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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准备着杀人。你瞒得过别人的眼睛，可瞒不过我的眼睛。
眼睛？当天空浓浓的云彩终于艰难地露出一道缝，闪出一颗星星时，在滔滔滚滚洪流中奋力搏击的罗达达，正好又一次甩掉满脸的水，抬起了头来，将这颗星星捕捉到了。瞬息间他猛然觉得，这颗突然出现在浓云天幕上的星星，其形阴鸷、其神诡诈，像极了丑人老金跟自己说这话时的那只独眼。那次谈话罗达达是无法忘记的。当时，罗达达先是惊寒于他的这只眼睛，继而又愤怒于他的这只眼睛，直想一老拳冲过去，第一个就杀了他，顺便毁掉他那只独眼。他吃惊，身左身右身前身后那么多健健康康长着两只眼睛的人，都没有本事看出他罗达达多年来深隐的心思，却让这个只生了一只眼睛的家伙看出来了，有形无形地抓住了，这让他有些意外，多多少少生泛些胆寒、惊悚，因而很自然地产生了一些犹豫。也就那差不多只有一秒钟的犹豫，他失去了拳冲独眼龙老金的最佳时机，而以后，哪怕又几十次几百次面对丑人老金的那只独眼，但他再没有这样的冲动，只是在反复地思忖老金那只眼睛，总觉得这只眼睛从形到神很像什么。至于像什么，他一直只是一种隐隐约约的感觉，捕捉不到确切像什么来。现在他陡然明白了，老金的那充满了阴鸷诡诈的眼睛，就像此刻这颗从浓云中唯一能透出来的星星。
不远处有鸟儿在鸣叫，是常常见到但没有个具体名字，脊背染翡翠绿的那种山鸟。叫声喑哑湿重，湿意滴达，跟这旷野中被雨水泡透了的所有有生命无生命的东西一个样。这是一场几十年没有遇到过的突如其来的特大暴雨，这场特大暴雨到来的突然性，就连那一级又一级的大大小小的自以为是的气象台都被轻而易举地骗过了，使周遭万物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遭受了空前的湿泼，使万物出现了他感觉中从未曾出现过的冷凝湿重。只有那颗阴鸷诡诈的星星算是例外。丑人老金的心也没有丝毫的湿意吧？他又很自然地联想到老金那只独眼。这次突降的大暴雨，气象部门没有预测到，老金那只不同寻常的独眼应该是预测到了的。他不可能不预测到。他预测到了，为什么连响些的屁都不放一个？他的心思就这样的阴不可测？想到这里，罗达达开始憎恶起老金的独眼来，继而憎恶起天上那颗星星来，恨意浓浓地收回了目光，把那颗老金独眼似的星星晾在浓云密布的天宇。
暗黑中的水流开始显得有些湍急了，加上在洪水中搏击了已经一个多小时，尽管他水性不错，力气也比一般的人要蛮壮一些，但靠一只手，仅仅靠一只手，已经感到难以撑持。当然他还有另外一只手。但他另外一只手无法腾出来，腾出来了，又势必将这只手作用上去。也就是说，他一直是用左手划水的，他的右手紧紧揽着一个女孩子的腰身。那女孩子的心脏还在跳动着，暂时应该是没有生命危险，但惊骇中早已经昏迷不醒，让他用手紧紧揽着随波逐流。很明显，这个17岁花一样的女孩子，性命安危就系于他了。可是，自己能把她救上岸，让她的青春生命花继续开放下去吗？
一个浪头横脸打来，他被呛了一口水，这是他入水以来第一次被呛。他干脆把水咽了下去。虽然浸泡在水中，与洪水竭力搏斗，他感到嗓子有些干燥，需要用一些水润润喉咙。又有鸟儿，从声音上辨出，是跟刚才啼鸣的鸟儿不同种类的另外一种鸟儿，有一声没一声地啼鸣。他忽然想，这鸟，为什么不是传说中那种能救人于危难的神奇的大鸟呢？如果是，把他和手里揽着的女孩子啄上岸去，他和女孩就逃脱了死神的威胁，女孩子就可以灿烂地继续开放她的生命之花，他就可以根据自己的设想去完成他的生命计划。然而他听得出，那鸟是很小很小的那一种鸟，在这大暴雨袭过之夜，别说来救他们，连它自己的性命是否能保住，都是一个问题。其实他是可以很快游上岸去的，只要他将手里揽着的这个女孩一放，他就能顺利地脱出危险之境。然而那样，他当时为什么要不顾一切跳进洪流中？万万不可以的，再大的困难，他都要将这个女孩救上岸去。
眼前的几米处出现了一个几尺长的黑乎乎的东西，他想，会不会是一个溺水的死人？这样的大暴雨后，在这样的洪流中，出现一具死尸并不稀奇。不管是什么，这黑乎乎的东西一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他就看到了希望。他揽着女孩，调整了用力的方向，奋力向黑影子划去。即便是一根稻草，他都要抓它一抓。一米，两米，终于，他看清楚了，不是什么死尸，是一截木头。实在是应了那句话，天无绝人之路。当他又经过大约十多分钟的坚韧搏击，手指终于抠住了漂木的裂口，又费了一些技巧和力气，他将身子浮上漂木。有漂木的浮撑，他感到他又从这浪起浪伏的洪流中回到了他原有的生命轨迹上了。
也是有了这根漂木的支撑，他有了观察自己和手中揽着的这个女孩子的具体处境的时机。看左边，不远处是黑耸耸的岩峦，看右边，不远处也是黑耸耸的岩峦，这就是说，他和女孩子已经被洪水冲出了平坝河段，难以逆转地进入山峡河段了。这个河段他是很熟悉的，小时候和少年伙伴们进山打柴，就是沿河而去的。往下十里没有什么大的危险，只是十里外有一个很高的河坎，河水轰鸣狂泻，真到了那里，不仅仅是危险的问题，而是进入绝境了。不过，有了这根木头在手，他就有信心在到达那河坎急瀑之前，带着这个女孩子上岸。
他无意识间又看到了天缝间的那颗星星。
他真的惊讶造物主的神奇伟大，竟然能够将两个毫不相干有着以亿万光年来计算距离的东西造得如此形似而又神似，这星星，不是老金那只独眼，你又敢说它是什么！可以断定，芸芸大世界间，也就老金那只独眼，最像此时天缝间的这颗星星了。那天，在桥头，老金说出了他罗达达久久孕育在心中成长在心中的杀人计划，惹得他又惊讶又愤怒。长独眼的老金就是长独眼的老金。他机警地逃过了罗达达的老拳，没有因罗达达的决然出拳而收口。后退大约是十步，认定自己进入了安全地带，又用那只独眼冷冷地盯着罗达达，等到盯得罗达达满身起鸡皮疙瘩时，再不紧不慢、不紧不慢地，告诉你，我不仅知道你在准备杀人，而且我还知道你准备杀的人是谁。
是谁？罗达达喝问。他这一问，就等于承认自己确实是在准备杀人了。
水、蛇、眼。老金一字一句地。
当这三个字眼从老金嘴里吐出，就有晴天滚过惊雷的那种让人莫名惊寒的特别威力，从不轻易把自己喜怒哀乐流于言表的罗达达，一时间更是恼羞成怒暴跳如雷了，他顺手从身边抓起一个有棱有角的黑石，高高地举起，你信不信，你杂种再说出一句话，我第一个就杀了你。 不，你不会杀我的。你绝对不会杀我的。老金面对罗达达手中泛着狰狞的黑石，显得十分地镇定。他说，还是那句话，你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你绝不会杀我的。你这一辈子注定要杀人，但只会杀一个人，那就是水蛇眼。除了水蛇眼，蚊虫你都不愿轻易杀死一个。并且我还知道，你杀水蛇眼，决不愿玩狗解手，而是要光明正大地杀，你做好了杀人偿命的准备。你之所以有了杀人心思十年了，至今还让水蛇眼活着，活得滋滋润润，是因为你还有一个老母亲。你不愿让你老娘再承受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
手中高高举着的黑石气馁地落到罗达达自己脚前。独眼龙老金一脸得意的怪笑，大摇大摆地走了。走出老远，又甩过来一句话，不过你放心吧，我绝对不会跟任何人讲的，跟自己的影子也绝对不讲。
