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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槐花的婆婆李冬香回家吃中午饭，背篓里背着柴禾，原本弯曲的腰就弯曲得更加的厉害。五月的南风带着湿润，带着芬芳，八面流传，五月的太阳带着炙热，带着亮丽，照耀四方。老人头上的白发闪着丝丝缕缕的光，衣衫上的汗水被南风舔噬，留下一圈一圈地图样的汗渍。皱纹层叠的脸原本满布着忧郁和愁苦，抬头看见儿媳，忧郁和愁苦立马被一层笑容遮掩：“槐儿，太阳晒人，站在那里做什么。”
老人满脸慈祥，语气里更是带着一种怜爱，只有孙槐花才能从慈祥和怜爱里觉出卑躬和讨好。老人六十多岁了，仍然把自己当成了主要劳动力，天天去公路工地修路，别人休息的时候，她就把推土机推出来的树根和藤条收拾起来，背回家当柴禾煮饭烧水。年纪轻轻的儿媳有时也跟着她一块修公路，可老人除了让儿媳做那点正活儿，别的什么都不让她做，担心她累着，晒着。在村里人的眼里，孙槐花不是伍家的儿媳，而是李冬香宠着惯着的女儿。
今天吃早饭的时候，孙槐花说她身上来了，老人就不让她去工地做活，在家休息，还交待不要做饭，不要喂猪，不要做任何的家务事情，全都留着她回来做。
禾场前那棵高大的紫槐花儿开得正艳，五月的薰风里荡漾着浓郁的芳香，分不出是紫槐的芬芳，还是从孙槐花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水味儿。半塘村家家户户禾场上都栽有几棵梨树或是桃树，春天开花，七月收桃，八月摘梨，一些人家把桃和梨拿到乡场去卖，变成钱，添补家用。唯独伍家的禾场上栽着一棵紫槐，听李冬香说，她来伍家做媳妇的时候，那棵紫槐就那么高，那么粗壮，枝叶婆娑，根茎虬结。也许，伍家人的祖宗喜欢看槐花的娇艳，闻槐花的芬芳吧，除此，再没有别的解释了。
此时，孙槐花却在想，没有这棵紫槐，他会不会来家里呢。这样想的时候，好看的脸面就飘飞起一片迷人的胭脂云。
“娘，我来做午饭，你做活还不累么。”孙槐花跟着婆婆进了灶屋。她自己都觉得这话说得有点多余。
李冬香一边忙着生火做饭，一边说：“饿了吧，一会儿饭就做好了。”那口气，好像饭做迟了对不起儿媳似的。
孙槐花要帮着淘米，老人不让，孙槐花要帮着洗菜，老人把她的手拨开：“坐那里看着娘给你做好吃的。”
孙槐花只觉得自己的手背像是被锯子锯了一下，生生的疼，抬起手，白嫩的手背有几道红红的划痕，问道：“娘，你手里拿的什么。”
孙槐花的话语里一半是抱怨，一半是撒娇。
李冬香有些发懵：“没有拿什么啊。”
孙槐花翻开婆婆的手掌，心里不由一阵颤栗，她看见了，婆婆的手掌里全是硬硬的老茧，一些老茧皲裂开来，就成了锯子一般。泪水填满了眼眶，孙槐花想说句什么的，话到嘴边又没有说出来。泪眼里她看见了他，伍少前，她的男人，老人的儿子，从禾场前的小路上急急走来。她说：“娘，中午煮饭多加一把米，弄点好菜，少前回来了。”
老人抬头对禾场看了一眼，脸上没有流露出多少惊喜，眼角却溢满了泪水，把米放进锅里，又从火炕上取了一块腊肉下来。
孙槐花看着男人，眼神滞迷，也没有显出多少高兴。伍少前却先开了口：“槐花，什么事啊，我才出去多久。”
孙槐花还是没有做声，眼瞳里又凭添了几分艾怨。老人一旁说：“要你回来你就回来，问什么。”
伍少前还在抱怨：“火车票没有买了，从票贩子那里花高价才弄到一张站票。”
孙槐花不答他的话，进房去了。伍少前跟进房，从口袋掏出一摞钞票，说：“这个月的工资。”
孙槐花没有接他递过来的钱，终于开口说话：“一个人在外面打工，要照顾好自己。”
伍少前把钱放进箱里，却不走，目光黏着孙槐花的身子就不松开，嘟哝说：“电话打得急，我还吓了一跳，以为家里出什么事了呢。”
孙槐花被男人盯得脸面羞红，心儿发跳，说：“要你回来，亏了你？”
伍少前的四方脸有些发黄，腰身像是抽去了筋骨，不由地就弯了下来。他真的弄不明白，女人这是玩的哪一出。
“槐儿，吃饭。”
婆婆手脚麻利，才一会，中午饭就办好了，有鱼有肉，还有孙槐花喜欢喝的槐花汤。
老人满脸的皱纹里堆满了笑：“中午随便吃点，晚上杀鸡。”
桌子上摆着两碗饭，孙槐花和伍少前各人端了一碗。用筷子一拨，下面还有两个油亮的荷包蛋。孙槐花抬头看了一眼婆婆，老人的饭碗里是早晨吃剩下的一点饭菜，就要把自己的荷包蛋给婆婆，老人早有防备，把碗往怀里一藏，说：“少前坐了一晚上的火车，该吃荷包蛋。你当然也该吃荷包蛋的，荷包蛋补身子。”
孙槐花知道再说什么都没有用，只得掺和着泪水把荷包蛋吃了，说：“下午我去修路。”
老人说：“要修路也是少前去。你不能去的。大男人，晚上坐火車累什么。”过后，老人喃喃道，“国庆节要通车，只有五个月时间，工程还有一小半没完成，村主任火气可大了，开口就骂人，哪家少出了修路的义务工，一个工交三百块钱，一文不能少。”
孙槐花就说：“我去，少前也去。给自己修路，还算义务工出多出少啊。”
老人仍是坚持说：“你不去，少前去。”
这个家，老人说了算。伍少前有些无可奈何地对孙槐花说：“娘要你在家，你就在家，我一会儿就回来。”
孙槐花要收拾碗筷，老人还是不让，匆匆把碗筷收拾好，带着儿子修路去了。
孙槐花无所事事，站在紫槐树下，时而看了看村外山脚的修路工地，时而又抬起头来，看着满树开得正艳的紫槐，心里却是像悬着的吊桶，七上八下。婆婆是何等精明之人，自己突然要她儿子回来，她会不会心生疑窦。
四年前，伍少前把孙槐花带进这个家，孙槐花就喜欢上这个家了。说得直白一点，她是喜欢上这个婆婆了。孙槐花的娘家在另外的一个省，也是山区，贫穷落后也就罢了，父母还重男轻女，一口气生了三个女儿，第四个才是儿子。家里穷，日子过得捉襟见肘，超生罚款接二连三，三个女儿成了那个家的累赘，也成了父母的出气筒，非打既骂，苦活累活有的做。她是孙家的长女，更加没有好日子过，十六岁，就跟在村里一群年轻人的后面，到城里打工去了。 走进这个家，才知道什么是母爱，什么是家的温暖，像是浸润在蜜罐里了。
结婚之后，小两口在家里住了一个月，才相邀着去城里打工。那一年，孙槐花都在回味婆婆对自己的疼，对自己的爱。她对伍少前说：“你娘比我的亲娘好。”
伍少前脸上透着得意：“你才啃着甘蔗尾巴，哪尝到真正的甜。”
孙槐花好看的脸上荡漾着甜蜜和幸福，说：“这就够了。”
这年刚进腊月，婆婆就开始打电话，问他们什么时候回家过年，她把过年的物资都准备好了。孙槐花撒娇说：“我就想天天在家陪着娘，不出去打工就好。”
李冬香说：“肯定有那一天的么，你急的哪样。”
孙槐花把这话学说给伍少前听，伍少前说：“我娘说的话你不懂么，生了孩子，她就不会让你出来打工了。”
孙槐花原本长得漂亮，脸上飘飞着一缕娇羞，那漂亮就又多了几分妩媚。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两个宝贝盼回家，餐餐鱼呀，肉呀不断，还茶上手，饭上手。老人说：“你们回家的任务就是吃，就是睡。”
在城里打工虽是挣得几个钱，苦啊，累啊，还没有好的吃，还没有好的睡。孙槐花真的就放开肚皮吃，天黑上床睡觉，第二天早晨太阳不晒屁股不起来。
不觉地，孙槐花还是发现了问题，什么问题呢，又说不上，只是觉得婆婆的眼神总爱往自己的腹部瞅。开始的时候，孙槐花以为自己吃多了，长胖了，吃饭的时候，婆婆再往自己碗里搛好菜，就说：“娘，我再要吃，就成胖子了，腰身有水桶粗，那多难看啊。”
老人还是不停地把好菜往她碗里搛，饭碗上面堆得像小山：“敞开肚皮吃，长胖了才好。”
除夕那天早早吃过团年饭，小两口洗了，端坐在电视机前等着看春节晚会，孙槐花知道，一会儿婆婆就会把早准备好的糖果花生之类的吃食端上来。小两口回来这几天，婆婆总是个忙，还没认真跟儿子儿媳说白话呢，守岁，看晚会，也正是一家人围坐一块拉拉家常的好时光。没有想到，老人却是赶着他们去睡觉：“明天大年初一要早起开门接财神。这是我们半塘村的习俗。不早睡，明天怎么起得了早床。”
看看窗外，天还没断黑，谁家才刚刚开始燃放吃团年饭的鞭炮。孙槐花有些不愿意，老人一手抓一个，拽进房，哐当一声就把房门扣上了。
伍少前一脸的坏笑，说：“你以为娘真的要我们睡觉啊。”
孙槐花知道伍少前说的什么，瓜子脸儿泛起一缕红晕，嗔他说：“回来的这些日子，没一天夜里不要，还喂不饱。”
这样说的时候，已经宽衣解带躺下了。其实，她自己也喂不饱。二十几岁，对那个事同样乐此不疲。
做过，孙槐花听听外面没有了声响，轻轻说：“娘睡了，我们去看春节晚会吧。”
伍少前说：“才不呢，娘在外面听壁脚，看我们做得卖力不卖力。”
孙槐花的脸刷地红到了耳根，惊诧说：“你怎么知道娘在外面听壁脚？”
“我娘说，要是我们认真做，怎么一年了也不见你的肚子大起来。”
孙槐花恍然大悟：“怪不得娘总是瞅我的腹部。”
“我娘想抱孙子。”
孙槐花就不做声了。还在谈爱的时候，伍少前就对她说过，他娘生他之前，还生了两个哥哥，一个姐姐，都在三岁的时候夭折了，他出生之后，他娘他爹那个担心，怕他也跟哥哥姐姐一样过不了三岁，稍有头痛脑热，感冒咳嗽，就抱着他往医院跑。这还不算，他们还请来算命的给他算命排八字，算命的说他命大，要给他在菩萨面前许愿心，不然，非找他的哥哥姐姐去不可。他父亲就去了高堂山寺庙，请法术高超的老尼姑许愿做法事，保佑儿子平平安安长大成人。不曾料到，下山的路上，没踩稳脚下的石级，摔下陡峭的岩壁，脑袋被摔成了烂冬瓜，父亲抓着母亲的手，才说出：“给儿子找个继父吧。”就没气了。
“我娘没有改嫁，担心给我找了个继父受气。我娘把我养大成人吃了多大的苦，受了多少累啊。她没有别的要求，就希望儿媳给她得个孙，孙子孙女她都喜欢，不像我的岳父岳母，儿子是个宝，女儿是棵草。”
孙槐花的眼里漂起了泪花儿，心里想，婆婆的命苦，这一点要求，怎么都得给婆婆完成才对得起她老人家，嘴里却说：“这是急得来的么。”
“急不来，我们也得做给娘看。”
孙槐花红着脸说：“有能耐你就上来，把床板弄出响动。”
伍少前高兴得又爬上了她的身子，孙槐花一边迎合着他，嘴里说：“真是个怪了，怎么就怀不上呢。”
大汗淋漓，筋疲力盡。孙槐花突然就觉得，从今往后，做这事不再仅仅只是享受男欢女爱的琼浆玉液，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为婆婆造孙，婆婆太好，不造个人儿出来，实在对不起她老人家。
灶屋有锅铲碗筷响，伍少前得意地说：“累了吧，等会儿吃夜宵补身子。”
孙槐花却是搂着男人说：“明年过年，一定要抱着孩子回家见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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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孙槐花一直在提心吊胆中过日子，下身一热，眼泪就出来了，她知道这个月又没有怀上。眼见着春节就到了，自己的肚子还是没有大起来，脸上愁容密布，一句话在心里说了一遍又一遍：“什么原因啊？”
伍少前说：“我已经尽力了，再要我做，白天别上班了。”
孙槐花就疑神疑鬼起来，偷偷去医院做检查，医生的眼睛盯得她浑身发毛，说出的话虽是让她脸红，却也让她高兴得不行。
医生说：“这样一片好田地，半瘪的种子落下去都要发芽。”
孙槐花急急地问：“结婚快三年了，怎么就不怀孩子。”
医生说得肯定：“是你男人的问题。”
孙槐花把这个话对伍少前说了，伍少前受了莫大的侮辱一样，像一只格斗的公鸡，梗着脖子说：“屁话，我怎么会有问题。” 伍少前长得牛高马大，浑身透着英俊之气，夜里做那个事也十分的威猛，孙槐花还真不相信问题出在他身上，说：“可是，医生的确是那样说的。去检查一下，没问题当然更好，有问题，就看医生吃药，不然回家怎么对娘交待。”过后，她就信信满满地说，“多大的城市，多好的大医院，如今的科学又这样发达，还担心有病治不了。”
两人去了医院。问题果然出在伍少前身上，医生说得十分的肯定：“这病没有药治，去哪个城市，去哪家医院，都是无能为力的。”
伍少前哭了，哭得悲悲切切，哭得地动山摇。十八岁那年，伍少前高中毕业，可他没有像别的同学那样走进高考的考场，决然地离开了学校，打工去了。母亲把自己养大成人不容易，送自己读书更不容易，现在，他就一个心愿，挣钱，让苦了一辈子，累了一辈子的母亲过上好日子。他去了一家化工厂，还选了挣钱最多的化冶车间。他记得十分清楚，走进化冶车间的时候，那些戴着大口罩的工人都把眼睛盯着他。看不到他们的面部表情，但能看见他们的眼睛都瞪得特别的大，眼神里透着惊愕。年底，当他高兴地从老板手里拿到厚厚一摞钞票的时候，一个老工人却是悄悄地问他：“你怎么来这里上班？”
他觉得奇怪：“我怎么不能来这里上班了？”
“没看见我们都是四五十岁的人么？”
“来这里上班跟年龄有什么相干？”
“我们都是有儿有女有家室的人，你有么？”
“我才十八岁，哪能有儿有女有家室。”伍少前一头的雾水，等着他说出下文来。
“当时招工的人没对你说？”
“说什么？他们说招到我这样年轻力壮的好劳力，还有文化，高兴还来不及。”
“他们真该遭雷劈。快走吧，在这里上班，对生育有影响。”
厄运果真就落到头上了。伍少前哭得凄凄楚楚，对孙槐花说：“我们离婚吧。”
孙槐花当然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但她没有离他而去，说：“不要悲观失望，说不定就有奇迹发生呢。”她离不开婆婆，她离不开伍少前，婆婆是天底下最好的婆婆，男人也是知疼知爱的好男人。
这一年，伍少前没少吃药，夜里，小两口也没少做功课，只是，奇迹并没有发生。春节前小两口回家，婆婆的眼睛当然要往她的腹部瞅，过后，又顿顿鱼呀肉的做了他们吃，同样，天没断黑就会赶着他们去睡觉。老人盼望孙子的急切已不再仅仅只是流露在多皱的脸面，言语也说得很直白：“你们只别图着乐，要给我弄个孙子出来。麻雀穿草鞋，一代传一代。日后我见你爹爹去才有个交待。再说了，我老了，有你们，你们老了，靠谁。看看村里几个行动不便的五保老人吧，国家的政策好，月月给他们钱，可钱当不得饭吃，还要人买来米，还要人做成饭，上面说办养老院，却是一句话，他们见着人眼里含一泡泪水，说的一句同样的话，怎么还不死。”
后来，婆婆的急切和盼眼欲穿就变成了一种忧郁和愁苦，填满了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看孙槐花的眼神，除了母性的慈祥和怜爱，还掩藏着一种疚歉和讨好。每每与婆婆的眼神相遇，孙槐花的心里就有一种隐隐的痛，一种碎了的感觉。她知道伍少前已经把不怀孩子的原因对娘说了，老人现在又多了一种担心，花朵朵般年轻漂亮的儿媳妇，不定什么时候就飞入别人家了。
