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骑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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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对娘说,买火车票根本用不着跑到衡水去,手机上就能买。她不信,认为手机上买的票肯定是假的。我只好演示给她看,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戳戳点点。有一趟直达车,晚上八点半发车,运行三十多个小时后,到达成都站。就坐这一趟吧,除此之外,别无选择。选定后,进入购买环节。我先把娘添加进联系人中,再去选票,却发现娘的名字是灰色的,无法选中。联系人中只有两个名字,张家根和王丽珍。张家根是我,王丽珍是我娘。这两个名字一黑一灰,好像来自两个世界。
  真能買?娘问。我说,买不了。她又追问为什么买不了。这是因为你的信息正在后台审核,审核通过后才能买票。如此解释,她一定听不懂。我也不知道怎样解释她才能听懂,摸着手机屏幕,不知所措,情形颇为尴尬。去衡水买吧,她说。
  能跑趟衡水,我当然愿意。刚才一时兴起,玩什么网络购票,差点断送一次进城逛逛的机会。之所以想用手机买票,无非是为了向她证明,我的手机也是可以干正事的。我又想到,即使在手机上购票成功,娘也不会相信,她必须见到实体票。村里人说她精,其实对她不够了解。他们把娘的多疑当成了精。她连我都不相信。我想去北京打工。她不但怀疑我能挣到钱,而且还认定我会一去不回,最终客死他乡。
  我活到二十三岁,从没坐过火车。娘坐过一次,那时还没我,她刚满十八岁,从四川一直坐到河北,嫁给我爹。我就是这么来的——一对相隔千里的男女,通过火车的运输,得以靠近,结合在一起,繁殖出后代。当然,事情并不像我说的这么简单。爹娘的缘分来自媒人,但他们至今不清楚那媒人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人家是哪个地方的人。
  娘说过,媒人有两个,一男一女,仿佛是对夫妻。女的嘴说个不停,好像一不说话就会死,即使在沉默的间隙,嘴也是半张着的。男的一言不发,像个哑巴,耳朵却非常好使,一有风吹草动,马上把目光投过去。娘是在小镇街边遇见他们的。那是下午,小镇的集市刚刚散去,娘因为丢了卖药材的钱,坐在街边哭。女人问娘怎么不回家。娘说钱丢了,不敢回家。女人说,那你跟我走吧,去成都,挣钱。
  女人说的是普通话,听起来好像收音机里的人。娘最爱听收音机,相信里面传出的每一句话。当时她已在街边哭了一个小时,如果再没有人带她走,她觉得自己只能去跳崖了。她爹,也就是我姥爷,为人挺狠的,断然不会饶恕她,硬生生地回家,也是死路一条。所以,她只能选择相信眼前的女人。有那么一瞬间,她真以为自己遇到了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如果菩萨降世,肯定是说普通话的。她无法想象救她脱离苦海的菩萨会说一口四川话。她和女人离开小镇,旁边突然出现那个男人。她以为,此人乃菩萨的护法,遇到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总不能让菩萨亲自动手吧。菩萨很会说话,不停地描述成都的繁华景象,就像在向她布道。说完成都,她又说重庆。当他们坐上班车的时候,女人的嘴里依次滑过了武汉、南京和上海,正天花乱坠地谈论北京。
  他们到达县城,准备换乘更大的班车。娘有点慌了,想回家。女人说,接着走吧,一块去成都。娘转身要跑,被男人一把抓住,同时甩了一个大耳光。女人把娘搂在怀里,连声安慰,并大声责备男人不该动粗。娘被打懵了,与她爹相比,男人打出的耳光更结实,手硬得像块铁。她的脸肿了,心也死下来,回家不也是这样挨耳光吗?现在身边至少还有一个菩萨一样的女人。她娘,也就是我姥姥,在生下第五个孩子后,得病死掉了。她是老四,下面还有个老五,是个来之不易的男孩。我姥姥连生四个女孩,几近绝望,最后把命搭上,好歹生了个儿子,也算死而无憾。我娘觉得女人像她的娘,下定决心跟她走。
  班车在夜里开进宜宾市。他们找到火车站,买了去成都的火车票。成都是很大的城市,娘从小就听人说过。她最远只到过县城。在娘眼里,宜宾已经很大了,大得让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坐在候车厅,她好像比身边那俩人还着急。早晨背着药材出门的时候,她可没想到自己会跑这么远,一下子就走出这辈子最远的路,再往前走,每一步都是一个新的最远记录。更要命的是,她马上就要坐上火车了,火车的速度难以想象,人坐在里面动也不动,却能日走千里,夜行八百,说是飞也不为过。