罗达达以前就觉得书上讲的那句话很有道理：造物主对待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现在随波逐流在这暗夜的洪水中，望着天上云缝间那颗跟老金那只独眼一模一样的星星，他更是相信这句话了。不是吗，造物主先天地只给了老金一只眼睛，给了老金一个猥獕的外貌形象，让他进入残疾人丑相人的行列，但同时也给了老金超凡的智慧，使他这一只独眼能透过表面，即便是经过惊心伪装的表面，洞察别人的内心。罗达达这不动声色的杀人计划，几年来瞒过了周围的全部人，包括自己的老娘，自己的所有亲人，甚至让自己预备要杀的水蛇眼本人都毫无知觉，却让这个独眼龙摸了个准，谁敢说他老金不是天上的这颗阴鸷诡秘的星星下凡？
人，人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的奇妙，奇妙得叫人感到不可思议。
罗达达不大相信老金不将这话跟任何人说。然而使他意想不到的是，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三年多了，一切仍然风平浪静，证明老金真的为自己说过的话守信。这又使罗达达油然地对这个只长了一只眼睛的汉子产生三分尊敬。虽然，老金保不保守这个秘密，对他罗达达最终要杀掉水蛇眼，并无大碍。但老金能守口如瓶，就能使他的计划实施得顺利得多，就能使他免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由是，在尊敬的同时，他又在心里生发了些许对老金的感激，老金猥獕的形象在他感觉中亮丽了许多。
从远处天际滑过来几个响雷，怕是还要有雨。甚或，上游地带已经又在降大暴雨了。
罗达达揽着女孩子，随木头进入了一个大湾。大湾河面开阔，水流相对舒缓了一些。罗达达趁机调整了一下游姿。到达这之前是一个有些陡的河坡，浪起浪落，着实让他呛了几口水，直弄得头有些昏昏涨涨。昏涨中恍惚手中揽着的是自己的妹妹，恍惚又是从前的水蛇眼。当年进山打柴的路紧紧依着河坡。那段路没有一个祖传的地名。他们从前打柴的时候，就根据自己刚刚学到的有限的文字知识，给取了两个名字。空着进山的时候，叫“一溜烟”，担着柴往回的时候，喊做“慢吞吞”。现在回想起来，他们当年给这地方取的这两个名字，是很表现出一些水平的，非常形象地描绘出作为打柴乡孩他们的来来去去。漂浮在那道河段时，尽管有些筋疲力尽，尽管筋疲力尽间又被洪水呛得头脑昏沉，但罗达达的思维并没有因此而陷入僵滞状态，相反还显得相当活跃，想到了过去的现在的很多事情。说起来，水蛇眼跟他也算是很要好的少年伙伴。一起打柴，一起找猪草，一起玩游戏。打柴回来累了在那河边歇息时，少年的水蛇眼还专心致志地在少年的他那蓬乱头发里为他抓虱子。还有一回，正是洪水季节，水蛇眼滑了脚，眼见就要连人带柴落进河里，是走在后面的他急中生智，丢下自己肩膀上的柴担子，揪住水蛇眼的衣领，然后和其他小伙伴七手八脚将水蛇眼拉离险境。如果没有那一次急中生智，或许就没有他后来的毫不动摇的杀人计划。刚才他就情不自禁地感慨，莫非像这世间偏偏生了个长独眼的丑人老金在他身边一样，这河道也是神灵在冥冥之中为他和水蛇眼特别设下的一个情感地段，让他和那个水蛇眼在这地段发生过和正在发生着一些纠缠不清的恩恩怨怨？要不，当年一道打柴的人七八个，除了水蛇眼，谁也不曾帮忙他捉过虱子，谁都嫌他生虱子的脑壳太脏，臭不可闻，可到了成年后，除了水蛇眼外的人，谁和他也没有多大的仇怨，没让他觉得非杀掉方解心头之恨，相反有那么几个，还叫他心里怀着好感，一段时间不见倒有些想念的感觉。
他手里揽着的女孩子不是别人，正是水蛇眼的心肝宝贝女儿，一个叫做柳柳的十七岁的女孩子。
洪水向村子滔滔袭来全村大撤离的时候，天还没有完全黑下去。罗达达将老母亲背到了河对岸高坡安全处安置好，返往村里，准备拿出些必须的生活用品。就在他返至桥上时，过桥逃洪的人流来来往往正到了最拥挤时候。不知道是谁无意还是恶意地惊诈诈一声喊，桥上本来就乱的人立即乱成了一窝蜂，被挤在桥面边沿的这个叫柳柳的女孩子惊乱中一失足，惊叫一声，落入了洪水中，毫无作用地挣扎，水面上就只剩下一飘黑黑的长发了。那一刻，水蛇眼也正巧在桥头。水蛇眼是个旱鸭子，自从小时候那一惊吓，见水就血压增高，就浑身打颤，面对落水的女儿，只得干嚎救人救人。而当时人们一个个忙着自保，没有人回应水蛇眼。只有罗达达，几乎是在一秒钟间，先是鄙视地充满了憎恶和仇恨地射了水蛇眼一眼，然后毫不犹豫地跳下水，奋臂向落水的柳柳游去，一直游到现在。他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奋不顾身抢救仇人的这个女儿。不仅仅是这女孩子比较清纯还不错的缘故。的确，柳柳很不错，尽管她知道她父亲跟他不对头，有些化解不开的仇怨，但每每见面，她还是甜甜地喊他叔叔，使他经常生出一些感动，心想老天有些时候也真瞎眼，这样好的女孩子为什么偏偏是水蛇眼的女儿，要是她是自己的女儿，妹妹，那多好！故而，他对柳柳也表现得言行亲和，有些时候甚至感觉他就是自己的女儿，妹妹。但这并不影响他坚决要杀掉水蛇眼，正如水蛇眼与他的刻骨仇恨并不影响他对柳柳有好感，并不影响他关键时候奋不顾身救柳柳一样。这是条美丽的青春生命啊！眼见柳柳落水而不救，作为柳柳的父亲水蛇眼就有理由回过来杀掉他罗达达！
你他妈的是个怪物！怪物！有一回，他做梦，梦见老金瞪着那只独眼，对他嚣叫。
其实他罗达达知道，梦而已。梦就是梦，梦是根本当不得真的。实际生活中的独眼老金是不会这样对他喊的。他老金才是一个真格格的怪物，怪得叫人匪夷所思。这不，他那只眼睛又在云缝间不动声色却又是阴鸷诡诈地注视着洪水中的他了，注视得他有些心烦，在心底歇斯底里大骂一声，独眼龙，杂种！ 远处有另外一种鸟又发出湿重的叫声。或许这种鸟更加弱小，叫声里充盈了疾风冷雨中的凄苦。
罗达达骂过，心情稍微愉快了些，将目光收回来。他发现，在这个比较开阔的河湾里，他们的漂流方向已经变了，不再向东，而是向着山谷外平坝的北边方向。他先是有些奇怪，很快就明白了，他们进入了一个旋塘中。这个旋塘在平常是没有的。是大暴雨后猛涨的洪水临时形成的。而旋涡都是靠山湾形成，这也就是说，他们不但距离岸边已经很近，而且他们脚下的水缓慢多了。这是他们靠岸的一个好机会。他开始考虑放弃抓着的木头，凭自己尚剩余不多的力气，带着柳柳上岸。
他的想法毫无疑问是非常正确的。可他也因此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那就是他忽视了这样一个事实，洪水暴涨临时形成的旋涡是很小的，不像大江河中那种永久性的旋塘有较大的回旋余地。而进入旋塘后他又没有及时反应过来，用了过多的时间去回味过去现在。当他开始意识到他们进入旋塘，他们就已经到了旋塘与顺流交汇的地方，容不得他想些什么，他和左手抓的木头右手揽着的柳柳，又被一个从岸边礁石击撞回来的浪头，猛地一冲击，冲入中流里，顺着原来的方向往前了。
他们失去了一个难得的机会。而这个难得的机会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他又看见了天空中那颗像老金独眼一样的星星，引发那许多的联想。意识到这一点，他愈发恼恨起老金来，心里充满了恨恨之意。因老金守信尊重老金是一回事，老金像幽灵一样时时刻刻扰乱着他，让他心生烦恼又是另外一回事。两者几乎是互不相干。一个影响不了另一个。他想，如果他今晚救不了柳柳的性命，有必要在他要杀的名单里添上一个名字，那么这个名字肯定就是独眼龙老金，几年来幽灵一样盯着他的内心世界的独眼龙老金。
