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区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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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个浙江老板,能给都江堰孩子
  寄送一座抗震“活动棚”?
  (2008.5.20)
  今天是全国哀悼日的第二天,悲戚之余,又写了四首诗,发在我今天的博客日记上。但是在叙说诗歌之前,我想先作个呼吁,呼吁哪一位,能给都江堰“爱心亲子园”的孩子们献一座抗震的“战地活动棚”?
  没别的,只因为我觉得这个幼儿园的园长相当伟大,她手下的二十几位幼儿园老师也相当伟大。土地咆哮窜起的那一刻,她和她的老师们没有一个临阵退缩,拼死救助孩子,全园787个孩子她们抢救出784个,遇难的,三个。
  施园长是个急性子,她说: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把“战地幼儿园”办起来,我需要一座大一点的战地活动棚。帐篷不行,帐篷闷人,孩子会受不了的;我15日就有这个强烈的想法,17日我就打了报告,可是有谁能来为我落实啊!
  在施园长表现得很苦恼的时候,留在她身边那个三岁小女孩“趴趴”,其父母突然打来了电话,与院方联系上了,“趴趴”再不是“疑似孤儿”了,这就叫施园长喜悦起来,采访团团长高洪波也激动得把“趴趴”抱起。“趴趴”是滞留在施园长身边的最后一个幼儿园孩子。
  施园长说,现在有谁能来帮我实现办“战地幼儿园”的愿望呢?她说谁能帮我我就朝他跪下来。施园长这么说着就要做一个动作,急得我们赶紧将她扶住。
  这位园长本是个下岗女工,有志办起了都江堰市第一个私立幼儿园,在当地也是个有名望的人物,她这次又从死神的手里抢夺出了那么多孩子,我们应该给她记功,可是现在她脸上不见喜悦,她很苦恼有谁能帮她实现“战地幼儿园”的愿望呢?
  辞别施园长之后,我一直想着都江堰的孩子们。千疮百孔的街道上飘荡着来苏水的药味,风里夹杂着气味难闻的沙尘。我在路边又见到一个女孩子,她指着如同大山一样的废墟平静地说:“我爸爸还在里面。”她天天来这里,已守候九天了。
  灾区的空气
  (2008.5.21)
  进回龙沟之前,车停下,又发口罩。空气中有浓浓的药味,防疫人员正在有着巨大裂缝的公路两侧以及残破的村舍旁边作业。四川至今未见有瘟疫流行,这很好,可见救灾大程序的严格和到位。
  昨日在聚源中学,我就没有戴口罩,想闻一下真实的气味。我闻到了特别重的药味,因为毕竟有七百多具闭上眼睛的孩子曾从那几座教学楼的废墟中挖出,堆在操场上。据说那一刻校园遍地是血,所以我们现在看见的是遍地药粉,夸张地说人像走在沙漠上。所以说,聚源中学的空气就比较复杂,不光是药粉味,还夹有一种淡淡的腐酸味,毕竟至少还有十七个孩子至今睡在小山一样的废墟底下。现在是热乎乎的五月,又下过雨,离恐怖的那一刻整整九天了,空气不能不复杂。
  今天出行的主要目的之一是察看山川,看山川的骨折和遍体麟伤,所以广阔的空气中没有那种揪心的酸味。尽管如此,满山救灾的陆军机步旅官兵、空四师官兵都还是戴着口罩,疾驰而过的“中国移动抗震救灾抢险车”和“彭州疾控防治车”里,也都晃动着一群群严密的口罩。
  回龙沟是著名景区,成都人消暑的佳处,地属彭州市龙门山镇,距汶川大地震的震中映秀镇直线距离只有20公里,对面山头翻下去就是惨不忍睹的映秀。
  看看回龙沟,也够惨不忍睹了。村庄成了瓦砾,山体大面积滑波,人去屋空,只剩一面面“农家乐”的小招牌在风中孤独地摇晃,叙说着景区农民往日的经济繁荣状态。
  不知这些瓦屋的主人现在是躺在彭州的医院里,还是成都的危重病房中,抑或是重庆的手术台上,但愿他们没有在地下长眠。
  震无情谊,人有缘分
  (2008.5.22)
  十万平方公里灾区,处处故事,时时泪花,天下怎一个情字了得。
  我碰见这些采访对象,总是一开口就觉得彼此有缘,仿佛早就认识,话匣子打开就是三峡,一路大江东去。
  今天碰上的21岁的小伙子欧国伟就是一个。他听说我来自杭州就说他知道杭州有西湖,很美丽,但他没去过,他说想去,他以后会有钱买车票的。
  现在他已经没有一分钱了,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老实巴交的父亲和母亲就站在他身边,他们全家都可以说是没有一分钱了。他们三人站在一大堆瓦砾上,这瓦砾就是他们的家。他们家十天前还有十间房子,现在除了一地断砖破瓦什么也没有了。不仅是他们一家,整个村子,也就是绵竹市遵道镇棚花村,这个全国“四大年画之乡”的著名幸福村落,现在都是一片粉末,全村连半堵完整的墙都看不见。
  土地突然颤动的那一刻,小欧正骑坐在摩托车上。他是沙厂老板派去绵竹市参加一个会议的,会议由市水利局召开,颁布有关采沙机械入水的禁令。他开了会出来,疾驰在绵竹市景观大道上,突然前面行驶的几辆摩托车都翻倒了,他刚发愣,忽然觉得自己也不行了。
  他赶快步行,拼命往自己的村庄奔,一路上两边都是死人,都是鲜血,都是哭声,他眼睛红红地说:“我是生性坚强的人,可是那一天真的是很难受很难受!”