半塘村跟孙槐花的老家一样，平时冷冷清清，到了腊月，就有了鞭炮炸响，有了欢声笑语，在外打工的年轻人，急着往家里赶，也带回了天南海北的风情和习俗，使得偏僻的山村有了别样的年味儿。过了年，年轻人又都相继走了，像是候鸟，山村里这个家，留不住他们，远方的城市才是他们梦圆的去处。留在家里的老人和孩子，就又盼望着下一个过年的日子。
正月初五，伍少前说要去镇子上买车票：“村里的年轻人大都走了，我娘把我們的行礼也准备好了。”
孙槐花却说：“你去吧，我想在家里待些日子，陪陪娘，还要帮着村里修修公路，公路修好了，日后打工回来，在镇子上下车就不用走那五公里坑坑洼洼的山路了。”
李冬香看了儿媳一眼，过后就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说：“也好，在家休息几个月，娘给你办好吃的，让少前一个人去打工吧。”
老人的眼里除了慈祥，还夹杂着许多别样的东西，与老人的眼神相遇，铁石心肠也得软下来，化成水。孙槐花说：“娘，我知道你一个人在家寂寞，把村里的公路修好，我还是留在家里，种田种地，喂猪喂鸡，少前挣钱家里就够用了。”
腊月孙槐花和伍少前回来的时候，半塘村开了个群众大会，乡领导从县里弄到了钱，要把半塘村的公路修通。不过，乡领导又说，县里弄来的钱不够，村里家家户户还得出点义务工。大伙当然乐意，修公路，是半塘村群众多少年的愿望。修路工程队的推土机轰鸣，人们就都自觉自愿地走上了修路工地。风雨无阻，热火朝天。
那天吃过晚饭，孙槐花给伍少前打了个电话，说了许多温存的话，叮咐伍少前要照顾好自己，不要记挂家里，过后就准备睡觉，李冬香一旁说：“槐儿，今天跟娘睡，好么？”
孙槐花不假思索地道：“当然好。”也许，老人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吧。
一老一少躺在床上，老人却哭了起来，孙槐花有些不知所措：“娘，有话你就说吧，别哭啊。”
老人说：“槐儿，我真的很喜欢你的。”
“我也喜欢娘。”这是孙槐花的心里话，婆婆把自己当女儿一样，她也把婆婆当自己的亲娘了。
“我舍不得你走，可是，又不忍心留着你。”
孙槐花浑身一阵颤栗，说：“我不会离开这个家的。”不知道怎么的，她也哭了，泪眼婆娑，“少前也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我对他说，我们就这么过。”
老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还是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我老了，有你们，日后你们老了呢。我不放心的啊。”
李冬香把孙槐花搂得更紧了，泪水一滴一滴流淌下来，染湿了孙槐花的脸面。孙槐花除了感受到老人的怦怦心跳，她还感受到老人浑身在一阵一阵颤抖。她的浑身也不由颤抖起来，心里说：“娘啊，我知道你想的什么。” 3
这天下午，伍少前三步一回头地跟着娘修路去了，孙槐花的心里却是慌乱得不行，因为那个人，把男人叫回来，下一步该怎么走，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站在禾场前高大如棚的紫槐树下。紫槐的芬芳在五月的蕙风里更加的浓郁，花影里的孙槐花也变得更加的光彩照人。她自己都觉得好笑，农民，男人还常年不在家，怎么就把自己弄成这样花枝招展。
站了一阵，胡思乱想了一阵，孙槐花就开始做晚饭。杀了一只鸡，还煮了腊肉，天黑的时候母子俩收工回来，看见桌子上的饭和菜，老人就责备起来：“槐儿，叫你在家好好歇着，怎么不听话。”
孙槐花不说话，把一条鸡腿往婆婆碗里搛，另一条鸡腿搛进了男人碗里。老人却把鸡腿搛进孙槐花的碗里，说：“两条鸡腿，槐儿和少前各人吃一条。”
伍少前也不推让，把鸡腿吃了，孙槐花就把婆婆搛在自己碗里的鸡腿给了他，还往他碗里夹了许多的鸡肉和腊肉。她的心里涌起一种别样的情愫，说不出是苦楚还是委屈。
吃过饭，老人催孙槐花说：“少前坐了一晚上的火车，又修了一天公路，累了，洗了你们去睡吧。”
孙槐花给伍少前倒了水，让他先洗，然后自己才洗。伍少前有些迫不及待的样子，孙槐花洗澡他也不肯出去。她就不避他，脱衣服的时候，伍少前就叫了起来：“来身上了你叫我回来做什么。”他看见一团染着洇红的卫生纸掉了下来。
孙槐花却是说：“再忙也是白忙活，落下的种子不发芽，什么时候回来还不一个样。”
有棱有角的四方脸成了霜打的茄子，高大的身子也不由萎缩下来，就连嘴里的抱怨也没了底气：“一来一回，一个月的工钱送给火车上了。我明天就回厂里去。”
孙槐花又有些于心不忍，说：“睡吧，回来了就安安心心待几天，我给你做好吃的。”
伍少前就睡了，却是怎么都睡不着，刚才她说的那话他还没有想透呢。
孙槐花伸过手，把他搂在怀里，安慰说：“过几天身子干净了，给你喂饱，你就去打工。”
伍少前一阵才说：“槐花，我还是那句话，离婚吧，你年轻，又漂亮，会找到疼你爱你的好男人的。”
孙槐花就把他搂得更紧了，柔柔地说：“你赶我我都不会离开这个家的。”
伍少前就不再说那个话了，他的心里在淌血，那些黑心的人，遭雷劈，吃枪子儿，为了赚钱，开黑心厂，自己才遭受这样的灾难啊。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饭菜已经做好，李冬香还在不停地忙这忙那，孙槐花说：“娘，今天你在家休息，我跟少前一块去修路。”
李冬香说：“别多话，在家好好歇着，我和少前去修路。”
伍少前还是嘀咕的那句话：“没事，把我叫回来做什么，耽误一天就百多块钱呢。”
老人的脸就板了起来：“没良心的家伙，槐花想你，娘也想你。”
吃过早饭，老人带着儿子修路去了，孙槐花有些神不守舍地站在禾场前的紫槐树下发呆。远山葱浓，蓝天旷远，五月的风儿摇晃着高大的槐树，时不时就有紫红的花瓣落下。孙槐花无所事事地伸手拾起几片花瓣，思绪却有些信马由缰。她想起他来，他有好些天没来看槐花了。
伍少前修了四天公路，在家休息了两天，那两天孙槐花也没去修路，在家陪他，给他做好吃的。第七天天刚麻麻亮，孙槐花就把他叫起床了：“早点去乡场，不然清早六点那趟去火车站的中巴车就赶不上了。”
李冬香已经把早饭做好，鸡肉，腊肉，还有两个荷包蛋。老人站在一旁看着儿子吃饭，眼里却有些雾雾淖淖：“到厂子了就打个电话回来，别让娘挂记着。”
孙槐花說：“别把钱攒着舍不得用，饭要吃饱，吃好。我不在身边，要照顾好自己。”孙槐花的眼里也有了雾雾淖淖。
伍少前背着行囊依依不舍地走了，一路还在抱怨着同样的话：“没事，把我叫回来做什么。”
孙槐花和婆婆并排站在禾场前，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禾场外面的小路，眼里的雾雾淖淖就变成了豆粒般的泪水，啪哒一声掉下来。
送走男人，孙槐花又嚷着要去修公路。老人还是不让：“身子才干净几天，少前又不知道饱足，夜里哪睡好。安心在家休息，我们家的义务工早就超过了。”
孙槐花说：“在家没事也憋得慌呢。”
李冬香就不再做声，扛着锄头前面走了。孙槐花跟在老人的后面，她突然发现，老人的背驼得更加的厉害，头发白得更多了，心疼地说：“娘，你太累了啊，要不你休息几天吧。”
老人说：“儿子听话，儿媳懂事，高兴都来不及，累也就不累了。”
半塘村群众修路的积极性高，太阳还没有升起来，怡溪滩上淡淡的晨雾还没有散去，修路工地已是一片忙碌的景象。推土机的大铁铲把高高低低的山丘削平，挖土机把渣土装上渣土车，渣土车就在刚刚推平的公路上奔驰着。机械化施工，半塘村的群众只在公路两旁挖水沟，砌保坎，做一些辅助性的劳动，别的就帮不上多少忙了。
孙槐花一眼就看见了他，那个长得十分标致的名叫刘生林的年轻人，他是修路工程队的技术员。孙槐花一直想不透，不过三十多岁吧，怎么有那么大的能耐，工程队的大小事情都得他说了算，那些大大小小的机械，也全都听他的指挥。村里群众来修路，也都要听他的安排，他说做什么，大家就做什么，他说怎么做，人们也都乖乖地听着。养儿要读书，肚子里读有书，才有那么大的本领啊。只是，从认识他的第一天起，她就发现他的眉头总是拧着，从没有舒展过，像有不可告人的重重心思藏在心里。后来，她就想，一条几公里长的崎岖山路，要变成一条能跑汽车的大道，还要架一座水泥桥，肩头的责任该有多重。
当然，孙槐花还能感受得到，刘生林对自己特别的好。她去修路，他总是想着法子跟她说说话，或是照顾她一点轻松的活儿。比如收拾路面的垃圾，或是烧烧茶水。她还发现，跟她说话的时候，他的拧着的眉头会难得地散开，眼里有一种光亮，脸上流露出一丝笑来。 今天，孙槐花看见他，脸不由地有些发红，心也狂跳得特别的厉害。刘生林正跟一个推土机师傅交待什么，推土机师傅频频点着头，过后就开着推土机到前面的坡道上推土去了。孙槐花鼓足勇气走了过去，说：“几天没去我家看紫槐了啊。”
跟往常一样，刘生林的眉头散开，脸上挂起了难得的笑，却是说：“你男人不是回来了么，今天怎么没看见他来修路？”
“在家休息呢。他要你下午去家里一趟。”说这话的时候，孙槐花的牙齿在打架，心都差点蹦出来了。
“有事么？”
“听说是商量立碑的事。”
刘生林曾经听半塘村村主任说过，公路修好，村里一些在外打工的年轻人要凑钱在公路旁边立一块感恩碑。怎么说这对工程队都是一个肯定啊，说：“下午要能抽出时间，一定去。”
认识孙槐花，纯属偶然。今年正月，县路桥公司领导派刘生林带着几台机械设备和一干人到半塘来修这条公路，领导交待：“也不是什么重大的工程，不过几公里村路。把几座小山坡推平，再在小溪上架一座水泥桥，就成了。国庆节通车，问题不大的吧。”过后，公司领导还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年轻人，先从小工程做起，锻炼锻炼，日后才能当大任。”
过了年，刘生林就带着施工队下来了。把人员安顿好，他就匆匆往乡场外面那条小路走去。纸上谈兵不行，得先去现场看看，心里才有底。
走出乡场，刘生林觉出了一种城里不曾有的感觉，山峦，小河，木屋，炊烟，还有鸡鸣狗叫，都是那么的新鲜，那么的富有生气。十个月，这条山间小路将在自己的手里变成一条能跑汽车的公路，山里的农民群众进进出出从此结束两脚丈量崎岖山路的历史，怎么说都有一种成就感。
不经意，刘生林就看见了路旁边的山岗上有一团一团开得正艳的花儿，金黄一片。这在城里也是见不着的，公园里正月开的山茶花，红色，星星点点，绝没有满山遍野盛开得这般热烈，装点着青山绿水，别是一种情趣。
刘生林突然就想起城里的那个家来，那个家原本是美满的，幸福的，可是，妻生了儿子之后，他对那个家就生出了厌恶，说的白一点，他是对女人和那个小孩生出了厌恶，他不想见到他们母子俩，已经两年了，能不回那个家，他是决不会回去的。
浓郁的芳香，氤氲在正月微微的清风里。刘生林想去采撷一束花儿，紧走几步，他就看见了她，虽然是个背影，却让他十分的惊诧了，那穿着，那走路的步子，不是乡下的女人能学得来，一定是城里来半塘走亲戚的吧。正月，乡间的小路时不时有花影儿闪过，也是常有的事，乡下人也有城里的亲朋好友嘛。
也许，是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她回过头来，他就更加的惊愕了，这女人不但衣着跟农村女人不一样，长得还特别的漂亮。
紧走几步，他问：“你去半塘？”
“是的。”孙槐花的眼睛也有些发亮，多么标致的年轻小伙，戴着一副眼镜，又显出了他的少年老成。只是，他的眉头是拧着的，像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
“走亲戚？”
“不是。”
刘生林的眼睛就瞪得更大：“你是半塘村人？”
“是的。你是谁？”
“修路工程队的技术员。”
“给我们半塘村修公路的工程队？”孙槐花更是吃惊了，技术员，这么年轻啊，嘴里说：“半塘村的群众盼这条公路眼睛都盼穿了。”
“国庆节通车，你们就不用靠着两脚走这样的盘山小路了。”
“那么快？”
“当然，机械化施工。”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孙槐花。”
“这名好听，也好记。”
“你呢？”
“刘生林。”
孙槐花却是说不出他这名好还是不好，笑着说：“你娘一定只生你一个儿子，就希望你日后多子多孙吧。”
刘生林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忧，眉头也拧得更紧，就把话题扯一旁去了：“山坡上开的什么花，才正月，就满山遍野的。跟别的花儿还不一样，不是红色，也不是白色，满眼金黄。”
孙槐花笑着道：“城里人，农村许多的事情都是不知道的吧，山苍子，就这个时候开花。”
年轻人一块，有说不完的话，不知不觉，就到孙槐花的家门前了。李冬香听说年轻小伙是给半塘村修公路的技术员，特别的热情，办了一桌子好饭好菜，留着吃了晚饭才让他回去。
孙槐花把刘生林送到禾场前，说：“我家最好找了，全村就我家禾场前有一棵老槐树，三月开花，九月才谢。”孙槐花笑起来，那脸也像花儿一样了。
刘生林记住了孙槐花的话，也记住了这个漂亮的女人，他还把孙槐花的话当成了去她家的借口：“我是来看槐花的。”
孙槐花的俏脸儿有些发红，对着他笑。刘生林的脸也不由地红了，说：“我是来看紫槐的。”
孙槐花嗔他说：“看槐花就不行了？”
刘生林就不再说话。在青山如烟，寂寂封音的偏远山村，老槐树举着一树的紫艳，别是一种风景。可他的确还不仅仅对这树紫槐感兴趣，他想不透，村里的年轻人都去城里打工，她怎么就不去打工呢。脸面红润，体态丰盈，两眼清纯，认真看，虽是带一丝愁容，却不是有病的样子。想不透就不想，没事的时候，他就不由自己地来到老槐树下，嘴里说是看一树的槐花，眼睛却是盯着面前的女人，拧着的眉头也会渐渐地散开。孙槐花猜想，他心里装着什么不顺的事，见着自己，一时又忘却了吧。不由地就暗自高兴起来。
下午，孙槐花又说不去修路了，李冬香想说什么的，却没有说出来，只是伸手拍了拍落在她身上的紫槐花瓣，就匆匆走了。
看着婆婆的背影消失在村口的小路，孫槐花的心里除了生出的隐隐的企盼，还有一种碎了的感觉，站在紫槐树下，眼睛不时地盯着村前的小路。 不多一会儿，刘生林匆匆从村口走来，她的带着愁容和焦虑的脸面就又换成了迷人的笑，迎着他说：“来了？”
“上午你对我说，刚才你婆婆又对我说的同样的话，能不来么。”
孙槐花浑身不由一阵哆嗦，眼里的泪水差点就要掉下来。花衫儿一闪，转身进屋去了，留下一缕迷人的芬芳。
刘生林跟在她的身后进了屋，并没有看见伍少前，正要说什么，孙槐花却是哐当一声把门关上了，说：“少前去舅舅家了，明天才回。”
