蛤蟆、美人以及狐狸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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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瓜地中最后一颗西瓜正在发出成熟的声音。
  那是夏日将过秋天还未来临的午后,我听见了。俯下身,将头贴到瓜上,手轻轻拍击两下,耳际顿时传来了清澈的涤荡之音,如同拍在自己头顶,脑袋中好像有一个封闭的乐器,或者关了一只小兽,在里面拼命冲撞。我不敢太用力,生怕将它拍坏了,那声音一旦中断,瓜就会成为半生不熟的面疙瘩。马小鹏也有这个担心,他将我从瓜身上拉开时,就像拉开两只正在交尾的野狗。于是,我只好依依不舍地将剩下不多的瓜秧拢在一起,尽量将西瓜盖住。除了马小鹏和我,世上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地里还有如此硕大的遗存者。这个秘密原本要告诉陈来来的,我们仨是铁打不烂的朋友,可想到瓜地就是他們家的,我们是在偷他们家的瓜,就不好意思让他知道了。我在掐算西瓜成熟的时日,马小鹏猛然一跃,跳起脚说,来了,来了!我问,来了么?没看错吧?马小鹏说,没错,我在莫索镇见过他。于是,我也迫不及待踮起脚,朝远处望去。
  村口的公路上骑来了一辆自行车,上面坐着一个身体偏胖,腿脚明显太短的家伙,他扭动身躯努力踏板的姿势就像一颗悬在半空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控制不住不得不左右摇晃的秤砣,而他那厚实的被大风吹拂的头发又像一面破败的旗帜。那家伙骑得很卖力,也很兴奋,这让他的旗帜看起来飘得异常放肆。当他刹住车停下来,旗帜立马消失,那面旗帜成了两块搭在一起的旧瓦片。就是普通的“马桶盖”而已,因为比一般人披得长,长得厚,造成了旗帜的假象。
  我一边跑,一边心想,这家伙怎么配得上陈素云?还不如前面的几个呢。他叫郑东桥,有人说,出生时他们家东边有一架木桥,所以家里就给他起了这么个名字。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郑东桥,他让我觉得莫索镇的人处事表里如一,这一点,我们鹬鸟村则大大不如,这里的人很不诚实。比如说,我爹是个文盲,没半点文化,箩筐大的字不认识几个,生了我,希望我能多读几句书,多认几个字,就叫我“陈词”;马小鹏家穷得叮当响,连学费都交不起,他爹却叫“马富贵”。 你看,我们村尽是些自欺欺人的家伙。
  陈来来的姐姐实在太好看了。这么说吧,他们家村口种西瓜的那块坡地是山里的一道风景,而他姐姐陈素云,则是整个鹬鸟村的风景。那风景因为太过美丽显得特别不真实,特别不合时宜,仿佛一个虚构的存在,穷山恶水的地方怎么可以长出这么好看的姑娘?村里人形容说,简直是个女菩萨。不过,这是当面的话,背地里大家更愿意从鼻腔深处哼出两个带瓮音的字——妖精!妖在哪里呢?他们并非没有根据。首先是腰身,盖不住啊,就算穿大马袍,灯笼裤,还是凹凸毕现,走起路来跌宕不休,跟水蛇一样。陈贵生说,你不要这么走,这么走不好。她停下来抬头看爹,愣住了,不知道怎么向前迈脚,也不知道爹说的是什么意思。她天生就是这样的,不扭腰就不会走路。
  庄稼人的儿女都粗手大脚,就算以前不粗不大,一干农活儿,也会粗起来,大起来,肩膀上的重量让人无从选择。再好看的姑娘,下两年田很快会变得面目黧黑,皮肤像敷了一层釉质。而陈素云,脸蛋永远水灵,白嫩细滑,日头怎么晒都不黑,风雨怎么刮都不糙。你看那三角眼,吊梢眉,睫毛老长,说话的时候还眨巴着眼睛,语气软得像糯米饭,不是妖精是什么?肯定是山里的母狐狸变的,村里人说。就连她妈李秀也这么认为。我的女儿就是个妖精啊,村里的小年轻,你们最好离她远一点!她不止一次地对外宣称,丈夫陈贵生在一旁漠然点头,似乎在表示确认。连父母都说你是妖精,你想不是也不行了。村里一直有传言,陈素云屁股后面长着一条尾巴,白天缠在腰间看不到,只有月圆之夜才会暴露出来。那是一条红色的毛茸茸的尾巴,腰里缠着这么条东西,难怪平时走路扭扭捏捏。说这话的人个个证据确凿,比划得活灵活现,可实际上,至今为止没有任何人见过那条尾巴。流言让陈素云头上蒙了一层神秘的气息,而她的身体对世人而言,则进一步增加了诱惑力。不管她的父母怎么恐吓,依然不断有人来说亲,远的,近的,镇上的,县城边的,都有。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就算她是狐狸精,能睡上一晚,吸干了精血也是值得的。
