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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春节后的一个下午,郝量去北京国子监游览,忽然在乾隆时再建的辟雍大殿停住了。“辟雍”最早是西周时期周天子为贵族子弟设立的教育场所。因四周有水,形如璧环,在古代文献中也常写为“璧雍”。青年贵胄在其中学习礼仪、音乐、舞蹈、诵诗、写作、射箭、骑马、驾车等技艺,甚至包括性教育。
阳光明媚,树影婆娑,圆形殿址外人迹稀少,四周环绕着一股静谧的气息。郝量突然感知到这就是他想要找寻的东西。他意识到自己手头正在准备的项目,并非一件传统意义上的作品,而是一次学习的过程。
他素来迷恋古玉璧的形态与质感。从2017年起,他多次造访博物馆,研究古玉器和相关书籍,从中捕捉感兴趣的信息,并和不同时空的意象产生关联。“当下更多地将玉器视为工艺品或藏品,但在古代,许多玉器是礼器。璧有多样,‘肉倍好谓之璧,好倍肉谓之瑗’。这样的形质是从这玉石中来,那无以言说的精神又怎么散发出来?”反思与学习的基调始终贯穿于这一年多的创作中。
2019年3月,郝量个展《辟雍》在上海震旦博物馆开幕,又一次挑战了观者的阅历与脑力。
郝量搜集的文献、资料、照片,特地为这一主题创作的绘画,有机地并置、穿插在一起:19世纪末出版的英国收藏家毕肖普的《古玉探考》,与清代金石学家吴大澂的《古玉图考》;玉璧图案与法德天文学家的手绘月球图;民国《古玉图录初集》里的玉璧拓片,与郝量本人创作的日食图……
仿佛玉的材料、色泽,与人的加持,展览的每一系列当中都包含历史的痕迹与不同时空之间信息的对峙、融合。但若没有解释和导览,很难体会到作者的用心。“《辟雍》包含了三个时间点,1900、1938、1948,是有一条逻辑线索的。在知识的更新之外,我更留意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当中话语规则的转变和精神的沉淀。”
1948,指代的则是展览的结尾作品,也是对郝量最重要的一幅黑白影像。
当中的男子戴着遮阳帽,光着上身,手持导筒,那是1948年参加拍摄《内蒙人民的胜利》时的郝伟光。70年后,孙子郝量用珂罗版印刷爷爷的照片,也印下了一句结语:“时空的奇异纠缠,遥远之物的独一显现,虽远,犹如近在眼前。”
他把这作为对整件作品的回溯:“最后部分叫《渔父》。中国自古就有渔樵问答的传统。整件作品很重要的其实是讨论人的品德怎么锻造出来,世代变幻,总有不随时变的道理。”
这不是他第一次用到渔夫这一特定形象,在2018年的11米长卷《溪山无尽》中,同样有一位“天外”渔夫,只不过身着红袍,留着长长卷卷的须髯,长着外国人的皮囊。他特意将之与作品当中重要的理论指向、俄裔画家康定斯基呼应。在郝量看来,渔夫是置身历史之外的,他能把历史兴衰看得特别透,所以士人追求隐逸的精神世界。
在2019年初的一个艺术音频节目里,郝量感叹,中国做古代美术史大多还是学斋和鉴定式的,是文物性呈现,“很难做到复杂的学科交叉和文化比较。譬如很少去考虑作者身处的当时世界的心态,之后的心态,作品对当下的作用。古和今没有衔接。包括在中国做展览,大家讨论的还是真伪,画是真的假的?物质性太强,形而上的思维太弱了。我感觉我们最该学习的是怎么回馈当下,怎么把文物激活。”
而在郝量多年的绘画实践里,他最希望的就是找到一条中国文化隐性的现代性之路,激活古今之间的联接。
一度,他爱看志怪小说和历代笔记,喜欢描绘器官、骨骼、鬼怪式的面貌,生猛而刺激。“那时想表达的是个人情绪,属于年轻人的状态。现在我不想这么直接地表达,画里头藏着很多想法,同时我也有向正统学习的欲望。”