  在火车上,女人与男人一边一个,把娘紧紧夹在中间。女人的嘴始终没闲着。无边无际的话语,伴随着火车轮子与铁轨的摩擦声,让娘昏昏欲睡。半睡半醒之间,娘突然感觉女人谈话对象转移到男人那边。男人终于开口,说的并非普通话,也不是四川话,但娘能听懂,应该是北方方言的一种。女人也暂时搁下了普通话,操练起与男人一样的方言。二人平静地交谈着,好像在探讨学术问题。娘假睡,专心听了一会儿,终于听出点眉目。原来他们在讨论娘的长相。男人说娘长得太丑,估计没人要。女人说好容易碰见个傻的,丑点就丑点吧,光棍汉也不嫌的,那些男的憋了半辈子,看见母猪都想日。
  娘心里有点生气,想抬起头来说几句,自己丑自己知道,用不着你们说。她却怎么也醒不过来,身体像沉入了水底,被水草缠住,无法上升。多年之后,娘终于想明白,自己之所以一上火车就睡觉,是因为喝了女人的水。女人随身带一个大玻璃瓶,里面装着水,不时让娘喝两口,她自己却从来不喝。
  火车到达成都后,娘勉强醒来。他们并没有离开火车站,真正走进这座更大的城市。男人又买了三张火车票。女人说,成都工作不好找,最好去北京,那才是真正的大城市。娘没什么意见,反正已经离家很远了。他们坐上另一列火车,一直向东,又折向北,跨越万水千山,轰隆隆地向我爹靠近。
  2
  此刻,我怀揣两张身份证,坐在开往衡水的班车上。车窗外是平淡无奇的华北平原。从小就听娘讲,她的家乡与这里截然不同,那里山连着山,全是山,村子有的建在山腰,有的建在山谷,房子高高低低,都由石头垒成,田没有大片的,这一小块,那一小块,星星点点,干起活来翻山越岭,跑断双腿。
  我活到二十三岁,还没见过大山。每当站在村子西头,看见太阳压住地平线,我就想,他们都管这景象叫太阳落山,但山在哪里?太阳根本无山可落。目之所及,只能看到另一个村子,屋顶和树木勾画出高低起伏的地平线。村子与村子之间,是大片的田地,每一个让人烦躁的春天,风吹麦浪,一波又一波,让我想到大海。我没见过海,就连湖也没见过。据说邻县有个衡水湖,我从没去过。村里人没有游山玩水的兴致,如果我对他们说想去看看大山和大湖,他们会笑话我,认为我是个神经病,甚至给我起外号,叫我傻根。   在他们眼里,傻子有两种,一种是智力低下之人,先天发育不良,长得嘴歪眼斜;另一种是不合群的人,智力方面绝对没问题,但特立独行,让人难以理解。我爹就属于后一种人,他叫张远翔,人称傻翔。
  爹十五岁那年,父母双双离世,得的都是哮喘病。爹还有个哥哥,已经另立门户,结婚生子。哥哥有意把弟弟接到自家家里,一起生活,其实方便得很,也就是添双筷子的事。嫂子是个爽快人,同意小叔子来家吃饭,但睡觉要回老宅。爹就开始吃嫂子做的饭,过得还算快活。不知不觉十年过去,爹长成一个沉默寡言的光棍。嫂子为他着急,但毫无办法。没有姑娘嫁给一个家里穷得只有一铺炕和一床被子的人。为彰显自己还算有点钱,爹买回一辆摩托车。那是全村第一辆摩托车,是爹十年的辛苦钱。
  据说,爹曾身穿黑色棉猴,胯下一辆鲜红的幸福250摩托车,呼啸着从村西窜到村东,再来一个潇洒的转弯,冲上村外那条宽阔的省级公路。他是村里的第一代骑士,这代骑士除他之外,再无旁人。直到我出生之后,买摩托车的人家多起来,第二代骑士才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不得不说,爹买摩托车是个壮举,几乎倾家荡产。他少年时手巧,在队上的皮组做工。皮组解散后,他与伙伴们搭伙做皮草加工,苦于本钱太少,干一阵歇一阵,挣得也不多。他买了摩托车,再无做皮草生意的本钱,只好去给人家打工。最看不惯他的是嫂子,十年的饭钱,算算也够买辆摩托车的,这小叔子却不给她一分钱。哥哥是个本分人,以忠厚老实著称于世,不理解弟弟为什么要买一辆毫无用处的摩托车,难道自行车还不够你骑的吗?这样的弟弟不管也罢!哥哥家不再管饭,爹只好自己做饭吃,不太会做,连自己都不爱吃,越发面黄肌瘦,好像一个手淫过度的青年。他骑着摩托车去相亲,人家姑娘都嫌他太瘦,而且不会过日子,花钱大手大脚,买摩托车就是例证。
  意识到自己将孤独终老之后,爹骑上摩托车,进行了一次远游。现在看来,其实也没多远,目的地正是邻县的衡水湖。当时人们都骑自行车,从村里骑到衡水湖,得花大半天的时间。而且没人有那个闲情逸致。爹仰仗先进的交通工具,如一道闪电,降临在衡水湖畔。他策马扬鞭,面对浩渺的大水,不由得心生感叹,认为自己不虚此行。爹花了两天时间,沿衡水湖走了一圈,因为摩托车太过扎眼,身后总尾随一帮光屁股的小孩。回到村里后,爹一改往日寡言少语的习性,逢人便讲述远方的见闻。听者最初很有兴致,能耐心听他讲完,后来发现他的讲述千篇一律,都是衡水湖那点破事,渐渐就没人听他的,开始暗地里叫他傻翔。爹赌气般打点行装,要去更远的地方。
  整整一天,我家老宅上空炊烟袅袅,那是爹在蒸馒头,作为路上的干粮。第二天,他将馒头、咸菜和被褥绑在摩托车上,又气势汹汹地从村西窜到村东。村人纷纷观看,目光交错,织成一张大网,只见骑士戴着红色头盔,像一只红眼的苍蝇,一头撞出网去,飞上公路,不知去向。
  爹对我说过,他第二次远游的目的地是大山。山在哪里,他不知道,身上没有地图,全凭直觉前进。他相信,只要自己跑得足够远,就一定能看到山。他一路向南,信马由缰,走得并不快。中午,他蹲在路边啃馒头,就着一块黑乎乎的老咸菜。口渴,拐进村子,走进一户人家,讨口水喝。他穿着破烂,犹如一位历尽沧桑的流浪汉。人家看到他的摩托车,不由得肃然起敬,以为此人不同凡响。爹饮罢一瓢凉水,跨上摩托车绝尘而去,留给村子一个潇洒的传说。当然,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臆想。其实,他们都认为,这人只不过是个有辆摩托车的二流子罢了。
