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儿，是婺城红军巷干休所。
　　晚霞与群山接吻的时候，闽东籍老红军战士石雨来九十七岁寿宴结束了。女儿石维克扒完两口饭，收拾起碗筷，走向厨房。厨房内自来水哗哗作响，妈妈冷眉正在冲洗锅碗瓢盆。石维克挽起袖子，去解妈妈的围腰，说：“妈，我来吧。”
　　“你还是去收拾行李吧，部队上的事重要。”
　　“晚上九点动车，早着哩。”
　　“那也要坐四个小时火车，你休息下。”
　　冷眉见石维克不动弹，说：“你发什么呆？要不，你去客厅里陪老头子说说话吧。”
　　石维克从窗口往客厅张望一眼说：“我还是陪你说说话吧。”


　　母女心照不宣相视一笑。
　　石雨来是个沉默寡言的人。用冷眉的话说，三拳打不出个屁！石维克和父亲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从小就在为解决海防军人流动性而办的部队干部子女的寄宿制幼儿园、学校度过，十六岁去当兵服役至今。在她印象里，父亲没有閑暇和个人爱好，工作时早出晚归，空余时间就是抱着那张《参考消息》翻来覆去地看。离休后就是按着遥控器，香烟一支接一支吸，茶水一口接一口喝，把各个频道颠来倒去翻，直到“你好再见”“第二天节目预告”，才放下遥控器。唯有每天中央一套的《新闻联播》可以看上半个小时。老战友、老部下来看他，都可以长时间干坐着，只用他们那辈人经长期磨合能领会的眼神进行心灵交流，三四支烟吸完才说一句话，且都是军语般简洁、明确。父亲的话不多，往往一句顶百句，让你长记性。石维克记忆深刻，那时还早，一次“六一”儿童节，她穿着学校统一配发的一条漂亮裙子，参加学校小海军合唱团演出回来。刚出校门，一辆美制小吉普车轰轰开来，车一停，副驾驶座上跳下了爸爸。爸爸到省军区开参谋长联席会议，顺道到军区子弟小学来看哥哥石布尔和她。只见爸爸俯下身张开双臂，她就扑上去，双手勾住爸爸脖子亲热。爸爸放下她，打量她这身装饰，脸上收敛了笑容：“你穿成这样，脸上还涂胭脂，成什么样子？不艰苦朴素，让我这个共产党的脸往哪儿搁啊？你别忘爸爸是放牛娃子出身！还是穿绿军装最好看！”还有一次，是“文革”初中那个暑假，学校不上课，没人管，“闲赋”在大院的一伙孩子嚷嚷要去婺州地委“造反”。石布尔和石维克兄妹被父亲拿菜刀堵在屋里：“造反？造谁的反？地委书记是我们军分区第一政委，和我们是一起造反动派的反起家的。哪有我这个军分区副司令员去反军分区政委的道理？你们想反党？你们敢，我就自清门户先劈了你们，不信你们试试看！”这两件事让石维克明白，父亲把子女的不当言行视同自个儿犯错，影响组织形象。
　　时至今日，石维克和父亲独处，总还是有些紧张。
　　女人在一起永恒的话题是孩子，自然提到“小警察”。“小警察”是石维克独子丁川，“小”有戏谑成分，更是长辈对后辈的昵称。冷眉对当兵有种天然情结，她自己也是复员的老兵。按冷眉的想法，是想延续三代军人的“香火”。那年丁川高中毕业，并没有报考军校，而是考入警校。这缺憾让冷眉着实唠叨了好长一段时间。倒是石雨来发话了：“现在没仗可打了，当警察有什么不好？警察和军人一样，都是直接精忠报国的职业嘛。”这才止住了冷眉的唠叨。渐渐地她也认可了。
　　“维克，‘小警察’是五月十七号结婚的吧，快有一个月了，这次怎么不带他们一起来，给他外公祝寿？”
　　“妈妈，还要我说多少遍，昨天你才和他通过电话，他不是说他们正在执行公安部专项打击经济犯罪任务吗？连我都半个月没照面了。他不是说啦，忙过这阵，请婚假带媳妇来看你们。”
　　老爷子和老太太过去每天都要和“小警察”通一次电话。“小警察”结婚前，每天《新闻联播》完后，座机电话铃声一响，保准就是他爷爷奶奶打来的。只是丁川结婚搬出去住后，改了乱花钱习惯，老爷子为短信联络，特意装备了一只手机，由丁川每周两天发一则短信“请安”。约定周末电话联络，让丁川汇报学习、工作、生活近况。老爷子通电话也讲究，看了电话来电显示，先搁了，然后回拨号，说外孙那点薪水不够花，不忍让他打。
　　“唉，见一面算一面啦。”冷眉毫无由来说了这么一句，接着说，“他们该有孩子了吗？”
　　“哦，明年准备要孩子。这点工资哪够养孩子！”
　　石维克说的是实话，儿子结婚开销完了小两口全部积蓄，只有江景宛那套结婚房是石维克夫妇贴补。沿袭一切靠自己的家教，石维克对丁川一贯要求严格。丁川从四岁和他们分床“独立生活”后，她就扮严母角色，和丁川亲密举动不再，整天在孩子面前不那么和颜悦色，似乎打算一辈子不会笑。
　　“快呀，小祖宗都要当爸爸啦。”
　　“可不，我都快退休了。”
　　“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抱上重外孙？我真想看到重外孙上小学啊！”冷眉喟叹。
　　石维克不想引起妈妈过多的伤感，借口说声去整理行李，走了。
　　是啊，母亲快九十岁了，想到至爱亲朋渐次归西，生命一步一步走向衰落，能不想到自己死的问题？
　　二
　　储藏室，石维克站在那张放置石布尔遗像的桌前。这是多年的惯例，每次回家总要如此祭奠一下。每当她插上三支香火，冉冉升着的轻烟中似乎就会有一种黏甜的巧克力气息飘入了她的鼻子里。
　　哥哥从小就呵护她，知道她从小喜欢“咪”巧克力，常用巧克力给她甜嘴。即便当兵后，省下每月六块钱津贴费，时不时给她寄巧克力。她最后吃到哥哥的巧克力是四十多年前那个春节前夕。
　　那年，哥哥和嫂嫂谢小军完婚，趁假期分头向双方家长“通报”，谢小军去厦门，哥哥到婺城，那阵子家还住在军分区。向部队请假回家的石维克接到哥哥的喜糖，竟是清一色的巧克力，足有一斤，逗得石维克“赏”给哥哥三个吻。相比之下，接受哥哥两条“中华”喜烟和四听“麦乳精”的父母仍是老样子，并没表现应有的高兴，还给哥哥脸色看。很多年后，石维克想自己之所以对丁川这个男孩子没好脸色，缘由是，严厉是父母送他们一生的随身礼。 　　虽说部队举办过婚礼，家里的婚礼还是必不可少的。那天家宴上石布尔喝高了，口无遮拦。他二十啷当岁就升了副营长，又新婚，春风得意，拿着手腕上那块积攒数月军饷买的“欧米茄”手表在显摆。冷眉看不惯了，嘴一撇，说你骚什么包，副营长有什么了不起，你爸爸像你这个年纪早当团长了。石维克顶撞说，那是战争年代，一场战斗下来，干部伤亡大，要顶缺，当然升得快。我们现在又没有仗打，就靠不怕苦不怕累，靠挣表现，靠自己一步一步从基层干上来的，一个台阶都没少，你们又没帮我给部队打招呼……谁知石雨来把酒杯一墩，脑上青筋暴出说，混账，小子你长能耐了，你以为打仗升官快？！我们那会儿当官，那是带头送死的官！你这个没打过仗的官，什么东西？无功受禄！老子告诉你，副营长不是国民党军队等着补缺的营副，我们的副营长打起仗是“靠前”带突击连的角色！石布尔萎了，嘟囔一句，说本来嘛……石维克见老爷子眼睛霍霍冒火，忙向爸爸敬酒。要不是她出场，没完。父亲从小就偏爱石维克。
　　第二天，石布尔和石维克几乎是前脚跟后脚接到所在部队“停止休假，速归队”的电报。哥哥归队那天向石副司令敬礼告别，石副司令坐在木沙發上，没有还礼，说，别当狗熊，别给老子丢脸！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得有回不来的准备！言毕，扭身进了卧室。是冷眉和石维克给石布尔送行的。就在列车启动石布尔登车的刹那，妈妈叫住了他，说你把手表给我摘下来。石布尔眨巴眼睛，一脸不情愿。冷眉厉声说，你不许搞特殊化！戴四百多块钱的手表上前方，人家工农子弟会怎么想？石布尔说，我怎么特殊化？我花自己工资买的。冷眉突然柔声说，听话，妈替你保管。说着亲手捋下了石布尔腕上的手表。列车缓缓起动，石布尔瞥了母亲一眼，目光中透着怨艾，他撅嘴跳上了车。