  长相好的男人来相亲也就算了,像郑东桥这种身体完全不按比例生长的人居然也有脸来相亲,想到这我就忍不住呸一声。马小鹏说,总有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们不知道,其实蛤蟆肉比天鹅肉好吃多了。我说,可能吧。马小鹏说,不是可能,是的的确确,你的胆子能不能大一点,贪生怕死。不管马小鹏怎么说,我是绝不会吃蛤蟆肉的,一想到它们丑陋的样子就恶心得要命,那种感觉跟看到郑东桥和陈素云站在一起时一模一样,这家伙真的想吃天鹅肉啊。
  郑东桥初次登门,从镇里带了五斤排骨,陈贵生完全没望他,只看着那挂排骨说,为什么不多弄点肥的?这就是在莫索镇雄黄厂上班,每个月都拿工资的人?太小气了吧。看起来,女儿之所以相了这么多次亲还没嫁出去,完全是陈贵生想留在家里多捞点好处,让她屙金蛋呢。总之,那次相亲,双方都不满意。陈贵生看不上他提来的肉,而郑东桥看不上陈贵生的势利眼,只有陈素云表现异常。郑东桥走的时候,陈素云说,你为什么不把你的肉提回去。郑东桥听了,一屁股跨上自行车,在座位上放了一连串响屁,仿佛在抗议。鹬鸟村的人怎么这样?
  郑东桥并没把那挂排骨带走,相反,他还把压在自行车后座上的一双女式凉鞋丢了下来。陈素云捡起鞋就往脚上套,却被她妈拦了下来,穿在了自己脚上。想穿新鞋,嫁了人有的是鞋穿。她倒是希望女儿早点嫁人,用她的话说,留在屋里把五谷吃贵!
  没想到他这么小气,糖果都不买,陈来来愤愤不平地说。难道他不知道陈素云家有一个弟弟,方圆二十里,谁不知道陈素云家有一个弟弟呢?你们说是不是?马小鹏说,就是,就是,这么小气的男人我第一次见。是的,这么小气的男人我也是第一次见,前几回不管谁来都买了糖的,我们就是为这个才来看热闹,没想到郑东桥口袋里一颗糖也没有,真叫人失望。
  真没意思,马小鹏说,我们去烤蛤蟆吃吧。我说,我可以帮忙捉,也可以帮你烤,吃就算了。马小鹏看了我一眼说,胆小是胆小,但我晓得你是讲义气的。   鹬鸟村只有马小鹏一家姓马,他们家是外来户。几十年前,马小鹏奶奶为躲日本人独自来到鹬鸟村,当时她已有了五个月身孕,一个人跑啊跑,不知道跑了多远。日本人走后,她找不到回家的路,留在了鹬鸟村。村里人没为难母子俩,孤儿寡母从此扎根。马老太不识字,别人问她从哪里来,她只说自己姓马,会跑的那个马,家住长江北岸,其他一概回答不上。马家人跟我们最大的区别并不是姓氏不同——那家人有一个奇怪的癖好,喜欢吃蛤蟆肉,剥了皮,撒上胡椒粉,烤着吃。香着呢,你闻闻。马小鹏举着一只体格巨大、全身烤成焦黄的蛤蟆,对我说。那只蛤蟆肉鼓鼓的,不单剥了皮,头部也被整齐切掉,喷香扑鼻,看起来跟青蛙没什么两样,只是肉质颜色更深一些,接近于越冬的柿子。马小鹏将蛤蟆支到我跟前,害得我当即恶心得想吐,胃里面翻江倒海,像一只受惊的山雀,捂着嘴跑开了。
  见我落荒而逃,马小鹏在身后哈哈大笑。
  那天,我一连遭受两次恶心,分别来自郑东桥和那只蛤蟆,对我而言,两者并无区别。郑东桥就是一只极其丑陋的蛤蟆,我绝不会吃蛤蟆肉,而陈素云,也绝不可以跟郑东桥在一起,她可是天仙一般的人呐。
  陈来来的爹从不让陈素云闲着,总指挥她干这干那,一刻也不停歇,将她当丫鬟一样使唤,好像吃他一天米,一天不干事就浪费了,这一点他和老婆李秀达成了惊人的一致。陈素云比村里同龄的姑娘忙碌很多,即便这样,还是那么好看,沉重的农活儿没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迹,连太阳也对她网开一面,手下留情。