  他父母那一刻均在房外,所以没有伤及。然而,家,就这样没有了。欧国伟指着父亲平静地说:“我爸爸原先在水泥厂做工,后来生了肺病,全家生活困难。为了保证我姐姐读师范,我初中读完就没法再上学了,去沙厂打工,全家辛辛苦苦弄了这么多年,就盖了这么一些房子,现在一无所有了。”
  小欧踩着一地瓦砾,又笑着对我说:“今天你远道来,我现在没什么好招待的,下次来吧!”
  他说到“下次”这个字眼的时候,语气不见飘忽。他二十一,毕竟年轻。
  小欧表示他明天就要去沙厂上班,他知道救灾需要沙子。他说他全家一无所有了所以必须抓紧挣钱,又再次说他没去过杭州,以后一定要想办法去看看西湖。我答应接待他,留了名片,小欧啊,你这个从〇起步的对美好事物充满向往的农民小帅哥啊,我相信,你我一定会在杨柳依依的西子湖畔相见的,我们有缘。
  昨天傍晚,在白鹿镇口,又与一位年轻的大学生志愿者热烈地攀谈起来,这一攀談却又扯出了更加热烈的情分。原来这位已经三天不洗脸不洗脚的上海大学生竟是我的浙江老乡,义乌人,还是从小热爱文学的,知道我的名字。   我问他是怎么来的,通过组织介绍的吗?
  他说他是通过联系彭州团市委的关系而来的,他带了十二个人,一共十三个,每个人自己掏腰包买了飞机票就杀过来了,反正已是大四,这些天也没有课。他是上海体育学院的,读的是体育教育系,擅长针灸推拿,他带的其他大学生分别来自复旦、华东政法大学等学校。他们来三天了,这三天里都是吃自己带的压缩饼干,他们对三天中没有洗脸洗脚一无怨言,而且昨天的雨水还像蚯蚓一样爬过土地侵入了他们的帐篷。他们狼狈不堪之余,依然无怨无悔。
  志愿者的任务是照料附近灾民,他们为此而日夜忙碌。这个叫朱侠的小领队还告诉我,过几天他们还想深入到灾民情况更加惨烈的重灾区去,目前正在联系中。因为封锁线多,联系特别困难。我问他们精神状态好不好,朱侠说一个个都好极了。
  大学生生来有一腔报国之心,受苦受难的四川,现在,正是他们的精神升华之处。
  分手之时,又互相留了地址。朱侠原来是义乌朱丹溪家族之后,身上流着一代医宗的血,济世救人的使命感特别强烈。我喜欢这种类型的青年人,他们无疑是我们民族的中坚分子,不管是穿军装的还是不穿军装的。
  震无情谊,人有缘分!
  在此刻的四川土地上,人与人彼此见面,哪怕不开口,都有百分之七十的共同语言,及至一开口,那就是百分之两百的真朋友了。
  震动使许多东西断裂,也使许多东西聚合。人之心灵,肯定属于后者。
  “心理干预”与喷洒药水同等重要
  (2008.5.23)
  济南部队官兵在平通镇中学的瓦砾上喷洒药水,空气中都是我们这些天非常熟悉的味儿。在这里遇难的孩子据说是112个,老师6个,教学楼在那恐怖的一刻左右摇晃了一下,然后就轰隆隆整体垮塌了。
  杨文强在阳光炽烈的操场上打球,十二天前堆满了孩子和鲜血的操场上传出砰砰的篮球着地的声音,多少使人有点意外。杨文强是初三(2)班学生,他说他当时曾经冲教室大喊“有地震,快出走”,可是大多数同学都不动,不相信,跟着他出来的只有五六个。他走出教室仅仅半分钟,大地震就爆发了,教学楼整个儿塌了下来。他班上43个同学,遇难24个,还有一些是受伤的。他不无感伤地说,他邻座有两个同学都死了。小杨好动,可能对震动天生敏感,大震前的预震引起他格外的警觉,所以他跑了,也喊了,无奈的是大多数同学不听他的而是听上课铃声的。在那一刻之前,严肃的上课铃声刚刚响过。
  小杨神情平静地在阳光下投篮,砰的一声,差点命中。
  在那样响亮的投球声里,我绕过球场,却意外地又碰到一个老乡,凭他臂上“浙江省医疗救援队”的标识,就知道他是来自西子湖畔的,一问,果然是。
  曹日芳是杭州市疾控中心的副主任医师,挺女性的一个名字,一谈话却是那种标准的男性的厚实,接连十天灾区奔波的疲劳,都写在他沉静的脸上。问他的任务是什么,答曰:心理干预。不用老曹多解释就知道,在十万平方公里的地震灾区,心理健康和心理干预都是太重要不过的事。
  我想起大前天下午在都江堰聚源中学见到的那个逢人便唠唠叨叨的中年妇女,我立刻想起了她,她是那样坚决地断言她的尚压在废墟下面的女儿还活着。因为她女儿张晴是那样聪明,那样伶俐,那样孝顺,那样的好孩子是不会死的。这个叫薛昌群的女人每天骑摩托车从崇义镇赶来聚源镇,整日守在废墟前,对所有在场的人介绍她的女儿、女儿的成绩,还有女儿的照片。她每天来,上班似地,从早到晚,除了反复叙述自己的女儿还活着之外,也一遍遍愤怒质询教学楼的“豆腐渣工程”。
  这是一个令人心里酸楚的女人。
  昨天成都军区的一个营长还给我描绘了什邡市蓥华镇中学的抢救现场,那些家长们的举动也实在叫我震惊,她们被领进校园,一看见操场上停放着的孩子尸体,就痛苦得把自己的头发一大把一大把地撕下。还有痴了的,还有疯了的,还有寻短见的。
  遇难者家属的心理救治是个严重问题,劫后余生的孩子们的心理状态,也同样是个严峻的问题。
  昨天发生在绵阳“长虹集团培训中心”大楼的一幕也叫人深思,伤亡惨重的北川中学迁到这里总算笑容满面地开课了,这当然是件大好事,然而可怕的阴影并没有从学生心中散去,一个孩子由于惊恐又从二楼跳下,他以为地震又发生了。这孩子还是高三的,高三(10)班,结果弄成了左脚后跟粉碎性骨折,据说这辈子都要带疾了。
  不可抑制的惊慌情绪在学生中大面积存在,高三(8)班的周从兵同学告诉我,现在许多同学总是觉得反应迟钝、记忆力差,以前的学业都忘得差不多了,现在碰到什么响动心里都会特别紧张,比如课桌晃动了一下,同学脚步落地稍微重了一些,火车从附近开过等等,一遇上这些震颤,一颗心就会紧缩,与地震有关的一幕一幕便顿时从眼前出现。
  不光是惊恐地震,也对某些人性的阴暗出现了恐惧。比如北川地震过后,一些人害怕停水,竟会涌进超市抢水,甚至为此互相打架。周从兵同学看见那些由于殴斗而流血的鼻孔,心里特别痛苦:都逃过这么大的灾难了,人心怎么还会这样呢?
