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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来玩追逃吧。”宋相侠说。
他穿着短袖海魂衫,我和建山都是赤膊,只穿一条短裤。
“什么追逃?”我问。
“就是两个人逃,一个人追,追的人手碰到逃的人就算输了,逃的人就变成追的人,追另外两个。”
“好啊那你来追吧。”我说着就跳进溪边的矮石墙。石墙围着一大片花生地,我从这一垄跳到那一垄,一连跳过五垄。花生地外的这一段溪流,有四五十米宽,是浅滩,不是深潭。我想他如果追过来,我就逃到溪对岸去。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宋相侠急急喊叫。
建山也笑着逃开了,宋相侠没有办法,只好赶紧去追他。建山逃进竹园,在竹间东绕一下,西绕一下,又从竹园逃出来。我跑到竹园外诱惑道:“来追呀,来追我呀。”宋相侠果然改变方向来追我,我反身逃开。
宋相侠一边跑,一边伸出一只手,满脸堆笑地说着:“拉拉手,拉拉手。”他有点外地口音,我需要留神才能听懂他的话,听懂了差点儿上当,又几乎伸出手去拉,只是隐隐觉得拉了他的手就会碰到他的手,那就很不妥了。这么一犹豫,就跑得慢了,几乎给他追上。
在溪边跑了几圈,宋相侠停下,弯着腰喘粗气。
天气太热,我站着擦汗。建山也厌倦了追逃,说:“我们去游泳吧。”
我反对说:“你奶奶说过的,不能去游泳。”
宋相侠说:“我们悄悄去,她又不知道。”
“你外婆会找我算账的,她说这里的深潭你陌生的,不能去。她托了我的。”我说,“你们乖乖的,就在近旁玩玩,不要去山上,不要去深潭。你看着他们,他们要去深潭玩,你就来告诉我。哈哈,哈哈。”我心里忽然有些异样,我年纪这么小,建山的奶奶就这么郑重地托付我,我的脸上生出好几圈光彩。我倒是没想到我被她托付得责任重大了。
建山说:“老太婆就是烦。那我们去小井头吧。”
小井头就在村西的岜脚下,是一股泉水,和一个八仙桌大小的水凼,深不到一尺。岜是石头砌的半圆台,有三间房子那么大。泉水就是从岜脚下两道相邻的石头缝里流出来的,冬暖夏凉,清澈得像晃动的玉。你站在小水凼里,面对着出水的石头缝,那么身后是泉水流出汇入溪流的小水道,左手是一个两米高的石坎,右手是一大块长方形的扁平条石,用来洗菜洗衣,再过去是一道低岸,隔开了小井头和溪流。
这么晒的夏天,一脚踏入水凼,凉意就渗遍了全身,忍不住打个寒噤。建山“噗”的一声,在缓缓流出的泉水上吐了一口唾沫,唾沫很快散开了。他兴奋地叫道:“你看,你看,这水是可以吃的!”
在水面吐唾沫,是我们鉴定水质的办法,也不知道是谁发明的:唾液在水面聚而不散,那水是有毒的;唾液一下子散开,水就没有毒。不过我想,我们经常这么试验的,又没什么稀奇,建山搞得这么兴奋,就是在宋相侠面前献宝,很失态了。
看到宋相侠不明白,建山又解释说:“你看,唾沫散開了,没有毒的。”
等唾沫流走,建山弯下腰,两手扶着石头,脑袋伸到石头缝口,咕噜咕噜的喝了一气,然后让开了,叫宋相侠喝水。宋相侠说:“水这么冷,喝了会肚子疼。”
我走上一步,挤开他,也弯腰喝了一气,抹着嘴说:“爽快,爽快!”
宋相侠迟疑地弯下腰,两手也扶着石头,却不喝水。我和建山在条石上坐下,用脚打水,溅在宋相侠的腿上。宋相侠低着头一直看。
我说:“他在照镜子,真不要脸。”
建山用脚尖碰碰他的屁股,说:“你是女人吗?”
“你们说,你们说,”宋相侠没抬头,“我的脑袋照出来,为什么是个狗头?”
“什么狗头?”
宋相侠抬起头来,困惑地指着水面说:“你来看嘛,在水里,我长了一个狗脑袋。”
我们走过去挨在他的两旁,三个人都弯腰低头,我看见的是三颗人的脑袋,和我们三个人的脑袋是一样的,不过我还是说:“是啊,是真的啊,我和建山是自己的脑袋,中间是个狗头,哈哈哈。”
建山直起身子,向我使了个眼色,也说:“你怎么是狗头啊,你前世是一条狗吗?”
“这是什么意思?”宋相侠也直起身子,搔搔后脑,“怎么会这样?”