  实在找不到事做,陈贵生便打发她去村东头看西瓜。她家住在我们家下头,隔五十米石板路。每次见她一个人带着草帽出门,我就远远跟着,她看西瓜,而我则躲在林子深处偷偷看她。母亲不明白,以为我是为偷西瓜去的,瞅着有空隙好下手。我出门的时候,她会骂一声,小兔崽子,莫干坏事,逮着了我可丢不起那人。母亲说的也不完全错,西瓜确实是我的目标之一,我并不是不爱,可跟陈素云的背影比起来,就变得可有可无了。我特别喜欢看她扭动着的腰身,高翘颤抖的屁股,走急了一出汗裤子会贴住夹在两腿之间,裂出一条长缝,那条缝在两腿之间,忽宽忽窄,形成一条鱼脊一样的完美曲线,这使她的身形变得妖娆非常。这种景象村里其他女人就不会出现,她们的屁股不够翘,没有能力夹起裤子。我很想去她家里看她,以找陈来来玩作为掩护,这样事情要简单得多。可他们家就算大白天进去,也让人感到压抑,诡异非常,好像里面真的住了狐狸精。如果是下雨,或者阴天,更是让人觉得鬼气森森,心生恐惧。其实,去了也待不住。陈贵生和李秀经常大眼瞪小眼,互相发无名火,而陈素云只低着头干活儿,连正脸都看不全,要么干脆一个人待在房里。除了陈来来,他们家没有一个正常人。
  陈素云鬓角总贴着两缕青发,用手往上捋的时候,神态和武侠片里的美女一模一样,我特别喜欢看她的这个动作,她以后肯定是会当演员的。
  地头有一棵樟树,她坐在树下,并未脱去草帽,不是为了遮阳,而是防备樟树上的虫掉到脖子里。坐久了,她会绕到樟树后,蹲下来屙尿,淅淅沥沥的声音,也好听,身体下方好像有一条河流在缓缓经过。她蹲的时间比一般人长,声音停止以后,会低下头去,弯着脖子观察良久,然后再伸手在下面拨弄一阵,这才束好裤带站起来。难道她真是妖精,一系列动作是在藏掖那条红色的大尾巴?红色的狐狸尾巴我是见过的,上次在园林场,村里人打到过一只红狐,我伸手去摸过,非常柔顺,他们说,陈素云的尾巴跟狐狸的一模一样。遗憾的是,距离有点远,樟树挡住了视线,使我没办法看清。多数时间,她光对着西瓜地痴痴发愣,或者捉一条毛毛虫,在地上拨弄着玩,看起来相当无聊。有人过路时,会停下担子跟她搭讪,故意在她面前打赤膊,露出汗淋淋的长满胸毛的上身,满口下流话。他们用觑觎的眼神观望独坐在树荫下的陈素云,眼珠子直转,目灼灼似贼,专门盯她的屁股看,似乎很想找到那条传说中的尾巴。这令我非常恼怒,忍不住,一下从林子后面蹦了出来。
  我的出现把那人吓了一跳,当然,也把陈素云吓了一跳。见有人来,那人挑着东西,很没趣地走了。陈素云问,小词,你是来偷西瓜的么?我忙說,不不不。不偷瓜躲在林子里干什么?她可把我给问住了。是啊,不偷西瓜躲在林子里干什么呢?我不能告诉她,我喜欢她,是专门来看她的。这时,只听见喉咙深处跳出一句话:你到底有没有尾巴?当我意识到,想将嘴巴捂住时,那句话已经一字一词地袒露在她的面前。听我这么问,陈素云一下就哭了起来,声音很小,却泪如雨下。她一哭,我就吓住了,撒开腿往村口跑去。
  我跑了很远,然后伸出手打了自己一耳光。该死,怎么可以当着她的面问这个?真是鬼使神差。这让我想起上回考试的事,那次也是鬼使神差。做完题后,我在卷子的背面画起了她的背影,老师以为我是在作弊搞小抄,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提起来一看,却大失所望,不过,转眼他又兴奋起来,问,画的谁?是不是觉得自己能打一百分了?考试还有闲心画画,老实交代!我只好说,在画前座的女生。我的回答让那位女生羞愧难当,当即伏在课桌上大哭起来,像是蒙受了极大的侮辱。我觉得她完全没必要那样浮夸,跟演戏似的,班里好几个女生都早恋了,被人画背影是好事,说明她长得好看,丑八怪谁愿意画呢。其实,我并不是在画她,可我不能不撒谎,如果让马小鹏发现我在画陈来来的姐姐,一定会笑死的。小小年纪,卵毛都没长齐就学人耍流氓了,明天给老子站着上课,写一份检查交上来!老师如此说道。我很想告诉他,我卵毛已经长齐了,而且还不短,现在去水库洗澡不会光着屁股跳进去,而是穿短裤下水。那天晚上,我再次见到了陈来来的姐姐,不止是扭动的背影,还有她的正面,细瘦的腰部,隐隐约约模糊不清的大腿根,赤条条地躺在草坪上,对着我笑,好像刚刚从水库里洗澡出来。她会游泳么,怎么以前从未见她下水?十三岁的我半夜醒过来时,下身一片冰凉,有一种黏糊感,小鸡鸡上像是涂了一层胶水。我恨自己醒得不是时候,没能看见那片模糊的地域,更没看清她屁股后是否长有尾巴。