  这就需要给以正确合理的答案。不给以答案,紧缩的心灵不会得到舒展。疫情是外在的,当然要防治,要不停地打药水,现在各个防疫站都守在路口朝着所有的汽车和人员喷药水,弄得我们的裤管经常湿漉漉的;但是,抵御心灵的阴影也同样重要,有些东西是不能让它长久地占据心灵的,更不能让它繁殖和蔓延。
  我当然理解曹日芳医师的工作,我向这样的工作状态致敬。
  老曹是浙江派往四川灾区的第一批医疗人员,整十天了,每天在平武县城和各个乡镇奔波,晚上睡的是帐篷,白天啃的是干粮,那份艰苦是无法形容的。尽管生活条件如此简陋,他们“心理干预”医疗小组还是马不停蹄地到处访孩子,访老师,访家长。据初步统计,对个别人的“心理干预”人数已经达到八百人,集体谈话、辅导、座谈的,达到五千多人,同时,向方方面面发放了几千份必要的材料,但是醫疗队还是感到人手紧缺,责任心很强的老曹说:“灾区面积太大了,需要帮助的人太多了,我们还能怎么更有效地工作呢?”   我来灾区之前,就从杭州市卫生局的陈卫强局长口中听到过医疗队在绵阳市平武县的艰苦状况,但是没想到他们竟是在如此艰苦地“连轴转”。
  但是老曹也有幸福感,他说这里的百姓太好了,太淳朴了,见到我们医疗救援队生活艰苦,自发地凑钱买鸡蛋,煮熟了,送到帐篷里来。“四川的老百姓太淳朴!”神色疲惫的老曹一再对我这么感叹。对此,我也有同样的感觉。这种淳朴,这种善良,当然是不需要“心理干预”的,杨文强在球场上发出的砰砰砰的拍球声也是不需要“干预”的,相当多的灾民和孩子在“5.12”之后开始了理性而镇定的生活,但是毕竟还有相当多的人员瞳仁闪烁着某种惊慌,他们迫切需要心理干预。汶川大地震的那些溅入人们心灵深处的残渣,必须与十万平方公里灾区的废墟同步清理。为此,我与老曹的手握得很紧,我很为我的浙江医疗队老乡自豪,我想对老曹和老曹的同伴们说:你们眼下的帐篷生活和干粮生活是有很大意义的,你们还将在烈日、废墟和药水的环境中坚持下去,等到你们最后胜利完成任务了,我们愿意在西子湖畔泡一杯雅致的龙井茶,也来为你们做一次认真的“心理干预”,消除你们满脸的疲惫。
  军队,还是军队
  (2008.5.24)
  军队,对于四川震灾的救治而言,无疑是排列在第一位的关键词。一说“军队”二字,多少人热泪涌出!
  到处是钢盔涌动,到处是军靴跋涉,到处是战旗飘展,到处是军车轰鸣,偌大一个四川,已全数卷在八一军旗之中了!
  朱进东是安徽滁州人,当兵七年了,小时候在家乡的外号是“朱进西”,这就说明他注定是个一辈子转战东南西北的人。前几天他在“第三救助站”服务,那里主要以医疗为主,这几天转到了“第四救助站”,提供饭菜等炊事服务,面对的依旧是遍地帐篷的灾民。最多的时候灾民有几千人,几天不见白米饭了,见着就蜂拥而上,急得他拼命大喊:“孩子优先!”
  他对我说,南坝太惨了,整个镇子都垮了,尸体就顺河漂下来。地震过后,南坝镇与世隔绝,那时候部队着急啊,我们的装甲师长厉声命令:派敢死队进去!不管什么情况都要给我突进去!最迟到第三天,哪怕只剩一个人了,爬也要给我爬回来,把情况报告了!
  朱进东说:这对啊,军队就是这样啊,为了制订救助老百姓的方案,必须要把情况先摸清楚啊!
  后来就组织敢死队。敢死队以装甲师直属侦察营为主,每个连都选骨干,加上师部机关的干部,一共四十五个人,拿着指北针,查着军用地图,硬是从没有路的山上翻进去,一路强行突进,沿途见着的都是尸体,情况惨啊。
  后来道路打通,灾民就出来了。朱进东白天黑夜地忙着指挥做饭烧水,他手下的几个炊事兵都是入伍不久的,一个个给灾民服务特积极,嘴上整天都是电视剧《士兵突击》中许三多的那句话:“我们要做有意义的事情!”