  太阳西坠,爹看见前方出现一抹暗影,看那安然而豪迈的气势,应该就是山了。他加足马力,终于到达山脚下。他忽然感到,其实山离家乡并不算远,如果加紧赶路,半天的时间就能到。他沿山路前行,晚上找到一个村子,村中央有座戏台。摩托车停在戏台下,他抱着被褥登台,睡在舞台中央。
  早晨醒来,他看到舞台的一角靠墙睡着三个人,一男两女,其中那个年轻的女子,就是我娘,她也从远方赶来,累得不成样子。
  3
  在衡水火车站的售票大厅,我排在队伍末尾,手里拿着两张身份证。这是我做梦都想来的地方,买一张票,坐上火车,有多远就走多远。手机上的购票软件我早就会用,一次次给自己买票,就像玩游戏,付费的环节犹如游戏的最后一关,我从未打过通关。直到有一天,一起长大的伙伴家福找到我,请我在手机上为他买一张去杭州的火车票。虽然他的手机比我的贵,但他不太会用——就连这样的笨蛋也要出門打工了。我对娘说,我要跟家福同去。娘不同意,让我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好歹饿不死。
  给家福买票那次非常顺利,他的名字一直黑着,没有像娘的名字那样变灰。想必后台审核这一环节是后来才有的。我终于打过那最后一关,全身通畅,随后无比沮丧,心中充满愤恨,恶狠狠地把家福的名字删除,购票软件的联系人中,依旧只有我一人。
  终于排到我,我把身份证塞过去,对售票员说,买两张去成都的火车票。我说的是普通话,不经常说,应该挺生硬的。售票员问,哪天的?我想想说,三天后吧。售票员又问,硬座还是卧铺?我想了想,说,卧铺吧,坐硬座会不会太累?售票员说,三十多个小时呢,坐硬座肯定累得不行。我说,那就卧铺吧。两张卧铺,把娘给我的钱几乎全部花光。
  拿着车票站在火车站广场,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离愁,上初中时,我读唐诗,最喜欢那些讲离愁的诗,什么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还有落日五湖游,烟波处处愁,我无数次在心中表演那种陌生的情绪,这次终于派上用场,马上要来真的了。
  我端详衡水火车站的候车厅,人来人往,每个人都面无表情,看不出他们在想什么。我又跑到出站口,观察刚从火车上下来的人,同样都是面无表情。当年娘从这里走出来的时候,脸上什么表情?大概和他们一样吧。
  当时,她喝了很多掺着安眠药的水,脑子昏昏沉沉,女人说什么,她就听什么,即使不愿意,也无从反抗。女人说先在衡水下车吧,去见一个亲戚。她和男人一边一个,架着我娘,走下火车,来到衡水火车站的广场上。旁边是汽车站,男人买了票,仨人又坐上一辆去往邢台的汽车。   多年以后,娘对自己的遭遇并不隐讳,事无巨细地讲给我听。在对事实进行陈述之外,她不时加入自己的分析及感悟。经过多年的思考,她已完全理清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她说,那俩人干拐卖妇女的勾当,有周密的计划安排。他们先在邢台山区找到买主,然后前往四川,当年四川乃是中国第一人口大省,最不缺人。找到人后,骗到邢台,交给渴望成家立业的光棍汉,俩人能得一千多块钱。那时,对一户农民来说,一千多块钱,几乎是一笔巨款。
  按照上面的计划,娘的命运应该是嫁给邢台山区的某个农民光棍,而不是华北平原上的我爹。娘的相貌改变了她的命运。俗话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我作为娘的儿子,不该对她的长相说三道四。现在,故事发展到这一步,娘的长相成为推动情节发展的因素,我不得不向读者交代清楚。客观来讲,娘长得很丑,像历史课本里的北京猿人。
  邢台山沟里的农民光棍没见过世面,看见娘后,惊为天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憋了半天,这位朴实的农民终于开口:太丑,不行。买卖黄了,那对男女带着娘没地方住,只好寻到村中央的戏台,打算将就一夜,明天再去别的村子转转。娘还纳闷,为什么亲戚不留人住宿,未免太不近人情,看来河北人远不如四川人好客啊。
  人生如戏,我爹娘的第一次相见就是在戏台上。朦胧的晨光中,娘看上去没那么丑。爹起来收拾东西。男人和女人也醒来,连忙与爹搭讪。来言去语中,他们对爹的情况了然于胸,不由得眼前一亮。女人把爹拉到戏台一角,悄声说,大兄弟,你看那个年轻姑娘,是我表妹,家里人都没了,就剩她自己,怪可怜的。爹说,是怪可怜的。女人说,你要是真觉得她可怜,就娶她做老婆吧。爹脸上一红,说,这怎么行,咱不能趁火打劫。女人说,她能嫁给你,也算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你要是犹豫,我们就给她另找婆家了。爹说,你让我想一下。女人说,你别想了,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爹终于做出决定,点点头。女人拍手称快,说,你的大摩托不错啊,想必一千五百块的聘礼对你来说也不是难事。爹说,什么,还要聘礼?女人说,对啊,谁家娶老婆不出聘礼?爹想了想,咬着牙答应下来。最后,爹决定马上回村筹钱,他给女人留下了地址和几个馒头。
