣的仿古行为。虽然工匠们不知道“兕觥”的本来面目,但从传世的明清犀角杯来看,大都依据角形,截去尖端,作倒梯形,前部有略高出的宽流,后部有示意式的錾。雕琢纹饰不同,则鋬的构成也不同。倘若是山水,錾就多是松树与怪石;倘若是植物花果,鋬就多是枝条叶片;倘若是蟠螭,錾就多是一螭衔杯口,纽结众螭而成。总之,其轮廓明显带有古代青铜器的影子,更不用说,还有一些器物是直接模仿鼎彝之形了。
明清时期仿古犀角雕刻中,杂糅的特点体现得比较充分。那种若合符节的器物,几乎是见不到的。我们常常可以在一件仿照青铜器式样制作的器物上,看到简化的兽面纹、不拘一格的夔纹、图案化的间隔扉棱,甚至镂雕战国秦汉时流行的螭虎纹,写实的折枝花卉,连整个外形都更为紧凑精巧了,为适合犀角的原型而删汰冗余,在仿古的同时体现出强烈的时代风格。即使是刻画蜿蜒攀爬在杯壁的螭虎,其组合与含义,也不过是一种重新解读与整理,反映的是流行的吉祥主题——“苍龙教子”或“龙生九子”。而经仿制的器物已完全脱离了家国重器的意义,转化为赏玩与陈设用具,功能的混同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杂糅,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这个时期的仿古犀角雕刻。
此外,犀角雕刻中还出现一种槎杯,杯体横置如枯树状,上雕一老者。这种形制可能是由元代冶银工匠朱碧山创造,附会的是张骞乘木筏寻找黄河源头的传说。他制作的银槎还有数件留存至今。犀角雕的匠人很喜欢这种形态,明清之际著名的尤通和鲍天成等都用犀角仿制过槎杯。槎杯后来在犀角雕刻中甚至成为一个典范,按照其模式制作的作品颇有流传。如前所述,这种作品,正可以归人广义的仿古风格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