  这些天,军队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特别鲜明。外来支援四川的野战部队表现出了如此强悍的作战精神,而驻扎在四川本地的部队,也是好样的。
  艾前军是成都军区兵种训练基地二大队七队队长,一个正营级干部,他站在什邡市蓥华镇中学废墟前的那番讲述,也使我鼻子阵阵发酸。
  他说他们当时没有任何工具,全是用手挖掘孩子的。中学的四层教学楼全垮了,部队一冲到,就与已经在场的武警一起火速救人。那时的校园是由瓦砾与鲜血组成的。有的孩子的尸体直接挂在断墙上,被钢筋和水泥夹住了。他在用双手拼命刨开土层的时候,清楚地听到五个孩子在废墟里喊“叔叔救命”。有的孩子刨出来时已经没有头,但手指间还紧紧夹着笔,家长只能根据孩子衣服的颜色来判断是不是自己的骨肉。
  部队表现得非常勇敢,哪怕墙垣继续坍塌也不停下,水泥板压着了手指也不停下,只顾扒人,扒出一个是一个。官兵的手都在流血,有的几乎累得昏厥,但是没有一個撤下来的。
  蓥华中学的废墟中挖出103个孩子,73个遇难。老师在学生公寓前面的临时停尸点辨认孩子;实在辨认不出的,就由军队的法医取样DNA鉴定。家长当然是拦在校门外不能进门的,尸体辨认清楚了,才由老师到校门口喊一个名字,然后放那个孩子的家长进来。悲怆的家长早就迈不动腿了,都是被持扶着进来的,一见自己的孩子血淋淋地躺在那里就呼天抢地,拼命扯自己衣服,扯自己头发,头发被自己痉挛的手一大把一大把地扯下来。
  艾队长的这支部队赶来得很快,他们的驻地九里埂离蓥华的直线距离是四十公里,他们先开车,车开不动了,就跳车跑步,所以他们的有效救援获得了当地群众的交口称赞。其实,在火速扑往蓥华中学之前,艾队长和他的士兵已经救援了一所小学了,在那里血淋淋的废墟中抢救出了许多生命。那个“民族小学”离他们的九里埂驻地只有1.8公里,可以说近在咫尺。
  危难就是命令,军队愿意在第一时间扑向祖国的每一个伤口,不讲条件,没有二话,也不计作战时间,只要人民急需。
  艾队长三天三夜没有合眼,跟我们说话的时候眼里都还有血丝,他说苦一点不算什么,只要孩子多活一个就好。
  请记住“消防红”——历史是有颜色的!
  (2008.5.25)
  半个月来,四川土地的不断摇动,对于在四川的公安消防官兵而言,已属家常便饭。他们在第一时间于都江堰建立前线指挥部的时候,地面就一直在打颤,帐篷摇晃,身边的钢铁支架一直索索作响。
  消防官兵在这一次救灾行动中,特别神速。公安部下达调集全国消防官兵紧急入川的命令,是在汶川大地震发生后的十二小时之内作出的,更准确地说,十个钟头之后就作出了,也就是在13日〇时,就决定了要下达这一重要命令。这对于我们国家的中央机关而言,可谓是难能可贵的第一时间决策。
  全国公安、消防、特警8935名,携带最先进的抢救设备,包括127台生命探测仪,就这样火速入川。
  随首长在第一时间奔赴救灾现场的,还有我多年的朋友郭水华。
  作为在公安部消防总局履职的消防军官,郭水华在地震发生三小时后就火速从北京起飞直扑四川。那一刻成都四个机场全部停飞,他与他的首长是降落于重庆,然后再急驱四川的,并且立即在地面还在剧烈颤动的都江堰设立了公安消防前线指挥部。   四川当地消防部队的应急反应,由于占了地利,当然更见神速。郭水华说:成都消防支队的那个女支队长真是太了不起了,大地震发生的时候,她以最快的速度冲到一楼,只用三十秒钟时间召开了一个紧急党委会,会议决议是八个字:一级战备,立即救人!
  当时,整个摇晃中的办公楼都已撤离人员,只有十一楼的接警中心还坚持留驻了三个人:一个干部,两个战士。就是靠这三个勇敢的官兵,在剧烈的楼房摇晃之中把这八个至关重要的字,用仅存的通信手段——电话线,传达到了支队所属21个一级消防大队,随即,八百多名消防官兵紧急出动。
  这是真正的应急反应,这预示着有多少鲜活的生命得到了援救啊!
  郭水华说:我这个人啊,对女人一向是不大佩服的,可是我真的佩服这个女人,危急时分,这么镇定,这么果断!
  我可以说,她是全国最杰出的女性之一!
  其实郭水华本身也是条铁汉子,入川仅两周,已经跑了135个战场,用他不无悲伤的话说:“见过至少五千具尸体了!”
  消防部队的这次及时救援,除了携带先进救援设备而形成了强大的救援能力外,还采取了有效的“扁平化”指挥方式。这一方式是郭铁男总指挥坚持的,即总指挥部必须直接指挥一线的指挥长,这就减少了请示环节,大大增强了救援的机动性。
  大智,是专业性很强的消防官兵的施救亮色。一场看似无望的救援,往往在消防官兵的智慧以及“再努力一下”中,峰回路转。
  比如,都江堰观景楼的一幢居民楼里,張小燕被水泥横梁和预制板紧紧压在下面,同时压住的,还有她肚子里九个月的婴儿。她的母亲也一起压在里面。至于她丈夫,那是当场死了。听到消防战士赶到的声音,张小燕顿时燃起了获救希望,她希望身上的横梁和整幢摇摇欲坠的楼墙不至于在这次真的吞噬了她的生命。但是随着二十多个小时的施救艰难进行,她的求生之火又渐渐熄灭。张小燕对侧着身子反复锤击水泥板的战士说:我没有救了,我只求你救我肚子里的孩子!而黑暗中的消防战士则是这样回答的:“我们一定要把你、你的孩子、你的母亲,全部救出去!你放心,只要我们消防部队在,你们的生命就有保证!”