  跨上摩托车,临走那一刻,爹扭头看了娘一眼。娘刚醒来,也正看他。爹脸红心跳,油门拧得有点大,摩托车向前蹿了一下,差点熄火。他按了下喇叭,算是道别。此刻,他既依依不舍,又归心似箭。回去的路并没有花太长时间,但爹觉得无比漫长。如此看来,大山离家真的好远。
  回到村里后,爹马不停蹄地找人借钱。把钱借到手之前,必须要讲清楚,为什么要借这笔钱。爹先来到哥哥家,对哥哥讲了自己的山中奇遇。嫂子在一旁听得明白,马上一针见血地指出,翔啊,你这是碰见人贩子了。哥哥不置可否。爹说,就算是人贩子,又有什么关系?哥哥说,对啊,只要能娶到媳妇,人贩子也无所谓。嫂子仔细一想,真是这个道理。爹顺利借到四百块,这是哥嫂一家的全部积蓄。
  爹又拜访了十多家关系还算不错的,把山里的故事讲了一遍又一遍。多则一百块,少则几十块,爹总算凑够一千五百块。第二天,哥嫂陪他站在村口的马路边等人来。客车一辆接着一辆,但过尽千帆皆不是,哥嫂不免有些失望,认为爹在说谎。就在哥嫂意兴阑珊,即将离去之时,又开来一辆客车,下来仨人,中间那位,正是我娘。
  4
  我离开火车站,又去百货大楼转了转,这里是衡水市的繁华所在。每次进城,我都会走进这家商场,从一楼转到五楼,站在大玻璃窗前,看看四周的风景。下面是城市的街道,汽车来回奔跑,人们来回走动,远处是楼,更远处还是楼,好像也没什么可看的。在家时,我经常爬到屋顶上,眺望远方,其实也看不到什么新鲜东西,只能看到大片的屋顶,和朦胧的地平线。我从未在百货大楼里花过一分钱,东西太贵,看一眼标签,就恨不得放一把火。走出商场,我又走进新华书店。那里面有很多书,我随意抽取翻看,没人管,可以看个痛快。每次进城,我都会买本书,这也是他们叫我傻根的原因之一。
  回到家里,娘看了眼火车票,马上发出惊呼,怎么这么贵?我说,这是卧铺,可以躺着睡觉的。她说,坐着跟躺着不一样能到四川吗?我说,是啊,一样能到,但躺着更舒服啊,三十多个小时,你想想,坐着多累!她说,咱去四川干什么?去给你找媳妇,不是去旅游,要把钱花在刀刃上,你马上去给我换成坐票。我说,不去,要换你自己去换。每次吵架吵到高潮,四川话就会从娘的嘴里喷出来,我听不懂,从她扭曲的表情推测,肯定是骂人的脏话。我不再还嘴,低着头,任由她说。
  其实,买这卧铺票的钱也不算什么。我初中毕业后开始做皮匠,每年都能攒下一两万,从十六岁干到二十三岁,七年的时间,怎么也有十多万吧,除去给爹看病花的七八万,还剩下好几万呢。当然,家里到底有多少钱我并不清楚,钱都在娘的手里,她最清楚,有一点可以肯定,她说我们坐不起卧铺,绝对是夸张。我不理她,躲进自己屋里看书。她终于偃旗息鼓,不再瞎叨叨,闷头做饭去了。
  三天后出发,说是一晃就到,但我觉得无比漫长,有点后悔,不如买明天或后天的票。看得出来,娘在精心准备。她烙了几张饼,去商店买了火腿肠和榨菜。她还买了几瓶衡水老白干作为礼物,她爹爱喝酒。就在前几天,她跟老家联系上,知道她爹还活着,老头子特意关照,回去时别忘了带几瓶当地的好酒。
  爹娘结婚二十多年,娘从未给老家写过信,一是根本不想家,二是怕她丈夫不高兴。邻村也有幾个四川的媳妇,大多跑掉了,过得长久的寥寥无几。爹问娘,你怎么不跑?娘说,跑个屁,跑回去也是挨打。她无比智慧地断言,那些跑掉的女人没准会跑回来的。果真没错,还真有回来的,原因跟娘想的一样——跑回四川的女人并不受家里人待见,一是因为两手空空,没给家里带回财富;二是因为失身他乡,败坏了门风。二罪归一,当然打得特别狠。
  在我看来,娘没有逃回四川也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家庭结构相对简单,我爹无父无母,光棍一人,娘无需面对难搞的公婆关系;二是因为爹性格随和,遇事无主见,家庭的大权慢慢转移到娘的手里,她成了这家的主人,才不想跑呢。   公正地讲,娘是个会过日子的好女人,在持家方面,比爹强百倍。我出生后,娘封存了爹的摩托车,说那玩意儿太费油,加一箱油的钱,够家里吃半个月的。依娘的意思,这摩托车就该卖掉。爹死活不同意,说,这摩托车就是我的命,你卖卖试试。娘不再说什么。其实,在结婚之初,她也挺喜欢这摩托车的,爹带她去过一次衡水湖,她坐在摩托车后座上,体会到新婚的快乐。这大概是他们少有的甜蜜时光。
  娘是四川人,爱吃辣椒。而辣椒这种植物,对我们村的人来说是陌生的,炒菜从来不放,地里也从来不种,仅有的辣椒还是青椒,或者叫甜椒,个头挺大,吃起来一点辣味没有。在娘看来,河北饭菜寡然无味,简直难以下咽。爹照顾她的口味,去集市上找辣椒,好不容易买到。娘炒的菜变得辣味十足。她一做饭,邻居家人都能闻到。每次吃饭,爹都被辣得眼泪汪汪,好像一个爱得深沉的诗人。
  辣椒吃进娘的身体,转化为惊人的力气。她像男人一样挑水,抡镢头,甚至扛大包。干起活儿来,她如狼似虎,让村人叹为观止,这很大程度上抵消了相貌的丑陋,为她赢得了好名声。爹天生身子弱,与健壮的妻子相比,可谓手无缚鸡之力。他自觉地把庄稼地里的活儿都交给娘,只给她打打下手。娘对土地的热情始终不减,她说,这地比四川可好种多了,干起活儿来真痛快!