上了床，两人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做任何的准备功课，直奔主题而去。孙槐花这时想的是怀孩子，婆婆脸上的愁苦才得散去，这个家也才像个家。当然，她还听说了，女人身子干净后的几天，怀孩子的机率最大。刘生林却是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劲也使得特别的大，像是跟身子下面的女人有刻骨的仇恨，没有半点男欢女爱时的温柔和缠绵，过后，眼角就溢出了两行泪水，啪哒一声掉在她胸口的乳沟里。孙槐花除了惊吓，就是疑窦，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
从头至尾，刘生林没有说一句话。孙槐花鼓足勇气，想说什么的，还没说出口呢，他却走了，头也不回。孙槐花追着他的背影说：“你要是不情愿，往后就不要再来了。”这样说的时候，眼泪就出来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要流泪，只觉得委屈得不行，说，“立碑的钱，我们家出。你们做了好事，就得世世代代记着。”孙槐花已经泣不成声了。
4
不经意间，李冬香像是又苍老了许多，走路还有点蹒跚。这些日子，孙槐花还发现了一个秘密，睡觉的时候，常常听到隔壁婆婆房里有轻轻地说话声，孙槐花十分的奇怪了，婆婆跟谁说话啊，从壁板缝瞅过去，婆婆跪在床头，两手合十，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床前的柜上摆着糖果，一束高香燃烧着，青烟缠绕。孙槐花心里好一阵疼痛，眼泪又不由地出来了，她知道老人为什么要那样。
这还不算，老人对孙槐花更加的体贴入微，问寒问暖，餐餐茶上手，饭上手。孙槐花凄凄地说：“娘，你别这样啊。”
老人不说话，只是飞快地瞅了孙槐花一眼，但她不是瞅她的脸面，目光在她的腹部流连。
孙槐花当然会想起那天的事，浑身不由一阵颤抖，无话找话地说：“少前又出去一个月了。”
老人多皱的脸上就有了许多的对儿子的思念，喃喃说：“我儿在外面打工，娘也照看不到了啊。”
“我对少前说了，要好好照顾自己，别让娘挂记着。”孙槐花过后说，“下次回来，公路就修通了，不用走那几公里山路，可以坐车呢。”
老人说：“乡里领导说了，国庆节要召开通车庆祝大会，乡里和县里的小车要开到半塘村来。”
孙槐花就不做声了，她是想起刘生林来，那次后，再没来家里了，想去找他，又不敢，想想当时的那个样子，肯定不会再理采自己了吧。
委屈的泪水又要从眼里溢出，突然，口袋里的手机就响起来，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孙槐花只喂了一声，脸面就变得惨白，身子也随着哆嗦起来。
把手机放进口袋，孙槐花一边匆匆去房里收拾衣服，一边对婆婆说：“少前打电话来，要我去他那里。”
老人问：“什么事，这么急。”
孙槐花没有回答婆婆的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儿媳慌慌张张的样子，老人不由心生疑虑，拿起摆在柜子上的电话。她有儿子的手机号码。可是，传过来的是一句千遍一律的话：你好，手机无法接通。这让老人心急如焚，下午她没有去工地做活，一步不离地守在电话机旁。只是，一个下午电话机却是静静地摆在柜子上面，情急中，只得给孙槐花打电话，孙槐花正在车上，说：“少前好啊。”
老人分明听到，电话里除了火车轮子的哐当声，还有儿媳的饮泣声，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儿啊，你可别吓我。”
那几天，老人早早地去工地做活儿，跟往常一样，皱纹密布的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可她的眼睛却是不停地往乡场那边张望。人们当然不知道老人心里想的什么，问：“槐花这几天怎么没来修路？”
“去娘家了。”
“你把槐花当女儿一样疼着，宠着，槐花什么时候给你得个孙啊？”
“我家少前前不久不是回来了么，算日月，明年二三月我就要抱孙子了。”老人这话说得平静如水，却是把头扭向一旁，五月的阳光照在花白的头发上，还照着眼里愁苦的泪水。
“喜欢孙子还是喜欢孙女？”
“孙子孙女都是我儿子的骨肉血脉，都是我儿子儿媳日后老了的依靠，我都打心里喜欢。没看见村里刘爷爷和李奶奶么，国家好啊，每个月给他们三百块钱，吃饭是没问题了，可是，还得要人去买来米做成饭吧。”
“老人家，不要在这里修沟渠了，去给大家烧点茶水。天热，都口渴了。”
刘生林什么时候来到面前，对李冬香这么说。李冬香多皱的脸上立马堆起了笑容，问道：“刘技术员，怎么不去我家看槐花啊。”
“工地上不是很忙的么。”刘生林还想说什么的，却没有说出来，转身走了。
李冬香跟在他的身后说：“我家槐花过几天就会来修路的。”
“听你们村主任说，你家的义务工早就超过了。”
“我家槐花说，给自己修路，不算那个什么义务工。她去娘家有事，不然，不会不来修路的。”老人的脸上全是讨好的笑，“有时间，就去我家玩，我办好吃的给你吃。”
5
孙槐花是那天半夜的时候回来的，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李冬香儿呀儿呀地叫个不停，过后就着急地问：“少前好么？”
“好。”
“打他的手机怎么不通？”
“他換手机号码了。”
“把新号码给我，我要给我儿子打电话。”
“他出国了。” “出国是什么意思。”
“出国就是去外国。少前说，去外国做活钱多。挣够钱他就回来。”
老人还要问什么，孙槐花却说：“娘，坐车累啊，我想睡觉。”
老人说：“还没问你吃晚饭了没有，我这就给你做饭去。”
“不用。我是坐大巴车回来的，路途中停车让我们买东西吃了。”
这样说的时候，孙槐花就进房去了，关上房门，把那个背回来的包袱抱在怀里悲悲凄凄哭起来。包袱里面装着伍少前的骨灰盒。
那天是星期天，厂子休息，伍少前和几个同伴相邀着去城郊山地公园玩，从一座水库旁边过的时候，伍少前跳进水库救一个落水的小女孩，小女孩救上来了，他自己却被淹死了。孙槐花心里淌血啊，可是，她还得把悲痛埋在心底，强做笑脸，瞒着婆婆，不然，老人真会出事的。
婆媳俩把日子一天一天地往前过，老人的心里除了一种企盼，还掺杂着一种狐疑，一种忧郁，不时地叨念说：“出国就不能给家里打电话的么？”
“少前对我说了，出国的这些日子，他不会给家里打电话，要我们放心好了。”当着婆婆的面，孙槐花的脸面像是花儿一般，撒娇说，“娘，这些年我是被你宠坏了啊，你说，给你做女儿好呢，还是做儿媳好。”
老人脸上的狐疑也暂时得以散去，连连说：“又做娘的女儿，又做娘的儿媳。两样，我都要。”
孙槐花说：“好，两样我都占了，才好在娘面前撒娇呢。”
八月的一天早晨，李冬香把饭菜做好，叫孙槐花吃饭，自己喂猪去了，嘴里说：“其实，上工也不用那么急的么，每天去修路工地，就你第一个早。”
孙槐花没有回老人的话，每天早早去修路工地的，不是自己，而是婆婆，村主任还表扬她呢，村里要是评修路的模范，非她莫属了。
端起饭碗的时候，孙槐花感觉胸口有些烦闷，后来就觉得一阵眩晕，哇地一声吐起来。李冬香是听到这一声“哇”了，赶紧跑过来：“槐儿，你怎么了？”
孙槐花紧锁眉头，一脸痛苦：“闻着饭菜的味儿，我怎么就想吐啊。”话没说完，又抑止不住吐起来。
老人只是愣了愣，脸上的皱纹就绽开成一朵大秋菊了，紧紧地把孙槐花搂在了怀里：“我的儿，你有喜了。”
孙槐花开始还怔着，后来就哭起来，凄凄楚楚，眼泪像决堤的坝水。她记起来了，已经三个月没来身上了。算一算，刘生林来家里也有三个月了。
“平平安安把我的孙子生下来，娘做牛做马报答你。”
花白的头发，愁苦的脸面，孙槐花却分明看见，老人的眼里充满了期待和憧憬。她的心也被一种情愫填得满满的了。儿时，看到别的小孩依偎在母亲的怀里，那个幸福，那个甜蜜，她就想着自己的命有多苦，没有在母亲怀里撒娇的时候，就连母亲身上的那股汗味儿也没能嗅一嗅。没有想到的，做了人家的儿媳，这一切却都得到了。
我的善良的婆婆啊，我的勤劳的婆婆啊，我的苦命的婆婆啊。孙槐花抬起头来，像是看不够似地盯着老人，她想说一句什么的，可是，说出来的却是：“我给少前打个电话，让他也高兴高兴。”
李冬香浑身不由打了个哆嗦，说话的口气却变得十分的平静：“儿呀，你不用瞒我，儿子不在了，可我有孙子了，我八十岁的时候，我孙子就十多岁了，能给我烧茶煮饭了，我就不会像村里几个五保老人那样，饭菜弄不进口，就想死。把孩子生下来，你就走，耽误了你几年，不能再耽误你了。”
孙槐花一声凄凄地哭喊：“娘啊，我不走，我要把我和少前的孩子养大，还要送孩子读大学，培养成有用的人，日后不像少前那样离乡背井去打工，做苦活累活，还受人家欺骗。”
老人把孙槐花搂得更紧了：“我的儿，你比我的亲女儿还亲。好好在家休息，我做活儿养活你。”
“不，我这就去修路。你在家给我办好吃的，我最喜欢吃娘办的饭菜了。”
“那我们一块去修路吧。我槐儿给我怀孙子了，我高兴啊。”
李冬香的脸上，曾经的忧愁散去，层层叠叠的皱纹张扬着，像是一朵绽开的秋菊，孙槐花也一样，俏脸儿变得更加的灿烂如花。
有了那次之后，刘生林没有像以前那样见着孙槐花就会走过来，无话找话地跟她说上几句，眼睛还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现在，见着孙槐花，他就有意地走开，连孙槐花烧的茶水也不来喝了。孙槐花觉得十分的委屈，不过是城里人么，不过是什么技术员么，沾了人家的便宜，还觉得上了大当似的。今天，孙槐花没有了过去的那种委屈和抱怨，她从心里感激他呢。大步流星地朝着刘生林走了过去。刘生林站在路边，像是在思考什么问题，两个眉头拧得更紧，想离去，却被她拦住了，说：“过些日子，公路修好，你就可以回城里跟家人团聚了啊。”
刘生林却是说：“路修好，我要去外省做大工程，公司在那里中标揽下一个大活儿，没有三五年，拿不下来。”眼睛盯着从山脚修来的盘山公路，脸上的忧郁没有散去，眉结也拧得更紧。
孙槐花说：“立碑的钱，我们村主任不同意我家全出，当然，我家出的钱还是最多。日后看到那块石碑，就会想起你们来。”孙槐花把你字咬得特别的重。
刘生林说：“那块碑，不立也罢。我对不起你。”
孙槐花想说什么的，还没说出口呢，突然觉得心里一阵烦闷，哇地一声吐起来。刘生林有些不知所措，小心地问：“你病了？”
孙槐花的脸上泛起一缕娇羞，说：“没病。”她还想跟他说说话，可是，他却走了。孙槐花冲着他的背影说，“多久没去看槐花了啊。”
李冬香已经走了过来，扶着孙槐花说：“去休息一会儿，我来替你烧茶水吧。”
孙槐花却是哇哇地呕吐得十分厉害。她呕吐得有些夸张，有些做作，一旁修路的女人全都放下手里的活儿，围过来说：“好啊，槐花有喜了。”
李冬香的臉上全是笑：“算算我儿回来的日子，怀上三个多月了。明年二月，我请大家喝喜酒。” 孙槐花却是自顾自地呕吐着，心里一声一声地呼喊：“儿呀，你可要争气，知道你娘你奶奶是怎么盼着的么。”
6
公路慢慢地往半塘村延伸，再有一些日子，就修到孙槐花家门口了。这是刘生林的主意，公路修进村就拐了个弯儿。他说那棵紫槐多美呀，是半塘村的一道难得的风景，公路修通，或许就有人来半塘玩，半塘村就可以跟城郊的农村一样，搞旅游开发，办农家乐。
刘生林戴着一顶安全帽，拧着眉，一脸的凝重，东瞅瞅，西看看，哪里的工作没有到位，他是会严厉地提出批评的，工程队的人们背后说，不过是一条村路么，刘技术员当成国道来修了。
这话传到刘生林的耳朵里，刘生林板着脸好一顿批评：“要对得住那块石碑。”他让推土机把槐树前的一道小坡坎推平，让压路机压得严严实实，打水泥地的时候，还让工人师傅在紫槐树下倒了两条水泥凳子，“日后村里人买了中巴车或是小四轮跑运输，这里就是停车场，进进出出多方便。”
刘生林说这话的时候，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孙槐花只差流出眼泪来，她当然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
九月底的一天下午，秋阳斜斜地挂在天上，没有了夏天的炙热，却变得更加的灿烂，一树的槐花还没有谢去，仿佛是留念秋色的美好，秋风的温存，那花也就变得更加的艳丽和芬芳。刘生林正带着人们在路面做最后的收拾，过两天要开大会举行剪彩仪式。大会开过，他就要和他的工程队踏上遥远的路，去做大工程了。
这时，刚刚修通的公路上开过来一辆白色小轿车，修路的人们全都放下了手里的活儿，盯着迎面开来的小车。领导提前来了啊。孩子们最爱热闹，却又胆小，瞪着大眼，躲在爷爷奶奶的身后不敢近前。刘生林却是嘀咕说：“看车牌，是外省的，来半塘做什么？”
小车停在了紫槐树下的坪场上，从小车里面钻出一对青年男女，过后，又下来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站在一旁的孙槐花眼泪就出来了。他们是一家人，男人名叫周建国，女人名叫赵莹，女孩叫周芬。为了救周芬，伍少前丢掉了自己的性命。
周芬首先看见了孙槐花，飞跑过来，嘴里还大声地叫着干妈。周建国和赵莹也急急地奔过来，说：“我们多久就想来这里看看的，周芬一直生病，刚刚出院，我们就来了。”
孙槐花拉着周芬的手：“告诉我，得的什么病啊？”
周芬依在孙槐花的怀里说：“我也不知道，浑身起了许多的斑点，医生说那病很严重的，弄不好，就完了。”
周建国一旁说：“医生说是紫殿，我们也不知道紫殿是什么病，只有照着医生说的，让周芬休了一年学，明年重读二年级。”
泪水从孙槐花的脸上淌落下来，对赵莹说：“芬儿生病，你们就不该来，几百公里，累啊。”
赵莹却是说：“几个月了，住在医院一步都不敢走出来，医生说可以出门了，我们才来的。姐，你还好吧。”
孙槐花把三人带到李冬香的面前，说：“这是我婆婆。”
周芬就大声地叫着奶奶。李冬香已经猜出了这三个人是谁，为什么而来，早已泪流满面，把周芬搂在怀里，一声哭喊：“我的儿，你救了芬儿一条命，值。”
开始的时候，村里人把远方来的三个陌生人围得水泄不通，他们都十分的奇怪，伍家城里没有亲戚啊，怎么突然就冒出一个什么亲戚来。孩子还叫孙槐花干妈，叫李冬香奶奶，让大家更是一头的雾水。后来，看到孙槐花哭，老人哭，小女孩哭，年轻夫妇哭，也就猜出了八九分，伍少前不在了，可他却在那座城市做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成了那座城市的名人，受到那座城市人们的敬重和景仰。除了跟着李冬香和孙槐花悲伤，落泪，他们的心里还有一种隐隐的自豪，怎么说这也是半塘村的荣光呀。