  这名班长完全知道人的精神在危难之时所具有的强大的支撑力度,他和他的战友把这种力度持续不断地传递给了重压下的人民。同样是这名班长,在黑暗中敲动榔头的时候,经常有意地敲击自己的手指,他是在制造和收获痛苦,目的是让自己在黑暗和筋疲力尽之中时刻保持清醒。
  他的这种施救,是“智”和“勇”的结合。现在,当然,我们可以向那位在一个月之后就要分娩的孕妇表达预先的祝贺了。
  在平武县的一次施救,也是这样的情况。一位老太太的腿被巨大的楼板死死卡住,连续二十多个小时的施救都不见效,老太太流泪求告:“把我截了吧!截了吧!”可是消防官兵硬是开动脑筋,制定最佳方案,又战斗了三个小时,终于智慧地从下方打通了口子。老太太最后是自己走出废墟的。为保证被救人员肢体的完整性,消防官兵尽了最大的努力。
  这里有一个统计数字:被消防官兵救出来的1701个人当中,只有10个是后来截肢的。手脚完好的被救者在感动之余,后来都成了活跃的抗震“志愿者”。
  郭水华说:这就叫作“科学施救”啊,这是我们国家以后大规模应急救治的方向啊,这体现了“科学发展观”啊,你们当作家的同志,一定要理解这一点啊!科学施救,确是个大课题。
  显然,郭铁男将军已经在思考这个严肃的课题了。比如他说,消防部队以后应该配备航空器。他说这次救援行动就暴露出了这样的问题,老乡们好不容易翻山越岭爬出来报告了被围困地区的消息,但是我们手里没有交通工具,干着急。
  郭将军说:请注意这个事实,光是日本东京消防局,就配备有16架直升机。
  确实,有许多方面需要改变和完善,尤其是涉及体制、机制的问题。
  可敬的“消防红”,你们在救灾的第一时间,就流了自己的鲜血,又在我们国家以后建立科学的应急机制的大问题上,率先流了心血。
  一头撞见将军老乡
  (2008.5.26)
  在抗震前线走动,处处能撞上浙江老乡,这一回撞大了,一头撞上个将军。
  公安部消防局总工程师朱力平少将祖籍温州,调北京前分别在浙江和江苏担任消防总队的总队长,是个救灾经验特别丰富的人。
  温文尔雅的朱将军,在实战中却是一员虎将。通信参谋何宁还清楚地记得5月15日深夜我的这位将军老乡是如何临危受命带兵突进盲点乡镇的那些场面的。
  那是15日晚上11点左右,由公安部治安局阎副局长任总指挥,朱总工程师和四川省公安厅治安总队杨副总队长为副总指挥的汶川战区指挥部,率2360名公安特警、460名消防特勤和600名公安边防医护人员,紧急混编成三个救援大队,采取梯次跟进、由近及远的方法,徒步向地形最复杂、环境最恶劣、从未进入过救援队伍的汶川县漩口镇、水磨镇、三江乡推进,并相机向周边乡镇深入。
  那一次艰难的徒步急行军是在强烈的余震和滚石的呼啸声中完成的。何参谋用一个细节就概括了路上所见的所有惨相:一辆地方上的卡车被滚石砸了,被砸扁的司机歪在驾驶室里,内脏从他嘴里吐了出来。
  处于绝望境地的老百姓对于得到救援自然是感谢万分,一位老大爷激动得连连高呼“解放军万岁”,他说在他记忆中,这个高山深处的镇子,除了1937年来过一次军队之后,没再见过军队。
  严格地说,公安消防部队属于武警,还不算军队。
  消防官兵在这次生命大搜救中,不仅敢打硬仗,而且擅打巧仗。
  都说消防官兵的施救最具成活率,这是有道理的,这与“消防红”们一边实战一边注意总结,摸索出一些很管用的施救经验有关系,应该说,这些及时总结的经验功德无量:
  ——救深埋的人,首先采用正面打洞,保证通风送氧,供水,甚至可以用塑料管通下去往嘴里滴牛奶;同时设法两侧迂回打洞,把压着的人横向掏出来。   ——抢救压于两个楼板之间的人,尽可能使用液压垫。液压垫顶起30公分,就可以打个生命通道。这个往上顶的压力,相当于20个青壮劳力,力量很可观,效果很明显,而对被救者又特别安全。
  ——充分发挥搜救犬作用。先由搜救犬提供生命迹象线索,然后再跟上生命探测仪,用这样的“双保险”手段保证生命信息的可靠掌握,以便立即开辟搜救战场。
  离开公安消防部队前线指挥部的时候,我很为我们在四川救灾第一线的浙江老乡感慨,他们无论身为医疗救助队员、浙建集团的建筑者、自愿入川的“志愿者”,还是将军,身上都鲜明地体现了浙江人敢闯敢拼又极其务实的品格。
  灾难使我们成为老兵
  (2008.5.27)
  今天很早就醒,一夜没睡稳。
  并不是突然接警后三辆消防车的进进出出惊扰了这个夜晚的寂静;也不是临睡前在都江堰街道走了一趟,领略了“死城”滋味,味道不佳;更不是由于担心周遭黑洞洞的居民住宅危楼会突然在余震中坍塌,从而压着了我们过夜的简易房;而是我的思想在起波澜,我反复思考着消防官兵在大灾突然降临时的那种“舍我其谁”的情怀,那种“在战争中学习战争”的老练,以及我们在耀眼的“消防红”面前已经呈现出来的一些相形见绌的幼稚。
  整个中队长长短短的鼾声在简易房各个房间里互相交流。我睁眼盯着窗外黑色的天空以及漆黑一团的都江堰危楼,脑海里晃动的却都是桔红色的人影,以及他们手中哭喊着的孩子和已经无法哭喊的孩子。
  我为都江堰消防中队的新兵感动;我为这些新兵冲到新建小学之后,面对废墟和尸体而表露出来的“害怕”所感动,这是一种诚实;我更为入伍才六个月的“新兵蛋子”在几分钟之后就获得的那种坚强和成熟所感动,这是人成长的必经途径,只不过从“新兵”到“老兵”的过程在他们身上表现得格外迅速。
  我躺在军用被子里听着长长短短的鼾声。其中有一份鼾声,也许就是属于那个来自河南新乡的新兵刘亭超的。
  刘亭超个头不矮,年龄才十七,入伍也才六个月。起初的那一刻,他当然害怕,哪有从来没有见过尸体的人一下子见着这么多血肉模糊的尸体不害怕的?