  地只有那几亩,种来种去,温饱问题能解决,也就仅此而已。爹是老皮匠,给人家打零工做皮活儿,能挣一点钱。过了整三年,终于把外债还清。人们惊奇地发现,自从娶了媳妇,我爹就变成了正常人,那辆摩托车再没有出现在大街上,他改骑自行车,更多时候缓慢地步行。如此一来,再称呼他为傻翔就不合适了。爹面相老成,脸上的皮肤比较松弛,皱纹较同龄人多一些,所以被人改叫老翔,猛地听起来,还有点尊敬的意思。
  5
  出发的前一天,娘和我去买新衣服。尽管是个年轻人,但我对穿衣没什么讲究,不像家福他们,总穿着一身奇装异服干皮活儿。作为皮匠,穿什么都白搭,没有任何衣服能抵挡那股腥臭味。我不打算买衣服,只考虑要不要换个新手机。娘一听就火了,说,你的手机又没坏,换新的干吗?我说,去四川不需要拍照吗,应该换个拍照好的手机。娘思考半天,终于同意,她要在买新衣服的基础上,再斥资两千多块,给我买个新手机。她说,你穿着新衣服,拿着新手机,不怕四川妹子相不中。旧手机也不浪费,她拿来用,虽然不会用,装装样子也挺好。
  转过天来,到了启程的日子,也不用急着走,火车是晚上八点多的。行李不多,只有两个大包,除了换洗衣服、路上的吃食,还有给姥爷、舅舅等人的礼物。吃午饭时,娘给爹盛了一大碗米饭,盖上饱含辣椒的菜,放在爹的遗像前。
  爹是前年死掉的,哮喘,据说是家族遗传,现在我大爷也咳起来了,看着挺危险。我,还有那两个堂兄弟,恐怕难逃厄运,迟早也会咳起来。这是我找不到对象的原因之一,谁会愿意嫁给一个天生有病的男人?死之前,爹咳了十多年,整日气喘如牛。身为皮匠,得哮喘病实属不该,你在一堆皮子中间不停地弯腰(仿佛在向被剥了皮的动物鞠躬谢罪),空气中满是绒毛和皮屑,有一个结实的好肺,才能呼吸顺畅,从容自若。截至目前,我的哮喘病尚未发作,呼吸还算平稳正常。这让娘甚为欣慰,认定我主要是随她的,而不随我爹。她的身体十分健康,甚至可以用健壮来形容。我真要随她,就好了。對于自己这副皮囊,我比她了解,夜半时分,我经常憋醒,睁眼看着漆黑的屋顶,大口喘气,好一会儿才能平复下来。由此可见,我也不适合干皮匠。上学时,我成绩很好,是所谓的好苗子。只是我爹太不争气,咳来咳去,把家底咳得一干二净。我勉强上到初中毕业,迫不及待地加入皮匠的行列,挣钱维持老翔日益艰难的呼吸。
  那辆红色的幸福牌摩托车在沉睡多年之后,又被我骑在胯下。这是爹的心爱之物,勤加擦拭,不时打火运转,保养得非常好。在去外村干活儿的路上,我和家福他们结伴而行,每人骑一辆摩托车。车队中,我的摩托车凭借老旧的外观与巨大的声响总能吸引路人的目光。家福他们知道,这是村里的第一辆摩托车,是其他摩托车的长辈,所以从没有嘲笑,有时还兴致勃勃地要跟我换着骑。通过比较,我发现若论马力,爹的摩托车首屈一指,稍加油门,你就会感觉胯下生出澎湃的动力,心中难免泛起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豪迈之情。
  爹死了。我和娘都松了一口气。他整天喘啊喘的,看得我们也很憋气。他终于放弃呼吸,高枕无忧地睡去,放心地做几个好梦,不用担心被自己的咳嗽惊醒。娘很难过,也非常生气,埋怨我爹死得太早。她刚四十岁,因为长得丑,很难另嫁他人。她完全没有经验做一个寡妇。
  爹死的那年,我的伙伴们纷纷结婚了。家福的媳妇是邻村的,长得很秀气。家福能娶到这样的女人,得益于富裕的家庭,他爹做皮草加工,每年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我给他家打工。自家活儿干完后,家福和我一起去外村找活儿干。他结婚后,似乎成熟一些,像个真正的大人。这两年皮子生意不好干,他谋划去南方打工,如今终于成行,他把媳妇扔在家里,怪可怜的。从这一点上,我看到自己跟家福巨大的差距。我死活找不到媳妇,饥渴得要命,而他已厌倦了夫妻生活,把女人看得云淡风轻。
  6
  香炉里插着三根香,烟往上飘。我对着爹的遗像磕头,娘也跪下来,祷告一番。如果她像电视里的人对着流星默默许愿那样,我会舒服很多。娘偏要把愿望说出来,老翔啊,你要保佑家根能找到媳妇。声音很大,毫无必要,爹作为鬼魂,应该不存在听觉的问题,嚷这么大声,恐怕胡同里的人都能听见。