孙槐花要陪着客人，村里几个年轻女人就自告奋勇地帮着李冬香做饭炒菜，杀鸡杀鸭，煮腊肉，七手八脚，一会儿就办了丰盛一桌。吃饭的时候，周建国突然就跪倒在了老人的面前，说：“伍少前的妈就是我的妈，妈，我要给您养老送终。”
李冬香老泪纵横地说：“儿呀，我孙子明年就出生了，儿媳也十分孝顺，不用记挂我，只管安心工作，把芬儿培养好，我就高兴了。”
周建国对孙槐花说：“孩子日后读书由我负责，读大学，去城里工作。”
孙槐花连连摆着手：“不用，我年轻，能把这个家担当起来，日后孩子出生了，我会好好培养的。我交待你，芬儿的病要治好，没有好的身体，做什么都不成。”
周建国一家临走的时候，悄悄留下了一个塑料袋，李冬香和孙槐花把他们送上车，回来才发现塑料袋里面是一摞钱。追出门，小车已经开出老远了。
李冬香问孙槐花：“槐儿，知道他们家的地址么，把钱退回去。芬儿生病，这钱肯定是借来的。”
孙槐花想了想，說：“他们要给，就留着日后你孙子读书吧。退回去，他们还会寄回来。”
李冬香再没有说话，浑浊的泪水断线的珠儿一样流淌。
这天晚上收工的时候，刘生林来了，对孙槐花说：“真的没有想到，伍少前不在了啊。我们也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我请示了领导，准备在紫槐旁边建一个凉亭，日后你们可以在凉亭乘乘凉，歇歇脚，村里人进进出出等车，在凉亭坐一坐，也不用担心吹风下雨了。”
孙槐花摆手说：“不用，别花国家的钱。”
刘生林说：“半塘村出了伍少前这样舍己救人的英雄，我们就是自己凑钱也得帮着做点好事的。城里的公交车也有候车站台呢。”
公路在十月一号举行剪彩仪式，会场就设在伍家门前的紫槐树下。县里来了领导，乡里的书记乡长也都来了，一长溜小车一字儿摆在伍家门前的公路旁边。剪彩仪式之后，县里领导没有走，在乡领导的陪同下，来到孙槐花家里，还给了李冬香一个大红包，说她培养的儿子是好样的，值得大家学习。过后，又安慰孙槐花：“你年轻，有了对得上眼的人，再成个家。” 孙槐花连连摇头说：“我不会离开这个家。我娘老了，我要照顾我娘。你们都说少前是舍己救人的英雄，我要把英雄的孩子养大成人。”
孙槐花的话让县领导无不动容，交待乡领导说：“她们家有什么困难，一定要照顾好，过年过节，要来家里看看。”
第二年的二月，孙槐花生了，是个女儿，粉嫩的脸面，大大的眼睛，两撇细眉却是拧着的。孙槐花在心里骂：“你个小东西，从娘肚子里出来就把眉头拧着，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他的孩子啊。”
李冬香说：“我孙女就叫伍眉吧，两撇细眉清清秀秀，却是拧着，像有什么心思解不开，多了几分妩媚，又让人怜爱得心疼。”
伍眉出生不久，李冬香就病倒了，把伍眉抱在怀里亲了又亲，嘴里还喃喃自语：“我的伍眉孙儿，日后读大学，学本领，像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担大任，做大事。”
孙槐花一旁淌着眼泪，要把老人送到医院去：“娘，你别担心治病没钱，柜子里不是放着一摞钱的么。”
“那钱谁都不能动，留着日后送伍眉读书。”
孙槐花说：“那我给周建国打个电话，让他开车来接你，去城里看看病更好。”
老人更是连连地摇着头：“不要麻烦人家。我是快七十的老人，如今又看见了孙子，知足了。”没多久，老人就去世了，只对孙槐花留下一句话：“带着眉儿去找她爹吧。看得出，他的家也不像个家的，或许，他还等着你。”
孙槐花说：“伍眉的亲爹是少前，我不会找谁，也不会再嫁人，把伍眉养大成人，才对得起少前，才对得起您老人家。”
老人是在孙槐花的怀里去世的，死得十分的平静、安祥，只有眼角两滴浑浊的泪水豆粒般掉下来，看那样子，老人还有话没来得及说出来。
7
老人去世，孙槐花头顶的那一片天仿佛就塌了下来，门前的紫槐似乎也失去了颜色。是怀里婴儿的啼哭让她回到了现实之中，现在，得靠自己顶天立地担当起这个家了。
村里有好心人劝她：“把婆婆送上山，尽孝了，你也该想一想自己下半辈子的事情了，二十多岁，后面的路有多长。”
孙槐花还是说的同样的话：“半塘就是我的家，孩子就是我下半辈子的希望，我哪里都不去。”
“不出去也行，给眉儿找个后爹进屋。”
“不，我能养活她。”
好心人就不好再说什么，乡亲乡邻，往后的日子长啊，能帮上一把，就帮一把吧。
孙槐花什么时候从悲痛中振作起来，人们不知道，各家都有忙不完的事情。人们只是看见孙槐花常常把伍眉用一根布带子缠在背上，去地里劳动是这样，去乡场买农药化肥也是这样。人们就又劝她说：“槐花，你不用这么劳累的，还有一条路，可以去找周建国。”
“我这不是过得很好的么。”孙槐花这样说。也许，她早就把周建国说的那话给忘了。
“眉儿，快快长大，长大了，娘就有了依靠。”这些话，孙槐花当然不会当着村里人说，她只是在没人的时候，紧紧地把女儿抱在怀里，喃喃自语。
伍眉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她当然不懂娘说的这些话什么意思，但她体会得到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娘，娘的怀抱是温暧的，娘的奶水是充足的，娘身上的那一股奶香伴着她的啼哭和笑闹，伴着她成长，伴着她甜甜的梦。
伍眉刚刚懂事的时候，孙槐花就给她讲她父亲的故事，讲她奶奶的故事，过年过节，去坟地给男人和婆婆烧香，也会带着伍眉一块去。
“眉儿，这里面是你的父亲，你父亲是为了救一个名叫周芬的女孩被水淹死的，你父亲被那个城市称作舍己救人的英雄。”过后，孙槐花又指着旁边的坟茔说，“这里面是你的奶奶，那时，你奶奶把你娘当她的女儿了。往后，不管走到哪里，都要记着回来看望你爹和你奶奶。”
伍眉一本正经地说：“哪里都不去，我就跟娘在一起。”
孙槐花的脸就板了起来，口气也变了：“没出息。知道么，你爹就因为书读得少，在外面打工做的是苦活、累活，还受人骗。只有读书的文化人才做得了大事，担当得大任。”孙槐花当然会想起刘生林来，心里不由一阵颤栗，说，“前些年，县路桥工程队给我们村修路，指挥修路的技术员才多大，三十岁，村里人谁不夸他有本领。你就没看见，那路修得多平整，那桥架得多牢实。村里人给他立了一块碑，就是要记住他对半塘村的情义。”
伍眉当然知道那块石碑，就立在凉亭的旁边，她常常和村里的孩子趴在石碑上玩儿，只可惜，她并不认识石碑上写的什么。
“娘，我日后读书去了，你一个人在家怎么办？”伍眉瞪着一双大眼睛，说话的口气十分的稚嫩，却是一本正经。
“我还年轻，自己能过日子。”
“老了呢？”
伍眉小小年紀，居然想得那么远，可孙槐花却没有往后面想，她说：“老了也可以一个人过。村里刘爷爷李奶奶，不都是一个人过的么。”不知道怎么的，孙槐花的眼泪就出来了，喃喃说，“到那时，乡里或许办了养老院，就不愁喝不上茶水吃不上饭了啊。”
“那时我真要把书读出头了，就把娘接到城里去住。”
孙槐花的心里有一股暖流淌过，脸上就露出笑来，说：“好，娘等着那一天的。”
村前的小河浅了又涨，涨了又浅，村子后面的山坡上艳山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只有伍家门前的紫槐三月开花，九月才谢，不知疲倦地举着一树的紫艳，半塘村也就氤氲在花的芬芳里。
伍眉来来回回地往返于学校和半塘，不知不觉，就长成大姑娘了。当然，伍眉在成长中也经受过许多的磨难，有一次生病，差点就死了，孙槐花抱着她往乡医院跑，嘴里说的就一句话：“眉儿，你可别吓我。你奶奶和你爹爹都看着的。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啊。”
把女儿送到乡医院，孙槐花什么都没有说，嗵地一声跪在了医生面前，一声哭喊：“快救我女儿。” 女儿救过来了，孙槐花却是瘦得不成形了。
还有一次，伍眉跟着孙槐花去村前的小河边洗衣服，伍眉刚才还在小河边打水漂呢，转眼就不见了，孙槐花急得魂不附体，沿着小河往下跑。突然，她看见小河下面的水潭里有一点红色漂浮着。眉儿就是穿的一条红色的裙子。孙槐花不管不顾地扑进水潭里，她不会游泳，跳下去，当然只有石头一样沉入水潭里了。
醒来的时候，孙槐花躺在自己床上的，身边躺着她的眉儿，正用一双大眼睛盯着她。床前还站着许多人，一个老女人告诉她，她和眉儿是村里几个老人和中巴车司机救上来的。老人们坐中巴车从乡场回来，远远地看见水潭里有一点红色漂动，后来就看见她扑进水潭里。中巴车司机首先跳下河去，才知道伍眉没有沉下去的原因，怀里抱着奶奶在世时给她买的塑料娃娃呢。把伍眉救上岸，又把孙槐花救上来：“幸好只是灌了一肚子水，吐出来，你就醒过来了。”
从那以后，孙槐花把女儿看得更紧。伍眉上学了，孙槐花把女儿送上去学校的中巴车，她才去做活儿。下午，太阳还没有西去，她就早早地守候在紫槐树下了。
伍眉却是常常要问娘一些从同学们嘴里听来的话：“他们说，周芬的父亲说过，有困难，可以去找他。你为什么不给他打电话呢。我想好了，日后去那个城市读大学，你就不用这么苦，这么累了。”
孙槐花说：“眉儿，你不该有这样的想法，好事做了就做了，不要记着别人怎么感恩，何况他们已经感恩了啊。你就不想一想，往后去那座城市读书，他们想帮你，却又无能为力，心里该是多么的难受。让人家平平静静地过日子吧。那时周芬她爹给的钱，奶奶生病都不让我拿出来，全存着的，你只管认真读书，日后考一个好大学。”
不等娘说完，伍眉就把话接了过去：“我知道你又要说什么了，读书好啊，年纪轻轻就能当技术员，带着人修路架桥，别人还给立碑，世代相传，多光彩。”
孙槐花真想骂女儿一句什么，却没有骂出口，说：“明天清明节，你该做什么？”
“给我奶奶和我爹爹挂清，这个还用你提醒么。”
“国家多好，清明节也放假，村里一些在外面打工的年轻人也学着城里人的样，回来挂清扫墓;没牵没挂的城里人，就开着车来乡下踏青，看乡下的风景。”这样说的时候，孙槐花的眼里有泪水在晃动，她是想起伍少前来了。
伍眉依在娘的怀里，嘴里说：“娘，你掉眼泪，我也想我爹爹了啊。”
伍眉没有见过父亲，父亲也没有留下照片，她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样子。她是见过奶奶的，可那时她没有记忆。母亲在女儿面前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后悔没有跟她爹爹和她奶奶照一张照片。
“要是照张照片，你就知道你爹爹是多么的标致和英俊，你奶奶是多么的慈祥和蔼。”
伍眉却是说：“我爷爷去世早，我爹是我奶奶养大的，现在，你又吃苦受累养活我。”
孙槐花说：“那时家里穷，你奶奶把你爹养大成人不容易。现在条件多好，你要努力读书，考大学。”
伍眉就又把娘的话接了过去：“像那个给我们村修路的技术员，有了本领，多给群众做好事。”伍眉小小年纪，拧着眉，眼瞳里却透着多少憧憬和向往。
“孙槐花，你家伍眉长成大姑娘了，过几年，就考大学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孙槐花带着伍眉准备去山里挂青，乡长却来了，眼睛盯着伍眉，一脸笑样地说。
孙槐花却是问道：“清明节放假，乡长没回去？”
“春耕生产的大忙季节啊。”说着，从口袋掏出一张汇款单和一封信，说，“周建国汇了些钱来，担心你不肯收，把钱汇到了乡政府，要我们转交给你。”
孙槐花没有接那张汇款单，却把信接过来，看了看，说：“乡长，请你把钱退回去，我芬儿身体一直不好，生病住医院，比我更要钱用。”
乡长说：“怎么说他们按月有工资拿，要是日子过得紧巴，也不会寄钱给你。伍眉上大学，要的钱用。”
孙槐花说：“我有计划的，眉儿上大学，也不会告诉周建国。我说了，谁碰着，都会跳下水塘去救人的。不能用它来做摇钱树。”
乡长说：“那就退回去吧，往后有什么困难，就对我说，乡政府给你解决。”
三月，紫槐开花了，热热闹闹，温润的春风把芳香带了老远。孙槐花看着乡长开着小车走了，她还站在那里没有动，她是想起那座城市的周芬来了，该是长高了吧，怎么就爱生病呢，得给她爹娘打个电话，要他们不要老是想着感恩、想着寄钱，要把孩子的身体弄好，健健康康，少前才高兴。
8
伍眉高中毕业，以高分成绩走进了大学校园。她是把娘的话牢牢记心里了，没有按照周建国的交待考他们那座城市的大学，而是上的本省一所重点院校。孙槐花把她送到学校，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努力读书，学好本领，日后才能找到一份好的工作，才能做更多的事情。
伍眉哭了，她只说了一句话：“娘，大学毕業参加工作了，我就把你接到城里来。”
孙槐花说的也是同样的一句话：“只要我儿过得好，我就高兴了，我不会离开半塘村，那里有你奶奶，有你爹，清明节要给他们挂清，日后老了，就去陪伴他们。”
孙槐花比过去更加的忙碌，种田种地，喂鸡养猪，没早没晚，两脚不沾地了。
“槐花，要不去乡场找个事情做吧，钱挣得多，还没这么累。”
乡长有时来半塘检查生产，小车停在紫槐树下，对她这样说。
“去乡场做活儿，门上一把锁，村里人进进出出在这里候车，口渴了到哪里喝茶去。”
乡长还想说什么，孙槐花却是拦住了他：“我把我家干女儿她爸的电话号码给弄丢了。”
乡长笑着说：“日后乡里评选最美女人，我就提议选你。”
春天，半塘村就数槐花家的田地最先落种，夏天，也是槐花家的田地里苗儿最是茁壮，秋天，是孙槐花最高兴的时候，谷子收了，包谷收了，黄爽爽，装满仓，到了冬天，乡场就有人上门来，他们看上孙槐花喂养的大肥猪和土鸡是用五谷杂粮喂养出来的，能卖好价钱。 当然，一年中孙槐花最盼望的是寒假和暑假，伍眉放暑假了，能在家里住个多月，放寒假了，伍眉也能在家住二十多天。不管假期长也好，短也好，孙槐花都特别的高兴。女儿长成大姑娘了，愈加的懂事了，白天争着抢着帮娘做活儿，夜里睡觉，就钻到娘那一头去，跟娘有说不完的悄悄话。孙槐花那个高兴，女儿真是娘的小棉袄啊。
当然，孙槐花还看出来了，伍眉从大三开始，就仿佛有了心思，常常，一个人拧眉沉思，更多的时间，却是暗自笑着，脸上还带着少女的妩媚和娇涩，孙槐花心里说，女儿真的长大了，有了心思，也不愿意对娘说了。
女儿不说，孙槐花就问她：“眉儿，你心里有什么高兴的事啊，能对娘说么？”
伍眉却是一本正经地问：“娘，你说我大学毕业了，是远走高飞呢，还是离娘近一点好。”
孙槐花心里说，还用问么，当然是离娘近一点好啊，嘴里说出的却是：“只要我眉儿过得开心，远也好，近也好，娘都高兴。”
伍眉就不再说话，脸上的笑却更加的灿烂，更加的妩媚，像是三月阳光里的一朵花儿，像是春风春雨中妖冶长大的一棵青葱小树。