他又弯腰去照,脑袋左转一下,右转一下,还像狗一样伸出舌头照了一会儿,又咯咯咯笑着照了一会儿。
我和建山也从不同角度看他在水中的脑袋,水流微微漾着,西斜的太阳照在水底,闪出几道细细的金光。我不知道宋相侠又在玩什么外地游戏,我想我要是玩这个游戏,绝对不肯说自己长出了一个狗头,要说也说建山长狗头了。外地人的玩法,我是不大明白的。
“狗头,我们筑坝去吧。”建山说。
筑坝也是我们常玩的。溪水浅的时候,有的地方溪床高起,就会分出好几道水,我们在小水道筑坝,上面筑一道坝,下面筑一道坝。上面一道坝蓄满了水,就挖断坝,放水下去,冲击下面一道坝,下面一道坝冲倒了,游戏结束。
“不要叫我狗头。”宋相侠说,跟在我们后面。
建山和宋相侠是攻击一方,筑上面一道坝,我防守,筑下面的。坝筑好了,水还没蓄到一半,建山的妈妈到小井头洗菜,远远的看到我们,开始骂人:“喏,喏,喏,这么猛太阳,赤个膊赤个膊啦!假痴假呆的,有没有脑子,皮肤都晒起泡了!还不回家去!”
她四下里寻找刑具,找到一根小树枝,拿在手上,跺着脚威胁。我们只好逃走,逃进竹园,哈哈大笑。
看看太阳快下山了,我们各自回家。我拿了短裤,到了建山家门口,建山和宋相侠也拿了短裤出来。建山奶奶追到门外,看见我,忙说:“晓奇来了,晓奇你再帮我看着他们一点,别去深潭,深潭里有河水鬼的。” 我答应了。建山奶奶还让我们等一等,回去拿了三个米饼出来,一人一个。米饼做得韧韧的,已经凉了,而且是她的一只皱巴巴的手塞到我手里的,我一点胃口也没有,推辞不过,只好趁她不留意,放在门口的竹椅上了。
我们没有去老太婆潭和元宝岩潭,去了淘箩潭。淘箩潭最深也只到胸口,不会淹死人,又可以游泳。“要不是你,我才不去淘箩潭呢。”我对宋相侠说。
暑假我们每天就是这样的,到太阳快下山了,就去溪潭洗澡,有时要洗到手指头的皮皱起来。洗过澡回家吃饭,吃完饭在院子里或者溪滩上乘凉。在院子里乘凉,都是坐在椅子或小凳上,拿着麦杆扇子,只有建山的奶奶是最高级的,她有一把藤躺椅,一把蒲扇。在溪滩乘凉,也有人会拎去一张草席躺着,也可以在草地上坐躺,只有几个老头和长脚阿光会拎小竹椅去坐。乘凉除了坐着躺着聊天听故事,我们还会捉萤火虫,装在玻璃瓶中。如果有人发兴,会凑几个人,捉迷藏。
宋相侠是外村来的,地形不熟,所以建山说不捉迷藏,但可以捉萤火虫玩。于是洗完澡,我们商定晚饭后我再去建山家找他们,先去溪滩边凑热闹,如果建山拿到手电筒,可以到田间捉萤火虫。
“叮在草上不飞的萤火虫不要捉,”建山告诫宋相侠,“有的不是萤火虫,是毛辣刺公。”
吃过晚饭,我又去建山家。他们在门外院子里摆了一张小桌子吃饭。我喊了一声建山。建山笑了笑,对宋相侠说:“狗头,快吃,晓奇等着了。”建山奶奶说:“慢慢吃慢慢吃。”建山妈妈说:“你们家这么早吃好了?”宋相侠说:“你不要叫我狗头。”
建山哈哈笑道:“你自己说你是狗头。”
吃好饭,建山爸爸出去串门了,建山妈妈收拾桌子。
宋相侠说:“外婆,你说我的头,在井里照出来的为什么是狗头?”