  我们锁好家门,走上大街,遇见几个站在街边闲聊的老娘们。她们正愁找不到新鲜的谈资,看见这对母子,兴奋得两眼放光,异口同声地问,你娘俩大包小包的,这是要去哪里啊?娘说,去四川,回娘家。随后,娘开诚布公,把此行的缘由和盘托出。她要她们知道,此次回老家四川,绝不是乡愁所致,如果想家,她早就回去了,老翔一直对她说,你要是想家就回去看看,但她就是不想,千里迢迢的,想着都累。突然有天灵感突发,何不为家根找个四川媳妇?她前思后想,觉得这个主意绝妙。爹找的是四川媳妇,家族传统由此而生,儿子再找一个,也算是顺理成章,无可厚非。另外,婆婆与儿媳同为四川人,生活习性一脉相承,势必会水乳交融,情同母女。   为跟四川老家的人取得联系,娘调动起毕生的聪明才智,先是开启尘封已久的记忆,苦苦翻找,寻到故乡村庄的名字。黑石村,她从小长大的村子,名字里有种占山为王的霸气。她说,以前确实闹过土匪,后来都放下屠刀,立地成了老实巴交的农民。沿着黑石村顺藤摸瓜,她又想起老爹的名字,王金良,年轻时可谓打女儿的一把好手,如今算来已有70岁的高龄,生死难料,即使还活着,估计也是苟延残喘,不复当年之勇。随后想起来的,还有她三个姐姐和一个弟弟的名字,分别是王丽华、王丽艳、王丽荣和王久发。弟弟的名字看起来独树一帜,实则最是正统,继承家族辈分,他是久字辈,久发,乃长久发家之意,寄托着王金良的无限希望。女孩取名不必遵循族谱,可随意而为,丽字响亮好听,王金良喜欢,给每个闺女都用上,整齐划一,打造出金花四朵。
  我在娘的指示下,给四川的舅舅写一封信,本来想写给姥爷,怕他已不在人世,而且姥爷是个文盲,不识字。这是我此生写出的第一封信,尽管如此,我依然认为多此一举,远不如直接打个电话来得痛快。娘说,你怎么能查到你舅舅的电话号码?我说,可以向当地114查询,实在不行,还可以网上求助,请网友帮忙。娘沉吟半晌,最終否定了我的想法。她说,一直想给他们写一封信,想了十多年,再不写,就白想了,写吧,写工整点。我摆好纸笔,问娘怎么写。娘说,你看着写吧。我说,不能我看着写啊,应该你说一句我写一句。娘说,不知道说什么,你自己编吧,也不枉你读过那么多书。
  娘不敢打电话,恐怕正是因为不知道说什么,也可能考虑到自己生疏的四川方言,难以自如地说清所遭所遇。初来这个村子时,娘的四川口音给大家带来无穷的快乐。她一开口说话,就有人模仿,不管学得像不像,大家都要抓住机会笑一笑。这笑声并无恶意,相反正是熟络的表现。在大家爽朗的笑声中,娘感觉自己被他们认可并接纳,成为不可或缺的一员。娘刻苦学习当地方言,学得很快,生下我后,已然学成,发音极其标准,已到炉火纯青的境界。
  那封信我写得很慢,提笔在手,不知道写什么,茫然四顾,还是不知道,跑去问娘,你到底想对舅舅说什么,她说,你随便写,怎样都行,最后要问一句,村里可有合适的女孩,介绍给家根。好吧,我无奈地长叹一声,坐回桌前,终于写下四个字,弟弟你好。三天后,信终于写成,娘告诉我地址,我跑到镇上,把信挂号寄出。
  信寄走后,娘才问我都写了些什么。完稿之时,我曾想念给她听,只是有点不好意思。她没有要求,我就没念,想不到她又问我信的内容。我说,写的都是客套话,亲人分别多年的思念之情。娘问,最后提给你介绍对象的事没有?我说,提了,这个没忘。她说,没忘这个就好。
  回信是一个月后收到的。执笔人不是舅舅,而是舅舅的小女儿,也就是我的小表妹。她先是很有礼貌地自我介绍,而后说爷爷看完信后非常激动。她的爷爷,也就是我娘的爹,还活着,他能看信,并且激动了,小表妹没有描述老头的神态,我想,他应该手捂胸口,老泪纵横。小表妹还说,姑姑,爷爷一直非常想念你,请你快来看他一趟吧,另外,表哥相亲的事,绝对没问题,这里有很多急着找婆家的女孩。
  信是我读给娘听的,她安静地听完,并不激动。她点点头,说,还是我们四川女孩多,你的媳妇有着落了。
  7
  到了车厢里,我才发现,上铺是那么高。当初买到两张上铺,还以为也就一人高,不存在攀爬的难度。现在看来,以娘的能力,爬到上铺势比登天。她也被上铺的高度所震撼,立在走道上半晌无语。衡水是个小站,上车的人不多,整个车厢里,需要往上爬的,只有我们两个人。我第一次坐火车的激动之情烟消云散,再看一眼娘,感到深深的绝望。娘很胖。这都怪她吃得太多,每顿干掉两碗大米饭。我只吃一碗,这正常的饭量却饱受她的指责,她让我多吃,亲身示范,霎时间又干掉一大碗。娘说,小时吃不饱,所以一遇到饭就拼命吃。
  娘埋怨我买的票不够理想。我鼓励她,说,你爬吧,我在下面推你。她说,我可爬不上去。我说,你年轻的时候不是经常爬山吗?她说,是啊,那时多陡的山坡我都敢爬,现在不行了,多少年不爬,爬不动啦。我说,这有梯子,应该不难。她说,梯子这么窄,脚都放不下。我说,你以为自己是大脚马皇后?她笑了笑,把脚蹬在梯子上,开始向上爬。我站在她的身后,随时准备施以援手。好像比想象的容易,她轻而易举地爬到顶,身体高过上铺。梯子的位置有点偏,被车厢的隔断一分为二,供两边上铺人员合用,娘竖直爬上去,需要侧着身体,钻到上铺的床上。她斜着身体,努力把左腿跪到床板上,腿太短,够不到,脑袋已顶到车顶。她肥胖的身体挂在那里,因为吃力而抖动。我双手上举,只能够到她的小腿,用不上劲儿。一时间,娘被困在梯子上,情况危急,她随时会双手脱力,砸到地板上。