流水开始又变得湍急了，他的脚甚至几次碰到了水下的乱石，碰得生疼。
手中揽着的柳柳由于处于昏迷状态，被动地随漂，身体的直立度比他大，肯定免不了要被水下的石子碰着。他想，她的腿脚是不是已经负了伤？这样可人的女孩子，伤了身体是一件叫人心痛的事。他一面咬紧牙关使身体尽量往水面上浮，一面努力地将揽柳柳的手慢慢往下，这样，柳柳的身体也就能加大一些倾斜度，最大程度避开水下的石头。他用了差不多十多分钟才成功实现了这一点，付出的代价是自己又呛了几口水，自己的脚腿又被水下的石头碰撞了几下，碰得麻辣辣地疼痛，肯定是出血了。从桥上跳入水中到现在，他们已经在急流中拼命搏击两个多小时了，两个多小时在洪水中搏击，在他生命的三十年中是从来没有过的，虽然前面说过他水性不错，但和周围所有在平坝生活的人一样，常年面对的，只是一条无甚急波大浪的中等平坝河流，这河流个别的年头甚至还会断流，露出水下那青色的细沙和大大小小的贝壳，至于那星罗棋布的大个小个的人工湖泊，在这少风的高原平坝里，更几乎一年四季平明如镜，所谓好水性，只是相对而言，其实也好不到那里去。这样在暗夜中揽着一个跟自己体重少不了多少的女孩子，与洪水搏击两个多小时，已经算是奇迹了。创造这个奇迹耗尽了他六十三公斤的身体所能蕴存和所能产生的全部力气，到现在为止，支撑着他和他手里揽着的这个女孩子继续漂流的力量，与其说是力气，不如说是对生的渴望——不，准确地说，不是什么对生的渴望，而是一份孝心，一颗复仇之心。这样死去会让他白发苍苍的老母亲再次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巨大哀痛，会使他精心筹划了十年的杀人计划流产，会让那个面对处于毁灭边缘的青春生命无动于衷的人得不到所应有的惩罚。
很自然了，还有对手中紧紧揽着的这个叫柳柳的青春女孩的花一样美丽生命的珍惜、怜爱。
起起落落通过一段急流，他们又来到一个比较开阔的河段，进入一个也是暴涨的洪流临时形成的旋塘中。
这一次，他没有将机会放过。他也不敢再放过机会。周围朦胧的地形告诉他，他们距离那个急流成瀑的河坎已经不很远了。刚随流逆转了方向，他就果断放开了紧紧抓了差不多快两个小时的木头，然后换了手，揽着女孩子向岸边游去。这一次是非常成功的。很快，他的脚触到了水下的石头，是山脚那种平缓的草皮地，他当机立断地站直身子，女孩子在他手中也改做两手平托，抱在胸前，然后，一步步，一步步，向岸边走去。
终于上岸了。
两只脚酸麻地离开了河水，罗达达的心便有了那种像是久违了的踏实感。这种踏实感觉只有在危险的地理环境中与死神顽强拼杀过来的人才会真切地体味到。这一刻他实在是太累了，他甚至没来得及想，脱离了洪水对他来说只是从一种死亡方式走向另一种死亡方式。他只是用脚，探准了一块相对平坦的地方，放下了柳柳，然后又探了一块相对平坦的地方，仰天靠下去。一个核桃大小的石子硌得腰麻疼，他也只是笨拙地往旁边挪了挪。
所幸是正处盛夏季节，虽然在水里泡了两个多小时，却感觉不到有多冷。激烈拼搏后的平静，他享受到了往常似乎不曾享受过的舒坦。他甚至想就这样躺下去。浑身湿淋，像条水蛇一样地在这河岸躺下去。……水蛇？这个字眼却使他条件反射地坐了起来，又想到了水蛇眼，想到了和水蛇眼的刻骨仇恨。该死的水蛇眼，真就与老子这样过不去，连老子舒舒服服躺一下子你都不让，你真他妈的不是人，连畜牲都不配是！
激愤中，看见躺在自己旁边的柳柳，罗达达心里又袭起了一缕他渴盼却离他遥远的温情，火气不知不觉消去了许多。他挪了挪身子，挪到柳柳身旁侧着头，将耳朵挨到柳柳的鼻子上。柳柳仍处于昏迷状态，鼻息也有些微弱。这姑娘，该不会出什么事吧？他有些惊怕，来不及想些什么，下意识地摸索着解开柳柳的衣扣，将手放在柳柳的心脏位置，明确感觉到柳柳的心脏还在有节奏地跳动着，这才放下心来。
当他的手往外抽的时候，无意间触摸到柳柳胸脯上那两圆溜溜的东西，浑身顿时电触了一样，以至于连另一只手也下意识地伸了上去，紧紧地捂住柳柳的两个圆滚滚的肉包。这是一片他作为一个男人无数次憧憬过但从来没有接触过的神秘世界。少女的两个又圆又硬即便让洪水浸泡了几个小时仍富有弹性的尤物，瞬间给他营造出一幅蜂飞蝶舞鲜花烂漫的神仙天地，让他心跳目旋血流加快。 罗达达老大不小闭口不提婚事，成了他老娘的一块心病。对他的杀人计划毫无察觉的母亲，不顾身子朽弱，四处托人给他张罗对象，好在她的有生之年实现抱孙子愿望。为了安抚老娘，他也曾装模作样地去相了几次亲。其中有几个姑娘确实让他怦然心动，也曾有好几个不错的姑娘很喜欢他，愿意与他结为夫妻过日子。可每次，都让他绞尽脑汁找出所谓性格不合之类理由结束。或许，独眼龙老金就是从这点上看出他的杀人计划的。记得有一回，他跟着媒人去邻村相亲，返回时，他找借口甩开为他牵线的老婆婆，独自心事重重地流连在蚕豆花开得白漫漫的田野上，忽然遇到了老金，老金隔着他几步站定，向他投来了意味深长的笑。这是在老金没有说破他心思前的事。老金将他的心思说破了以后的每一次相亲，回来不出半天，老金都会及时出现在他面前，带着嘲讽的口吻问他，感觉还不错吧？进而把嘲讽发挥到了极限，说，你没有尝过女人的味道，女人那片天地，能让每一个男人醉得一辈子都醒不过来的。
终于接触到的这片女人天地，使他这个老大不小的男子的心狂跳不已。他像一个刚出海的水手，清风白帆地在柳柳的胸身上航行着，一程程驶向神秘的深海。
叔叔。绿茵草地上，柳柳一脸笑，婷婷如柳地走拢来，甜甜地喊。
罗达达又一次像遭到电击一样，缩回了在柳柳双乳上的手。他一时间感到羞臊不已，心里直骂自己混蛋，骂自己不是个人，是个连畜牲都不如的混账东西。人家一直喊你叔叔呢，她就是自己的儿女辈啊，在自己的儿女辈身上，竟然做出这种无耻的举动。他扬起了手，想抽自己两个耳光，当手快甩拢时，又临时改变了手势，狠狠地揪扯满头的湿发。可他的浑身依然是那样的燥热难挡，以至只好站起身来，把脸仰向天空，长长地、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他又一次看见了那颗星星。
那依然是老金的那只阴鸷的充满诡秘意味的独眼，此时，又多了几分冷凉的笑意，多了一些自以为是。罗达达听见了，丑人老金在高高的地方自以为是地对自己喊，蠢猪！你罗达达是一头天大的蠢猪！你不是等待着要复仇吗？杀死仇人，你就认为是最好的复仇方式吗？屁。人死万事空。像你一样，每个人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失去自己的亲人。你应该抓住仇人的软肋，给他狠狠的一击，让他痛苦，让他像你一样，一辈子承受痛苦的折磨！这是你复仇的最好时机呀。你把他昏迷不醒的女儿抛到河里，随波远去，他就会像你一样，一辈子在失去亲人的痛苦的泥沼中挣扎！你只举手之劳，就达到了你复仇的目的，而且，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你能为自己说清楚，谁也不会怀疑你，你不用为此负任何法律责任！
罗达达听得震耳发聩。