　　石副司令一语成谶，战斗中石副营长“靠前”到了突击连指挥，是南疆那场自卫反击战中最早捐躯的营级指挥员之一。当时，石维克不知道“靠前”什么意思，还是父亲告诉才知晓。“靠前”始于红军时期，是老红军传统，即在主攻方向，各级指挥员逐次“靠前”指挥，副营长“靠前”突击连，副连长提前到突击排，排长提前到突击班。至于是身先士卒引带还是加强指挥，父亲没有说。
　　石维克朝哥哥的遗像看了一阵，转身准备去准备行装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响起，是妈妈。妈妈眼里含着泪水，看得出她在极力控制，想把眼泪憋回去。母亲从来不哭。哥哥牺牲那次，没见她哭，只喃喃说了一句你回来了，你哥永远回不来了。言毕，突然板起脸对几近哭晕的石维克呵斥了一句，哭什么？让人家看笑话，咱们当兵的流血不流泪！可这会儿，她怎么倒哭了？
　　“维克啊，这些日子我老是梦你哥哥，他还在怨我，说我为什么没收他的手表，让我把那块手表还给他。”
　　石维克拉过妈妈的手，用手贴着妈妈的手心，想传导些温暖给妈妈。
　　“妈，以后我去麻栗坡烈士陵园给哥哥上坟，我顺便替你把手表还给哥哥。”
　　“我，这事怕是等不及啦，我可不想到阴间遇到你哥哥，碰面他向我讨债。”
　　“妈，你又胡说了，呸、呸。”
　　“维克啊，你冬至就去，要快，快。”
　　“好、好，我冬至就去，去。”
　　冷眉将手抽出反倒拍拍石维克的手背，抖抖索索从供桌抽屉里取出一个红包打开，递上“欧米茄”手表：“你可把手表收好了，别弄丢了啊。”冷眉叮嘱说。
　　接着冷眉像是对石布尔说，又像是对石维克说：“孩子啊，不是妈妈心狠啊，你问我为什么，你知道吗？妈妈在前方打过仗，那会，我和你爸爸每次分离，都可能是永诀。你没经历这个，不知道呀！我、我只想把手表留下，以备万一，留、留下个念想。唉，我好后悔呐……”
　　“妈，我求你别说了好吗……”石维克转身进了卧室。
　　卧室里亮着一盏昏昏欲睡的台灯，石维克一脸泪痕坐在床前收拾行装。冷眉拿着一包塑料袋装的香肠，朝床头柜上一放，说：“你带上。”
　　望着刚从冰箱取出带冰霜且冒着冷气的香肠，石维克说：“香肠市场上到处买得到，打老远还带这个。”
　　“这可不一样，是我让人做的‘土香肠’，和街上买的味道不一样。你以为是给你们的呀？是带给我外孙吃的，他从小就爱吃这一口。”她说外孙两个字眼上加重了语气。说着拿起石维克的“饭包袋”塞进香肠。
　　妈妈还是沿袭战争年代的叫法，将过去的军用挎包，现在的肩背坤包一概称“饭包袋”。
　　忽然，妈妈说了一声：“上车时间快到了。”朝客厅斜睨了一眼，冲石维克努了努嘴。
　　石维克意会到妈妈的提醒，起身。
　　她拿起爸爸的茶杯，沏了一杯茶，置放在父亲面前的茶几上，试图找一种合适的语气和表情来和爸爸告别。她发现耳戴助听器的父亲坐轮椅上，正痴情而专注凝视着墙角衣帽架上自己那件军衣上的大校军衔肩章。这神情的含义，一般人是察觉不到的，只有家人知道。石雨来1965年取消军衔是上校，1988年恢复军衔，已经离休的他自然无缘，对视军衔为荣誉的老军人来说，是挥之不去的心结。那年在干休所会议室宣布命令：部队实行军衔制换发新式军装，离休干部不再配发军装，改发服装费。石雨来冷冷地说一句：我又不缺钱花！拂袖而去。令石雨来聊以自慰的是，与地方离休干部相比，待遇不变上多了一条，他还保留军籍，还是军队编制序列干休所的人。
　　石雨来将右手的香烟交给左手，用右手拍拍轮椅扶手，示意她坐下。
　　借着电视屏幕荧光的反射，石维克发现爸爸脸上的老人斑大了许多，宛如凸出的松树铜钱般的树皮，以往那锐利的眸子，淡了光芒，甚至有些混浊。她眼里润湿了。
　　电视里屏幕闪烁。
　　“爸爸，改革进入深水区了，看来中央下大决心了。”石维克挑起话头。
　　“唔。”石雨来吭了一声，又点续上一支烟。
　　石维克没应答，陷入了沉默。
　　半个小时《新闻联播》过去了，父女干坐谁也不吭声。父亲一支烟吸完，吝啬挤出一句话，“过去革命是革别人的命，现在改革，嗯，是革自己的命哩。” 　　石维克附和说：“是啊，改革进入攻坚战。”
　　又是沉默。石维克想，爸爸脑子还是这么清晰，爸爸像个守夜人，对形势洞察如火。
　　母亲提着行李出来，打破沉默。
　　石维克起身穿军装，向父亲敬一个军礼。
　　“爸，我走了。”
　　父亲身子没有动弹，瞥了她一眼说：“嗯。”
　　就在迈出家门口那一刻，石维克的手机来短信了，是范政委像军令似的短语“速归”。她不由有点纳闷，政委是知道她回去时间的，催什么？难道有什么紧急情况，还是出了什么大事？
　　三
　　的确是出大事了，是“小警察”。婺城这边浑然不知。
　　那是在去宁城高速公路口的一条山道上，下着瓢泼大雨。一辆警用轿车和一辆刑车忽闪着红蓝相间的警灯，呼啸碾过了湿漉漉的路面。坐在轿车副驾驶位上的丁川，双眉微蹙，陷入沉思。他在想如何给妻子一个解释。执行任务之前，妻子温泉和他通了电话，他只回了短促一句：“我在办案，等下再说。”挂了机，可这“等下”整整等了十多个小时。这次蹲守，总算把涉及案值500多万的制售假烟犯罪团伙的嫌疑人抓捕了。
　　在与妻子确定恋爱关系后，温泉对他总是没完没了的加班、接到命令不分昼夜立马出发的职业常态已习惯了，多次约会放她鸽子，至多嗔怪几句说话不算数，还能说什么。可现在只有结婚，没有蜜月。本来说好，明天无论如何得去旅游度蜜月，连机票都订好了，谁知又接到这次任务……
　　想到此，丁川掏出手机，瞄了一眼时间，他估摸赶回去直奔机场，不会误航班。
　　挡风玻璃上的刮雨器慢条斯理地移动，把丁川那张脸庞一会显露清晰，一会模糊。
　　丁川瞥了一眼驾驶员老傅。任务已完成，保密纪律自然解除，可以给温泉打电话了。他油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快乐的单身汉了，有一种婚姻的责任。
　　他用手指在手机屏幕上一划，欲拨号，可是被师姐陆如的话打断了。
　　“老傅，开快些，我们的‘拼命三郎’迫不急待了，归心似箭哩。”坐在后座的陆如以过来人的口吻说。
　　“理解，理解，小别胜新婚———”
　　老傅接茬，下面的话被颠簸中断了。
　　丁川知道下面“三堂会审”开始了。在治安支队他年纪最小，前辈老拿他逗乐子，忙岔开话题说：“老傅，安全第一，慢慢开，别听陆姐的，我才三十岁，还有许多革命工作要做。”
　　“嗯。”老傅操作驾驶盘避让坑洼地。
　　“‘拼命三郎’你老实交待，你有没有奉子成婚？老实说。”陆如不依不饶。
　　“陆姐，你还不了解我，本人从警一贯奉公守法，守规矩，我还要进步，那能干未婚先孕的事，损害人民警察名誉。”
　　“嘻嘻，你骗谁呢？少男少女的，一个干柴，一个烈火。你是了解我们的政策的，坦白从宽。”
　　“我一直对组织忠诚。我如那样，不要说组织，就是我老爹老娘不把我脖子拧下来才怪。他们和我外公外婆一个模子印出来，我干了坏事，就像视他们干坏事一样！”
　　“丁川，你现在是有家室的人啦，不能邋遢了。昨天出来，我看你那辆“普桑”车玻璃上可以写字啦，有些日子没擦了吧。”老傅说。
　　“这不下雨吗？自动洗车，给我省了洗车的银子。”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正说着，弯道上突如其来一辆运矿石的大货车狂奔而来。老傅紧急向靠山一侧规避，传来撕肝裂肺刹车声，接着是金属碰撞“嘭”的一声闷响。那一刻，丁川下意识想躲闪，没想到保险带紧密箍住身子。只滴答一下，他看见灰蒙蒙的天，一个黑黑的大山朝他沉重地坍塌压迫下来……