  车厢内的人都在看她,还有人笑出声来。中铺的男人出手相救,他的位置得天独厚,伸手抱住娘的大腿,让娘踩住中铺的边沿,真是个好人,助人为乐,不惜让自己的床单被踩脏。刚才娘不好意思踩,左脚没有着落,无处借力。问题在于她还穿着鞋,刚买没多久的新皮鞋。我脱了鞋,分开双腿,蹬住两边的下铺,向上推她。她终于不负众望,成功爬到上铺。一旦身居高位,娘马上抱怨起床铺的狭小,还说铺板离顶棚太近,起身就会碰到头。我知道她在转移大家的注意力,以化解刚才的尴尬。我让她脱鞋,把鞋递给我,放在下铺的床底下。她不脱,害怕鞋子被偷。我不再强求,自己脱了鞋,蹬上梯子,轻而易举地翻到上铺。娘与我同在高处,近在咫尺。她开始埋怨我买的车票,那么贵,还要费力爬上爬下。我不再争辩,蒙上被子睡觉。
  第一次坐火车,我哪里睡得着,头在被子里,仔细听火车行进的声音,不知道正往哪个方向开,希望早点离开河北,离开这没劲的家乡。打开手机地图,那个小蓝点就是我,正匀速移动,似乎永不停歇。突然,有东西隔着被子砸在我身上。我掀开被子,发现一个鸡蛋,是娘扔过来的,她要和我说话。
  娘说,在四川,你有一个姥爷、一个舅舅,还有三个姨,除此之外,还有家族的人,王姓是村里的大姓,人丁兴旺,你从我这边论,该叫姥爷的叫姥爷,该叫舅舅的叫舅舅,嘴要甜点,别怠慢了他们,说不定谁就能给你介绍个对象。我走的那年,村里嫁不掉的姑娘多得很,你说也怪了,那地方的人就爱生丫头,往往生好几个丫头才能换来一个儿子。下地干活儿的,都是女人,男人蹲在家里,抽水烟。你没见过水烟,就是一个大竹筒,装上水,烟从水里过,抽起来呼噜呼噜响。你姥爷就是抽水烟的好手,抽一天也不累,抽两口,吐一口痰,别人看着恶心,但他本人痛快。有一次,他拿水烟筒打我,把那根竹管子打烂了,很心疼,罚我上山砍一根最好的竹子,他要做一根新的水烟筒。我走上山,砍了根竹子回来。你姥爷嫌竹子太细了,让我再去砍一根。我又砍一根回来,他又嫌太粗。我气得不行,真想一刀砍死他。唉,现在想想,都是亲人,这又何必呢?   那你后来砍的竹子怎么样,姥爷满意吗?
  不满意,这老东西很难对付,他又打了我一顿,然后拿起柴刀,自己上山砍了一根。他回来后我一看,他砍的还不如我砍的那两根。对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能和你爹过下去吗?
  因为他不打你。
  他不但不打我,还什么都听我的。后来我也琢磨透了,你爹缺乏母爱,他把我当成他娘了……
  母爱这样的词语从娘嘴里说出来,让我惊诧莫名,不由得重新审视起她来。只见她把肥大的身体平摊在上铺,大腿的肉挤压着栏杆。她望着伸手就能摸到的车顶,眼神涣散。记忆如同黑洞,把她吸了进去。她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一个四川女人和一个河北男人的故事。我发现,经过当事人的加工,这个故事变得非常浪漫,美好得像一部瞎编的电视剧。
  熄灯后,娘终于闭嘴,发出粗鲁的鼾声,比火车的动静还大。我睡不着,刷手机,几个小时后,眼睛疼,打开地图,发现已经身在河南。火车真他娘的快。
  8
  一路向西,我和娘穿越河南和陕西,终于在第三天清晨到达成都。这期间,娘两次从上铺下来,再爬上去,因为有了经验,身手灵活多了,不需旁人协助。她身上有的是力气,在适当时候,总能爆发出来。漫长的时间让她爱上卧铺,改口称赞我英明的决定,并发出感慨,说躺着坐火车简直是一种享受,什么也不用干,只是躺著,睡觉的工夫就到站了。我们坐在过道的窗前,一边看着高山,一边吃着烧饼。那些大山并没有带给我惊喜,仿佛早就相识,相看两不厌。
  马不停蹄,我们又坐上前往宜宾的大巴。汽车在平原上奔驰,路很好走,高速公路,天气也不错,蓝天上飘着朵朵白云。后来汽车开进山里,下起雨来。雨中的山顶飘着稀薄的白烟,对我来说,那就是奇观了。路还是那么顺畅,这蜀道,与李白诗里写的截然不同。
  雨很快停了,汽车跑得更快。在宜宾汽车站,我们打了一辆出租车,前往黑石村。车钱很贵,要四百块。娘说,这小车一定要让他们看见。车在山沟里跑,绕来绕去,我很快不知身在何方。娘望着窗外,说,变样了,变样了。
  导航显示,我们到了黑石村。村子就在马路边,或者说,马路特意靠村而建。马路边的房子新些,往里走,赫然看见石头垒成的老房子。娘让司机沿不长的小街走了两遭,不断按喇叭,希望招来几个看客。司机说,村里没几个活人,都出门打工了。果真没人走出来。娘和我只好下车。
  我问娘,是这里吗?她来回打量,说,记不清了,应该是吧。推开一户人家,我大声喊,有人吗?出来一位老太太,问,你们找哪个?娘说,找王金良。老太太问,你是哪个?娘说,我是王丽珍。老太太说,哦,丽珍啊,你回来啦,我是你婶子啊。娘说,婶子好。
  亲戚关系并没有让她们有所激动,只是平淡地相互微笑,仔细端详。婶子说,你咋个回来的?娘说,先坐火车,又坐班车,最后坐小汽车,小汽车刚走。婶子说,快回家吧,你爹在家呢。娘说,我家在哪里?婶子指了个方向。
  我姥爷住的房子看上去非常古老,院墙半人高,大门是两扇栅栏。娘在门外喊,爹!两声过后,屋门开启,出来一个小女孩,问,是姑姑吧?娘说,对,信是你写的吧?女孩说,我是王晓兰,姑姑快进来吧。我们走进院子,我的表妹晓兰高兴地大喊,爷爷,姑姑回来啦!