  第二天,母亲给我洗衣服,她看着短裤上那块灰色的斑迹,朝我爹笑了一下,说,我儿子长大了啊。母亲会不会早就知道我对陈来来姐姐的那些想法?   在我眼中,陈来来的姐姐一直是个很忧郁的人,而现在,她的忧郁加深了。忧郁使她的脸上长年弥漫着一层冰冷的寒气,也就是他们所说的妖气,冒着冷烟,三米之外就能感觉得到,她就像一个从冰窖里走出来的人。也不是说她完全不笑,只是笑起来很凝重,缓慢,比一般人慢几拍,让人觉得艰难而遥远,像在咀嚼一枚苦涩味道的果子。她的眼神很空洞,好像装了很多东西,又好像什么都没装,任何人或者物,扑进去就在里面消失了,那是一双能吸进东西的眼睛。这种眼神很有吸引力,他们说,这是一种病,又或者,更直接一点,是妖精的独有气质,似乎他们见过很多妖精一样。忧郁的女人跟生病的女人一样,比健康的时候更好看,也更有魅力,一种特殊的,说不清的魅力。当然,前提是她长得漂亮,一个不漂亮的女人,无论露出任何表情都很难引起人们的注意。
  我很想搞清楚陈素云到底有没有一条红色的尾巴,或者说,她到底是不是妖精变的。每次这么问的时候,陈来来都很气愤,他说,你姐姐才是妖精变的,你全家都是妖精变的!我说,你说你姐姐不是妖精变的得拿出证据来。陈来来一听,面色惭愧,立刻低下了头。证明一件东西不存在远比证明它存在要难得多,论讲道理,陈来来还不是我的对手。我说,这样吧,等到哪天晚上有月亮,你姐姐洗澡的时候我们躲在窗外瞄一眼,就只瞄一眼,当然,等我姐姐洗澡的时候也告诉你,让你去瞄一眼,这样,大家就扯平了,到时候,谁是妖精,谁不是妖精,一目了然。陈来来开始不愿意,说,你姐姐那么丑,谁愿意看。于是,我只好跟马小鹏商量,如果我俩输了,就请他吃十根奶油冰棍。陈来来这才勉强答应,他反问,你们哪来的钱买奶油冰棍?我说,这你就不用管了,这是我俩的事。他说,其实我也想知道姐姐到底是不是妖精。我说,你难道连自己姐姐是不是妖精都不知道?陈来来丧气地摇了摇头。一个人怎么可能是妖精变的?我爹妈为什么要这么说呢?他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说,算了,别琢磨了,你脑子本来就不灵光,再琢磨就成傻瓜了。
  机会说来就来。七月十七,鬼节过后的两天,天气好,陈来来家准备收绿豆,再不收等到秋雨下来一闷,会长霉。煞黑前,陈来来跑来跟我们说,秋老虎厉害得很,干了一天活儿姐姐晚上肯定要洗澡的。 本来《新闻联播》过后要演《白眉大侠》,昨晚白眉毛徐良中毒了,不知道今天会不会死,有没有哪位高人出手相救,我们决定不看了,早早地在陈来来家厢房的窗户下等候。
  屋里灯亮着,窗户的塑料薄膜透出一大片氤氲的黄光。为了省钱,鹬鸟村每家每户都拿塑料纸当玻璃用。有提水声,还有来回走动的脚步声,最后是伸手关门的声音。墙脚有一个松树蔸,像是专门为我们准备的,我挪过来扶着它,让马小鹏先上,他个子高,容易看清楚一些。马小鹏学着武林高手的样,用手指在塑料纸上一戳,窗户上立马出现了一个洞,一道强光从里面射出来,同时又迅速被他用眼睛堵住。房间里水声一直在持续。马小鹏直直地站在树蔸上,一动不动,像被谁点了穴道,成了一块木头。我捏了一下他的小腿,又轻轻摇了一下,他仍在愣神,毫无反应。我急了,问,看清楚了没,到底有没有尾巴?马小鹏完全没听见我的话,眼睛死死地贴在那个洞孔上,然后,突然哆嗦了一下,整个身体也随之弹得老高,连人带树蔸滚葫芦一样滚到了地上。一定是看到尾巴了,她还真的是个妖精啊!我不管他,亟不可待,赶紧扶起树蔸,踮着脚站了上去。我只看到一个雪白的后背,没来得及细看,只听见哐当一声,他们家的大门开了。陈贵生朝这边喊了一声,谁,他手里好像还挥舞着棍子。我和马小鹏拔腿就跑。得亏是晚上,月光也不太亮,不然,就算不被逮住,也会被当场认出。