建山奶奶说:“你胡说什么。”
宋相侠说:“我说的是真的,建山和晓奇都看到了,我的头照出来是个狗头,他们可以证明。”
建山奶奶看看建山,又看看我。建山点点头说:“我也看到了,小井头照出来的,一只黄狗的头。”
宋相侠得意地说:“你看,我没有说谎。”
建山奶奶说:“晚上不许出去玩,都给我待在家里。”
建山说:“那怎么行,我们要去捉萤火虫。”
建山奶奶凶狠地说:“我说不许去就不许去,你们两个听好了,谁去打断谁的腿。”
我真是没见过建山奶奶这么发狠,他们不能出去玩,我一个人去稻田捉萤火虫,也有点胆怯的。夜里一片黑,连田塍路都看不清,说不定还会遇到一个鬼,或者遇到一个挑西瓜的陌生老头子,总之很危险。我正在为难,宋相侠却抽抽噎噎地哭出声了。建山奶奶就有些慌,低声下气劝他不要哭。
“不是外婆不让你玩,实在是危险不过,一会儿外婆再烙饼给你吃。”见宋相侠还是坐在桌子边上低着头哭,她又说,“镜子也好,水里也好,能照出影子的,都有忌讳,晚上为什么不能照镜子?那是要做慌夜梦,万一照出脏东西,那就不好了,性命交关,所以过去翻九楼盘吊的,身边就要放一面镜子,提防吊死鬼讨替。闪电打雷,镜子就要反面挂,也是明晃晃的怕出事。”
她这些话,我是不大相信的,要是有吊死鬼,你打得过它吗?放一面镜子,就是放上十面镜子,又有什么用?宋相侠听得入神,忘了哭泣。
建山奶奶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了下去:“井水里照影子,也是有讲头的,谁的头照出来变成了狗头,那是要犯老虎咬死的,你看外面黑乎乎的,有老虎等着呢。”
我握著嘴巴,差点笑出来。这种骗人的话,怎么会有人相信?建山奶奶管儿子管不住,管孙子管不住,他们从小不听她的话,都去深潭游泳,如今外孙来作几天客,她害怕他惹出事,就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宋相侠好像是相信了,脸上的笑容很僵,说话也有点口吃,真是笑出哭脸,说着哭腔。建山奶奶拉着他的手,说:“今天我们不在院子里乘凉了,我们到屋里去,让老虎寻不着。”宋相侠站起来,低着头跟着外婆进门。建山奶奶回头对我和建山说:“你们也不要在院子里了,万一老虎寻不着小侠,把你们拖去。”
建山说:“老虎,哼,这也想得出来。”
“说不定真的有老虎。”我说。我们争论山上有没有老虎,建山争不过,就争论宋相侠是不是真的看见狗头了,没能争出个头绪,因为看宋相侠这个情形,他好像真的看见了自己的头变成了狗头,可是我们明明没看见,是不是只有他自己看得见?这时建山妈妈喂过了猪,拎着一只泔水桶从院子走过。她说:“小侠呢?怎么没在一块儿玩?”
“奶奶怕他黑夜到外头去玩,骗进屋里去了,还吓他说有老虎。”
建山妈妈哧的笑了一声,就进屋去了。只听得她在屋里说:“小侠呢?你把小侠藏在哪里了?”
我看了建山一眼,他站起来招招手,我们悄悄摸进门,探头向吃饭间张望。我看见建山奶奶在向建山妈妈大打手势,叫她不要大声说话。建山妈妈在厨房放下泔水桶出来,皱着眉头笑:“你这是做什么?鬼鬼祟祟的。屋里这么热,让小侠到院子里乘凉去吧。”
建山打个手势,我们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找了一圈,没找到宋相侠,回到吃饭间,看到建山奶奶拿着一挂钥匙,挑出一把铜钥匙,一边说:“这是故老相传的,怎么会错?你们年轻,知道什么啊。”
“你发昏了,这蒸笼一样的天,在外面也热腾腾的,你倒好,把他关在衣橱里,这会儿恐怕已经给焐熟了,煨番薯吗。”建山妈妈大声说,“我倒要请问你了,你不热吗?年纪越大,头脑越不灵清,听说过发痧没有?”
“你也真是,这天哪有那么热啊。”建山奶奶说着走到边间,开了电灯。这是她的卧室。灯光空茫幽暗,房间里又潮湿又阴凉,有一股霉气和樟脑味。
我们跟在后面。她走到高大的老式衣橱前,插入钥匙,转了一下。我和建山都没料到宋相侠居然给关在这里面,都咬着嘴唇憋住笑,互相偷偷看看,再也忍不住,连忙用手握住嘴。建山妈妈正在气头上,我们怕笑出来挨她骂。
衣橱门打开的一刹那,一个影子倒了出来。我吓了一跳。建山妈妈反应特别快,疾忙抱住了他。是宋相侠。我们围上去,心怦怦乱跳。他已经赤了膊,仰面躺在建山妈妈的怀里,闭着眼睛。
他的脖子左侧好像挂着一个什么东西,我伸出手想摘下,还没碰到,就忙缩回了手,我已经看清了,那是一只壁虎,咬住了他的脖子,像叮了一条牛蛭。
从此我们村得到了一个新知识:壁虎也能咬死人。如果谁命中要死于虎口,又如果老虎下山找不到他,壁虎会替它咬死。
【责任编辑 黄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