　　四
　　今天上午，婺州市检察院检察长丁战地在办公室清理物品，办公桌上堆满了零乱的案卷，他准备交班。前不久，组织上找他谈话，告知他组织决定，他已届临退休年龄，准备在半个月后召开的市人大常委会上任命新的代理检察长。尽管他早有思想准备，临到头了，还是难以接受。他从小就在组织怀抱里成长。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人民解放军发动解放沿海诸列岛之战，他是战士在战地上捡到的孤儿。一个姓丁的副营长收留了他，取名丁战地。不久，丁副营长在一江山岛战役中牺牲，他由组织安排在部队寄宿制的幼儿园、小学度过儿童、少年时代，以后当兵、提干和婚事及转业地方任职都是组织操办。直觉上，他视退出工作岗位就是脱离组织，不免有些落寞感。他用手捋了下花白的头发，把目光落到办公桌玻璃台板上，那下面压着清晰可见一张照片：是石维克和石雨来父女的合影，照片左上角题“老红军新战士”。黑白照片是石维克当新兵时与父亲的留影，在他和石维克确定恋爱关系时，她送给他的定情物。多来年他工作几经变动，照片都占据他办公桌玻璃台板下的中心位置。这次，他本来要和石维克一起去探望老人，想到马上就退休了，以后有的是时间去，就留下来“站好最后一班岗”了。
　　办公室那座机的铃声骤然响起。丁战地拿起话筒，传来他熟悉的声音：“老丁吗？”
　　“老陆，是我。”
　　“吃过中饭了？”
　　“还没有。”
　　电话那头沉吟了片刻，而后说：“老丁，你马上到我這里来。”
　　“老陆，你声音这么沙哑，感冒了？”
　　“没有。我有事找你，快来！”
　　“什么事，这么急，电话里不能说？”
　　“你来了再说———”话筒里传来一阵忙音。
　　陆刚是市公安局副局长兼治安支队的支队长，妻子是空军疗养院的范政委。过去两家在疗养院曾是邻居，当时两个大男人都自嘲是“随军家属”。丁川偷偷报考警校就是陆刚撺掇的，丁川毕业后分配，又是陆刚指名要到治安支队。
　　“喂、喂……这个老陆，今天怎么阴阳怪气的。”丁战地咕哝一句，撂下话筒，去衣帽架取制服。
　　公安局、检察院和法院相邻不远，隔一条街，转眼间丁战地就到了公安局内。
　　走进办公室，只见陆刚两只手各抓着电话筒在吼。对红色话筒叫嚷：“对，你们把嫌疑犯先押回来。嗯，事故现场交警勘查，好，责任认定先不要去问，老傅和小如就在当地县医院治疗一下，然后送市中心医院。这、这你叫他们县局张局长接电话。” 　　他又对着黑色电话筒说：“老范，短信发了？好，不能告诉她详情。唉，真是笨！”
　　接着他冲着红色话筒说：“喂，老张，唉、唉，我不是骂你，我在说我老婆。”
　　他将红话筒夹在耳朵和肩膀间，说：“老张，等一下。”然后对黑话筒说：“老范，你就按我说的办，不能走漏半点风声。”他将腾出的手，把黑话筒搁下。双手托着红话筒说：“老张，麻烦你们弄部车，先把他的遗体给我拉回来，对，立即、马上！”
　　陆刚看到丁战地，放下电话。丁战地脸上本来还带着笑容，但在进门过道上，听到陆刚打电话声音，觉察到什么，笑容马上从脸上消去，木然地站在门口。
　　陆刚默然不吭声，将办公室桌上那标有值班电话纪录的文件夹递给丁战地，兀自点燃一支香烟，喷出短促的、剧烈的、密密的烟雾。
　　丁战地拿文件夹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眼里跳出无数个问号：这怎么可能呢？十多天前他见过儿子，活蹦乱跳的，说没有了就没了，这绝对不可能！他用茫然的目光盯视陆刚。陆刚闭上了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沉然，空气似凝固了，墙上电子挂钟的秒针哆哆嗦嗦地移动，发出“嚓嚓”的声响。
　　“都怪我，当初就不该说到基层干能建功立业，进步快，鼓动小家伙干这高危行当！哎呀，我怎么昏了头，把他弄来，他本来是分配局政治处的———”陆刚突然爆发似的大叫大喊，很快意识到失态，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伏案双手一把一把揪着头发。
　　丁战地嘴肌抽搐着，用目光看了老朋友一眼，喃喃地说：“当警察是孩子自己的选择，怎么能怪你呐？”
　　长时间的无语，双方都能听到对方沉重的喘息声。
　　“现在是下午两点钟。”电子挂钟发出自动报时语音提示。
　　陆刚深吸一口气，往椅背上一靠，放下做检讨的神情说：“老丁，你可要挺住噢！”
　　“挺住？我怎么向他妈妈、媳妇交、交待哟！”丁战地哆嗦着嘴唇说，猛然想起什么，掏出手机。
　　陆刚摆摆手说：“你别给维克打电话了，我家老范已叫她回来，先不让她知道。”
　　丁战地想了想，索性关了机。
　　“对，关机好，什么电话都不要接。现在最要紧的是小川的善后工作，我们先拿个主意。”
　　丁战地伸手从陆刚办公桌上拿过香烟盒和打火机，摸出一支烟叼在嘴上，双手捧着打火机“啪哒啪哒”打击着，怎么也无法点燃香烟。见状，陆刚一把夺过打火机替他点着香烟。丁战地刚吸了一口烟，马上发出一阵短促的咳嗽声。
　　“你不会这个，何苦哩。”陆刚拽下他手中的烟卷，接过吸了起来。
　　一阵烟呛，丁战地脑子沟缝的活动畅通力强了许多。
　　“不行，我得第一时间通知温泉，不然她会埋怨我一辈子的。”丁战地边说边掏出手机拨号。手机里传来一个女声说：“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已经关机。”丁战地心有不甘再次拨号，仍是同样的回答。这孩子到哪儿去了？丁战地无奈地关了手机。
　　此刻，温泉正在飞往贵阳的飞机上，按规定关了机。事后才知道，原来和现在年轻人一样，独立的孩子有自己的“私密”空间，不愿将去向告知长辈。他们夫妇约定乘下午两点的航班去贵州度蜜月。
　　温泉在机场大厅左等右盼等丁川，禁不住旅行团导游的再三催促，最后一个上了飞机。她也纳闷，一直与丁川电话联系不上。不过，自和丁川恋爱以来，这是常态，她并没多想。只为浪费了丁川一千多块的机票而心疼，她坚信丁川会赶下一个航班来和旅行团会合……
　　陆刚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用征询的目光盯视丁战地，轻轻地说：“我们该去殡仪馆了。”
　　丁战地起身，摇晃了一下，拒绝了陆刚伸过来搀扶的手，出门。
　　陆刚大声唤来一个女民警，说：“你在我办公室盯着，有电话来，一概说我不在。对，重要的事，打驾驶员手机和我联系。”他三步并两步去追赶丁战地。
　　五
　　石维克乘上了夜里九点十七分开往宁城的火车。
　　她已经多年没乘坐火车了。她这次回婺城往返选择乘坐动车，是出于体验高速的况味。和她来时一样，车厢内的灯都打开，如同白昼一样阳光普照。旅客坐在座位上，无一例外都在玩手机、电脑、游戏机……她没有加入，倚在舒服的靠背上，微闭着眼睛，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车厢门上滚动的红字屏幕，上面跳跃着告诉车速、车厢内外的温度的字码，循环往复。这动车的座位比飞机航班的座位设计得舒适，没有逼仄的感觉，伸缩肢体自如，她想。无意间她的手肘触碰坤包，哦，软糯的是那妈妈给“小警察”的香肠，她眼里溢出一缕柔情的光亮。
　　她耳畔又响起妈妈略带沙哑的嗓音：“这个闯祸的小祖宗，小时候那个淘气哟，把我气得血压都高了。”