  所以他诚实地说出了他的害怕。他在5月22日下午的抢救现场这样说了,而对着我的采访之笔,他也再度这样坦城地回忆了。
  在那个危急时分,新兵立刻得到了老兵的鼓励。班长李光亮说:“啥也别管,这是救人!救孩子!”代理排长郭远斌说:“连我们都坚强不起来的話,还有谁能坚强?谁来救人?”
  打河南来的新兵刘亭超,打重庆来的新兵周顺,所有在都江堰消防中队服役的新兵,都在短短瞬间完成了新兵到老兵的转变。他们发疯般地穿梭于瓦砾与“消防叔叔救我”的哭喊中间,把流血的孩子和血液已凝固的孩子接连抱出地狱;他们一边流泪,一边奔跑着抢救,连续作战五十多个小时,手掌上手套磨破,鲜血淋淋。
  那是个不忍卒睹的场景。那场景看在老兵眼里都那么惊心动魄,更不消说是新兵。他们看见了压扁的身躯、折断的肢体,甚至直接看见了心、肺、肝、肠!一个排长说,我挖到一个小女孩,手指间还有笔,就是那种一次性的圆珠笔。
  还有个挖出来的女孩,血手握着一块面包。
  难道还有比这更像地狱的情形吗:有的天灵盖没有了,整个脑壳是空的;有的躯体整个儿扁平了,成了一张皮。
  大地震造成了四层教学楼的整体坍塌,四层的水泥预制板轰的一声几乎都叠在了一起。这是多么巨大而可怕的压力。只有在水泥板互相交叉的某些缝隙里,还存在着“叔叔救我”的哭叫声。
  新兵周顺沉着地说到他和战友长时间抢救一个小女孩的情况。那小女孩的双腿压住了,由于身处最底层,所以只能在最后才救她。她一直趴着,喊腿痛。由于失血过多,她的嘴巴和头都已肿大,严重变形。我们设法给她输液,打点滴。她说腿很痛,我也知道她腿很痛,所以我一遍又一遍跟她说:“你要坚持住,不要睡觉,你也不要想着腿,你要想着你爸爸妈妈,他们就在学校门外,他们在等你!”我们用一只液压顶帮她顶着,怕水泥预制板继续坍下去,把她的腿压得更死。她的最终获救,已经是快二十个小时之后了。
  很好,新兵成了临危不惧的成熟的老兵。
  整整五十多个小时,三天两夜,他们就这样一刻不停地救援着生命。渴了,就喝几口救护车里带的盐水袋;饿了,饿了没有办法,饿了就忍着。新兵就这样成了老兵。
  甚至,他们最后还跟着他们的排长、他们的班长,提一只口袋,在废墟里寻找断手、断脚,争取让闭上眼睛的孩子看上去能够更完整些。过去常说人民军队是一个大熔炉,这句老话,现在仍旧可以拿出来用,准确得很。
  整一个晚上,这个英雄中队的新兵和老兵都晃动在我的深深浅浅的梦境里,我的梦境一片桔红。睡不稳,就早早起来,走出消防中队大门,再在街上走了一遭。
  白天的都江堰,比起夜晚来,平添了几分活气。一些商家在人行道上排开了货架,老板掸尽了衣物百货上的灰尘,开始大甩卖。标有“搬家”二字的各式汽车跑得最勤,为滞留城市的住了十多天帐篷的居民提供最后的撤离服务。
  一座在大灾之后艰难地喘气的城市!所有住宅楼阳台上的那些花草,由于无人浇水,都开始枯萎。行人稀少,烟尘还没有从他们脸上褪尽。天空隆隆作响,直升飞机总是在低空盘旋。
  我忽然想,在大灾面前,其实,我们都是新兵。
  我们要总结的东西太多,我们要学习的东西也太多。我们有许多可歌可泣的方面,尤其是我们的军队,我们的武警消防官兵,我们的老师,我们各行各业的奔向献血车、募捐箱、戴着“志愿者”臂章的人们,但是我们中间,也存在许多稚气未脱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我们还有不少“新兵蛋子”的习性。
  场景还是回到新建小学的废墟。据说,当有领导来察看的时候,有人报告情况,把遇难孩子的人数报告为几十个。
  亲眼目睹了悲惨场面的领导,自然不相信这个数字,甚至有些生气。   如果这个信息是确实的,那我就很为这个报告者婉惜。我想他就是属于那种不能在很快时间内迅速成为老兵的新兵,尽管灾情是如此巨大,他还是没有在震动中醒过来。
  实事求是,是我们党的思想路线,而我们的当代社会又日益开放和透明,对这两条基本事实,我们的一些同志总是注意不够,反而以这个理由、那个理由,拒绝接受真相。
  这样就能稳定吗?灾情搞成“内外有别”,难道就符合“科学发展观”吗?这是不成熟的表现。
  最近公布的一些消息还是令人欣慰的,比如国家审计署已经派出大批人员到各省直接跟踪审计救灾款和救灾物资的发放;比如中央领导明确表示关注对“豆腐渣工程”的调查处理;这些都是时代大踏步前进的标志,顺应了民心。
  我们都应该用最快的速度由新兵成熟为老兵,如果我们在唐山大地震后由于种种原因,不能很快做到这一点;在“非典”危机发生后,由于种种原因,不能及时做到这一点;那么,时至今日,这“种种原因”应该是扔在一边的了。
  我们完全可以像都江堰消防中队那些可爱的新兵在革命大熔炉里所表现的那样,在瞬间,成为一块好钢。
  只有钢铁,才能撑住共和国的大厦。只有这样的大厦,才不惧怕任何8.0级的地震。
  施园长又喜又急
  (2008.5.28)
  施园长拉着我的手不放。
  施园长着急,她说想把她的话说完。她说,有些话,电话里不好说,说不清楚,要当面说。
  但是我时间紧张,另有采访任务。中国作协的金书记和铁主席亲临都江堰看望灾民,看望我们作家采访团,还在大帐篷前面举行简短而有效的捐赠仪式,仪式结束后我们就要上车赶赴下一个地点,所以我对她说我们说话必须快一点。
  施园长马上转身,点着站在她身边的一个戴安全帽的精干的小伙子,说他就是从杭州来的,前天来的,他是他们老板专门派来向幼儿园赠送活动棚子的,因为他们公司的老板看见了我写的关于施园长的散文和诗歌,感动了,所以就紧急派遣这位员工来送活动棚子。这情况很好啊,在危难中脱险的784个花朵一样的孩子,就能在简易活动棚里重新开始歌唱了啊!