如果真这样，那我不是成了第二个水蛇眼了？僵立了半天，罗达达忽然空前地愤怒了，望着天上的老金的已经是变得恶毒的眼睛，怒不可遏地，这孩子有什么罪过呢？害了我的是她的爹，而不是她！你知道吗，不是她！冤有头，债有主，我要杀的是她爹！她爹！亏你说得出这样的话来！独眼龙，你不是人！他抓起一个石头，向高高的天空愤怒地充满了厌恶地砸去，你他妈的不是人！
他对着高天把愤怒发泄得差不多了，重新蹲下身来，在黑暗中，摸索着给柳柳扣上了衣扣。他小心翼翼，回避着那个让他浑身燥热的敏感部位。他忽然听见柳柳发出了轻轻的一声呻吟。他一阵惊喜，柳柳，柳柳。轻声地呼唤。柳柳又没声息了。他摸了摸，感觉柳柳开始发抖。也难怪，连续在水里浸泡了几个小时，现在还一身漉湿，一个被惊吓过的女孩子是很难撑持的。他意识到，必须赶紧带着柳柳离开这里，去找到一个温暖些的地方，让柳柳尽快地苏醒过来，要不然，这样下去，柳柳仍然是很危险的。他努力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地形。很快从山形上辨认出了他们现在所处的确切地理位置。他知道他们到了一个叫做三座坟的地方。小时候打柴，他们经常在这里休息的，或者进那阔大的墓碑里乘凉，或者避雨。这里有一条斜着山坡往上的毛路，直通到山顶。而从山顶顺着梁子往南，小二里路，就有一所守山房。有一家夫妻常年吃住在房子里，承包守护着周围的大片山林。只要到了那里，柳柳就有救了。
罗达达没有犹豫，搀起了柳柳，将她放在背上，背着，向那条记忆中的毛路摸去。休息了这一阵，他的体力恢复了许多，柳柳在他背上，并不显得多么沉重，因而他走得并不怎么费力。穿过一片杂木林，他很顺利地找到了那条路。又经过将近一个钟头的攀登跋涉，他带着柳柳来到了守山房前。这时，差不多已经接近半夜。
他背着柳柳大声地叫门。叫了好一阵，都没人应。腾出一只手摸摸门壁，发现门上上着锁。他明白今晚上房子里没人。守山的夫妻回家看家里的情形去了。他当机立断，放下柳柳，摸索着从房后找来一根粗木棒，嗨嗨敲击门锁。门锁没敲掉，却将门整个地撞击开了。他曾经几次到过这守山房里，跟守山的人吃过饭。他抱着柳柳很容易地穿过做饭的外间，走到里屋，找到那张唯一的床。他想了想，将柳柳放在地上，然后折回外屋，摸到了灶台，摸到了灶台上方小洞里的火柴。擦燃一根，点亮油灯，在油灯下，为柳柳脱去潮湿的外衣外裤，将柳柳放在床上，为她盖好被子。给柳柳脱了衣服，柳柳几乎整个美丽的胴体暴露在他的眼前。这次他很平静，平静得就像一个父亲，一个哥哥。放好柳柳，他到外屋生起了火，找出米，架上了锅。他要在柳柳醒过来时，为柳柳端上一碗暖乎乎的米汤。
在厚厚的棉被的温暖下，昏迷过去了几个小时的柳柳终于醒过来了，轻轻地喊了一声妈。罗达达在外屋听见柳柳苏醒过来喊妈的时候，他正好将米汤浓浓地盛进了大碗里。他端着油灯进里屋，柳柳又迷迷糊糊喊了一声妈。柳柳！不知怎么的，喊一声，他竟然掉了泪。柳柳，我是叔叔。你看清了吗，我是你叔叔，罗达达叔叔。
柳柳的意识渐渐地清晰了，她迷惑不解地望着周围，问罗达达，叔叔，这是哪里？我们为什么来到了这里？罗达达告诉他，这是守山的房子。有一回找菌子我们意外遇到，口渴，我们就到这房子里找过水喝。柳柳，你记起来了吗？傍晚的时候，你过桥时不小心滑进河里，我跳下河水中救你，就让河水冲出了几十里，在一个河湾里才上来。我又背着你，来到了这里。啊，你醒过来就好了。等一下，喝些汤暖暖身子，很快就会好了。 罗达达从外屋端来米汤，用被子掩住柳柳的前胸，搀扶起她，将碗凑到柳柳的嘴边，小心地喂着，柳柳顺从地喝着。慢慢地，苍白的圆脸渐渐红润起来。望着柳柳喝汤的好看样子，罗达达又流起眼泪。他记得，从前，他也是这样给妹妹喂汤的。泪眼里，柳柳变成了当年的那个妹妹。他情不自禁将嘴巴凑到柳柳耳朵上，慢慢喝。喝了汤，你好好睡一觉，我去给你烘衣裳。衣裳烘干，天一亮，吃些饭，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给柳柳喂好汤，让柳柳重新躺下，罗达达回到外屋，为柳柳烘烤起衣服来。沉默，只有火塘里的火星子不时炸响。叔叔，你进来。突然，柳柳喊他。他赶紧放下衣服，进了里屋。只见柳柳已经半坐起来，将整个胸膛洁白如玉的赤裸裸地展示在他面前。他吃惊地转身去，柳柳，快躺下，盖好被子，这样会凉病了的。柳柳却伸出手，抓住他的手，固执地放在自己的胸膛上，叔叔，我要嫁给你！我要给你做媳妇！
罗达达惊慌失措地挣脱柳柳缩回了手。别，别，柳柳，你别乱想些什么，我给你脱衣裳，我什么也没，真的什么也没，我是你的叔叔，我会对你做什么吗？他忽然想起自己在河边的举动，脸热了，有些心虚地垂下了目光，不敢看柳柳。
不是为这。柳柳说，固执拉回他的手，重新放在胸膛上，我好些日子就有这主意了，我岁数长够了就嫁给你，给你做媳妇。只是，我没有找到机会跟你说，一直没找到机会。
罗达达的心稍微少了些紧张。他又一次挣回自己的手，为柳柳盖上被子，对柳柳说，你咋生出这荒唐的念头呢。太荒唐了。我是你叔叔，叔叔就是父亲，哪有女儿嫁给父亲做媳妇的。赶快别说这傻话了。
不，我要嫁给你，我嫁给你，给你做媳妇，你就不会杀我爸爸了。
罗达达又是一惊。你说梦话哩，谁说我要杀你爸爸？我要杀你爸爸干啥？
叔叔，你别不承认了，你这几年心里仇恨着我爸爸，一颗心就是要把我爸爸杀掉，以解你的心头之恨。有一回你在河边草上睡着了，我走拢你去，我就听见，你在梦里都喊着要杀我爸爸。为了杀我爸爸，你连媳妇也不找。叔叔，我知道，我爸爸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家，眼见你的妹妹在水里挣扎着也没伸手去救。叔叔，我爸爸欠下的债我来还你，我嫁给你，一辈子跟你，一辈子对你好。只是，你原谅我爸爸，不要再想着杀他了。她说着说着，哭了起来，叔叔，我爸爸是没有你好，可我和我弟弟，还有我妈妈，不能没有他呀！叔叔，求求你，你答应我吧！我一辈子对你好，一辈子报答你。
罗达达从柳柳胸前抽出手来，默默地回到外屋火塘边，无声地给柳柳烤衣服。柳柳在里边嘤嘤直哭，他没听见一样。天快亮时，里屋的哭声息下了。罗达达抱着烤干了的衣服进去，放在床上，蹲下来，抓起柳柳垂在床沿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里，轻轻地、轻轻地摩挲着。柳柳睁开眼睛，望着他。他在柳柳额头上摸了摸，柳柳，衣裳干了，天亮，你穿好衣裳，就回家，这里到家的路不远，尽是旱路，你认得，叔叔不送你了。你放心，以后，太阳大大的，什么事情也不会有了。
叔叔，你答应我，不会杀我爸爸了？
叔叔答应你了。
真的答应了？
叔叔什么时候在柳柳面前说过假话。
这么说，你答应要我给你做媳妇了？
傻姑娘，这怎么可以呢？不可以的。叔叔等于父亲，父亲怎么可以娶自己的女儿做媳妇呢？叔叔过几天就要去提亲了。往后，你真的跟叔叔亲，就不要喊叔叔了，给叔叔做个妹妹，你不知道，妹妹，妹妹是我的心头肉啊！
叔叔，不，哥……柳柳抓起罗达达的手，将脸贴到他掌心里，呜呜哭起来，哥，你真的不要我给你做媳妇，我就做你的好妹妹，做你一辈子的好妹妹……
罗达达用双手捧着柳柳的脸，大哭。
……
天亮了。柳柳穿好衣服，吃些饭，顺着山路回家了。罗达达修好弄坏的房门，一个人爬到高高的山尖上，对着高天旷野，大声地喊：水蛇眼，你这没人性的东西，我这辈子是不能杀你了。可你别想逃脱，老子这辈子不杀你，下辈子一定要把你杀掉，下下辈子也要把你杀掉！你等着！