  我俩径直跑出村口,然后,转半个圈再绕回来,在晒谷坪的草垛下将身体摊平,不停地喘粗气。过了一会儿,陈来来也到了,他知道我们会在这里。我问马小鹏,到底看清楚没有,有尾巴么?他像是吓傻了,脑袋愣愣的,艰难地摇了一下头。原来没有尾巴啊。我有些失望,又感到欣慰,他们果然是在造谣。哪知马小鹏说了一声,不。我说,那就是有了?他又加了两声,不,不。我问,你的“不,不”到底是什么意思,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尾巴?他说,并没有尾巴。听到这里,陈来来整个人蹦了起来,你俩欠我十根冰棍啊!于是,我很失望地说,没有就没有,说干脆点,何必吞吞吐吐。马小鹏一直在愣神,脸上露出怪异的表情,似乎洒在他脸上的不是月光而是一把一把的盐,渗进了伤口中。他既不为丢了十根冰棍感到难过,也不为偷看陈素云洗澡而兴奋,喉咙像被鱼刺卡住了,上下不得。他犹豫地喊了一声,来来。陈来来问,怎么了?他说,没怎么,你姐姐啊……他又打住了,吞吞吐吐起来,从此没了下文。我说,马小鹏,你怎么变得婆婆妈妈了,输了就输了,咱愿赌服输,要说话算话,不就是十根冰棍嘛,至于么。
  捱了半天,陈来来说,冰棍我不要了,你们也别把看见我姐姐洗澡的事告诉别人。马小鹏说,不会的,我不说。陈来来说,那就好,你们可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说,那当然。那天晚上,陈来来还告诉我们,其实他姐姐是捡来的,陈贵生以前做过货郎担,有一年冬天他在跟我们现在躺的完全一样的草垛下看到了一个包裹着的女婴,就捡了回来。
  马小鹏说,难怪。我问,难怪什么?他却又不言语,一副苦恼的模样。他偷看了那么漂亮的女人洗澡居然还假装苦恼,这令我很是气愤。下次由你扶树蔸,我上去看,我对他说。然而,我们永远没有机会了。那次之后,陈贵生找了几块木板,将女儿住的那间房的窗户钉住,彻底封死了。那么漂亮的女儿自然不能谁都看见了。
  马小鹏和我信守承諾,没将看到的事情说出去,这让陈来来颇受感动,作为交换,他决定跟马小鹏学吃蛤蟆肉。此前虽被劝说过无数次,陈来来始终没有动摇,没答应马小鹏,这回他却真的啃了起来,还咂巴着嘴。从那以后,他们俩没事就把蛤蟆肉烤得老香,而且,故意拿到我眼前炫耀。李秀看见儿子陈来来在吃蛤蟆肉,嘴里直念阿弥陀佛,你是不是嫌命长,我们家可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啊,四代单传。陈来来说,不还有一个姐姐么。李秀呸了一声,那是泼出去的水。陈来来说,妈,这肉真好吃,比青蛙肉有嚼头。李秀说,你为什么不学学小词,你看他就不吃这种恶心的东西。陈来来很遗憾地摇了摇头,为母亲感到可惜,他把那串蛤蟆肉拿到了爹面前。陈贵生问,真的很好吃?没等儿子回答,他一口全塞了进去,像一条吞吃青蛙的蛇。李秀看见丈夫吃上了蛤蟆,大喊一声,天啊,你个老不死的。   就在我们几乎忘记曾有过郑东桥这号人物的时候,第二年夏天,他又一次来到了鹬鸟村。郑东桥这回是有备而来,他将自行车停在瓜地前朝我们走过来的时候,口袋里装满了金丝猴奶糖,他一边走,一边掏出来用力投掷,样子就像是在向人间抛洒杨枝甘露,我们遭受了一场糖雨的沐浴。雨停之后,那些掉在瓜地里的奶糖,花了很长时间才捡拾干净。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再来,就像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大方。倒是陈素云,她似乎早已料到郑东桥会再来,一直在等他似的,她看见郑东桥的时候,不仅努力点头示意,还羞红了面颊,这种表现与此前跟人相亲时全不相同。
  陈素云像我们接受郑东桥的金丝猴奶糖一样接受了郑东桥。他们俩并排坐在坡地上看天,看飞机和行云,躺下来有说有笑。郑东桥这个其貌不扬的家伙口才好得不得了,毕竟是在工厂里上班的人,比庄稼汉有见识,他的手隔三差五就伸过去捏陈素云的脸蛋,或者在她的胳肢窝掐一下,陈素云假装受惊,滚到一边嬉笑。她每笑一声,我的胸口就痛一下,简直痛得喊出声来。真是想不通,她怎么会看上郑东桥,此前那么多男的过来相亲,论长相,论条件都有比他好的。女人啊女人,到底是个什么物种?