　　这次回家，和妈妈同床共眠，说最多的话题都与“小警察”有关。“小警察”年少时的糗事，母女俩这些天就没少说，重复起来仍然津津乐道。
　　石维克和丁战地都在部队服役那会儿，幼儿园放假，五岁的丁川被送到外婆家。小外孙的到来，无疑给石副司令带来了欢乐，同时也把家里弄得鸡飞狗跳。小家伙把冷眉养着下蛋的鸡当成了假想敌，追逐飞上了墙，受惊吓的母鸡好几个星期不下蛋……“我的闯祸祖宗哟”成了外婆叱責的口头禅。而外公石雨来对丁川的恣意妄为却咧着嘴窃笑，大有纵容的意味。老爷子刚离休，在外还没放下首长的身段，在家对外孙却言听计从。平日连油瓶倒了都不扶的石雨来，白天居然会俯下身子在地下爬，给外孙当马骑，任外孙在背上“驾驾”驱赶，晚上会端着木盆给外孙洗脚，用手小心试水温，洗好脚，会带上老花镜给外孙修剪脚指甲……从枪林弹雨中突围出来的铁血军人，腥风血雨浸泡出来的老红军战士也有这般柔情，这点让维克甚至有些妒嫉。可能是隔代亲吧。
　　后来，丁川上小学，可是丁战地夫妇忙于军务，无暇顾及丁川。常可见这样的情形：踏着夕阳放学回家的丁川，在疗养院草坪上玩耍一会儿，进了家门，把书包一放，掏出作业本伏案抄写，然后开冰箱取出火腿肠或香肠，夹入馒头中，放入微波炉内加热，权当晚饭，边吃边做作业。完成作业后，坐沙发上看电视中的动画片，等待父母回家。丁川做作业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窗外一只小鸟的啁啾，都会引他眼球外探，铅笔仍在作业本上胡乱划拉，他的学习成绩一直不好。 　　那会儿，老爷子想外孙，耐不住牵挂，老往宁城跑。
　　有一次，老爷子来宁城看外孙，顺道到花鸟市场买了两只小家雀给外孙玩。那天石维克提前下班，在厨房里忙碌。小家伙哪有心思做作业，时不时丢下作业，蹑手蹑脚地去笼子看望小家雀。石维克不时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大声呵斥一声：丁川！小家伙装作喝水的样子，悻然回去做作业。附近的邻居都知道，只要石维克直呼丁川大名，就知道小川又在淘气了。很快，丁川被抓了“现行”，让石维克拎着耳朵拉回书桌。
　　终于到吃晚饭的时间，石维克忙着往餐桌上端菜盆，石雨来拉着外孙到阳台的水池上洗手。石雨来从外孙口袋里掏出一把红红绿绿扭成一团的蚯蚓，皱起眉头。丁川瞟了一眼鸟笼子：给它们吃的。
　　石雨来明白了，小东西借口向同学问作业出去过一次，原来是为了弄鸟食。
　　老头子（他从小学外婆叫法），我看把它们放了吧。
　　为什么？
　　你看它们多可怜，没了自由，它们也有爸爸妈妈。
　　望着外孙一脸恳求的神情，石雨来心似被轻柔的羽毛轻轻划了一下，“嗯”了一声。
　　鸟儿扑打着翅膀飞向了夜空。
　　饭桌上，石维克忍不住数落丁川，你们老师下午又给我电话了。小川，你这么不用功，成绩都落到班里倒数第九名啦。老师说了，你稍微用功，完全可以拿班级的第一。
　　石雨来用筷子“笃”敲了一下饭碗沿，用眼“剜”石维克一眼。
　　石维克噤声。
　　许久，石雨来用筷子将石维克搛入他碗中的鸡腿丢到外孙碗中，笃悠悠地说，读书考第一，太费力，没哪样用，少而精，管用，过得去就行。重要的是为人要第一。
　　也只有外孙敢跟外公叫板，这还是丁川当警察后的事儿。
　　一次丁川来电话，向外公报喜，说老头子，我入党了，是预备党员啦。电话这头的石雨来说，你入党了？只四个字，下面并没有丁川期待的鼓励话。电话那头的丁川听出来了，不高兴了，说老头子，听你口气好像说你怎么能入党呢？我怎么不能入党？！石雨来说，你没有打过仗！丁川说，照你说，只有经历过生死考验的人才能入党，经历过的人不照样有腐败分子。石雨来火了，说混账东西！你敢顶抗我，你、你……电话那头更“冲”，说，你个老脑筋，你个战争贩子……石雨来气得摔了电话。之后，一个多月的冷战，冷眉没少数落石雨来，你就不会说好话，就说入党是一个很严肃的事嘛，扯上什么打仗干啥哟。最后，想外孙声音的石雨来主动给丁川打了电话才了结。
　　还有一次，石雨来到女儿家小住，丁川师姐陆如闻讯，在丁川陪同下来丁家。她是志愿者，来收集抗日老兵的手印。当她说明来意，石雨来一口回绝说，不是我不大度，我和国民党抗战老兵他们不一样。共同抗日不错，可顽固派搞“皖南事变”，我们牺牲多少好同志。在恩仇情感上，我的手印不能和他们按在一起！除非上面下命令！
　　丁川脸挂不住了，说老头子，你怎么不开明，国共联手抗日是历史事实嘛！
　　石雨来闻言眼睛一瞪说，讲联合抗日也不能扭曲历史呀！儿戏嘛，毕竟我们你死我活斗争了几十年。那会儿，我们红军主力长征走了，我们留下的游击队亲眼看到国民党抓住红军家属，问你儿子哪去了？割去她奶子，说我看你还喂养共匪崽子！最后剖腹示众，还说我倒要看看你肚里还有几个共匪崽子？！他们赶尽杀绝是为什么？
　　丁川抢白，又来了不是，你讲过多少次了。两码子事嘛，一码归一码。再说那是过去的事，总不能世世代代仇恨下去，让外国人看中国人的笑话。
　　屁话，倘若国民党掌权，我们的骨灰可没地方摆！
　　见状，陆如为避尴尬礼貌告辞。丁川送走陆如，返身关门。失了面子余怒未消的丁川对石雨来说，老头子，我就弄不明白，你怎么老用你的思维定势要我们这么想，那么做。现实是共产党掌权，共产党人为中华民族复兴，有这个肚量，当年毛主席还去重庆和老蒋和平谈判哩。
　　你们不懂，忘本！
　　我看老头子你才是狭隘的农民意识。都二十一世纪了，还用过去的市尺，来量现在的公尺。难道要我和你一样靠回忆过去来过日子不成？
　　你混账！
　　你老顽固！
　　两人演了一出“对口词”。
　　结果，石雨来和丁川“犟”了一天，老头子禁不住外孙的绝食抗议，服软了，呈上了手印化解。
　　那天夜里说起这旧事，冷眉感慨地说，也只有“小警察”能够“治”老头子，要是换成当年你哥哥布尔，老头子手中的茶杯早成手榴弹扔他身上了，指不定拔手枪呐。
　　夜行列车行驶着发出有节奏的“哐哐”声响。
　　打坐的石维克忽然“卟哧”笑了，她想到“小警察”的一件趣事。
　　很多年以前，她还蜗居在空军疗养院那宿舍里，与范怡邻居。那时范怡在院里当司务长，丁川成了范怡办公室的常客。每次他调皮，范怡会恶作剧地把他抱上桌子，然后扒下他的裤子，露出白晃晃的小屁股，举“货乾两清”印章，吓唬要盖在屁股上，说小猪猡就是蓋了章才出口，几次“狼来了”，他不相信。一次，他在范怡刚做好账的册上涂鸦，范怡生气动真格了，真将章盖到他小屁屁上，小家伙突然意识真要出口了，就委屈地嚎啕大哭，逗得大人们哄堂大笑。
　　石维克四下环顾，幸好周围座位上的人都在专心致志地进行“手指运动”，没人理会她。
　　小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成熟起来的？也许是加入警察队伍以后。记得小川一次执行任务十几天没回家，那天回家，她询问执行什么任务？他犹豫了好一会，说妈你别问了好吗？我执行的任务纪律是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儿，规矩你懂的。石维克从侧面看了看孩子，他的脸涨得通红。那一刻她才发现这孩子长大了，有主见了，不再是什么事都会向母亲倾诉的孩子。
　　六
　　就在石维克上火车前，温泉已乘上贵阳通往宁城的特快列车。
　　这卧铺车厢里只有温泉一人，导游把她送上车后，她就目光呆滞坐在下铺上。她本应乘飞机赶回宁城，可是已经没有返回宁城的航班了。 　　中午，她下了飞机急忙开启手机，屏幕“未接电话”就跳出了丁战地的电话号码。她连忙拨通了公公的电话，“温泉吗？你到哪儿去了？电话都不接！”
　　“是我，爸爸。”
　　“你立刻回家！”