天上，丑人老金的独眼一样的那颗星星不见了，升起来的，是一颗又圆又大温温暖暖的太阳……
眼睛？当天空浓浓的云彩终于艰难地露出一道缝，闪出一颗星星时，在滔滔滚滚洪流中奋力搏击的罗达达，正好又一次甩掉满脸的水，抬起了头来，将这颗星星捕捉到了。瞬息间他猛然觉得，这颗突然出现在浓云天幕上的星星，其形阴鸷、其神诡诈，像极了丑人老金跟自己说这话时的那只独眼。那次谈话罗达达是无法忘记的。当时，罗达达先是惊寒于他的这只眼睛，继而又愤怒于他的这只眼睛，直想一老拳冲过去，第一个就杀了他，顺便毁掉他那只独眼。他吃惊，身左身右身前身后那么多健健康康长着两只眼睛的人，都没有本事看出他罗达达多年来深隐的心思，却让这个只生了一只眼睛的家伙看出来了，有形无形地抓住了，这让他有些意外，多多少少生泛些胆寒、惊悚，因而很自然地产生了一些犹豫。也就那差不多只有一秒钟的犹豫，他失去了拳冲独眼龙老金的最佳时机，而以后，哪怕又几十次几百次面对丑人老金的那只独眼，但他再没有这样的冲动，只是在反复地思忖老金那只眼睛，总觉得这只眼睛从形到神很像什么。至于像什么，他一直只是一种隐隐约约的感觉，捕捉不到确切像什么来。现在他陡然明白了，老金的那充满了阴鸷诡诈的眼睛，就像此刻这颗从浓云中唯一能透出来的星星。
不远处有鸟儿在鸣叫，是常常见到但没有个具体名字，脊背染翡翠绿的那种山鸟。叫声喑哑湿重，湿意滴达，跟这旷野中被雨水泡透了的所有有生命无生命的东西一个样。这是一场几十年没有遇到过的突如其来的特大暴雨，这场特大暴雨到来的突然性，就连那一级又一级的大大小小的自以为是的气象台都被轻而易举地骗过了，使周遭万物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遭受了空前的湿泼，使万物出现了他感觉中从未曾出现过的冷凝湿重。只有那颗阴鸷诡诈的星星算是例外。丑人老金的心也没有丝毫的湿意吧？他又很自然地联想到老金那只独眼。这次突降的大暴雨，气象部门没有预测到，老金那只不同寻常的独眼应该是预测到了的。他不可能不预测到。他预测到了，为什么连响些的屁都不放一个？他的心思就这样的阴不可测？想到这里，罗达达开始憎恶起老金的独眼来，继而憎恶起天上那颗星星来，恨意浓浓地收回了目光，把那颗老金独眼似的星星晾在浓云密布的天宇。
暗黑中的水流开始显得有些湍急了，加上在洪水中搏击了已经一个多小时，尽管他水性不错，力气也比一般的人要蛮壮一些，但靠一只手，仅仅靠一只手，已经感到难以撑持。当然他还有另外一只手。但他另外一只手无法腾出来，腾出来了，又势必将这只手作用上去。也就是说，他一直是用左手划水的，他的右手紧紧揽着一个女孩子的腰身。那女孩子的心脏还在跳动着，暂时应该是没有生命危险，但惊骇中早已经昏迷不醒，让他用手紧紧揽着随波逐流。很明显，这个17岁花一样的女孩子，性命安危就系于他了。可是，自己能把她救上岸，让她的青春生命花继续开放下去吗？
一个浪头横脸打来，他被呛了一口水，这是他入水以来第一次被呛。他干脆把水咽了下去。虽然浸泡在水中，与洪水竭力搏斗，他感到嗓子有些干燥，需要用一些水润润喉咙。又有鸟儿，从声音上辨出，是跟刚才啼鸣的鸟儿不同种类的另外一种鸟儿，有一声没一声地啼鸣。他忽然想，这鸟，为什么不是传说中那种能救人于危难的神奇的大鸟呢？如果是，把他和手里揽着的女孩子啄上岸去，他和女孩就逃脱了死神的威胁，女孩子就可以灿烂地继续开放她的生命之花，他就可以根据自己的设想去完成他的生命计划。然而他听得出，那鸟是很小很小的那一种鸟，在这大暴雨袭过之夜，别说来救他们，连它自己的性命是否能保住，都是一个问题。其实他是可以很快游上岸去的，只要他将手里揽着的这个女孩一放，他就能顺利地脱出危险之境。然而那样，他当时为什么要不顾一切跳进洪流中？万万不可以的，再大的困难，他都要将这个女孩救上岸去。
眼前的几米处出现了一个几尺长的黑乎乎的东西，他想，会不会是一个溺水的死人？这样的大暴雨后，在这样的洪流中，出现一具死尸并不稀奇。不管是什么，这黑乎乎的东西一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他就看到了希望。他揽着女孩，调整了用力的方向，奋力向黑影子划去。即便是一根稻草，他都要抓它一抓。一米，两米，终于，他看清楚了，不是什么死尸，是一截木头。实在是应了那句话，天无绝人之路。当他又经过大约十多分钟的坚韧搏击，手指终于抠住了漂木的裂口，又费了一些技巧和力气，他将身子浮上漂木。有漂木的浮撑，他感到他又从这浪起浪伏的洪流中回到了他原有的生命轨迹上了。
也是有了这根漂木的支撑，他有了观察自己和手中揽着的这个女孩子的具体处境的时机。看左边，不远处是黑耸耸的岩峦，看右边，不远处也是黑耸耸的岩峦，这就是说，他和女孩子已经被洪水冲出了平坝河段，难以逆转地进入山峡河段了。这个河段他是很熟悉的，小时候和少年伙伴们进山打柴，就是沿河而去的。往下十里没有什么大的危险，只是十里外有一个很高的河坎，河水轰鸣狂泻，真到了那里，不仅仅是危险的问题，而是进入绝境了。不过，有了这根木头在手，他就有信心在到达那河坎急瀑之前，带着这个女孩子上岸。
他无意识间又看到了天缝间的那颗星星。
他真的惊讶造物主的神奇伟大，竟然能够将两个毫不相干有着以亿万光年来计算距离的东西造得如此形似而又神似，这星星，不是老金那只独眼，你又敢说它是什么！可以断定，芸芸大世界间，也就老金那只独眼，最像此时天缝间的这颗星星了。那天，在桥头，老金说出了他罗达达久久孕育在心中成长在心中的杀人计划，惹得他又惊讶又愤怒。长独眼的老金就是长独眼的老金。他机警地逃过了罗达达的老拳，没有因罗达达的决然出拳而收口。后退大约是十步，认定自己进入了安全地带，又用那只独眼冷冷地盯着罗达达，等到盯得罗达达满身起鸡皮疙瘩时，再不紧不慢、不紧不慢地，告诉你，我不仅知道你在准备杀人，而且我还知道你准备杀的人是谁。
是谁？罗达达喝问。他这一问，就等于承认自己确实是在准备杀人了。
水、蛇、眼。老金一字一句地。
当这三个字眼从老金嘴里吐出，就有晴天滚过惊雷的那种让人莫名惊寒的特别威力，从不轻易把自己喜怒哀乐流于言表的罗达达，一时间更是恼羞成怒暴跳如雷了，他顺手从身边抓起一个有棱有角的黑石，高高地举起，你信不信，你杂种再说出一句话，我第一个就杀了你。 不，你不会杀我的。你绝对不会杀我的。老金面对罗达达手中泛着狰狞的黑石，显得十分地镇定。他说，还是那句话，你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你绝不会杀我的。你这一辈子注定要杀人，但只会杀一个人，那就是水蛇眼。除了水蛇眼，蚊虫你都不愿轻易杀死一个。并且我还知道，你杀水蛇眼，决不愿玩狗解手，而是要光明正大地杀，你做好了杀人偿命的准备。你之所以有了杀人心思十年了，至今还让水蛇眼活着，活得滋滋润润，是因为你还有一个老母亲。你不愿让你老娘再承受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
手中高高举着的黑石气馁地落到罗达达自己脚前。独眼龙老金一脸得意的怪笑，大摇大摆地走了。走出老远，又甩过来一句话，不过你放心吧，我绝对不会跟任何人讲的，跟自己的影子也绝对不讲。