  陈素云,你为什么不反感,你的不反感令我非常反感,你怎么可以跟郑东桥这样呢?
  郑东桥说,他不希望太多人知道他在和陈素云谈恋爱,这样会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我明白他的意思,如果有人发现一只蛤蟆在啃天鹅肉,那么,无疑将会引来更多的蛤蟆。于是,他说,要交托我们一件光荣的任务,替他盯梢,每人奖励一个西瓜。陈来来对此提出反对意见,因为西瓜本来就是他们家的,凭什么让他奖励。郑东桥说,那就还给金丝猴奶糖。我并不愿意为他盯梢,希望他们的事最好黄了,过几年,等我长大了,也许还有机会娶陈素云,她只不过比她弟弟陈来来大五岁,五年是很容易过去的。然而,我又无力抵抗——鹬鸟村的孩子谁都抵抗不了金丝猴奶糖的诱惑,我只能选择屈服,暂时的,打折扣的屈服。有时我会故意扔一块石子或者大青虫过去,甚至谎报军情,破坏他们的约会,说陈贵生来了。郑东桥心理素质极好,不为所动,倒是把陈素云吓得惊慌失措,脸色惨白。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我不愿意看见她那个样子,只好停下自己的恶作剧。
  郑东桥把陈素云请到了大马路上,他想带她坐自行车,可陈素云胆小,于是,我不管三七二十一跳了上去。只有自行车飞驰的时候我才觉得郑东桥勉强像个英雄,内心里对他的仇恨也降低了不少,他的头发旗帜般在我的头顶上方飘扬,起到了很好的遮阴效果。他骑得很快,也很稳当,两条短腿并未影响车的速度。我觉得我们家也需要一辆自行车,那样以后到镇里去会方便得多。可我也知道,这件事短时间内没办法办成,父亲绝舍不得拿钱去买一辆无关紧要的自行车。有一件事大约是可以的,我想留长发,这样,下次坐车的时候,头上也会有旗帜了。当我把这个想法说出口的时候,当即被父亲拉过去,摁在了板凳上,剃了个簸箕头——忘了告诉你,父亲是个蹩脚的剃头匠,男式头只会这一种造型,剩下的,就是光头了。
  郑东桥跟陈素云好上的时候,陈来来很不高兴,他不明白姐姐为什么会看上郑东桥,纯粹是因为看在金丝猴奶糖的份上,他才一直忍着。他爹陈贵生倒很释然,他对女儿说,只有丑陋的人才能配得上你的美貌。谁也不明白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人们只是发现,自那以后陈素云颈脖子上经常会出现几条若隐若现的青色淤痕。与此同时,马小鹏的蛤蟆肉烤得更香了, 就连我这个最恶心蛤蟆的人都难以抗拒,有几次差点动了嘴。马小鹏的蛤蟆肉不仅烤得香,也烤得招摇,在村口,在放牛坪以及人们干活儿的田间地头,甚至直接摆在村口,也就是陈来来的屋门口,好像要告诉全世界,不懂得吃蛤蟆肉的人将会遗憾终生的。就连陈素云也爱上了蛤蟆肉,撕得满嘴是油,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娴静模样。这让我越来越搞不懂,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了。
  蛤蟆肉比天鹅肉好吃多了,陈素云如此说道,就好像她吃过天鹅肉一样。天鹅,鹬鸟村的人别说吃,恐怕见都没见过。这句话怎么这么耳熟?哦,记起来了,马小鹏以前就说过,没想到他的预言还成真了,陈素云这只天鹅真的要吃蛤蟆了。
  郑东桥要娶陈素云的消息鹬鸟村很快人人皆知,说时间定在中秋节前后。有人说,娶走了好,那就是个妖精啊,也有人质疑,贵生怎么会把女儿嫁给一个矮秤砣呢?自己捞不到就说别人是妖精,秤砣怎么了,人家吃国家粮的,每个月底准时拿工资,你有么?……种种言论,不一而足。其实我跟他们的心情一样,鹬鸟村最漂亮的姑娘就要嫁人了。听到这个消息,我非常难过,内心失落到了极点,我想再好好看看陈素云,等她嫁到莫索镇,就再也看不到了。
  我獨自来到西瓜地,发现她坐在樟树下。旁边还有一个人,郑东桥居然也在。他们的关系公开化了,不再需要我们给他盯梢,所以想来就来。我心生警惕,不敢离得太近。两个人背靠着樟树,像是在吵架,我看不清他们的脸。郑东桥发脾气,陈素云挨了几下,站起来要走人,却被郑东桥拦住了。郑东桥这个流氓,欺负人,还动粗!我忍无可忍,随手捡起脚边的一块石头飞跑过去,准备直接砸在他脑袋上。跑到跟前时却傻眼了,那个人不是郑东桥,而是陈贵生。我吓住了,把石头一扔,不由自主奔跑起来。