  我昨天曾打电话告诉施园长一件事,转告的是上海市委宣传部陈东副部长的口信。陈东副部长也是从《中国艺术报》上看见我写的那首《施园长有点苦恼》的小诗的,她说读了之后很感动,为施园长感动,为施园长和她的老师们在生死线上抢救出784名祖国的花朵感动,所以她说,她要为此做点努力。我昨天在电话里详细转告了上海的这位心系灾区儿童的宣传部副部长的口信,施园长一听就在电话里哽咽起来,后来竟至大哭。我说不要哭不要哭,你是园长,大家都在支持你,你要坚强。
  今天上午我来都江堰的途中,又接到陈东副部长发的短信,她告诉我,她已经向上海慈善总会报了这件事,而曾任上海市人大主任的上海市慈善总会会长陈铁迪女士也很快作了批示,要求立即落实。
  上海的爱心来得这般迅速、及时,真是叫人高兴,所以我又把这最新的信息转告了施园长,施园长心喜,连说谢谢上海谢谢上海!
  今天我还转告她另一个信息:一位我还不相识的名“朱未央”的女性,也是在今天上午忽然给我打来电话,说她是多年旅居丹麦的,她给很多人在电话里读了我的《施园长有点苦恼》这首诗,因此她周围有二十多个朋友都一致表示要捐助施园长的幼儿教育事业。她说,她需要一些“爱心亲子园”在震前和震后的照片,以便更好地宣传,并且给我报了她的电子邮箱。所以,我也请施园长立即记下这个叫“朱未央”的好人的电子邮箱,赶快给她发些照片去。
  施园长一个劲点头,说谢谢这位女士,但是在喜悦之余,她仍对我愁愁地说情况还是不好啊。我心里一惊,问她为什么不好。
  她说问题是出在她生性耿直啊,一见浙江老板派员工专程来送活动棚,她就马上向她的上级主管部门报告了,而这一报告的结果,就有可能造成这座专门寄发过来的活动棚落不到她手中。她说,已有初步答复了,说是要统一调剂。
  就这样,她燃起不久的希望遭受了一种挫折感,所以她急于要跟我见面,我一到都江堰她就火急火燎地奔到广场大帐篷门前,拉住我的手不肯放。她的眼淚一次又一次夺眶而出。
  她抓紧时间,终于把要当面说的话说完了。
  我告诉她,连上海的陈东副部长在电话里都明确表态了,现在是大救灾期间,还怎么去分“公立”幼儿园和“私立”幼儿园!施园长在山崩地裂那一刻舍命救孩子,这种英雄行为就使人敬佩;一个下岗女工,克服千辛万苦,办起一个拥有700多名孩子的幼儿园,这又使人感佩;在大难当前的此刻,全力帮助孩子的此刻,怎么还要纠缠“公立”和“私立”呢!
  应该说,不光是陈副部长这么认为,我觉得大江南北的所有人都会这么认为。充满爱心的定向捐赠应该是可以存在的,捐赠人的意愿应该得到最大限度的尊重,这种做法,甚至是符合国际惯例的。
  施园长是连连点头,但看得出来,她心里依然焦急。她说“六一”儿童节马上要到了,她多么想在建立于固定地点的简易活动棚里,为她饱受惊吓的孩子们带来节日的快乐。
  汽车要开了,我只能撂下施园长而去。施园长通情达理,也不再拉住我的手。我答应与她保持联系,能够使得上力的地方,我当再使力气。
  并不是为了一个施园长,也并不是为了一个幼儿园。我们的关注点是孩子。大地震中能够存活下来的孩子理应得到我们最大的关爱。而对那些已经远去的孩子,我们即便想提供活动棚也是不可能的了,我们只希望他们在那个世界里也能过上六一儿童节,我祈望属于孩子们的节日,不要有阴阳两隔。
  勇者不做祥林嫂
  (2008.5.29)
  她坐在小卖店门口的木凳上,眼睛看着自己鼻子前方三四公分的地方。
  不时有军车开过,卷起阵阵浮尘。灰沙很干燥,很快就沿着石阶往上走,淹没了她和坐在她旁边的几个老者。她在灰沙里一动不动。   这时候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事,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家务事是不用做了,因为没有家了,垮塌的废墟再也不需要勤快的抹布。
  尽管沿小镇街路往前一百公尺,就是蓥华中学,但是她的眼睛尽量不往那个方向看,往那个方向看需要天大的毅力。
  然而,她又不得不靠近这个伤心之地,她不能离开太远,离远了她心里不安。
  所以她坐在这个并非正式营业的小卖店门口,她闻着从校园方向飘来的浓重的消毒药水味,盯着鼻尖前方的空气。
  这小卖店当然也是镇上的危房了。镇上所有还没有倒坍的楼房基本上都是危房,门斜窗歪,没有人敢再住,生怕一个不大不小的余震,房屋就如一次短促的瀑布一样彻底完结。这个小卖店的老板也恁胆大,就敢呆呆地坐在零乱的堂屋里,同时吸引了几个无所事事的跟他一起待着。他们不互相交谈。他们只是呆坐。
  我注意到这位中年妇女脸上的阴灰之色。这种灰色并不是军车扬起的尘沙带来的,而是从她自己的心灵深处泛上来的。