　　“我刚下飞机，正要和小川联系，他怎么不接我的电话？”
　　电话那头，只有电流声。
　　“小川走了。”电话那头传来丁战地略带哽噎的声音，“他出事了，车祸……”。
　　这怎么可能？温泉心存不甘地说：“他现在医院吗？”
　　“在安地殡仪馆。”
　　公公是检察官出身，不轻易动感情，听口气千真万确。温泉举着手机，恍惚之中，觉得自己被轻风托起，灵魂悠悠荡荡不知所终虚浮，眼前一片白茫茫。一群变形的人混乱在她眼前晃，变调的喊声和混杂的脚步声同步……
　　列车在原野上急驰，窗外的水杉树、田野、村落……排山倒海似的迎面扑来，渐渐一切影像从她眼前遁形。
　　记得去年夏天，丁川带她去见未来的公公婆婆，饭桌上闲聊，未来的公公婆婆对她进行了旁敲侧击一番考察后，丁战地说：温泉啊，你不要有自卑感，出身农家又怎么的，哪个人家追根溯源不是农民出身，你们今后能互敬互爱，平平安安过日子，我们当爸爸妈妈的就放心了。丁战地这句话宛若考察结语，认可了儿媳妇。这时，石维克冲温泉使了一个眼色说，你跟我来一下。
　　温泉温顺地跟她进入了他们的卧室。卧室内陈设很简单，都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大衣橱、五斗柜、屏风床、藤沙发。床头上正中挂着一幅大照片框，照片是石维克和丁战地身着绿军装佩戴红帽徽红领章的合影。温泉是第一次进入这间卧室，本能地感受到她已被视为家人。石维克坐上藤椅，示意温泉坐下，又柔和又严肃地说，孩子，你可要想清楚了，婚姻大事，可不是儿戏。
　　阿姨，我想好了。丁川已和我说了，家里没什么积蓄，他参加工作每个月交家里工资和你们积攒的钱，全买了新房给他。我一个农村打工妹，能在城里住，已经很知足了。
　　孩子，我说的是一个女孩子嫁人等于是第二次投胎……
　　温泉急切地抢白，阿姨，我真想好了。我相信丁川，他为人诚实、有责任感、有爱心。我爱他。
　　石维克摆摆手，我说的不是这个。
　　石维克沉吟片刻说，孩子，你可要想清楚。我可给你打预防针了，军人、警察的生命是不可靠的，嫁军人、警察，就得有守寡的思想准备。当然，我说的是万一。你现在撤退还来得及。
　　阿姨，这点我想清楚了，我和丁川既然走到一起，就同生死共患难。
　　真的？！
　　真的！
　　好，我批准了。
　　那会儿，她沉浸在找到一个可以托付终生的男人的幸福之中，并没往这里想，甚至认为未来的婆婆多虑了。
　　在这之前，她一直以为“死亡”很遥远，不是他们这个年纪所面临的事。因为他们还年轻，有足够挥霍的青春。而现实，死亡却这样近，近得令人猝不及防，恰恰是她新婚丈夫，鲜活的生命说没了就没了。
　　火车在旷野中急驰，车厢微微摇晃，发出呆板且有节奏的“哐当哐当”声响。列车啊，你慢些走，温泉尚没来得及梳理好到宁城的对策。
　　一切在她面前变得遥远而朦胧。
　　温泉的工作是伺候人的活，即宁城街头巷尾快餐店送“外卖”的员工。和所有外地在城里打工的乡下妹一样，有这份工作是幸运的。她记得，第一次和丁川相识是三年前的夏末，那年她24岁。那次见面，她比较尴尬。她从云南老家回来，当她拖着装满冬秋装的箱包走到转车的长途汽车站出口验票，即将轮到她验票时，车票找不到了。正当她翻坤包摸裤兜一无所获时，从身后伸来一只胳膊，递上一张车票塞到她手中，一个带有磁性的声音说，这是你的票。原来是一下汽车她就注意到紧贴她屁股后跟进的那个青年。这类尾随女孩的伎俩她早已习以为常了，此人不像其他尾随者趁拥挤在她身上“蹭”便宜，而是像个保镖，奋力替她抵挡挤压。她接过票说，谢谢。她偷偷瞥了他一眼，他小平头，下巴的胡子刚刮过，泛着青青的光。他发现她目光正视时，脸上现出腼腆的神色，环顾一下四周，冷不丁似耳语说，出了站，你快点上洗手间！言毕，三步并两步抢先到验票口，她愣了一下。她出了验票口，才发现这张票是衢县到宁城的，并不是自己上饶县发车的那张票。她站在出口处一侧，那双黑黑的眼睛吞没了远处的他。穿淡绿色T裇的他，在验票员“押送”下向车站值班室方向走去。他似乎还转过头，那张脸在光亮下闪闪发光。她紧走几步，终于止步。他让我快点上洗手间？刹那间，她马上明白了。她环顾左右，夹着屁股向洗手间走去，走得别别扭扭。原来，她“年轻的朋友”（例假）违约提前来相会了。洗手间内，望着浅裙子上的血渍，温泉在庆幸箱包里有换洗衣裤之余，对这位青年充满感激。接下来日子里，那浅绿T裇的身影一直在她脑里晃来晃去。
　　一个星期后，她按电话通知地址到刑警队送外卖，对方除了一份盒饭外，还要了一听“丁丁”牛奶和一份蛋糕。温泉在刑警队第四办公室虚掩的门上“笃、笃、笃”叩了三下，说，送外卖的。门内传来一个声音说，请进。
　　温泉瞧见一个穿警服的青年民警坐在木长条沙发上，正抱着一个三岁多的男孩在哄。
　　我要爸爸妈妈……小男孩哭闹。民警说，哦哦，咱不哭，哦、哦。
　　那民警示意温泉将外卖置于他面前的茶几上，顺手抓过那听“丁丁”牛奶，用嘴撕去吸管的包装纸，将吸管插入吸管口，递到小男孩嘴边，来，小朋友乖，吃中午饭啰。
　　小男孩停止了哭闹，双手捧着牛奶“滋溜滋溜”吮吸起来。民警舒了一口气，欲去抓盒饭，忽然像想起什么，掏衣兜，抬脸望她，手停止了动作，显得不知所措：是你。
　　温泉也看清他是那个浅绿T裇，一刹那间脸色因感到难为情而变得通红。
　　约莫有半分钟，或许更长些，他们相对无言。
　　她感觉到脸、耳朵、脖子热烘烘了。
　　我是丁川。他说，看了她一眼，眼里露出一点光彩，但马上就熄了。又說该付多少钱。 　　二十四块。
　　丁川摸索口袋，掏出二十元纸币，添上三枚钢币，可怎么也掏不出还欠缺的那一枚钢币，想了想，又掏出一张十元币递上，你找我钱吧。
　　温泉说，算了，上次车票……她顿感血都涌上脸了，掉头就走。
　　温泉记住了外卖单上丁川的手机号码。
　　后来，故事又有了进一步的发展。是丁川上门找她，来归还欠缺的那一块钞票起始，还是她打电话给丁川询问是否需送外卖伊始，谁先主动己不重要，反正他们好上了。有一点是明确的，街头巷尾成了刑警队外卖的专门供应点。
　　事隔很久，丁川解释说，那天他们在嫌疑犯家里抓获嫌疑人夫妇后，他家小男孩没人管，就把小孩也抱回到了单位。当时温泉说，他可是犯人的孩子！丁川认真地说，孩子无辜的呀！接着叹息一声说，这些人真可恶，危害社会，又毁了家庭！至今，温泉还记得自己当时听了这事后的感动：多善良的人啊，以后肯定是个好爸爸……结婚前，丁川再次诚恳地对她说，温泉，干我们这行是没日没夜的，我没时间陪你，只能说尽量吧。温泉说我愿意做贤妻良母、相夫教子。他不虚伪，能说“尽量”，恰说明他实在，不装！
　　令温泉踏实的是丁川的俭朴。结婚后她才发现，丁川总是把前夜的剩菜剩汤倒到一块，第二天早上用于煮面条或烧“泡饭”当早餐，说是外婆家的家风。这契合温泉的胃口。她出身农家，想不到家庭条件好的丁川也还保留这农家习惯，眼下这样人不多。找到一个可心的丈夫，这是一个女人最大的幸福，
　　现在，温泉下意识抚了一下肚子。我们结婚才四十多天，你这一去，带走了我的欢乐、我的希望……她用嘴唇吮着跌落的泪珠，咸咸的。
　　火车“轰”钻进了隧道，一片漆黑。所有的音响被高速运行的列车与隧道里空气摩擦声湮没，温泉耳膜鼓鼓的，就和飞机起降那感觉一样。这气压让她窒闷。
　　很快，车厢内恢复了明亮，但是她脑海里一片空白。
　　七
　　天上没有云，深蓝色的夜幕上，一轮月亮用郁悒的目光注视大地。安地殡仪馆失却了白日的喧噪。东侧一间小屋内灯火通明，睁着夜的眼睛。
　　屋内，烟雾缭绕，静得让人窒息。