  陈贵生还是反对这门亲事的,真要嫁,宁愿把她嫁给一个丑八怪矬子。他是不是反悔了,去做思想工作?反悔也不应该这样啊,她可是他的女儿,捡来的女儿也是女儿,跟亲生的一样。我想不明白。
  那晚,我失眠了,迟迟无法入睡,身体比吞下一只活蛤蟆都难受,像中了毒行将死去一般。也许,我真的应该像他们一样学习吃烤蛤蟆肉,如此才能大大提升免疫力。
  马小鹏说,入秋的蛤蟆最肥,肉质最好,过了秋天它们很快会躲起来,以后再找就难了,想吃你得赶快下手。我听从了他的话,凡是石灰窑、山田边的蛤蟆,超过二两的,一只也不放过,见了就往布袋里装。马小鹏随身携带小刀,动作麻利,他很懂得剥皮的技巧,一刀从蛤蟆的肚皮划过,用力一撕,蛤蟆皮像衣服一样完整地脱落下来,然后,他迅速将脑袋切掉,同时全力避免耳朵两边的毒腺溅到肉上去。他说,如果皮剥得不干脆,或者毒汁溅了上去,肉就全毁了,吃下去会死人的。他这么一说,剥皮的事我便不敢沾边儿,只负责抓蛤蟆,生火烤肉。
  那天运气好,抓到了五只个头儿十足的蛤蟆,每只都在二三两以上,在草坪上剥了皮,用黄荆条串起来,架在火上烤。我对马小鹏说,你烤着,我再去抓。他说,好。哪知道我一转身,他的肚子无端疼起来,蛤蟆也不管,跑到一边去拉屎。等我们两个人回来,架子上的蛤蟆一只也没剩下。陈贵生站在那抹嘴巴。真香呐,他笑着对我们说,没想到蛤蟆肉这么好吃。马小鹏说,你真不要脸。陈贵生当作没听见,嘿嘿笑了一声,甩着手,走了。
  陈来来居然有这么一个爹,我看了马小鹏一眼,掏出小鸡鸡,在那堆火上滋了起来,滋完后又在上面踩了几脚,将火彻底踩灭。 这个老东西,将来一定不得好死。
  马小鹏后来说,小词,你真有远见。
  因为偷吃,陈贵生尝到了美妙的滋味,他决定自己动手抓蛤蟆回去烤。他的手艺很不错,烤出的香味全村的狗都闻到了,跑出来乱叫。正当村里人纳闷香味是从何处飘来的时候,很快就听见了杀猪一样的号叫声。陈贵生口吐白沫,疯喊着,在堂屋打滚,撞得满头是血,几个大汉都没摁住,他一直滚到大门口,最后在门槛上耷拉着,死掉了。他老婆李秀则像倒栽葱一样钻进了床脚,拖出来时,浑身抽搐,两眼翻白,早已没了知觉。他们真的死得很难看,也很意外。
  幸好两个孩子当时没在家,不然就全去了,他们说。他们说这句话时,陈来来,还有他姐、我、马小鹏,正跟郑东桥待在一起,我们想在他姐姐出嫁前,敲郑东桥一笔。
  如今,二十年过去了,鹬鸟村已经没有人懂得烤蛤蟆肉,他们不知道蛤蟆也是可以吃的,并且还很美味,他们口中对蛤蟆的描述跟别处没什么两样:蛤蟆,一种蛙,身含剧毒,也正因为这个原因,它们具有很高的药用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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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老太坐着马扎,蒲扇咣咣地拍小腿,拍了左腿拍右腿:“哎呀,厕所没法进,杀猪厂似的,处处红,那血们……”像是活到这把年纪从没来过例假。还真没来过,这是她引以为傲的事,没来例假也不耽误生孩子,一儿一女,女儿嫁到张家口,一年回来一次,儿子住城里。  朱老太年近七十,头发漆黑,一口白牙,与老朱站一起,不像夫妻。老朱小矮個,瘦,长脸,法令纹又深又长,括号似的括着一张小嘴。他是朱老太的磨刀石,朱老太十句话有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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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惊叹于虽然的笔耕不辍。