孙槐花一天一天打发着这高兴并忧愁着的日子。高兴的是伍眉很快要走出大学校门，就不用为女儿的学费操心着急了，忧愁的，女儿真的离娘而去，远走高飞了呢。
公路修通，路上就不停地有小四轮和中巴车奔跑着，小四轮跑乡场，中巴车跑县城和火车站。最高兴的当然是那些在外打工的年轻人，过去半夜从外面赶回来，在乡场下车，还要摸黑走几公里山路，要是姑娘，不敢走了，还得在乡场住一晚，年三十，回到家就第二年的正月初一了。现在，什么时候回来，坐车直接就到家了。
后来，孙槐花在紫槐树下的凉亭里摆了一张小桌，桌上摆了几个杯子，六月的时候，是一把茶壶，天热得不行，上车下车的人喝一口凉茶，该有多么的惬意，冬天，茶壶换成了保温瓶，风尘仆仆从城里赶回来的年轻人，喝上一口热茶，透心的温暧，他们说：“一杯热茶解乡愁。这就是家的味道。”
五月的一天，村里一辆中巴车什么时候停在紫槐树下的，孙槐花没有在意，她正在田里做活儿。微风吹动禾苗，泛起一层一层绿色的波浪，她的心却是被这风儿带向了遥远，女儿去学校四个月了，还有一个月，女儿就放暑假了啊。
司机却是大声地叫喊：“槐花婶，你看谁回来了？”
孙槐花还没看清从车上跳下的一男一女是谁呢，一个声音就飘了过来，甜甜的，带着几分撒娇。
“娘，我回来了。”
是日思夜念的女儿伍眉，孙槐花抛下手里的活儿，往槐树下奔来：“我的儿，这才五月，怎么就回来了啊。”
“毕业了，娘也不让女儿回来了么。”伍眉一脸灿烂的笑，把身后的年轻人往娘面前推，“这是我的男朋友。”
孙槐花这才注意伍眉身后的那个年轻人，高高的个子，浓浓的眉，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那副黑边眼镜却又让他多了几许沉稳。
年轻人叫了一声：“阿姨好。”白净的脸面就红了。
女儿真的长大了，知道谈情说爱了啊。孙槐花一脸慈祥的笑，问：“你叫什么名，哪里人？”
伍眉不等年轻人回答，抢着说：“他叫刘小明，在县路桥公司做技术员。我的工作也找好了，县路桥公司做技术员助理，离家近，日后才好照顾我娘。”
孙槐花问女儿：“你行么，那地方，要有技术的人才啊。”
“我学的就是路桥工程专业，人家领导热烈欢迎我呢。”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去学校的路上，一个车厢，还同座。小明比我高一届，已经工作一年了。”伍眉的脸上扬溢着青春的光彩，又说，“要不是我娘把那个修路的技术员挂在嘴边，说人家有本领，说人家为群众做好事，说人家是我学习的榜样，我是不会读那个专业的，女孩子，多少适合的专业可以学。”
孙槐花这时才知道，自己曾经的话，还有紫槐树下的那块石碑，影响着女儿的前程和未来。
刘小明一旁说：“我也是受我爸的影响，才去那所大学读书的。”
伍眉说：“我已经去单位报到了。单位领导要我在家休息几天，陪陪娘，再去单位上班。小明也请了假，来看望你。我还对他说，我们半塘可好了，山清水秀，环境优美。小明，我没骗你吧。”
刘小明连连点头道：“怪不得我爹常说，他去过很多地方做工程，就对半塘的印象最好，山美，水美，人美。”
“你爹是谁，做的什么工程，什么时候来过半塘了？”
伍眉变得十分的激动了，抢着说：“这世界说大不大。娘，你说巧也不巧，那个给我们村修路的技术員，就是小明他爹。”
孙槐花啊了一声，脸不由得就黄了，连连说：“你们不能谈爱，不能结婚的。”
“为什么？”
像是一瓢冰水泼在两个年轻人的头上，刘小明脸有些发黄，像有什么话要说，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来，只有泪水在眼眶里晃动，伍眉却是哭出声来：“娘，我们相爱几年，我们都喜欢对方啊。”
“我说不行就不行。小明，现在，我们就去你爹那里，我有话要对他说。”一手抓着女儿，一手抓着刘小明，钻进停在紫槐树下的中巴车。
一路，伍眉就重复着一句话：“我们俩学的同一个专业，志同道合，相亲相爱，娘，你为什么不让我们在一起。”
刘小明眼里的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儿，也是说的一句话：“我早就说了，我家那条件，不配伍眉的，可伍眉却是铁了心。姨，你去我家看看也好，才好劝劝伍眉。”
天黑的时候，三个人才走进县路桥公司大院。跨进刘生林的家门，孙槐花不由地就怔住了。刘生林的家哪像个家，零乱，脏，还有一股难闻的味儿扑鼻而来。一个满脸胡须的老人半躺在一把破旧的椅子上，两眼微闭，眉头紧锁。要不是刘小明说那就是他的父亲，孙槐花怎么都不会把他跟先前那个帅气而儒雅的刘生林联系在一起的。心里好一阵疼痛，问道：“你还好吧？” 刘生林眼里闪过一缕光亮，过后就有几分歉意地说：“坐吧，我是站不起来了。”
“怎么了啊？”两滴眼泪已经挂在了她的脸上。
“几年前，在仙门寨修高速公路，被石头砸伤了腰，就成这个样了。”
“你受伤，小明他娘就离开这个家了？”孙槐花认定，要是有女人在身边，这个家不会是这个样子的。
“小明才几岁的时候，她就去世了。”
孙槐花心里不由一沉，一阵才问：“没有再讨个女人进屋？”
刘生林没有回她的话，只是对站在一旁的小明看了一眼。
眼里淌出的泪水成沟儿挂在了孙槐花的脸上。原来他跟自己一样，一心一意要把孩子养大成人，别的什么都顾不及了啊。对伍眉和刘小明说：“你们出去，我要跟他说话。”
伍眉和刘小明都是一脸的疑窦，两个老人，老熟人一样，什么话，还不能让他们听，有些不情愿地出去了。出门的时候，伍眉还大声地说：“刘叔叔身体不好，我和小明会好好照顾他的。”
孙槐花把门关上，问刘生林：“两个孩子恋爱，你知道不？”
“知道，我还阻拦过伍眉，嫁给小明，就背上了这个家庭包袱，日后是要吃苦受累的。”
“你知不知道她是我的女儿？”
“也知道，她对我说了。”
刘生林的脸上流露出一种疚歉，说：“我要对你说一声对不起，那时，我心里堵得慌，才那样。你不知道，你跟小明他妈长的一个样，看见你，我就会想起她来。真的又爱又恨啊。”
孙槐花啊了一声，就不管不顾地扑了上去，搂着刘生林说：“那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要那样。你不知道，就那一次，就有了伍眉。”
刘生林怔在了那里，泪水哗哗地流淌着，一阵，他说：“你带伍眉走吧。把女儿养大，还培养得这么好，我要对你说一声谢谢了。”
孙槐花说：“我要让她认了你这个父亲。”
“我阻拦她做我的儿媳，就是担心她日后被这个家庭拖累，认我这个爹，还不如做我的儿媳，让他们高高兴兴在一起。”
“他们是兄妹，怎么能在一起，不成畜生了？”
“小明不是我的儿子。”刘生林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有些颤抖，“那时，我在外面做工程，常常半年也难得回家一次。小明出生的时候，我觉出月份不对，悄悄去医院做了DNA，果然不是我的孩子。小明他娘哭着对我说，一次她随领导去外地出差，陪客人吃饭时酒喝多了，被领导给睡了。在半塘修路的时候，你不是看着我的心情不好么，心里堵得慌啊。”刘生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从心里是喜欢她的，我们自由恋爱，结婚之后小家庭有多幸福，要说恨，也只有恨那个不是人的单位领导。小明三岁那年，她得了癌症，临死的时候对我说，她对不起我，要我把孩子送人，再找个女人过吧。我说，孩子是无辜的，我会好好把孩子养大成人。”
“小明知道不？”
“我没有告诉他。”
孙槐花早已泣不成声：“现在，我们得想想怎么才不拖累他们，让他們安安心心工作，无忧无虑地过自己的小日子。”
刘生林为难地说：“我是要躺在这里度过余生了，能不拖累他们么。”
“这样吧，跟我去乡下，我侍候你。”
刘生林没有反对，他一定还记着半塘的青山绿水，还记着伍家门前的那棵紫槐，三月开花，九月才谢，空气里都氤氲着紫槐的芬芳。
从那以后，在人们的眼里，半塘又多了一道风景。孙槐花忙完田地里的活儿，会用轮椅把刘生林推出禾场，沿着那条平坦的公路慢慢走，一直走到乡场，回来的时候，太阳也快下山了。那时，一轮夕阳掉进路旁的小河里。天边是红色的，小河是红色的，两人身上也披了一层红色，就连两人说的悄悄话，也仿佛被染成了玫瑰色。
当然，两个老人最高兴的是星期六，小明和伍眉会回来，小俩口像一对喜雀儿，总会给家里带来快乐，带来欢声笑语。第二天走的时候，还会留下话来：“再过五天，我们又回来啊。”
孙槐花说：“记着娘说的话了么？”
小两口就大声地说：“记着了，向我爸学习，修好多好多的路，架好多好多的桥梁。阳光大道，通达明天，通达未来。”
向本贵，苗族，1947年4月生，湖南省沅陵县人，文学创作一级。曾任中国作协第六届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作协少数民族文学委员会委员，第十、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评委，第九届湖南省政协委员，湖南省文联第七、八届副主席，怀化学院兼职教授。1980年开始发表作品，已出版长篇小说《凤凰台》《苍山如海》《盘龙埠》《遍地黄金》《乡村档案》《毒案谍血》等9部，小说集《这方水土》《向本贵小说选》等4部，发表中短篇小说200余篇（部），共计800万字。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全国第六届、第七届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华东地区优秀文艺图书奖，《当代》中篇小说奖等。怀化学院成立有向本贵研究所。
责任编辑 谢然子
孙槐花的婆婆李冬香回家吃中午饭，背篓里背着柴禾，原本弯曲的腰就弯曲得更加的厉害。五月的南风带着湿润，带着芬芳，八面流传，五月的太阳带着炙热，带着亮丽，照耀四方。老人头上的白发闪着丝丝缕缕的光，衣衫上的汗水被南风舔噬，留下一圈一圈地图样的汗渍。皱纹层叠的脸原本满布着忧郁和愁苦，抬头看见儿媳，忧郁和愁苦立马被一层笑容遮掩：“槐儿，太阳晒人，站在那里做什么。”
老人满脸慈祥，语气里更是带着一种怜爱，只有孙槐花才能从慈祥和怜爱里觉出卑躬和讨好。老人六十多岁了，仍然把自己当成了主要劳动力，天天去公路工地修路，别人休息的时候，她就把推土机推出来的树根和藤条收拾起来，背回家当柴禾煮饭烧水。年纪轻轻的儿媳有时也跟着她一块修公路，可老人除了让儿媳做那点正活儿，别的什么都不让她做，担心她累着，晒着。在村里人的眼里，孙槐花不是伍家的儿媳，而是李冬香宠着惯着的女儿。
今天吃早饭的时候，孙槐花说她身上来了，老人就不让她去工地做活，在家休息，还交待不要做饭，不要喂猪，不要做任何的家务事情，全都留着她回来做。
禾场前那棵高大的紫槐花儿开得正艳，五月的薰风里荡漾着浓郁的芳香，分不出是紫槐的芬芳，还是从孙槐花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水味儿。半塘村家家户户禾场上都栽有几棵梨树或是桃树，春天开花，七月收桃，八月摘梨，一些人家把桃和梨拿到乡场去卖，变成钱，添补家用。唯独伍家的禾场上栽着一棵紫槐，听李冬香说，她来伍家做媳妇的时候，那棵紫槐就那么高，那么粗壮，枝叶婆娑，根茎虬结。也许，伍家人的祖宗喜欢看槐花的娇艳，闻槐花的芬芳吧，除此，再没有别的解释了。
此时，孙槐花却在想，没有这棵紫槐，他会不会来家里呢。这样想的时候，好看的脸面就飘飞起一片迷人的胭脂云。
“娘，我来做午饭，你做活还不累么。”孙槐花跟着婆婆进了灶屋。她自己都觉得这话说得有点多余。
李冬香一边忙着生火做饭，一边说：“饿了吧，一会儿饭就做好了。”那口气，好像饭做迟了对不起儿媳似的。
孙槐花要帮着淘米，老人不让，孙槐花要帮着洗菜，老人把她的手拨开：“坐那里看着娘给你做好吃的。”
孙槐花只觉得自己的手背像是被锯子锯了一下，生生的疼，抬起手，白嫩的手背有几道红红的划痕，问道：“娘，你手里拿的什么。”
孙槐花的话语里一半是抱怨，一半是撒娇。
李冬香有些发懵：“没有拿什么啊。”
孙槐花翻开婆婆的手掌，心里不由一阵颤栗，她看见了，婆婆的手掌里全是硬硬的老茧，一些老茧皲裂开来，就成了锯子一般。泪水填满了眼眶，孙槐花想说句什么的，话到嘴边又没有说出来。泪眼里她看见了他，伍少前，她的男人，老人的儿子，从禾场前的小路上急急走来。她说：“娘，中午煮饭多加一把米，弄点好菜，少前回来了。”
老人抬头对禾场看了一眼，脸上没有流露出多少惊喜，眼角却溢满了泪水，把米放进锅里，又从火炕上取了一块腊肉下来。
孙槐花看着男人，眼神滞迷，也没有显出多少高兴。伍少前却先开了口：“槐花，什么事啊，我才出去多久。”
孙槐花还是没有做声，眼瞳里又凭添了几分艾怨。老人一旁说：“要你回来你就回来，问什么。”
伍少前还在抱怨：“火车票没有买了，从票贩子那里花高价才弄到一张站票。”
孙槐花不答他的话，进房去了。伍少前跟进房，从口袋掏出一摞钞票，说：“这个月的工资。”
孙槐花没有接他递过来的钱，终于开口说话：“一个人在外面打工，要照顾好自己。”
伍少前把钱放进箱里，却不走，目光黏着孙槐花的身子就不松开，嘟哝说：“电话打得急，我还吓了一跳，以为家里出什么事了呢。”
孙槐花被男人盯得脸面羞红，心儿发跳，说：“要你回来，亏了你？”
伍少前的四方脸有些发黄，腰身像是抽去了筋骨，不由地就弯了下来。他真的弄不明白，女人这是玩的哪一出。
“槐儿，吃饭。”
婆婆手脚麻利，才一会，中午饭就办好了，有鱼有肉，还有孙槐花喜欢喝的槐花汤。
老人满脸的皱纹里堆满了笑：“中午随便吃点，晚上杀鸡。”
桌子上摆着两碗饭，孙槐花和伍少前各人端了一碗。用筷子一拨，下面还有两个油亮的荷包蛋。孙槐花抬头看了一眼婆婆，老人的饭碗里是早晨吃剩下的一点饭菜，就要把自己的荷包蛋给婆婆，老人早有防备，把碗往怀里一藏，说：“少前坐了一晚上的火车，该吃荷包蛋。你当然也该吃荷包蛋的，荷包蛋补身子。”
孙槐花知道再说什么都没有用，只得掺和着泪水把荷包蛋吃了，说：“下午我去修路。”
老人说：“要修路也是少前去。你不能去的。大男人，晚上坐火車累什么。”过后，老人喃喃道，“国庆节要通车，只有五个月时间，工程还有一小半没完成，村主任火气可大了，开口就骂人，哪家少出了修路的义务工，一个工交三百块钱，一文不能少。”
孙槐花就说：“我去，少前也去。给自己修路，还算义务工出多出少啊。”
老人仍是坚持说：“你不去，少前去。”
这个家，老人说了算。伍少前有些无可奈何地对孙槐花说：“娘要你在家，你就在家，我一会儿就回来。”
孙槐花要收拾碗筷，老人还是不让，匆匆把碗筷收拾好，带着儿子修路去了。