  因为我刚从蓥华中学校园出来,鼻腔里还残留着废墟所散发的消毒水味,所以我很明白这个妇女脸上的那种源于心灵深处的灰色,是什么性质的阴影。
  我还来不及询问,旁边坐着的老者就指着那妇女,瓮声瓮气说:“娃没了。”
  然后是这妇女自己的话。她抬起脸,话里透出极度的心酸:“娃没了,房子没了,啥都没了。”
  她女儿刘婷,蓥华中学初三(2)班学生。蓥华中学的四层教学楼在恐怖轰响中的倾刻破碎,使这位母亲肝胆俱裂。
  十几天过去了,母亲还是愿意坐在女儿猝然西行的现场附近。坐在这里,她会有略略的安心之感,尽管她始终不愿意把视线对着那个方向。
  那个方向的废墟还没有开始清理,其中一块露出钢筋的残破水泥板,沾着她女儿的致命的血。
  母亲低声说,自己十七岁的女儿实在是个好孩子,学习成绩也特别优秀。她在慢慢说这些话的时候,身边坐着的几个老者便一齐点头,喉咙里发出“唉,唉”的肯定声。
  母亲特别辛酸地提到了这样的细节:女儿走的时候只带着半块脸,她的左耳朵和左脸膛都没有了。说到这里,母亲眼里才出现泪水。
  但是,后来这位母亲的话就引起我的格外注意了。这位母亲说她还有一个儿子,在读小学,读小学的那个儿子幸免于难。
  于是这位叫刘顺英的母亲轻声说:“我现在只有这样想了,我没有女儿了,没有家了,好歹还有一个儿子。比比人家,一下子死去几代人的,我还怎么说呢?现在我只能这样想了。”
  我听了这话,心里踏实。我对她说:你说得很好。你这样想是对的。能这样想,就有生活的底气了!
  我这些天穿行于灾区,穿行于那些带有暗红色的血迹和淡淡腐腥味的大大小小的废墟,一颗心经常是悬着的。我耳边老是回响着我并没有亲闻的孩子家长们认尸时候的嚎啕之声,但我能体味这种心灵遭受重击的残酷程度,因此我经常会思索,那些中年男人尤其是中年妇女,怎么样才能从极度的痛苦中逐步得到解脱的问题。
  当年克拉玛依大火,我也赶去看过那个令人伤心的剧场,同时也听说过痛失孩子的家长“以头撞墙”的惨剧。这次在四川,也听到不少传闻,想不开的家长还是存在的,这就在悲惨之后增添了新的悲惨。
  心理解脱是个很大的问题。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就是一辈子生活在失子的阴影里,一辈子都在狼和小鞋子的故事里生活。她惟一做的一件比较主动的事,就是捐了一条寺庙的门槛,那也不过是为了让人践踏她。她把自己的痛苦落实到对自己的诅咒上。
  所以,我听见这个静静坐着的蓥华镇天宝村的村妇能以这样的思路引导自己的痛苦,就觉得大有积极意义。
  她不是祥林嫂,她在领受了自己的巨大痛苦之后,以一种“比较”的方式暗示自己,从而显著地降低了痛苦烈度。她是明智的,她这样做了,就可能以一种相对平静的心态去面对余下的生活。
  虽然此刻,她还坐在离她女儿消逝之处不远的地方,她发着呆,脸上还是那种从心坎深处泛上来的灰色。
  我相信她的小兒子将会成为她生活的希望所在,而且,这种希望会随着时间的进程,越来越明亮。
  我想起北川中学的物理教师宋波,他也遭受了巨大的心灵创痛,但是,这位教师也在自己的痛苦中寻觅到了坚强。他说:“都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是我现在连儿子、女儿的尸首也没有见到。说起这事,心里很痛。”
  这时候,他就哽咽起来。
  但同时,他又说:“可是,一个教师的职责,使我不能放下学生。他们中有许多也成了孤儿。”
  宋老师就这样一直坚守在教学岗位上。北川中学已经迁址开学了,他很忙。他把对儿子和女儿的无尽的思念,顽强地转化为对学生的日常教育。他是物理老师,他特别知道“力”的正确分析和使用。
  北川中学的老师中像宋老师这样的还有不少,当老师们为了学校的孩子和自己骨肉失声痛哭的时候,学生们会围上来,轻轻拍老师的肩膀,让悲伤的老师们有所安慰。孩子理解大人的苦难,他们也在尽自己的能力,缓解大人的心理压力。
  遭受了巨大心理创伤的人们,要走出生活的阴影,是相当不容易的。但是我相信,四川的灾民同胞会以一种比预期更加迅捷的速度,摆脱那种使人窒息的阴影。
  四川省有承受和摆脱痛苦的传统,四川在艰难的抗战中就是这样死死咬紧牙关的;四川是天府之国,这块土地的鸟语花香,也是传统,再高的废墟也只是暂时的。
  在我的十天灾区采访活动告一段落,并且即将离开四川的时候,我愿从一个诗人的心灵出发,再次祈祝四川早日抚平创伤,四川的生活日渐走向祥和,四川同胞的脸上,不再有令人心酸的青灰之色。
  虽然写到这里,我自己也已热泪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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