罗达达以前就觉得书上讲的那句话很有道理：造物主对待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现在随波逐流在这暗夜的洪水中，望着天上云缝间那颗跟老金那只独眼一模一样的星星，他更是相信这句话了。不是吗，造物主先天地只给了老金一只眼睛，给了老金一个猥獕的外貌形象，让他进入残疾人丑相人的行列，但同时也给了老金超凡的智慧，使他这一只独眼能透过表面，即便是经过惊心伪装的表面，洞察别人的内心。罗达达这不动声色的杀人计划，几年来瞒过了周围的全部人，包括自己的老娘，自己的所有亲人，甚至让自己预备要杀的水蛇眼本人都毫无知觉，却让这个独眼龙摸了个准，谁敢说他老金不是天上的这颗阴鸷诡秘的星星下凡？
人，人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的奇妙，奇妙得叫人感到不可思议。
罗达达不大相信老金不将这话跟任何人说。然而使他意想不到的是，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三年多了，一切仍然风平浪静，证明老金真的为自己说过的话守信。这又使罗达达油然地对这个只长了一只眼睛的汉子产生三分尊敬。虽然，老金保不保守这个秘密，对他罗达达最终要杀掉水蛇眼，并无大碍。但老金能守口如瓶，就能使他的计划实施得顺利得多，就能使他免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由是，在尊敬的同时，他又在心里生发了些许对老金的感激，老金猥獕的形象在他感觉中亮丽了许多。
从远处天际滑过来几个响雷，怕是还要有雨。甚或，上游地带已经又在降大暴雨了。
罗达达揽着女孩子，随木头进入了一个大湾。大湾河面开阔，水流相对舒缓了一些。罗达达趁机调整了一下游姿。到达这之前是一个有些陡的河坡，浪起浪落，着实让他呛了几口水，直弄得头有些昏昏涨涨。昏涨中恍惚手中揽着的是自己的妹妹，恍惚又是从前的水蛇眼。当年进山打柴的路紧紧依着河坡。那段路没有一个祖传的地名。他们从前打柴的时候，就根据自己刚刚学到的有限的文字知识，给取了两个名字。空着进山的时候，叫“一溜烟”，担着柴往回的时候，喊做“慢吞吞”。现在回想起来，他们当年给这地方取的这两个名字，是很表现出一些水平的，非常形象地描绘出作为打柴乡孩他们的来来去去。漂浮在那道河段时，尽管有些筋疲力尽，尽管筋疲力尽间又被洪水呛得头脑昏沉，但罗达达的思维并没有因此而陷入僵滞状态，相反还显得相当活跃，想到了过去的现在的很多事情。说起来，水蛇眼跟他也算是很要好的少年伙伴。一起打柴，一起找猪草，一起玩游戏。打柴回来累了在那河边歇息时，少年的水蛇眼还专心致志地在少年的他那蓬乱头发里为他抓虱子。还有一回，正是洪水季节，水蛇眼滑了脚，眼见就要连人带柴落进河里，是走在后面的他急中生智，丢下自己肩膀上的柴担子，揪住水蛇眼的衣领，然后和其他小伙伴七手八脚将水蛇眼拉离险境。如果没有那一次急中生智，或许就没有他后来的毫不动摇的杀人计划。刚才他就情不自禁地感慨，莫非像这世间偏偏生了个长独眼的丑人老金在他身边一样，这河道也是神灵在冥冥之中为他和水蛇眼特别设下的一个情感地段，让他和那个水蛇眼在这地段发生过和正在发生着一些纠缠不清的恩恩怨怨？要不，当年一道打柴的人七八个，除了水蛇眼，谁也不曾帮忙他捉过虱子，谁都嫌他生虱子的脑壳太脏，臭不可闻，可到了成年后，除了水蛇眼外的人，谁和他也没有多大的仇怨，没让他觉得非杀掉方解心头之恨，相反有那么几个，还叫他心里怀着好感，一段时间不见倒有些想念的感觉。
他手里揽着的女孩子不是别人，正是水蛇眼的心肝宝贝女儿，一个叫做柳柳的十七岁的女孩子。
洪水向村子滔滔袭来全村大撤离的时候，天还没有完全黑下去。罗达达将老母亲背到了河对岸高坡安全处安置好，返往村里，准备拿出些必须的生活用品。就在他返至桥上时，过桥逃洪的人流来来往往正到了最拥挤时候。不知道是谁无意还是恶意地惊诈诈一声喊，桥上本来就乱的人立即乱成了一窝蜂，被挤在桥面边沿的这个叫柳柳的女孩子惊乱中一失足，惊叫一声，落入了洪水中，毫无作用地挣扎，水面上就只剩下一飘黑黑的长发了。那一刻，水蛇眼也正巧在桥头。水蛇眼是个旱鸭子，自从小时候那一惊吓，见水就血压增高，就浑身打颤，面对落水的女儿，只得干嚎救人救人。而当时人们一个个忙着自保，没有人回应水蛇眼。只有罗达达，几乎是在一秒钟间，先是鄙视地充满了憎恶和仇恨地射了水蛇眼一眼，然后毫不犹豫地跳下水，奋臂向落水的柳柳游去，一直游到现在。他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奋不顾身抢救仇人的这个女儿。不仅仅是这女孩子比较清纯还不错的缘故。的确，柳柳很不错，尽管她知道她父亲跟他不对头，有些化解不开的仇怨，但每每见面，她还是甜甜地喊他叔叔，使他经常生出一些感动，心想老天有些时候也真瞎眼，这样好的女孩子为什么偏偏是水蛇眼的女儿，要是她是自己的女儿，妹妹，那多好！故而，他对柳柳也表现得言行亲和，有些时候甚至感觉他就是自己的女儿，妹妹。但这并不影响他坚决要杀掉水蛇眼，正如水蛇眼与他的刻骨仇恨并不影响他对柳柳有好感，并不影响他关键时候奋不顾身救柳柳一样。这是条美丽的青春生命啊！眼见柳柳落水而不救，作为柳柳的父亲水蛇眼就有理由回过来杀掉他罗达达！
你他妈的是个怪物！怪物！有一回，他做梦，梦见老金瞪着那只独眼，对他嚣叫。
其实他罗达达知道，梦而已。梦就是梦，梦是根本当不得真的。实际生活中的独眼老金是不会这样对他喊的。他老金才是一个真格格的怪物，怪得叫人匪夷所思。这不，他那只眼睛又在云缝间不动声色却又是阴鸷诡诈地注视着洪水中的他了，注视得他有些心烦，在心底歇斯底里大骂一声，独眼龙，杂种！ 远处有另外一种鸟又发出湿重的叫声。或许这种鸟更加弱小，叫声里充盈了疾风冷雨中的凄苦。
罗达达骂过，心情稍微愉快了些，将目光收回来。他发现，在这个比较开阔的河湾里，他们的漂流方向已经变了，不再向东，而是向着山谷外平坝的北边方向。他先是有些奇怪，很快就明白了，他们进入了一个旋塘中。这个旋塘在平常是没有的。是大暴雨后猛涨的洪水临时形成的。而旋涡都是靠山湾形成，这也就是说，他们不但距离岸边已经很近，而且他们脚下的水缓慢多了。这是他们靠岸的一个好机会。他开始考虑放弃抓着的木头，凭自己尚剩余不多的力气，带着柳柳上岸。
他的想法毫无疑问是非常正确的。可他也因此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那就是他忽视了这样一个事实，洪水暴涨临时形成的旋涡是很小的，不像大江河中那种永久性的旋塘有较大的回旋余地。而进入旋塘后他又没有及时反应过来，用了过多的时间去回味过去现在。当他开始意识到他们进入旋塘，他们就已经到了旋塘与顺流交汇的地方，容不得他想些什么，他和左手抓的木头右手揽着的柳柳，又被一个从岸边礁石击撞回来的浪头，猛地一冲击，冲入中流里，顺着原来的方向往前了。
他们失去了一个难得的机会。而这个难得的机会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他又看见了天空中那颗像老金独眼一样的星星，引发那许多的联想。意识到这一点，他愈发恼恨起老金来，心里充满了恨恨之意。因老金守信尊重老金是一回事，老金像幽灵一样时时刻刻扰乱着他，让他心生烦恼又是另外一回事。两者几乎是互不相干。一个影响不了另一个。他想，如果他今晚救不了柳柳的性命，有必要在他要杀的名单里添上一个名字，那么这个名字肯定就是独眼龙老金，几年来幽灵一样盯着他的内心世界的独眼龙老金。