孙槐花无所事事，站在紫槐树下，时而看了看村外山脚的修路工地，时而又抬起头来，看着满树开得正艳的紫槐，心里却是像悬着的吊桶，七上八下。婆婆是何等精明之人，自己突然要她儿子回来，她会不会心生疑窦。
四年前，伍少前把孙槐花带进这个家，孙槐花就喜欢上这个家了。说得直白一点，她是喜欢上这个婆婆了。孙槐花的娘家在另外的一个省，也是山区，贫穷落后也就罢了，父母还重男轻女，一口气生了三个女儿，第四个才是儿子。家里穷，日子过得捉襟见肘，超生罚款接二连三，三个女儿成了那个家的累赘，也成了父母的出气筒，非打既骂，苦活累活有的做。她是孙家的长女，更加没有好日子过，十六岁，就跟在村里一群年轻人的后面，到城里打工去了。 走进这个家，才知道什么是母爱，什么是家的温暖，像是浸润在蜜罐里了。
结婚之后，小两口在家里住了一个月，才相邀着去城里打工。那一年，孙槐花都在回味婆婆对自己的疼，对自己的爱。她对伍少前说：“你娘比我的亲娘好。”
伍少前脸上透着得意：“你才啃着甘蔗尾巴，哪尝到真正的甜。”
孙槐花好看的脸上荡漾着甜蜜和幸福，说：“这就够了。”
这年刚进腊月，婆婆就开始打电话，问他们什么时候回家过年，她把过年的物资都准备好了。孙槐花撒娇说：“我就想天天在家陪着娘，不出去打工就好。”
李冬香说：“肯定有那一天的么，你急的哪样。”
孙槐花把这话学说给伍少前听，伍少前说：“我娘说的话你不懂么，生了孩子，她就不会让你出来打工了。”
孙槐花原本长得漂亮，脸上飘飞着一缕娇羞，那漂亮就又多了几分妩媚。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两个宝贝盼回家，餐餐鱼呀，肉呀不断，还茶上手，饭上手。老人说：“你们回家的任务就是吃，就是睡。”
在城里打工虽是挣得几个钱，苦啊，累啊，还没有好的吃，还没有好的睡。孙槐花真的就放开肚皮吃，天黑上床睡觉，第二天早晨太阳不晒屁股不起来。
不觉地，孙槐花还是发现了问题，什么问题呢，又说不上，只是觉得婆婆的眼神总爱往自己的腹部瞅。开始的时候，孙槐花以为自己吃多了，长胖了，吃饭的时候，婆婆再往自己碗里搛好菜，就说：“娘，我再要吃，就成胖子了，腰身有水桶粗，那多难看啊。”
老人还是不停地把好菜往她碗里搛，饭碗上面堆得像小山：“敞开肚皮吃，长胖了才好。”
除夕那天早早吃过团年饭，小两口洗了，端坐在电视机前等着看春节晚会，孙槐花知道，一会儿婆婆就会把早准备好的糖果花生之类的吃食端上来。小两口回来这几天，婆婆总是个忙，还没认真跟儿子儿媳说白话呢，守岁，看晚会，也正是一家人围坐一块拉拉家常的好时光。没有想到，老人却是赶着他们去睡觉：“明天大年初一要早起开门接财神。这是我们半塘村的习俗。不早睡，明天怎么起得了早床。”
看看窗外，天还没断黑，谁家才刚刚开始燃放吃团年饭的鞭炮。孙槐花有些不愿意，老人一手抓一个，拽进房，哐当一声就把房门扣上了。
伍少前一脸的坏笑，说：“你以为娘真的要我们睡觉啊。”
孙槐花知道伍少前说的什么，瓜子脸儿泛起一缕红晕，嗔他说：“回来的这些日子，没一天夜里不要，还喂不饱。”
这样说的时候，已经宽衣解带躺下了。其实，她自己也喂不饱。二十几岁，对那个事同样乐此不疲。
做过，孙槐花听听外面没有了声响，轻轻说：“娘睡了，我们去看春节晚会吧。”
伍少前说：“才不呢，娘在外面听壁脚，看我们做得卖力不卖力。”
孙槐花的脸刷地红到了耳根，惊诧说：“你怎么知道娘在外面听壁脚？”
“我娘说，要是我们认真做，怎么一年了也不见你的肚子大起来。”
孙槐花恍然大悟：“怪不得娘总是瞅我的腹部。”
“我娘想抱孙子。”
孙槐花就不做声了。还在谈爱的时候，伍少前就对她说过，他娘生他之前，还生了两个哥哥，一个姐姐，都在三岁的时候夭折了，他出生之后，他娘他爹那个担心，怕他也跟哥哥姐姐一样过不了三岁，稍有头痛脑热，感冒咳嗽，就抱着他往医院跑。这还不算，他们还请来算命的给他算命排八字，算命的说他命大，要给他在菩萨面前许愿心，不然，非找他的哥哥姐姐去不可。他父亲就去了高堂山寺庙，请法术高超的老尼姑许愿做法事，保佑儿子平平安安长大成人。不曾料到，下山的路上，没踩稳脚下的石级，摔下陡峭的岩壁，脑袋被摔成了烂冬瓜，父亲抓着母亲的手，才说出：“给儿子找个继父吧。”就没气了。
“我娘没有改嫁，担心给我找了个继父受气。我娘把我养大成人吃了多大的苦，受了多少累啊。她没有别的要求，就希望儿媳给她得个孙，孙子孙女她都喜欢，不像我的岳父岳母，儿子是个宝，女儿是棵草。”
孙槐花的眼里漂起了泪花儿，心里想，婆婆的命苦，这一点要求，怎么都得给婆婆完成才对得起她老人家，嘴里却说：“这是急得来的么。”
“急不来，我们也得做给娘看。”
孙槐花红着脸说：“有能耐你就上来，把床板弄出响动。”
伍少前高兴得又爬上了她的身子，孙槐花一边迎合着他，嘴里说：“真是个怪了，怎么就怀不上呢。”
大汗淋漓，筋疲力盡。孙槐花突然就觉得，从今往后，做这事不再仅仅只是享受男欢女爱的琼浆玉液，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为婆婆造孙，婆婆太好，不造个人儿出来，实在对不起她老人家。
灶屋有锅铲碗筷响，伍少前得意地说：“累了吧，等会儿吃夜宵补身子。”
孙槐花却是搂着男人说：“明年过年，一定要抱着孩子回家见娘。”
2
那一年，孙槐花一直在提心吊胆中过日子，下身一热，眼泪就出来了，她知道这个月又没有怀上。眼见着春节就到了，自己的肚子还是没有大起来，脸上愁容密布，一句话在心里说了一遍又一遍：“什么原因啊？”
伍少前说：“我已经尽力了，再要我做，白天别上班了。”
孙槐花就疑神疑鬼起来，偷偷去医院做检查，医生的眼睛盯得她浑身发毛，说出的话虽是让她脸红，却也让她高兴得不行。
医生说：“这样一片好田地，半瘪的种子落下去都要发芽。”
孙槐花急急地问：“结婚快三年了，怎么就不怀孩子。”
医生说得肯定：“是你男人的问题。”
孙槐花把这个话对伍少前说了，伍少前受了莫大的侮辱一样，像一只格斗的公鸡，梗着脖子说：“屁话，我怎么会有问题。” 伍少前长得牛高马大，浑身透着英俊之气，夜里做那个事也十分的威猛，孙槐花还真不相信问题出在他身上，说：“可是，医生的确是那样说的。去检查一下，没问题当然更好，有问题，就看医生吃药，不然回家怎么对娘交待。”过后，她就信信满满地说，“多大的城市，多好的大医院，如今的科学又这样发达，还担心有病治不了。”
两人去了医院。问题果然出在伍少前身上，医生说得十分的肯定：“这病没有药治，去哪个城市，去哪家医院，都是无能为力的。”
伍少前哭了，哭得悲悲切切，哭得地动山摇。十八岁那年，伍少前高中毕业，可他没有像别的同学那样走进高考的考场，决然地离开了学校，打工去了。母亲把自己养大成人不容易，送自己读书更不容易，现在，他就一个心愿，挣钱，让苦了一辈子，累了一辈子的母亲过上好日子。他去了一家化工厂，还选了挣钱最多的化冶车间。他记得十分清楚，走进化冶车间的时候，那些戴着大口罩的工人都把眼睛盯着他。看不到他们的面部表情，但能看见他们的眼睛都瞪得特别的大，眼神里透着惊愕。年底，当他高兴地从老板手里拿到厚厚一摞钞票的时候，一个老工人却是悄悄地问他：“你怎么来这里上班？”
他觉得奇怪：“我怎么不能来这里上班了？”
“没看见我们都是四五十岁的人么？”
“来这里上班跟年龄有什么相干？”
“我们都是有儿有女有家室的人，你有么？”
“我才十八岁，哪能有儿有女有家室。”伍少前一头的雾水，等着他说出下文来。
“当时招工的人没对你说？”
“说什么？他们说招到我这样年轻力壮的好劳力，还有文化，高兴还来不及。”
“他们真该遭雷劈。快走吧，在这里上班，对生育有影响。”
厄运果真就落到头上了。伍少前哭得凄凄楚楚，对孙槐花说：“我们离婚吧。”
孙槐花当然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但她没有离他而去，说：“不要悲观失望，说不定就有奇迹发生呢。”她离不开婆婆，她离不开伍少前，婆婆是天底下最好的婆婆，男人也是知疼知爱的好男人。
这一年，伍少前没少吃药，夜里，小两口也没少做功课，只是，奇迹并没有发生。春节前小两口回家，婆婆的眼睛当然要往她的腹部瞅，过后，又顿顿鱼呀肉的做了他们吃，同样，天没断黑就会赶着他们去睡觉。老人盼望孙子的急切已不再仅仅只是流露在多皱的脸面，言语也说得很直白：“你们只别图着乐，要给我弄个孙子出来。麻雀穿草鞋，一代传一代。日后我见你爹爹去才有个交待。再说了，我老了，有你们，你们老了，靠谁。看看村里几个行动不便的五保老人吧，国家的政策好，月月给他们钱，可钱当不得饭吃，还要人买来米，还要人做成饭，上面说办养老院，却是一句话，他们见着人眼里含一泡泪水，说的一句同样的话，怎么还不死。”
后来，婆婆的急切和盼眼欲穿就变成了一种忧郁和愁苦，填满了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看孙槐花的眼神，除了母性的慈祥和怜爱，还掩藏着一种疚歉和讨好。每每与婆婆的眼神相遇，孙槐花的心里就有一种隐隐的痛，一种碎了的感觉。她知道伍少前已经把不怀孩子的原因对娘说了，老人现在又多了一种担心，花朵朵般年轻漂亮的儿媳妇，不定什么时候就飞入别人家了。
半塘村跟孙槐花的老家一样，平时冷冷清清，到了腊月，就有了鞭炮炸响，有了欢声笑语，在外打工的年轻人，急着往家里赶，也带回了天南海北的风情和习俗，使得偏僻的山村有了别样的年味儿。过了年，年轻人又都相继走了，像是候鸟，山村里这个家，留不住他们，远方的城市才是他们梦圆的去处。留在家里的老人和孩子，就又盼望着下一个过年的日子。
正月初五，伍少前说要去镇子上买车票：“村里的年轻人大都走了，我娘把我們的行礼也准备好了。”
孙槐花却说：“你去吧，我想在家里待些日子，陪陪娘，还要帮着村里修修公路，公路修好了，日后打工回来，在镇子上下车就不用走那五公里坑坑洼洼的山路了。”
李冬香看了儿媳一眼，过后就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说：“也好，在家休息几个月，娘给你办好吃的，让少前一个人去打工吧。”
老人的眼里除了慈祥，还夹杂着许多别样的东西，与老人的眼神相遇，铁石心肠也得软下来，化成水。孙槐花说：“娘，我知道你一个人在家寂寞，把村里的公路修好，我还是留在家里，种田种地，喂猪喂鸡，少前挣钱家里就够用了。”
腊月孙槐花和伍少前回来的时候，半塘村开了个群众大会，乡领导从县里弄到了钱，要把半塘村的公路修通。不过，乡领导又说，县里弄来的钱不够，村里家家户户还得出点义务工。大伙当然乐意，修公路，是半塘村群众多少年的愿望。修路工程队的推土机轰鸣，人们就都自觉自愿地走上了修路工地。风雨无阻，热火朝天。
那天吃过晚饭，孙槐花给伍少前打了个电话，说了许多温存的话，叮咐伍少前要照顾好自己，不要记挂家里，过后就准备睡觉，李冬香一旁说：“槐儿，今天跟娘睡，好么？”
孙槐花不假思索地道：“当然好。”也许，老人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吧。
一老一少躺在床上，老人却哭了起来，孙槐花有些不知所措：“娘，有话你就说吧，别哭啊。”
老人说：“槐儿，我真的很喜欢你的。”
“我也喜欢娘。”这是孙槐花的心里话，婆婆把自己当女儿一样，她也把婆婆当自己的亲娘了。
“我舍不得你走，可是，又不忍心留着你。”
孙槐花浑身一阵颤栗，说：“我不会离开这个家的。”不知道怎么的，她也哭了，泪眼婆娑，“少前也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我对他说，我们就这么过。”
老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还是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我老了，有你们，日后你们老了呢。我不放心的啊。”
李冬香把孙槐花搂得更紧了，泪水一滴一滴流淌下来，染湿了孙槐花的脸面。孙槐花除了感受到老人的怦怦心跳，她还感受到老人浑身在一阵一阵颤抖。她的浑身也不由颤抖起来，心里说：“娘啊，我知道你想的什么。” 3
这天下午，伍少前三步一回头地跟着娘修路去了，孙槐花的心里却是慌乱得不行，因为那个人，把男人叫回来，下一步该怎么走，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站在禾场前高大如棚的紫槐树下。紫槐的芬芳在五月的蕙风里更加的浓郁，花影里的孙槐花也变得更加的光彩照人。她自己都觉得好笑，农民，男人还常年不在家，怎么就把自己弄成这样花枝招展。
站了一阵，胡思乱想了一阵，孙槐花就开始做晚饭。杀了一只鸡，还煮了腊肉，天黑的时候母子俩收工回来，看见桌子上的饭和菜，老人就责备起来：“槐儿，叫你在家好好歇着，怎么不听话。”
孙槐花不说话，把一条鸡腿往婆婆碗里搛，另一条鸡腿搛进了男人碗里。老人却把鸡腿搛进孙槐花的碗里，说：“两条鸡腿，槐儿和少前各人吃一条。”
伍少前也不推让，把鸡腿吃了，孙槐花就把婆婆搛在自己碗里的鸡腿给了他，还往他碗里夹了许多的鸡肉和腊肉。她的心里涌起一种别样的情愫，说不出是苦楚还是委屈。
吃过饭，老人催孙槐花说：“少前坐了一晚上的火车，又修了一天公路，累了，洗了你们去睡吧。”
孙槐花给伍少前倒了水，让他先洗，然后自己才洗。伍少前有些迫不及待的样子，孙槐花洗澡他也不肯出去。她就不避他，脱衣服的时候，伍少前就叫了起来：“来身上了你叫我回来做什么。”他看见一团染着洇红的卫生纸掉了下来。
孙槐花却是说：“再忙也是白忙活，落下的种子不发芽，什么时候回来还不一个样。”
有棱有角的四方脸成了霜打的茄子，高大的身子也不由萎缩下来，就连嘴里的抱怨也没了底气：“一来一回，一个月的工钱送给火车上了。我明天就回厂里去。”
孙槐花又有些于心不忍，说：“睡吧，回来了就安安心心待几天，我给你做好吃的。”
伍少前就睡了，却是怎么都睡不着，刚才她说的那话他还没有想透呢。
孙槐花伸过手，把他搂在怀里，安慰说：“过几天身子干净了，给你喂饱，你就去打工。”
伍少前一阵才说：“槐花，我还是那句话，离婚吧，你年轻，又漂亮，会找到疼你爱你的好男人的。”
孙槐花就把他搂得更紧了，柔柔地说：“你赶我我都不会离开这个家的。”
伍少前就不再说那个话了，他的心里在淌血，那些黑心的人，遭雷劈，吃枪子儿，为了赚钱，开黑心厂，自己才遭受这样的灾难啊。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饭菜已经做好，李冬香还在不停地忙这忙那，孙槐花说：“娘，今天你在家休息，我跟少前一块去修路。”
李冬香说：“别多话，在家好好歇着，我和少前去修路。”