批评家朱朱评价:梳理郝量的工作方法,“考”和“变”贯穿了他的创作过程。
构思《潇湘八景》,他追溯古代文本里关于八景的来龙去脉。重构后的山水在古人“可行可望,可居可游”的標准下,显得离经叛道,但恰恰在当下是最合理最真实的现状。创作《此君》,他走访弇山园,发现这座精巧雅致的私人园林早成了充满游乐设施的人民公园,当年王世贞天天把门打开,给老百姓看——其实便是最早的人民公园的概念。古今的巧合、重合,充满意味。
《辟雍》这样的展览,对观者确乎存在门槛。“还是要看些背景资料,包括导览折页,它不是视觉化很强的作品。代入感不强,也不过分感染人。可能直观视觉上很干净,会觉得画得比较好看,图片挺漂亮,整个展览蛮素雅,但是核心的内容都不是这些。”郝量直言。对本次展览曲高和寡的情形,他工作之初就有了心理准备,“是求知音还是愉悦大众,早就想好了。”
他向往五代宋明以来的中国文人自由心境。外界将他归入“当代水墨”艺术家群体,他不以为然。
“古人提炼出来的画论,像三远(平远、高远、深远),也是教条。很多人都读董其昌,其实他开篇讲的是,对笔墨的了解要先熟后生,追求平淡天真。‘若能解脱绳束,便是透网鳞也。’最后你得成为‘脱网之鱼’。”
(参考资料:artnet报道《郝量:跟现实保持距离,有颗士人的心》,Boomear第六期)
人物周刊:用一个词或一句话形容自己的现状?
郝量:专注。
人物周刊:对你父母和他们的成长年代,你怎么看?你理解他们吗? 郝量:他们成长在变动最大的年代,生活中消耗太多,能正常过生活就不容易了,我理解他们。
人物周刊:对你影响最大的一个人、一本书,或者一部电影?
郝量:我爷爷郝伟光是老一代的电影人,解放前就在做这行,后来到了长春电影制片厂,“文革”结束后到了刚刚成立的峨影厂。他支持我喜欢国画,上小学时我就在群众艺术馆跟老师学。但爷爷对我最深的影响还是要有独立思辨的能力,不随大流。
书就太多了,很难讲哪一本。一定要说的话,本雅明的《迎向灵光消逝的年代》吧,帮我打破了时空的桎梏,也了解到权力在不同场域中对艺术的作用。
人物周刊:对我们的下一代,你有什么期待?
郝量:随心所欲而不逾矩。
人物周刊:对你所从事领域的前景怎么看?
郝量:我对当代艺术的未来充满了期待,肯定会更加丰富充实,又对中国画的前景非常担忧,愿意从事这件事并且有抱负的人会越来越少。
人物周刊:责任、权利和个人自由,你最看重哪个?
郝量:个人自由。
人物周刊:你珍视自己的哪种品质?最想改进的一个缺点是?
郝量:我珍视的是一直能在工作中保持专注,想改进的是自负。
人物周刊:最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哪方面?
郝量:和谈不拢的人一起吃饭。
人物周刊:在时代的前进中,你期待自己充当怎样的角色?
郝量:尽自己所能打破过往人们对中国画的认知局限,为后世传绝学。
人物周刊:现在的你,还有哪些不安和担忧?
郝量:主要是社會不同阶层和空间都存在的思维固化,审美的缺失和低下。不过最糟糕的还是环境吧。
获奖理由
他坚持以传统绢本为材质,受董其昌画论和西方现代主义浸染,有为艺术史恢复本真面貌的使命感。一本志怪笔记,一捆瘦竹,一块古玉,一个似乎被时光“腐蚀”的私家园林,都可能成为他创作的缘起。但细腻的工笔、中西意象的腾挪使用皆为手段与表象,内核则是通过古代物质与精神对当下产生的关照,探寻中国传统文化走向现代的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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