　　“事故的经过就是这样。”陆刚用充满歉疚的目光，巡视屋内的人，从范怡和相拥的石维克身上，最后停在丁战地身上。他明白他讲叙丁川遇难的过程，无疑是对死者家属重复一次苦难，可作为丁川的领导他必须说。
　　范怡揽石维克脖颈的手松开，她的眼泪把石维克的肩膀都濡湿了。她瞥了老战友一眼，石维克一滴眼泪都没有。范政委觉得石维克陡然间变得衰老和憔悴了。石维克早先光滑的前额上，显现出皱纹，嘴角边的肌肉都松塌了下来。当她用短信把噩耗告诉石维克后，石维克拨通了她的电话，好久，才回了一句：老妹，我心好疼。就没有再说一句话，没有号啕大哭，更没有泣诉。
　　此刻，范政委算是领会到什么叫大音希声，大痛无觉。
　　丁战地的目光和陆刚的目光交接了，他明白陆刚眉宇间透出的神色，在提醒接下来处理善后的事。丁战地用手轻拍石维克的肩膀说：“维克，陆局都说了，这是意外交通事故，我……”
　　“我不要听这些！什么都不想问，我什么都不要听！”石维克爆发似的打断了丁战地的话。
　　众人无语。
　　存放丁川遗体的房门打开，躺在担架车上的丁川，罩着一身白布单，一个入殓化装师模样的人正在丁川脸上修饰。陆刚挥挥手，示意其退出。
　　石维克俯身，手抖着欲去抚摸儿子的脸宠，忽触电般收回手，喃喃道：“不对，不是小川。”
　　由于头部受损，化装师根据照片修补面庞，毕竟复原不全。
　　石维克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丁战地，丁战地明白她期冀自己和她做出相同的判断。他摇了摇头，背过脸去，他无言以对。石维克用求救的目光转向陆刚。陆刚沉重地吁了一口气说：“大姐，局党委和市里领导全权委托我处理丁川的后事，他是执行任务殉职，是烈士。你们家属有、有什么要、要求……”陆刚说不下去了。
　　疑惑和否认，都被现实证明。石维克的悲伤顷刻不可扼制地冲出喉咙：“我只有一个要求，让我抱抱小川。”
　　她一把抱紧儿子，“我好后悔啊，儿子，让妈妈好好抱抱你……”
　　二十多年了，她认为对男孩子得严厉，没和颜悦色和儿子说话，没和儿子有亲昵的举动。她放声恸哭，她的手伸向儿子抱紧，一股寒气传到她的双手。她嘴里喃喃地说：“小川，你怎么睡在这里，你太累了，也不能睡在这里，要睡跟妈妈回家里去睡……”
　　石维克轻托着儿子的躯体，一股彻头彻尾的冰冷使她清醒了：“儿子，妈妈不好，妈妈不好……”范政委动了动嘴唇，好像想跟石维克说什么，却又讲不出来。她太了解老战友石维克要强的个性，说抚慰的话，只会反作用，石维克最讨厌被人垂怜。她把手插入石维克胳膊，强拉起石维克。
　　停尸间门口，陆刚猛吸了两口烟，将大半截香烟往地上一扔，说：“老丁，事至如此，我说什么安慰话都是多余的，现在我们最重要的事是善后工作。喏，这是小川的遗物。”陆刚从口袋里掏出一部手机和一本警官证递给丁战地。丁战地接遗物的手抖得厉害，像得了帕金森。
　　丁战地垂着头，他身心疲惫已没有能量使脖颈支撑起头颅。蓦然，一股隐忧忽上心头。他打开手机，翻看了一下，迅捷按键钮，以丁川的口吻给岳父发了一则短信：老头子，刚执行任务回来，发信迟了。我一切都好，放心。
　　丁战地自言自语地说：“我可怎么对老人说？都八九十岁的人，怕是经不起……”
　　陆刚不无忧虑地说：“我看还是说了好，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瞒什么？早晚的事。”
　　“不，对老人的伤害，能拖一天是一天，晚一些，再晚一些。”
　　“这怎么可能？市领导的意见是要给丁川搞个追悼仪式，他是因公殉职，是烈士。这善后事马虎不得。到时候电视台、报纸要公开报道，怕是想瞒也瞒不住。”
　　“老陆，我还是老意见，不搞追悼仪式，低调处理，不宣傳报道。” 　　“老丁这恐怕不行，追悼词已在起草，要求下属单位和各分局及县区局派代表参加追悼仪式的通知都拟好了，只等征询你们家属意见定下日期。我……”
　　“我什么？人都没了，劳师动众干啥？我们就是这个意见。”
　　“这是局党委一级组织的决定，我个人不好推翻。”
　　正说着，忽听背后石维克说：“不搞仪式，烧掉！”只见石维克在范政委半扶半架中走来。
　　“你不要这样看我，就这样办。等温泉回来看一眼，立即火化！”石维克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
　　丁战地点点头，似乎说是啊。接着，盯着石维克看。石维克绕不过这目光。她明白，丁战地这样看自己，他的神情其实在说，要不要等温泉来了再决定？
　　石维克说：“就这样定了。”她沿袭过去替儿子当家作主的习惯口吻说话。她还没来得及适应儿子已有妻室，忽略了温泉有比她更大决断权的现实。
　　陆刚想了一下，把烟往地上一扔，用鞋底碾成粉末，说：“好，好吧。尊重家属的意见，我这就去向领导当面汇报。”
　　石维克呜咽说：“老丁，你跟陆刚去，顺道回家，把你压在箱底的那套老式的国防绿衬衣取来。我想给他换件衬衫走。”
　　丁战地说：“好，我就去。”
　　范政委不解地说：“维克，小川穿警服衬衣走，挺好，何必。”
　　石维克不语，她眼里先是盈满泪水，很快，眼泪收了回去。她盯视夜空，只见一颗流星在天幕留下光灿夺目的轨迹，迅捷殒落。
　　“老范啊，小川从小就喜欢国防绿，我要亲手给他穿上绿衬衣。他是军人的孩子，穿军装最好看！”石维克说这话似从牙缝里挤出来，气若游丝。
　　不一会儿，军衣拿来了，她给丁川换洗完毕。
　　就在此刻，温泉到了。
　　八
　　罩着白布单的推送尸体的车边围着一群人，穿警服的有陆刚，还有几个和陆刚年龄相仿的警官。丁战地双手掩面，双肩抽搐着，泪水从指缝间淌出。穿军装的石维克在范政委搀扶下昂起头说：“小泉，来，你来看他最后一眼吧。”
　　温泉掀开白布单一角，这是真的吗？！顿觉心被捏住，瘫软，她大放悲声：“小川，你怎么连一句话都没给我留下，就走了……小川我们不是说好了，一块去云南兜风，再去云南老家看我爸爸妈妈，给他们一个惊喜……呜哇呜，现在倒好，你老说忙，忙、忙，早知道，那天我就硬拉住你……你说不想让别人看不起你的丈夫……呜呜，你不是说以后我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你不是说一定会做个好老公、好父亲吗……”她呼唤，期待着丁川一声喘息回应，期待丁川睁开紧闭的眼睛，跟她说话，抚慰她悲伤的心。
　　温泉的哭诉，引起这冷寂空间的震颤。
　　许久，石维克一把将白布掩盖上，轻轻说：“小泉，妈妈已替你给他擦过身换上新内衣了。”说着，就像在南疆战场上送抢救无效牺牲的战友一样，用手背挥了挥，让立在一边的焚尸工拉走尸车火化。
　　石维克竭力想把悲伤在儿媳面前用决断掩饰，然而她的努力并没让悲哀成功撤退，反而因她刻意伪装的言行显得醒目。
　　通往焚尸炉过道的门关上了。
　　“儿子，你这真是‘大孝’啊！你老父今年刚到六十岁，你居然以这样的方式来给老子做寿哪！”丁战地悲怆大呼，终于说出这句积蓄己久的话，就宛如着火的房屋窗口出的火焰。
　　缓过神来的温泉意识到什么，像电击一般，跌跌撞撞向焚尸间大门扑去。陆刚一把拉住她。
　　“小川，让我和你一块走，一块去……”温泉挣扎着说。
　　“孩子，人死了，没办法的事，你别哭坏身子。”
　　“小泉，别这样，小川在天之灵，看你这样子，不安哩。”
　　“让他安详地走吧，一路走好，天国里没有车来车住……”
　　温泉记不清说这些抚慰话的人。她只记得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她只记得范政委说的一句话，给她提醒：“小泉，你摸摸，你妈妈手冰凉冰凉的！”
　　温泉脚立刻僵住，绝望的目光望着石维克。石维克脸色纸一样苍白，眼神呆滞，嘴唇抖颤。