按说,身为中学一线语文教师的虽然,课程压力之重可想而知,其业余写作环境和时间难言优越,她却总能以行云流水的写作姿态示人,小说、童话、散文的新作问世已成家常便饭。虽然的取材往往无关乎“宏大叙事”,而是着意于凸现底层社会潜流中芸芸众生的生活原状,及其覆盖着的柴米油盐、婚丧嫁娶、喜怒哀乐、生老病死,诸如此类,点点滴滴,丝丝缕缕,那是底层社会潜流中的细碎浪花,微言大义,令人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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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早就知道自己是走在后头的那个。  首先是娘家那边的遗传。她姥姥活到九十一,无疾而终。她娘活到八十九,喝水时喝得急,一口水噎在嗓子里,去了。两个姨也都八十大几才过世。娘家那边的女人都是丰乳细腰,例假走得晚,临到六十才绝经,这些都是长寿的兆头。而这边族里的特点是,男的先走,余个老婆子再倔强地活上几十年,无一例外。最长寿的老太婆活到了九十八,大儿子已八十,她还坚强地活着。更可怕的是老太婆本已全白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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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文论丛刊》主编刘向东约我写《梅洁论》.于是,我从2018年1月开始阅读梅洁700万言的作品,到4月18日完成初稿(2.6万字),历时4个月.这是我写一篇文章用时最长、字数最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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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摩托车的“后起之秀”———电动车,正越来越受到人们的青睐。它以价格低廉,无噪音、无污染而成为都市上班族,特别是一些年轻女性和中年以上男性的首选代步工具。由于其
爷爷和一头牛  在我还是个孩子,刚刚懵懵懂懂记住生活点滴的时候,我从我的爷爷,一个地地道道的乡下老头儿那里认识了这头牛。  爷爷是在一个严冬的早晨,把一头刚刚降生不久的小牛用平板车拉回家的。听爷爷说,小牛的娘,也就是老母牛死了。还在哺乳期的小牛眼看着生存无望,主人家想活埋了它。爷爷知道后,就把那头没了娘,爹也不知道在哪里跟哪头母牛快活的小牛带回了家。  那个时候,我家的家境并不好,一家四口人就靠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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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9月,笔者所在地一所省级示范中学招了本市第一届国际班,第二年另外一所省级示范中学开设了国际班。作为教研工作者的笔者带着好奇和学习的目的开始关注国际班的高中数学
杏花是比较寻常的花,在成都平原很容易见到。每年2月底到3月上旬次第开花,至寒露而落叶,桃树、梨树则在清明节前后开花萌芽,故民间有“桃花开、杏花败,李子花儿才开开”的农谚。也许当地人更看重桃树的经济利益,龙泉山著名的蟠桃树漫山遍野,硬枝盘空,撑开一蓬红花,一座山都似乎变轻了,俨然成了春天的风标。杏花在成都平原则不那么显眼,它们往往小规模地存活着,在那些万年青、蔷薇围合起来的花圃里,透过篱笆,可以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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