  屋里光线昏暗,依稀可见床边坐着一个抽水烟的老头,烟雾缭绕,看不清面目。他说,是丽珍回来了?娘说,爹,是我回来了。
  娘在一张条凳上坐下,离姥爷有点远。我说,姥爷好。他点点头,咕噜咕噜抽起来。他说,该吃晚饭了,你们来得真是时候。晓兰说,爷爷,我来做饭。娘说,我来做吧。
  她俩去洗菜淘米,当场只剩下我和姥爷。这老头子抽个不停,释放出大量烟雾,好像要得道升天。我俩没有话说。为打破尴尬,我掏出手机,看今天的新闻。他突然发出声音,你多大了?他的四川口音让我听起来很吃力。我说,二十三。他问,你们空手来的?我说,没有,还带着俩大包。
  我把包打开,拿出礼物。姥爷的嘴终于离开水烟筒,笑逐颜开。他问,你能喝多少酒?我说,喝一点就醉。他说,等会儿咱俩喝点。我说,好,我去看看饭做好没有。我仓皇离开姥爷,跑进厨房。娘正和晓兰说话,看她的表情,我感到眼前的现实与她的理想大相径庭。
  晓兰刚上初中,是个聪明的孩子,据她讲,家里只剩她与王金良俩人,她爹娘在重庆打工,过年时才回来,有时也不回。我写的那封信,邮递员送到村里的小卖部,王金良每日蹲在那里抽水烟,信是寄给他儿子王久发的,他理所当然地拿回家,让晓兰念给他听。回信虽然出自晓兰之手,但每一个字都是先从王金良的嘴里喷出来,然后被晓兰抓住,写到纸上的。在信的末尾,王金良撒下弥天大谎,说什么村子有很多姑娘找不到婆家。晓兰说,姑姑,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哪里还有待嫁的姑娘?我也想去打工,重庆是不会去的,爹娘在那边,烦人,我要去北京,真正的大城市。
  家里的菜只有土豆。晓兰带我去小卖部,买了几个肉罐头。路上,我问,你那三个姑姑呢?她说,都在重庆打工,不对,三姑没有在重庆,三姑在成都。
  看得出来,娘深受打击,木然坐在饭桌前。王金良终于放下水烟筒,打开一瓶老白干,要和我一醉方休。晓兰默默地吃饭,一言不发。我客气地问,姥爷,您的身体还挺结实吧?他说,没啥子事,凑合活着。几口酒下肚,他又想起水烟筒,捧在手中,闷头吸起来。屋里安静,只有晓兰的咀嚼声和水烟筒的咕噜声。
  来,你也抽几口。王金良把水烟筒递给我。娘说,别让他抽。王金良说,抽吧,都二十三了。娘说,不行。我谦卑地说,这个真抽不了。
  王金良有点生气,老脸一紧,把水烟筒让到一边。他说,丽珍啊,你回家了,很好。娘说,你不该写信骗人。他说,爹确实想你,这么多年了。娘说,唉,好歹见面了。他说,是啊,你总算在我活着的时候回来了。娘说,我该早点写信。他说,你们多住几天。娘说,不多住了,明天就走。他说,给我留点钱。娘说,你要钱干什么?他说,人活着就得花钱。娘说,我没带钱。他说,你不带钱回来干啥子嘛!
  娘站起来,同时吩咐我提上两个大包,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王金良一跃而起,挡住大门,说,想走,没那么容易,我是你爹,掏钱孝敬你爹天经地义!娘掀起衣服,露出花白的肚皮,她的腰上系着一条丝袜,里面装着两叠钞票。她解下丝袜,王金良伸手来接。娘将丝袜抡起,砸在她爹的手上。王金良恼羞成怒,回屋去取水烟筒,然后狠狠地砸在娘的头上。水珠飞溅,血从娘的头顶流下来。我心情激荡,抬起一脚,将王金良踹倒在地。晓兰大哭起来。娘一巴掌扇在我脸上,说,这是你姥爷,你不能打他。她掏出一叠钞票,放在王金良手里,剩下的一叠,又缠到腰间。这时,王金良老态尽显,呜咽着哭起来。我找出卫生纸,给娘擦血。
  黑暗中,我和娘走出黑石村。山风阵阵,吹走我身上的酒气。我问娘疼不疼,她说不疼。姥爷毕竟老了,力气不比当年,没有将竹筒打烂。脚下的山路无比漫长,不知哪里才是尽头。但我觉得身上有的是劲儿,能一直走下去,娘走不动的话,我可以背她走,即使她那么胖,我也背得动。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飞跑的脚步声。姑姑,姑姑,晓兰的声音。我们停下来。晓兰从黑暗中钻出,喘着气说,姑姑,让我跟你们走吧。娘说,你回去。晓兰说,不回去,让我跟你们走吧。娘说,那好吧,以后就跟你哥去北京打工,要互相帮助。
  我很高兴,娘终于同意我出门啦!我兴奋地看着表妹,她跟在后面,笑容模糊,一口小白牙闪闪发光。月亮从西山升起,照着山路,只见这山路一直向上,仿佛通往山顶。我突然想起李白的诗,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如今我们正往天上走,并不很难。远处出现一道光,隐约传来摩托车的马达声,那是一位夜行的骑士。
  家根,看,你爹来接咱们了——
  娘说着,晃动肥胖的身体,向前跑去。
  (责任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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