伍少前还是嘀咕的那句话：“没事，把我叫回来做什么，耽误一天就百多块钱呢。”
老人的脸就板了起来：“没良心的家伙，槐花想你，娘也想你。”
吃过早饭，老人带着儿子修路去了，孙槐花有些神不守舍地站在禾场前的紫槐树下发呆。远山葱浓，蓝天旷远，五月的风儿摇晃着高大的槐树，时不时就有紫红的花瓣落下。孙槐花无所事事地伸手拾起几片花瓣，思绪却有些信马由缰。她想起他来，他有好些天没来看槐花了。
伍少前修了四天公路，在家休息了两天，那两天孙槐花也没去修路，在家陪他，给他做好吃的。第七天天刚麻麻亮，孙槐花就把他叫起床了：“早点去乡场，不然清早六点那趟去火车站的中巴车就赶不上了。”
李冬香已经把早饭做好，鸡肉，腊肉，还有两个荷包蛋。老人站在一旁看着儿子吃饭，眼里却有些雾雾淖淖：“到厂子了就打个电话回来，别让娘挂记着。”
孙槐花說：“别把钱攒着舍不得用，饭要吃饱，吃好。我不在身边，要照顾好自己。”孙槐花的眼里也有了雾雾淖淖。
伍少前背着行囊依依不舍地走了，一路还在抱怨着同样的话：“没事，把我叫回来做什么。”
孙槐花和婆婆并排站在禾场前，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禾场外面的小路，眼里的雾雾淖淖就变成了豆粒般的泪水，啪哒一声掉下来。
送走男人，孙槐花又嚷着要去修公路。老人还是不让：“身子才干净几天，少前又不知道饱足，夜里哪睡好。安心在家休息，我们家的义务工早就超过了。”
孙槐花说：“在家没事也憋得慌呢。”
李冬香就不再做声，扛着锄头前面走了。孙槐花跟在老人的后面，她突然发现，老人的背驼得更加的厉害，头发白得更多了，心疼地说：“娘，你太累了啊，要不你休息几天吧。”
老人说：“儿子听话，儿媳懂事，高兴都来不及，累也就不累了。”
半塘村群众修路的积极性高，太阳还没有升起来，怡溪滩上淡淡的晨雾还没有散去，修路工地已是一片忙碌的景象。推土机的大铁铲把高高低低的山丘削平，挖土机把渣土装上渣土车，渣土车就在刚刚推平的公路上奔驰着。机械化施工，半塘村的群众只在公路两旁挖水沟，砌保坎，做一些辅助性的劳动，别的就帮不上多少忙了。
孙槐花一眼就看见了他，那个长得十分标致的名叫刘生林的年轻人，他是修路工程队的技术员。孙槐花一直想不透，不过三十多岁吧，怎么有那么大的能耐，工程队的大小事情都得他说了算，那些大大小小的机械，也全都听他的指挥。村里群众来修路，也都要听他的安排，他说做什么，大家就做什么，他说怎么做，人们也都乖乖地听着。养儿要读书，肚子里读有书，才有那么大的本领啊。只是，从认识他的第一天起，她就发现他的眉头总是拧着，从没有舒展过，像有不可告人的重重心思藏在心里。后来，她就想，一条几公里长的崎岖山路，要变成一条能跑汽车的大道，还要架一座水泥桥，肩头的责任该有多重。
当然，孙槐花还能感受得到，刘生林对自己特别的好。她去修路，他总是想着法子跟她说说话，或是照顾她一点轻松的活儿。比如收拾路面的垃圾，或是烧烧茶水。她还发现，跟她说话的时候，他的拧着的眉头会难得地散开，眼里有一种光亮，脸上流露出一丝笑来。 今天，孙槐花看见他，脸不由地有些发红，心也狂跳得特别的厉害。刘生林正跟一个推土机师傅交待什么，推土机师傅频频点着头，过后就开着推土机到前面的坡道上推土去了。孙槐花鼓足勇气走了过去，说：“几天没去我家看紫槐了啊。”
跟往常一样，刘生林的眉头散开，脸上挂起了难得的笑，却是说：“你男人不是回来了么，今天怎么没看见他来修路？”
“在家休息呢。他要你下午去家里一趟。”说这话的时候，孙槐花的牙齿在打架，心都差点蹦出来了。
“有事么？”
“听说是商量立碑的事。”
刘生林曾经听半塘村村主任说过，公路修好，村里一些在外打工的年轻人要凑钱在公路旁边立一块感恩碑。怎么说这对工程队都是一个肯定啊，说：“下午要能抽出时间，一定去。”
认识孙槐花，纯属偶然。今年正月，县路桥公司领导派刘生林带着几台机械设备和一干人到半塘来修这条公路，领导交待：“也不是什么重大的工程，不过几公里村路。把几座小山坡推平，再在小溪上架一座水泥桥，就成了。国庆节通车，问题不大的吧。”过后，公司领导还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年轻人，先从小工程做起，锻炼锻炼，日后才能当大任。”
过了年，刘生林就带着施工队下来了。把人员安顿好，他就匆匆往乡场外面那条小路走去。纸上谈兵不行，得先去现场看看，心里才有底。
走出乡场，刘生林觉出了一种城里不曾有的感觉，山峦，小河，木屋，炊烟，还有鸡鸣狗叫，都是那么的新鲜，那么的富有生气。十个月，这条山间小路将在自己的手里变成一条能跑汽车的公路，山里的农民群众进进出出从此结束两脚丈量崎岖山路的历史，怎么说都有一种成就感。
不经意，刘生林就看见了路旁边的山岗上有一团一团开得正艳的花儿，金黄一片。这在城里也是见不着的，公园里正月开的山茶花，红色，星星点点，绝没有满山遍野盛开得这般热烈，装点着青山绿水，别是一种情趣。
刘生林突然就想起城里的那个家来，那个家原本是美满的，幸福的，可是，妻生了儿子之后，他对那个家就生出了厌恶，说的白一点，他是对女人和那个小孩生出了厌恶，他不想见到他们母子俩，已经两年了，能不回那个家，他是决不会回去的。
浓郁的芳香，氤氲在正月微微的清风里。刘生林想去采撷一束花儿，紧走几步，他就看见了她，虽然是个背影，却让他十分的惊诧了，那穿着，那走路的步子，不是乡下的女人能学得来，一定是城里来半塘走亲戚的吧。正月，乡间的小路时不时有花影儿闪过，也是常有的事，乡下人也有城里的亲朋好友嘛。
也许，是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她回过头来，他就更加的惊愕了，这女人不但衣着跟农村女人不一样，长得还特别的漂亮。
紧走几步，他问：“你去半塘？”
“是的。”孙槐花的眼睛也有些发亮，多么标致的年轻小伙，戴着一副眼镜，又显出了他的少年老成。只是，他的眉头是拧着的，像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
“走亲戚？”
“不是。”
刘生林的眼睛就瞪得更大：“你是半塘村人？”
“是的。你是谁？”
“修路工程队的技术员。”
“给我们半塘村修公路的工程队？”孙槐花更是吃惊了，技术员，这么年轻啊，嘴里说：“半塘村的群众盼这条公路眼睛都盼穿了。”
“国庆节通车，你们就不用靠着两脚走这样的盘山小路了。”
“那么快？”
“当然，机械化施工。”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孙槐花。”
“这名好听，也好记。”
“你呢？”
“刘生林。”
孙槐花却是说不出他这名好还是不好，笑着说：“你娘一定只生你一个儿子，就希望你日后多子多孙吧。”
刘生林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忧，眉头也拧得更紧，就把话题扯一旁去了：“山坡上开的什么花，才正月，就满山遍野的。跟别的花儿还不一样，不是红色，也不是白色，满眼金黄。”
孙槐花笑着道：“城里人，农村许多的事情都是不知道的吧，山苍子，就这个时候开花。”
年轻人一块，有说不完的话，不知不觉，就到孙槐花的家门前了。李冬香听说年轻小伙是给半塘村修公路的技术员，特别的热情，办了一桌子好饭好菜，留着吃了晚饭才让他回去。
孙槐花把刘生林送到禾场前，说：“我家最好找了，全村就我家禾场前有一棵老槐树，三月开花，九月才谢。”孙槐花笑起来，那脸也像花儿一样了。
刘生林记住了孙槐花的话，也记住了这个漂亮的女人，他还把孙槐花的话当成了去她家的借口：“我是来看槐花的。”
孙槐花的俏脸儿有些发红，对着他笑。刘生林的脸也不由地红了，说：“我是来看紫槐的。”
孙槐花嗔他说：“看槐花就不行了？”
刘生林就不再说话。在青山如烟，寂寂封音的偏远山村，老槐树举着一树的紫艳，别是一种风景。可他的确还不仅仅对这树紫槐感兴趣，他想不透，村里的年轻人都去城里打工，她怎么就不去打工呢。脸面红润，体态丰盈，两眼清纯，认真看，虽是带一丝愁容，却不是有病的样子。想不透就不想，没事的时候，他就不由自己地来到老槐树下，嘴里说是看一树的槐花，眼睛却是盯着面前的女人，拧着的眉头也会渐渐地散开。孙槐花猜想，他心里装着什么不顺的事，见着自己，一时又忘却了吧。不由地就暗自高兴起来。
下午，孙槐花又说不去修路了，李冬香想说什么的，却没有说出来，只是伸手拍了拍落在她身上的紫槐花瓣，就匆匆走了。
看着婆婆的背影消失在村口的小路，孫槐花的心里除了生出的隐隐的企盼，还有一种碎了的感觉，站在紫槐树下，眼睛不时地盯着村前的小路。 不多一会儿，刘生林匆匆从村口走来，她的带着愁容和焦虑的脸面就又换成了迷人的笑，迎着他说：“来了？”
“上午你对我说，刚才你婆婆又对我说的同样的话，能不来么。”
孙槐花浑身不由一阵哆嗦，眼里的泪水差点就要掉下来。花衫儿一闪，转身进屋去了，留下一缕迷人的芬芳。
刘生林跟在她的身后进了屋，并没有看见伍少前，正要说什么，孙槐花却是哐当一声把门关上了，说：“少前去舅舅家了，明天才回。”
上了床，两人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做任何的准备功课，直奔主题而去。孙槐花这时想的是怀孩子，婆婆脸上的愁苦才得散去，这个家也才像个家。当然，她还听说了，女人身子干净后的几天，怀孩子的机率最大。刘生林却是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劲也使得特别的大，像是跟身子下面的女人有刻骨的仇恨，没有半点男欢女爱时的温柔和缠绵，过后，眼角就溢出了两行泪水，啪哒一声掉在她胸口的乳沟里。孙槐花除了惊吓，就是疑窦，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
从头至尾，刘生林没有说一句话。孙槐花鼓足勇气，想说什么的，还没说出口呢，他却走了，头也不回。孙槐花追着他的背影说：“你要是不情愿，往后就不要再来了。”这样说的时候，眼泪就出来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要流泪，只觉得委屈得不行，说，“立碑的钱，我们家出。你们做了好事，就得世世代代记着。”孙槐花已经泣不成声了。
4
不经意间，李冬香像是又苍老了许多，走路还有点蹒跚。这些日子，孙槐花还发现了一个秘密，睡觉的时候，常常听到隔壁婆婆房里有轻轻地说话声，孙槐花十分的奇怪了，婆婆跟谁说话啊，从壁板缝瞅过去，婆婆跪在床头，两手合十，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床前的柜上摆着糖果，一束高香燃烧着，青烟缠绕。孙槐花心里好一阵疼痛，眼泪又不由地出来了，她知道老人为什么要那样。
这还不算，老人对孙槐花更加的体贴入微，问寒问暖，餐餐茶上手，饭上手。孙槐花凄凄地说：“娘，你别这样啊。”
老人不说话，只是飞快地瞅了孙槐花一眼，但她不是瞅她的脸面，目光在她的腹部流连。
孙槐花当然会想起那天的事，浑身不由一阵颤抖，无话找话地说：“少前又出去一个月了。”
老人多皱的脸上就有了许多的对儿子的思念，喃喃说：“我儿在外面打工，娘也照看不到了啊。”
“我对少前说了，要好好照顾自己，别让娘挂记着。”孙槐花过后说，“下次回来，公路就修通了，不用走那几公里山路，可以坐车呢。”
老人说：“乡里领导说了，国庆节要召开通车庆祝大会，乡里和县里的小车要开到半塘村来。”
孙槐花就不做声了，她是想起刘生林来，那次后，再没来家里了，想去找他，又不敢，想想当时的那个样子，肯定不会再理采自己了吧。
委屈的泪水又要从眼里溢出，突然，口袋里的手机就响起来，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孙槐花只喂了一声，脸面就变得惨白，身子也随着哆嗦起来。
把手机放进口袋，孙槐花一边匆匆去房里收拾衣服，一边对婆婆说：“少前打电话来，要我去他那里。”
老人问：“什么事，这么急。”
孙槐花没有回答婆婆的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儿媳慌慌张张的样子，老人不由心生疑虑，拿起摆在柜子上的电话。她有儿子的手机号码。可是，传过来的是一句千遍一律的话：你好，手机无法接通。这让老人心急如焚，下午她没有去工地做活，一步不离地守在电话机旁。只是，一个下午电话机却是静静地摆在柜子上面，情急中，只得给孙槐花打电话，孙槐花正在车上，说：“少前好啊。”
老人分明听到，电话里除了火车轮子的哐当声，还有儿媳的饮泣声，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儿啊，你可别吓我。”
那几天，老人早早地去工地做活儿，跟往常一样，皱纹密布的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可她的眼睛却是不停地往乡场那边张望。人们当然不知道老人心里想的什么，问：“槐花这几天怎么没来修路？”
“去娘家了。”
“你把槐花当女儿一样疼着，宠着，槐花什么时候给你得个孙啊？”
“我家少前前不久不是回来了么，算日月，明年二三月我就要抱孙子了。”老人这话说得平静如水，却是把头扭向一旁，五月的阳光照在花白的头发上，还照着眼里愁苦的泪水。
“喜欢孙子还是喜欢孙女？”
“孙子孙女都是我儿子的骨肉血脉，都是我儿子儿媳日后老了的依靠，我都打心里喜欢。没看见村里刘爷爷和李奶奶么，国家好啊，每个月给他们三百块钱，吃饭是没问题了，可是，还得要人去买来米做成饭吧。”
“老人家，不要在这里修沟渠了，去给大家烧点茶水。天热，都口渴了。”
刘生林什么时候来到面前，对李冬香这么说。李冬香多皱的脸上立马堆起了笑容，问道：“刘技术员，怎么不去我家看槐花啊。”
“工地上不是很忙的么。”刘生林还想说什么的，却没有说出来，转身走了。
李冬香跟在他的身后说：“我家槐花过几天就会来修路的。”
“听你们村主任说，你家的义务工早就超过了。”
“我家槐花说，给自己修路，不算那个什么义务工。她去娘家有事，不然，不会不来修路的。”老人的脸上全是讨好的笑，“有时间，就去我家玩，我办好吃的给你吃。”
5
孙槐花是那天半夜的时候回来的，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李冬香儿呀儿呀地叫个不停，过后就着急地问：“少前好么？”
“好。”
“打他的手机怎么不通？”
“他換手机号码了。”
“把新号码给我，我要给我儿子打电话。”