流水开始又变得湍急了，他的脚甚至几次碰到了水下的乱石，碰得生疼。
手中揽着的柳柳由于处于昏迷状态，被动地随漂，身体的直立度比他大，肯定免不了要被水下的石子碰着。他想，她的腿脚是不是已经负了伤？这样可人的女孩子，伤了身体是一件叫人心痛的事。他一面咬紧牙关使身体尽量往水面上浮，一面努力地将揽柳柳的手慢慢往下，这样，柳柳的身体也就能加大一些倾斜度，最大程度避开水下的石头。他用了差不多十多分钟才成功实现了这一点，付出的代价是自己又呛了几口水，自己的脚腿又被水下的石头碰撞了几下，碰得麻辣辣地疼痛，肯定是出血了。从桥上跳入水中到现在，他们已经在急流中拼命搏击两个多小时了，两个多小时在洪水中搏击，在他生命的三十年中是从来没有过的，虽然前面说过他水性不错，但和周围所有在平坝生活的人一样，常年面对的，只是一条无甚急波大浪的中等平坝河流，这河流个别的年头甚至还会断流，露出水下那青色的细沙和大大小小的贝壳，至于那星罗棋布的大个小个的人工湖泊，在这少风的高原平坝里，更几乎一年四季平明如镜，所谓好水性，只是相对而言，其实也好不到那里去。这样在暗夜中揽着一个跟自己体重少不了多少的女孩子，与洪水搏击两个多小时，已经算是奇迹了。创造这个奇迹耗尽了他六十三公斤的身体所能蕴存和所能产生的全部力气，到现在为止，支撑着他和他手里揽着的这个女孩子继续漂流的力量，与其说是力气，不如说是对生的渴望——不，准确地说，不是什么对生的渴望，而是一份孝心，一颗复仇之心。这样死去会让他白发苍苍的老母亲再次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巨大哀痛，会使他精心筹划了十年的杀人计划流产，会让那个面对处于毁灭边缘的青春生命无动于衷的人得不到所应有的惩罚。
很自然了，还有对手中紧紧揽着的这个叫柳柳的青春女孩的花一样美丽生命的珍惜、怜爱。
起起落落通过一段急流，他们又来到一个比较开阔的河段，进入一个也是暴涨的洪流临时形成的旋塘中。
这一次，他没有将机会放过。他也不敢再放过机会。周围朦胧的地形告诉他，他们距离那个急流成瀑的河坎已经不很远了。刚随流逆转了方向，他就果断放开了紧紧抓了差不多快两个小时的木头，然后换了手，揽着女孩子向岸边游去。这一次是非常成功的。很快，他的脚触到了水下的石头，是山脚那种平缓的草皮地，他当机立断地站直身子，女孩子在他手中也改做两手平托，抱在胸前，然后，一步步，一步步，向岸边走去。
终于上岸了。
两只脚酸麻地离开了河水，罗达达的心便有了那种像是久违了的踏实感。这种踏实感觉只有在危险的地理环境中与死神顽强拼杀过来的人才会真切地体味到。这一刻他实在是太累了，他甚至没来得及想，脱离了洪水对他来说只是从一种死亡方式走向另一种死亡方式。他只是用脚，探准了一块相对平坦的地方，放下了柳柳，然后又探了一块相对平坦的地方，仰天靠下去。一个核桃大小的石子硌得腰麻疼，他也只是笨拙地往旁边挪了挪。
所幸是正处盛夏季节，虽然在水里泡了两个多小时，却感觉不到有多冷。激烈拼搏后的平静，他享受到了往常似乎不曾享受过的舒坦。他甚至想就这样躺下去。浑身湿淋，像条水蛇一样地在这河岸躺下去。……水蛇？这个字眼却使他条件反射地坐了起来，又想到了水蛇眼，想到了和水蛇眼的刻骨仇恨。该死的水蛇眼，真就与老子这样过不去，连老子舒舒服服躺一下子你都不让，你真他妈的不是人，连畜牲都不配是！
激愤中，看见躺在自己旁边的柳柳，罗达达心里又袭起了一缕他渴盼却离他遥远的温情，火气不知不觉消去了许多。他挪了挪身子，挪到柳柳身旁侧着头，将耳朵挨到柳柳的鼻子上。柳柳仍处于昏迷状态，鼻息也有些微弱。这姑娘，该不会出什么事吧？他有些惊怕，来不及想些什么，下意识地摸索着解开柳柳的衣扣，将手放在柳柳的心脏位置，明确感觉到柳柳的心脏还在有节奏地跳动着，这才放下心来。
当他的手往外抽的时候，无意间触摸到柳柳胸脯上那两圆溜溜的东西，浑身顿时电触了一样，以至于连另一只手也下意识地伸了上去，紧紧地捂住柳柳的两个圆滚滚的肉包。这是一片他作为一个男人无数次憧憬过但从来没有接触过的神秘世界。少女的两个又圆又硬即便让洪水浸泡了几个小时仍富有弹性的尤物，瞬间给他营造出一幅蜂飞蝶舞鲜花烂漫的神仙天地，让他心跳目旋血流加快。 罗达达老大不小闭口不提婚事，成了他老娘的一块心病。对他的杀人计划毫无察觉的母亲，不顾身子朽弱，四处托人给他张罗对象，好在她的有生之年实现抱孙子愿望。为了安抚老娘，他也曾装模作样地去相了几次亲。其中有几个姑娘确实让他怦然心动，也曾有好几个不错的姑娘很喜欢他，愿意与他结为夫妻过日子。可每次，都让他绞尽脑汁找出所谓性格不合之类理由结束。或许，独眼龙老金就是从这点上看出他的杀人计划的。记得有一回，他跟着媒人去邻村相亲，返回时，他找借口甩开为他牵线的老婆婆，独自心事重重地流连在蚕豆花开得白漫漫的田野上，忽然遇到了老金，老金隔着他几步站定，向他投来了意味深长的笑。这是在老金没有说破他心思前的事。老金将他的心思说破了以后的每一次相亲，回来不出半天，老金都会及时出现在他面前，带着嘲讽的口吻问他，感觉还不错吧？进而把嘲讽发挥到了极限，说，你没有尝过女人的味道，女人那片天地，能让每一个男人醉得一辈子都醒不过来的。
终于接触到的这片女人天地，使他这个老大不小的男子的心狂跳不已。他像一个刚出海的水手，清风白帆地在柳柳的胸身上航行着，一程程驶向神秘的深海。
叔叔。绿茵草地上，柳柳一脸笑，婷婷如柳地走拢来，甜甜地喊。
罗达达又一次像遭到电击一样，缩回了在柳柳双乳上的手。他一时间感到羞臊不已，心里直骂自己混蛋，骂自己不是个人，是个连畜牲都不如的混账东西。人家一直喊你叔叔呢，她就是自己的儿女辈啊，在自己的儿女辈身上，竟然做出这种无耻的举动。他扬起了手，想抽自己两个耳光，当手快甩拢时，又临时改变了手势，狠狠地揪扯满头的湿发。可他的浑身依然是那样的燥热难挡，以至只好站起身来，把脸仰向天空，长长地、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他又一次看见了那颗星星。
那依然是老金的那只阴鸷的充满诡秘意味的独眼，此时，又多了几分冷凉的笑意，多了一些自以为是。罗达达听见了，丑人老金在高高的地方自以为是地对自己喊，蠢猪！你罗达达是一头天大的蠢猪！你不是等待着要复仇吗？杀死仇人，你就认为是最好的复仇方式吗？屁。人死万事空。像你一样，每个人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失去自己的亲人。你应该抓住仇人的软肋，给他狠狠的一击，让他痛苦，让他像你一样，一辈子承受痛苦的折磨！这是你复仇的最好时机呀。你把他昏迷不醒的女儿抛到河里，随波远去，他就会像你一样，一辈子在失去亲人的痛苦的泥沼中挣扎！你只举手之劳，就达到了你复仇的目的，而且，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你能为自己说清楚，谁也不会怀疑你，你不用为此负任何法律责任！
罗达达听得震耳发聩。
如果真这样，那我不是成了第二个水蛇眼了？僵立了半天，罗达达忽然空前地愤怒了，望着天上的老金的已经是变得恶毒的眼睛，怒不可遏地，这孩子有什么罪过呢？害了我的是她的爹，而不是她！你知道吗，不是她！冤有头，债有主，我要杀的是她爹！她爹！亏你说得出这样的话来！独眼龙，你不是人！他抓起一个石头，向高高的天空愤怒地充满了厌恶地砸去，你他妈的不是人！