　　后来，温泉如同梦游般被人架着上车，整整昏睡了一天。
　　现在，温泉的目光停留在供桌上，上面放着党旗覆盖的骨灰盒、供品等物。一对粗蜡烛忽闪，把悬挂在墙上的丁川的遗像映照得忽明忽暗。镜框里穿警服的丁川，笑吟吟地看着她，恍惚中温泉似乎看到丁川嘴巴动弹了一下。
　　她眼前浮现婚礼场面。
　　婚礼是由婚庆公司操办，一套固定程序按专业走。婚礼按石维克夫妇要求，办得很简单，弄了四桌，除主桌石维克夫妇和战友陆刚夫妇等长辈外，丁川的同事悉数到场，挤挤挨挨占了三桌。婚庆公司很会营造喜庆氛围，把场面弄得异常闹猛。丁川携着温泉举着酒杯，来这桌敬酒了。从婚礼开始，就数这桌大呼大叫没大没小肆无忌惮。陆如有些喝高了，当众抱住温泉，声言要丁川用美声清唱一曲《我的太阳》，不然就扣留弟妹不放。全桌的同事趁机跟着起哄。穿西装的丁川无奈，整整领带上了台，不让下面的程序有搅局之虞。
　　丁川高歌一曲《我的太阳》，有人附和哼哼，有人大声喝彩。温泉第一次听到丁川的美声唱法，眼睛瞪得很大，陆如瞥了她一眼。
　　你想不到吧，你肯定想不到。得意洋洋的陆如又说，他虽然比不上戴玉强的水平，绝对是准专业水平。
　　温泉从陆师姐的口中，第一次知道了许多丁川的事。虽然丁川没少给她唱歌，之前她只知道他会唱流行歌曲，会弹钢琴，并不知道他曾到音乐学院拜师学了七年美声唱法。丁川还是队里后勤部长，每逢大家通宵加班，他总是不声不响给买夜宵饮料。大家都不好意思，他说他没结婚，没负担，我来做后勤部长好了。温泉以前单知道，丁川的父母月薪近两万，他仍坚持把月工资大半交给父母。他非常节俭，即便和自己谈恋爱，也很抠，连上饭店都不去，说是乱花钱。为此，温泉曾和丁川闹过。丁川说，家风哩，百善孝为先，不是钞票的事，讨了媳妇忘了娘，我不信连对有生育之恩的父母不好的人，会真正爱自己的媳妇。這让温泉无语。 　　弟妹，今后小川有家庭了，恐怕我们再也吃不上免费的夜宵啦。陆如开玩笑着说。
　　丁川一曲终了，沉静一会儿。那会儿，他就是这样笑吟吟嚅动嘴唇邀她去旁桌敬酒……
　　如今，这张嘴再不能说话，再也不能歌唱。
　　“笃、笃、笃”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陆如来了。陆如穿着便衣，拄着一只拐杖，脑额上一侧凝结着一块瘀青。她看了一眼满地散落着濡湿的纸团，双眼含满泪水，以致瑟瑟抖动的睫毛如同在水里浸泡过一般。她闷声一把抱住温泉小声哀嚎起来。稍倾，她似乎想起了来的目的，拉温泉在长沙发坐下，轻轻叹息一声说：“温泉，真对不起，我没有来送小川最后一程。我爸爸妈妈不让我去送，说石阿姨孩子没了，怕他们看见我……想起小川……引起伤心……”
　　温泉扑到陆如怀里，用她的衣襟来擦眼泪。温泉身体随着啜泣而抽动着，陆如轻拍着她的背，劝慰说：“小泉，唉，不要难过。姐姐这些天，天天过来陪你好吗？”
　　“他师姐，我真不想活了。”
　　“小泉，你怎么能这么想？！小川走了，你为了他也要好好地活着，他在天之灵肯定不希望你这个样子，啊，听话。”
　　“他走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呜呜……”
　　“小泉，你还年轻，路还很长。小川走了，你难过，石阿姨他们也很难过。养育几十年的独子，说没了就没了，小川可是他们晚年的精神支撑，无一字所遗，弃父母而去……”陆如泣不成声，把“他还来不及做爸爸”这句话咽了下去。她胸脯急剧起伏，克制自己，重重吁了一口气说：“他们自己很悲伤，仍想着你。有些话，他们托我爸爸妈妈想和你说，我爸妈说让我来说更合适，年轻人能谈得来。他们说，不知你是否怀上了孩子？你还年轻，将来要过自己的生活。如怀上，愿意留下来，可以留下来由他们带。若不愿意留，也尊重你的意愿。他们说了，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他们还说，觉得丁家对不起你，希望你早些找到合适的人家嫁了，找到幸福。无论如何你永远还是他们的女儿！”
　　温泉慢慢地抬起头，呆然凝视陆如。她的脸变红了，马上又没了血色，动了动嘴唇，摇了摇头。
　　陆如沉思了一下，眼睛里闪过一丝失望，旋即露出一点光彩，说：“没怀上没关系，没牵挂也好。”接着又说，“石阿姨说，她有一句话一定要带到，她要向你道歉。”
　　温泉一脸疑惑。
　　“石阿姨说，昨天她决定尽快火化小川，欠考虑，事先没和你商量，太武断了，只考虑了自己的感受，没尊重你的意见，请你原谅。其实，石阿姨和我妈脾气差不多，当了多年兵，养成果断处事的秉性，也难怪，习惯成自然。”陆如瞥了温泉一眼，见她微微浮起的眼囊镶着一些青色，有些不忍心说下去。想了想又说，“你要理解石阿姨。我爸爸说，小川是执行公务牺牲，本来市公安局准备搞个隆重的告别仪式，新闻单位都来，可石阿姨不同意张扬。其实，她这样处理，是有苦衷的，她不想影响别人。”陆如在“影响别人”上加重语气，意味深长。
　　温泉点点头，那神情似乎在说，我理解，他们家是公家人，奉行公家人的规矩，丧事从简。丁川生前曾说起，他家“老头子”曾交代过，他死后，一切从简，就一把火烧了，把骨灰撒到老家田野肥地。丁战地夫妇一次偶尔和他们谈起身后事，也是这个态度。
　　陆如读懂了她的眼神———理解。陆如眼里噙着眼泪，起身柱杖，走到了供桌前，点燃三支香，插入香炉，举手敬礼，凝视丁川遗像，久久不语。大颗的泪，如同晨间叶片上的露珠，没有微风的摇撼，不可重拾地坠下……
　　“他师姐。”温泉轻唤了一声，近似蚊呐，却显格外清晰。
　　陆如毫不掩饰地用手掌抹了一把泪，缓缓转身，支拐杖走到温泉身边坐下，一只手握住温泉的手，伸出另一只手，替温泉梳理泪湿的额发。
　　沉默，死寂的沉默。
　　“对了，小泉有一件事，姐提醒一下，我师弟去世的消息，你索性就不要给你云南老家的父母說了。姐是为你以后好。”陆如打破了沉默。
　　闻言，温泉心头那股钻心的疼痛再一次向她袭来。她和丁川结婚的事并没告知云南老家，本想去贵州旅游后偕夫婿顺道回老家，给父母一个惊喜，孰料会出事。她用袖管擦着眼泪，但是泪水还是顺脸颊往下跑，滴到陆如手上。陆如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索索”打开抽出一张递给温泉，又抽出一张兀自擦泪。
　　瞧着那包纸巾商标那一瞬间，温泉眼睛里闪出一点光彩，但马上又像降压的灯泡阴暗了。天啊，这包纸巾的商标和初识丁川时，他递给她那包纸巾的商标一模一样。她浑身颤抖，酸楚弥漫了全身，哆嗦着眼皮死死盯视那包纸巾。她神态似沉浸在过往的回忆，又似漫游在玄想的世界中。
　　九
　　陆如没向温泉点明石维克夫妇的苦衷，却是绕不过去的一道坎。
　　傍晚，石维克躺在床上，大睁着眼。忽然，她听见客厅沙发发出轻微的簌簌响动，她明白躺在沙发上的丁战地一定还醒着。接着，她听到有了脚步声，厕所的门“嘎吱”开启声……
　　昨天到今天，客厅里就没安静过。市里领导、市公安局警员来了，许多很久未曾谋面的老战友、老朋友来了，丁川的同学来了，这拨去了那拨来；座机、手机铃声此起彼伏，短信不断。同情、安抚、唏嘘……大家都似约定了，绝口不提丁川去世的过程，因让丁战地夫妇复叙，无疑是重复一次伤害。可是相比一个家庭完整，宝贵的生命，安慰显得多么苍白，可又是必要程序。石维克卧床不起可以不面对，而丁战地不能。
　　丁战地不愧为军人出身，在人前坚强豁然，甚至背人的时候不忘宽慰妻子，说你硬撑什么？想哭，就稀里哗啦地哭个爽快，也许那样心里会好受些，别把自己身子憋坏，这不是脆弱，不丢人！