他对着高天把愤怒发泄得差不多了，重新蹲下身来，在黑暗中，摸索着给柳柳扣上了衣扣。他小心翼翼，回避着那个让他浑身燥热的敏感部位。他忽然听见柳柳发出了轻轻的一声呻吟。他一阵惊喜，柳柳，柳柳。轻声地呼唤。柳柳又没声息了。他摸了摸，感觉柳柳开始发抖。也难怪，连续在水里浸泡了几个小时，现在还一身漉湿，一个被惊吓过的女孩子是很难撑持的。他意识到，必须赶紧带着柳柳离开这里，去找到一个温暖些的地方，让柳柳尽快地苏醒过来，要不然，这样下去，柳柳仍然是很危险的。他努力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地形。很快从山形上辨认出了他们现在所处的确切地理位置。他知道他们到了一个叫做三座坟的地方。小时候打柴，他们经常在这里休息的，或者进那阔大的墓碑里乘凉，或者避雨。这里有一条斜着山坡往上的毛路，直通到山顶。而从山顶顺着梁子往南，小二里路，就有一所守山房。有一家夫妻常年吃住在房子里，承包守护着周围的大片山林。只要到了那里，柳柳就有救了。
罗达达没有犹豫，搀起了柳柳，将她放在背上，背着，向那条记忆中的毛路摸去。休息了这一阵，他的体力恢复了许多，柳柳在他背上，并不显得多么沉重，因而他走得并不怎么费力。穿过一片杂木林，他很顺利地找到了那条路。又经过将近一个钟头的攀登跋涉，他带着柳柳来到了守山房前。这时，差不多已经接近半夜。
他背着柳柳大声地叫门。叫了好一阵，都没人应。腾出一只手摸摸门壁，发现门上上着锁。他明白今晚上房子里没人。守山的夫妻回家看家里的情形去了。他当机立断，放下柳柳，摸索着从房后找来一根粗木棒，嗨嗨敲击门锁。门锁没敲掉，却将门整个地撞击开了。他曾经几次到过这守山房里，跟守山的人吃过饭。他抱着柳柳很容易地穿过做饭的外间，走到里屋，找到那张唯一的床。他想了想，将柳柳放在地上，然后折回外屋，摸到了灶台，摸到了灶台上方小洞里的火柴。擦燃一根，点亮油灯，在油灯下，为柳柳脱去潮湿的外衣外裤，将柳柳放在床上，为她盖好被子。给柳柳脱了衣服，柳柳几乎整个美丽的胴体暴露在他的眼前。这次他很平静，平静得就像一个父亲，一个哥哥。放好柳柳，他到外屋生起了火，找出米，架上了锅。他要在柳柳醒过来时，为柳柳端上一碗暖乎乎的米汤。
在厚厚的棉被的温暖下，昏迷过去了几个小时的柳柳终于醒过来了，轻轻地喊了一声妈。罗达达在外屋听见柳柳苏醒过来喊妈的时候，他正好将米汤浓浓地盛进了大碗里。他端着油灯进里屋，柳柳又迷迷糊糊喊了一声妈。柳柳！不知怎么的，喊一声，他竟然掉了泪。柳柳，我是叔叔。你看清了吗，我是你叔叔，罗达达叔叔。
柳柳的意识渐渐地清晰了，她迷惑不解地望着周围，问罗达达，叔叔，这是哪里？我们为什么来到了这里？罗达达告诉他，这是守山的房子。有一回找菌子我们意外遇到，口渴，我们就到这房子里找过水喝。柳柳，你记起来了吗？傍晚的时候，你过桥时不小心滑进河里，我跳下河水中救你，就让河水冲出了几十里，在一个河湾里才上来。我又背着你，来到了这里。啊，你醒过来就好了。等一下，喝些汤暖暖身子，很快就会好了。 罗达达从外屋端来米汤，用被子掩住柳柳的前胸，搀扶起她，将碗凑到柳柳的嘴边，小心地喂着，柳柳顺从地喝着。慢慢地，苍白的圆脸渐渐红润起来。望着柳柳喝汤的好看样子，罗达达又流起眼泪。他记得，从前，他也是这样给妹妹喂汤的。泪眼里，柳柳变成了当年的那个妹妹。他情不自禁将嘴巴凑到柳柳耳朵上，慢慢喝。喝了汤，你好好睡一觉，我去给你烘衣裳。衣裳烘干，天一亮，吃些饭，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给柳柳喂好汤，让柳柳重新躺下，罗达达回到外屋，为柳柳烘烤起衣服来。沉默，只有火塘里的火星子不时炸响。叔叔，你进来。突然，柳柳喊他。他赶紧放下衣服，进了里屋。只见柳柳已经半坐起来，将整个胸膛洁白如玉的赤裸裸地展示在他面前。他吃惊地转身去，柳柳，快躺下，盖好被子，这样会凉病了的。柳柳却伸出手，抓住他的手，固执地放在自己的胸膛上，叔叔，我要嫁给你！我要给你做媳妇！
罗达达惊慌失措地挣脱柳柳缩回了手。别，别，柳柳，你别乱想些什么，我给你脱衣裳，我什么也没，真的什么也没，我是你的叔叔，我会对你做什么吗？他忽然想起自己在河边的举动，脸热了，有些心虚地垂下了目光，不敢看柳柳。
不是为这。柳柳说，固执拉回他的手，重新放在胸膛上，我好些日子就有这主意了，我岁数长够了就嫁给你，给你做媳妇。只是，我没有找到机会跟你说，一直没找到机会。
罗达达的心稍微少了些紧张。他又一次挣回自己的手，为柳柳盖上被子，对柳柳说，你咋生出这荒唐的念头呢。太荒唐了。我是你叔叔，叔叔就是父亲，哪有女儿嫁给父亲做媳妇的。赶快别说这傻话了。
不，我要嫁给你，我嫁给你，给你做媳妇，你就不会杀我爸爸了。
罗达达又是一惊。你说梦话哩，谁说我要杀你爸爸？我要杀你爸爸干啥？
叔叔，你别不承认了，你这几年心里仇恨着我爸爸，一颗心就是要把我爸爸杀掉，以解你的心头之恨。有一回你在河边草上睡着了，我走拢你去，我就听见，你在梦里都喊着要杀我爸爸。为了杀我爸爸，你连媳妇也不找。叔叔，我知道，我爸爸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家，眼见你的妹妹在水里挣扎着也没伸手去救。叔叔，我爸爸欠下的债我来还你，我嫁给你，一辈子跟你，一辈子对你好。只是，你原谅我爸爸，不要再想着杀他了。她说着说着，哭了起来，叔叔，我爸爸是没有你好，可我和我弟弟，还有我妈妈，不能没有他呀！叔叔，求求你，你答应我吧！我一辈子对你好，一辈子报答你。
罗达达从柳柳胸前抽出手来，默默地回到外屋火塘边，无声地给柳柳烤衣服。柳柳在里边嘤嘤直哭，他没听见一样。天快亮时，里屋的哭声息下了。罗达达抱着烤干了的衣服进去，放在床上，蹲下来，抓起柳柳垂在床沿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里，轻轻地、轻轻地摩挲着。柳柳睁开眼睛，望着他。他在柳柳额头上摸了摸，柳柳，衣裳干了，天亮，你穿好衣裳，就回家，这里到家的路不远，尽是旱路，你认得，叔叔不送你了。你放心，以后，太阳大大的，什么事情也不会有了。
叔叔，你答应我，不会杀我爸爸了？
叔叔答应你了。
真的答应了？
叔叔什么时候在柳柳面前说过假话。
这么说，你答应要我给你做媳妇了？
傻姑娘，这怎么可以呢？不可以的。叔叔等于父亲，父亲怎么可以娶自己的女儿做媳妇呢？叔叔过几天就要去提亲了。往后，你真的跟叔叔亲，就不要喊叔叔了，给叔叔做个妹妹，你不知道，妹妹，妹妹是我的心头肉啊！
叔叔，不，哥……柳柳抓起罗达达的手，将脸贴到他掌心里，呜呜哭起来，哥，你真的不要我给你做媳妇，我就做你的好妹妹，做你一辈子的好妹妹……
罗达达用双手捧着柳柳的脸，大哭。
……
天亮了。柳柳穿好衣服，吃些饭，顺着山路回家了。罗达达修好弄坏的房门，一个人爬到高高的山尖上，对着高天旷野，大声地喊：水蛇眼，你这没人性的东西，我这辈子是不能杀你了。可你别想逃脱，老子这辈子不杀你，下辈子一定要把你杀掉，下下辈子也要把你杀掉！你等着！
天上，丑人老金的独眼一样的那颗星星不见了，升起来的，是一颗又圆又大温温暖暖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