　　“呵我的儿子、儿子啊。”一声压抑的声响传来，像垂死野兽的哀嚎。
　　石维克心被什么东西捏住似的，一阵发抖。她坐了起来，目光仿佛穿越墙壁，看到厕所里坐便器上的丁战地掩面痛哭的景象。这时，枕边那部手机不合时宜响了起来。石维克一瞧蓝幽幽的屏幕，来电显示是石雨来的电话号码。这么晚了，爸爸来电话，莫非……石维克只觉得心“笃笃”跳着，眼皮直哆嗦，屏声稳定了一下情绪，用手划拉一下接听的按键。 　　“喂，喂，维克吗？”电话那头传来石雨来焦灼的叫唤声。
　　她嘴唇抖索，抑止住正要发出来的应答。
　　“维克吗？喂、喂……”石雨来的声音格外清晰。
　　不知什么时候丁战地进了卧室。他从石维克手里接过手机，深吸了一口气，屏息着说：“爸爸，是我，维克已睡了。爸爸有什么事？你问小川啊，他没给你电话？哦，我在电话里不是给您说了，他临时奉命到联合国执行‘维和’任务去了。”
　　电话那头沉然。
　　“你知道的，他们有纪律，不能随便打电话。再说，国际电话费很贵……”
　　“混账！我都知道了，你们还打算隐瞒我们到什么时候？”
　　“爸，你听我说，我们怕你们年事已高，经不起，所以———”
　　“哼，老子多少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什么事没经过，打击？笑话！”
　　“爸，你听我说———”
　　“我不想听，你们立即给我滚回家来！”
　　石雨来口气不容置喙，挂了机。
　　丁战地拿着手机溜了一眼墙上的挂历，一脸落寞地瞅着石维克，她正面无表情望着窗外。
　　两人的目光对接上了，相对无言。
　　此时，他们夫妇才意识到，尽管他们刻意低调处理小川后事，不事张扬，本想隐瞒一天是一天，恰恰忽略这点，事情的泄露很必然。他们这代人谁曾想，网络确实厉害，可以突破任何封锁。老爷子不知通过什么渠道还是知道了真相。
　　现在，石维克的目光又落到了窗外，向天空延伸。她知道在同一片天空下的婺城红军巷干休所家中，正弥漫着悲伤气味。
　　这会儿，石雨来正枯坐长沙发，盯视茶几上的手机。放下手机后，他轻轻叹息一声。叹息在屋内回旋了许久，轻轻落回到手机上。他的眼神急剧变化，先是悲切，很快没了，慢慢变成木然，继而变成空洞。坐在他一侧单人沙发上的冷眉看着石雨来，她眼里盈满了泪水。她自儿子布尔牺牲后偷偷哭泣过，就再也没有这么悲恸哭过。
　　今天刚吃过晚饭，她收拾好碗筷，正欲出门去参加老太太们的广场舞，刚开门，与贺副参谋长的孙子贺战备撞了个满怀。贺战备一把扶住冷眉，往屋里拉。冷眉嗔怪说，都三十岁的人，还冒冒失失的。贺战备气喘吁吁说，冷奶奶出大事啦！我“小人书”哥哥……贺战备不知是气没喘匀，还是慌张，显得语无伦次。他刚才上网，看到《80后民警丁川为破案遇车祸殉职》《他刚结婚倒在抓捕途中》等消息，丁川、80后民警、新婚几个关键词，让贺战备触目惊心，真是那个小时候喜欢带他去连环画书摊看小人书的丁川吗？放在电脑网上那张照片确定无疑。他随手用打印机打出了报道和照片。当他拿着A4纸张递给爷爷，坐在轮椅上的贺副参谋长说，嘿，真不知道老石头……他长长的白眉毛哆嗦着，用手拍拍大腿说，我走不动啦，去，你快去石爷爷家，代我看看你石爷爷！大概是贺战备觉得词不达意，把A4纸张递给了冷眉。于是，就有了石雨来向女儿、女婿兴师问罪的电话。
　　这天傍晚，红军巷干休所那例行的广场舞曲只响一会，就停了。干休所陷入了寂静，似乎在向带着“国防绿”基因从这里走出去的后生致哀。
　　消息不胫而走，干休所的领导和尚能走动的老军人、老太太都不约而同到了石家，更多的则是像贺副参谋长，通过儿孙辈前来慰问。
　　石雨来到底是老军人，经历得多了。在前方打仗，多少老战友握手余温尚存，眨眼人就没有了；在和平时期，多少老同志战争留下的伤病复发，英年早逝；还有老年爱子血洒疆场都不曾流过泪。面对前来慰抚的老熟人，他保持老军人的做派，站时腰杆挺直，坐时腰板笔挺，两腿微分。还是老脾气，用目光交流，很少言语，倒是把内心的悲怆掩护得更深罢了。相比之下，冷眉就忘了矜持。女人就是女人，当一位老战友遗孀、冷眉在华东军大的同学前来探视，两人相拥时，冷眉终于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石雨来气若游丝说了一句：“亏你们当过兵！咱不哭！”命令她们把眼泪收了。石雨来在说这话时，端起茶杯口往鼻子里送。
　　这边婺城红军巷干休所石家被哀伤笼罩，那边宁城的丁家处在慌手慌脚境况。
　　“维克，你看咋办？”丁战地的话把失神的石维克拉回了现实。
　　她知道父命难违，要他们夫妇回婺城。可这里来吊唁的人要接待，媳妇要安抚，必须留下一人。她说：“老丁，还是我一个人回去。”
　　丁战地说：“晚上还有一班动车，我们明天赶回来。”
　　“不行，这里一大摊子事要打理，不能都去。再说，到那你忍心点个水就回来？”
　　石维克说得很决绝。
　　十
　　石維克到干休所已是深夜时分，她没进家门。因为她看到让她心颤的一幕，整个干休所唯有她家客厅亮着灯火，窗口映出石雨来夫妇抱头痛哭的剪影。
　　天啊，她第一次看见父亲哭，虽然听不到哭的声音，但她看见父母抖动的肩膀，体会到父母伤心欲绝。顿时，她感到血液赛跑似的，涌到她太阳穴里发疯悸动。
　　她也是上过战场的人，太理解父亲这拨老军人。在经历过战争磨砺，见过太多的战友死亡，不知是那年代战斗频繁没功夫悲伤，还是悲痛久了心硬了，抑或是视死如归使然，塑就了坚强的铁石心肠，是不轻易流露情绪的。唉，如今父亲忽然变脆弱了，父亲真是老了。
　　她不能进去，让父亲窘迫，她要维持父亲这点残存的自尊。她懊悔，不该这时来，看到这一幕。猛然，她扭身掩面向干休所门口跑去。
　　夜色已浓，路上行人稀少。稀疏的路灯睁着惺忪的眼睛，打着瞌睡，令人有一种静寂包围的感受。路边小溪传来喧哗声，在夜空中显得响亮。它总是那么日夜奔流不息，戳在溪流中那块有半张乒乓球桌大的岩石，虽然黑夜的大氅挡住岩石上的字样，石维克脑海里仍能勾勒出岩石上凿刻的“赤诚”两字的鲜红。这岩石已成了干休所的标志。当乘坐城郊公交车的旅客向售票员打听红军巷干休所，售票员会说：石溪桥下车，就可以看到小溪，看到溪中那块刻有“赤诚”的岩石，就到了。这块岩石，有传说是当年朱元璋攻打婺州城，手下大将常遇春和胡大海为当先锋争执不下时，朱元璋令两人举石来定夺，从而遗下这块比武石。当然传说无从考证，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块岩石存在的年纪很大。至于岩石上刻的“赤诚”两字，说起来，这还是干休所诞生后的事情。那年，军分区的郦政委刚离休，沉浸在“字生于墨，墨生于水，水者，字之血”的书法之中。春节，地区行署专员来慰问他，顺便要“墨宝”。他欣然命笔，写下“赤诚”相赠。凭心而论，郦政委不是真玩家。那字连业余水平都够不上，甭说书法名家，可也算日渐稀少的老红军墨迹，字写得不好不要紧，寓意好就行。之后，专员叫人在这岩石上凿上了这两个字。尽管郦政委不同意，说有“个人迷信”之嫌，最后还是半推半就接受了。
　　石维克伫立石溪桥上，一辆夜行出租车驶来，车灯刺破了黑暗，从那刻有“赤诚”的巨石一掠而过，黑暗又聚拢。石维克目光驻守在巨石的“赤诚”上，溪水喧哗声在她耳朵里停止了。她忽然听到一个稀薄的声音在说，外公和外婆他们那辈人不怕流血牺牲为了啥？爸爸妈妈当兵又为了啥？我从警又为啥？一代人又一代人的职守，不变的一条不就图老百姓过好日子？旋即一种叫坚强的东西在她体内发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