“他出国了。” “出国是什么意思。”
“出国就是去外国。少前说，去外国做活钱多。挣够钱他就回来。”
老人还要问什么，孙槐花却说：“娘，坐车累啊，我想睡觉。”
老人说：“还没问你吃晚饭了没有，我这就给你做饭去。”
“不用。我是坐大巴车回来的，路途中停车让我们买东西吃了。”
这样说的时候，孙槐花就进房去了，关上房门，把那个背回来的包袱抱在怀里悲悲凄凄哭起来。包袱里面装着伍少前的骨灰盒。
那天是星期天，厂子休息，伍少前和几个同伴相邀着去城郊山地公园玩，从一座水库旁边过的时候，伍少前跳进水库救一个落水的小女孩，小女孩救上来了，他自己却被淹死了。孙槐花心里淌血啊，可是，她还得把悲痛埋在心底，强做笑脸，瞒着婆婆，不然，老人真会出事的。
婆媳俩把日子一天一天地往前过，老人的心里除了一种企盼，还掺杂着一种狐疑，一种忧郁，不时地叨念说：“出国就不能给家里打电话的么？”
“少前对我说了，出国的这些日子，他不会给家里打电话，要我们放心好了。”当着婆婆的面，孙槐花的脸面像是花儿一般，撒娇说，“娘，这些年我是被你宠坏了啊，你说，给你做女儿好呢，还是做儿媳好。”
老人脸上的狐疑也暂时得以散去，连连说：“又做娘的女儿，又做娘的儿媳。两样，我都要。”
孙槐花说：“好，两样我都占了，才好在娘面前撒娇呢。”
八月的一天早晨，李冬香把饭菜做好，叫孙槐花吃饭，自己喂猪去了，嘴里说：“其实，上工也不用那么急的么，每天去修路工地，就你第一个早。”
孙槐花没有回老人的话，每天早早去修路工地的，不是自己，而是婆婆，村主任还表扬她呢，村里要是评修路的模范，非她莫属了。
端起饭碗的时候，孙槐花感觉胸口有些烦闷，后来就觉得一阵眩晕，哇地一声吐起来。李冬香是听到这一声“哇”了，赶紧跑过来：“槐儿，你怎么了？”
孙槐花紧锁眉头，一脸痛苦：“闻着饭菜的味儿，我怎么就想吐啊。”话没说完，又抑止不住吐起来。
老人只是愣了愣，脸上的皱纹就绽开成一朵大秋菊了，紧紧地把孙槐花搂在了怀里：“我的儿，你有喜了。”
孙槐花开始还怔着，后来就哭起来，凄凄楚楚，眼泪像决堤的坝水。她记起来了，已经三个月没来身上了。算一算，刘生林来家里也有三个月了。
“平平安安把我的孙子生下来，娘做牛做马报答你。”
花白的头发，愁苦的脸面，孙槐花却分明看见，老人的眼里充满了期待和憧憬。她的心也被一种情愫填得满满的了。儿时，看到别的小孩依偎在母亲的怀里，那个幸福，那个甜蜜，她就想着自己的命有多苦，没有在母亲怀里撒娇的时候，就连母亲身上的那股汗味儿也没能嗅一嗅。没有想到的，做了人家的儿媳，这一切却都得到了。
我的善良的婆婆啊，我的勤劳的婆婆啊，我的苦命的婆婆啊。孙槐花抬起头来，像是看不够似地盯着老人，她想说一句什么的，可是，说出来的却是：“我给少前打个电话，让他也高兴高兴。”
李冬香浑身不由打了个哆嗦，说话的口气却变得十分的平静：“儿呀，你不用瞒我，儿子不在了，可我有孙子了，我八十岁的时候，我孙子就十多岁了，能给我烧茶煮饭了，我就不会像村里几个五保老人那样，饭菜弄不进口，就想死。把孩子生下来，你就走，耽误了你几年，不能再耽误你了。”
孙槐花一声凄凄地哭喊：“娘啊，我不走，我要把我和少前的孩子养大，还要送孩子读大学，培养成有用的人，日后不像少前那样离乡背井去打工，做苦活累活，还受人家欺骗。”
老人把孙槐花搂得更紧了：“我的儿，你比我的亲女儿还亲。好好在家休息，我做活儿养活你。”
“不，我这就去修路。你在家给我办好吃的，我最喜欢吃娘办的饭菜了。”
“那我们一块去修路吧。我槐儿给我怀孙子了，我高兴啊。”
李冬香的脸上，曾经的忧愁散去，层层叠叠的皱纹张扬着，像是一朵绽开的秋菊，孙槐花也一样，俏脸儿变得更加的灿烂如花。
有了那次之后，刘生林没有像以前那样见着孙槐花就会走过来，无话找话地跟她说上几句，眼睛还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现在，见着孙槐花，他就有意地走开，连孙槐花烧的茶水也不来喝了。孙槐花觉得十分的委屈，不过是城里人么，不过是什么技术员么，沾了人家的便宜，还觉得上了大当似的。今天，孙槐花没有了过去的那种委屈和抱怨，她从心里感激他呢。大步流星地朝着刘生林走了过去。刘生林站在路边，像是在思考什么问题，两个眉头拧得更紧，想离去，却被她拦住了，说：“过些日子，公路修好，你就可以回城里跟家人团聚了啊。”
刘生林却是说：“路修好，我要去外省做大工程，公司在那里中标揽下一个大活儿，没有三五年，拿不下来。”眼睛盯着从山脚修来的盘山公路，脸上的忧郁没有散去，眉结也拧得更紧。
孙槐花说：“立碑的钱，我们村主任不同意我家全出，当然，我家出的钱还是最多。日后看到那块石碑，就会想起你们来。”孙槐花把你字咬得特别的重。
刘生林说：“那块碑，不立也罢。我对不起你。”
孙槐花想说什么的，还没说出口呢，突然觉得心里一阵烦闷，哇地一声吐起来。刘生林有些不知所措，小心地问：“你病了？”
孙槐花的脸上泛起一缕娇羞，说：“没病。”她还想跟他说说话，可是，他却走了。孙槐花冲着他的背影说，“多久没去看槐花了啊。”
李冬香已经走了过来，扶着孙槐花说：“去休息一会儿，我来替你烧茶水吧。”
孙槐花却是哇哇地呕吐得十分厉害。她呕吐得有些夸张，有些做作，一旁修路的女人全都放下手里的活儿，围过来说：“好啊，槐花有喜了。”
李冬香的臉上全是笑：“算算我儿回来的日子，怀上三个多月了。明年二月，我请大家喝喜酒。” 孙槐花却是自顾自地呕吐着，心里一声一声地呼喊：“儿呀，你可要争气，知道你娘你奶奶是怎么盼着的么。”
6
公路慢慢地往半塘村延伸，再有一些日子，就修到孙槐花家门口了。这是刘生林的主意，公路修进村就拐了个弯儿。他说那棵紫槐多美呀，是半塘村的一道难得的风景，公路修通，或许就有人来半塘玩，半塘村就可以跟城郊的农村一样，搞旅游开发，办农家乐。
刘生林戴着一顶安全帽，拧着眉，一脸的凝重，东瞅瞅，西看看，哪里的工作没有到位，他是会严厉地提出批评的，工程队的人们背后说，不过是一条村路么，刘技术员当成国道来修了。
这话传到刘生林的耳朵里，刘生林板着脸好一顿批评：“要对得住那块石碑。”他让推土机把槐树前的一道小坡坎推平，让压路机压得严严实实，打水泥地的时候，还让工人师傅在紫槐树下倒了两条水泥凳子，“日后村里人买了中巴车或是小四轮跑运输，这里就是停车场，进进出出多方便。”
刘生林说这话的时候，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孙槐花只差流出眼泪来，她当然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
九月底的一天下午，秋阳斜斜地挂在天上，没有了夏天的炙热，却变得更加的灿烂，一树的槐花还没有谢去，仿佛是留念秋色的美好，秋风的温存，那花也就变得更加的艳丽和芬芳。刘生林正带着人们在路面做最后的收拾，过两天要开大会举行剪彩仪式。大会开过，他就要和他的工程队踏上遥远的路，去做大工程了。
这时，刚刚修通的公路上开过来一辆白色小轿车，修路的人们全都放下了手里的活儿，盯着迎面开来的小车。领导提前来了啊。孩子们最爱热闹，却又胆小，瞪着大眼，躲在爷爷奶奶的身后不敢近前。刘生林却是嘀咕说：“看车牌，是外省的，来半塘做什么？”
小车停在了紫槐树下的坪场上，从小车里面钻出一对青年男女，过后，又下来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站在一旁的孙槐花眼泪就出来了。他们是一家人，男人名叫周建国，女人名叫赵莹，女孩叫周芬。为了救周芬，伍少前丢掉了自己的性命。
周芬首先看见了孙槐花，飞跑过来，嘴里还大声地叫着干妈。周建国和赵莹也急急地奔过来，说：“我们多久就想来这里看看的，周芬一直生病，刚刚出院，我们就来了。”
孙槐花拉着周芬的手：“告诉我，得的什么病啊？”
周芬依在孙槐花的怀里说：“我也不知道，浑身起了许多的斑点，医生说那病很严重的，弄不好，就完了。”
周建国一旁说：“医生说是紫殿，我们也不知道紫殿是什么病，只有照着医生说的，让周芬休了一年学，明年重读二年级。”
泪水从孙槐花的脸上淌落下来，对赵莹说：“芬儿生病，你们就不该来，几百公里，累啊。”
赵莹却是说：“几个月了，住在医院一步都不敢走出来，医生说可以出门了，我们才来的。姐，你还好吧。”
孙槐花把三人带到李冬香的面前，说：“这是我婆婆。”
周芬就大声地叫着奶奶。李冬香已经猜出了这三个人是谁，为什么而来，早已泪流满面，把周芬搂在怀里，一声哭喊：“我的儿，你救了芬儿一条命，值。”
开始的时候，村里人把远方来的三个陌生人围得水泄不通，他们都十分的奇怪，伍家城里没有亲戚啊，怎么突然就冒出一个什么亲戚来。孩子还叫孙槐花干妈，叫李冬香奶奶，让大家更是一头的雾水。后来，看到孙槐花哭，老人哭，小女孩哭，年轻夫妇哭，也就猜出了八九分，伍少前不在了，可他却在那座城市做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成了那座城市的名人，受到那座城市人们的敬重和景仰。除了跟着李冬香和孙槐花悲伤，落泪，他们的心里还有一种隐隐的自豪，怎么说这也是半塘村的荣光呀。
孙槐花要陪着客人，村里几个年轻女人就自告奋勇地帮着李冬香做饭炒菜，杀鸡杀鸭，煮腊肉，七手八脚，一会儿就办了丰盛一桌。吃饭的时候，周建国突然就跪倒在了老人的面前，说：“伍少前的妈就是我的妈，妈，我要给您养老送终。”
李冬香老泪纵横地说：“儿呀，我孙子明年就出生了，儿媳也十分孝顺，不用记挂我，只管安心工作，把芬儿培养好，我就高兴了。”
周建国对孙槐花说：“孩子日后读书由我负责，读大学，去城里工作。”
孙槐花连连摆着手：“不用，我年轻，能把这个家担当起来，日后孩子出生了，我会好好培养的。我交待你，芬儿的病要治好，没有好的身体，做什么都不成。”
周建国一家临走的时候，悄悄留下了一个塑料袋，李冬香和孙槐花把他们送上车，回来才发现塑料袋里面是一摞钱。追出门，小车已经开出老远了。
李冬香问孙槐花：“槐儿，知道他们家的地址么，把钱退回去。芬儿生病，这钱肯定是借来的。”
孙槐花想了想，說：“他们要给，就留着日后你孙子读书吧。退回去，他们还会寄回来。”
李冬香再没有说话，浑浊的泪水断线的珠儿一样流淌。
这天晚上收工的时候，刘生林来了，对孙槐花说：“真的没有想到，伍少前不在了啊。我们也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我请示了领导，准备在紫槐旁边建一个凉亭，日后你们可以在凉亭乘乘凉，歇歇脚，村里人进进出出等车，在凉亭坐一坐，也不用担心吹风下雨了。”
孙槐花摆手说：“不用，别花国家的钱。”
刘生林说：“半塘村出了伍少前这样舍己救人的英雄，我们就是自己凑钱也得帮着做点好事的。城里的公交车也有候车站台呢。”
公路在十月一号举行剪彩仪式，会场就设在伍家门前的紫槐树下。县里来了领导，乡里的书记乡长也都来了，一长溜小车一字儿摆在伍家门前的公路旁边。剪彩仪式之后，县里领导没有走，在乡领导的陪同下，来到孙槐花家里，还给了李冬香一个大红包，说她培养的儿子是好样的，值得大家学习。过后，又安慰孙槐花：“你年轻，有了对得上眼的人，再成个家。” 孙槐花连连摇头说：“我不会离开这个家。我娘老了，我要照顾我娘。你们都说少前是舍己救人的英雄，我要把英雄的孩子养大成人。”
孙槐花的话让县领导无不动容，交待乡领导说：“她们家有什么困难，一定要照顾好，过年过节，要来家里看看。”
第二年的二月，孙槐花生了，是个女儿，粉嫩的脸面，大大的眼睛，两撇细眉却是拧着的。孙槐花在心里骂：“你个小东西，从娘肚子里出来就把眉头拧着，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他的孩子啊。”
李冬香说：“我孙女就叫伍眉吧，两撇细眉清清秀秀，却是拧着，像有什么心思解不开，多了几分妩媚，又让人怜爱得心疼。”
伍眉出生不久，李冬香就病倒了，把伍眉抱在怀里亲了又亲，嘴里还喃喃自语：“我的伍眉孙儿，日后读大学，学本领，像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担大任，做大事。”
孙槐花一旁淌着眼泪，要把老人送到医院去：“娘，你别担心治病没钱，柜子里不是放着一摞钱的么。”
“那钱谁都不能动，留着日后送伍眉读书。”
孙槐花说：“那我给周建国打个电话，让他开车来接你，去城里看看病更好。”
老人更是连连地摇着头：“不要麻烦人家。我是快七十的老人，如今又看见了孙子，知足了。”没多久，老人就去世了，只对孙槐花留下一句话：“带着眉儿去找她爹吧。看得出，他的家也不像个家的，或许，他还等着你。”
孙槐花说：“伍眉的亲爹是少前，我不会找谁，也不会再嫁人，把伍眉养大成人，才对得起少前，才对得起您老人家。”
老人是在孙槐花的怀里去世的，死得十分的平静、安祥，只有眼角两滴浑浊的泪水豆粒般掉下来，看那样子，老人还有话没来得及说出来。
7
老人去世，孙槐花头顶的那一片天仿佛就塌了下来，门前的紫槐似乎也失去了颜色。是怀里婴儿的啼哭让她回到了现实之中，现在，得靠自己顶天立地担当起这个家了。
村里有好心人劝她：“把婆婆送上山，尽孝了，你也该想一想自己下半辈子的事情了，二十多岁，后面的路有多长。”
孙槐花还是说的同样的话：“半塘就是我的家，孩子就是我下半辈子的希望，我哪里都不去。”
“不出去也行，给眉儿找个后爹进屋。”
“不，我能养活她。”
好心人就不好再说什么，乡亲乡邻，往后的日子长啊，能帮上一把，就帮一把吧。
孙槐花什么时候从悲痛中振作起来，人们不知道，各家都有忙不完的事情。人们只是看见孙槐花常常把伍眉用一根布带子缠在背上，去地里劳动是这样，去乡场买农药化肥也是这样。人们就又劝她说：“槐花，你不用这么劳累的，还有一条路，可以去找周建国。”
“我这不是过得很好的么。”孙槐花这样说。也许，她早就把周建国说的那话给忘了。
“眉儿，快快长大，长大了，娘就有了依靠。”这些话，孙槐花当然不会当着村里人说，她只是在没人的时候，紧紧地把女儿抱在怀里，喃喃自语。
伍眉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她当然不懂娘说的这些话什么意思，但她体会得到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娘，娘的怀抱是温暧的，娘的奶水是充足的，娘身上的那一股奶香伴着她的啼哭和笑闹，伴着她成长，伴着她甜甜的梦。
伍眉刚刚懂事的时候，孙槐花就给她讲她父亲的故事，讲她奶奶的故事，过年过节，去坟地给男人和婆婆烧香，也会带着伍眉一块去。
“眉儿，这里面是你的父亲，你父亲是为了救一个名叫周芬的女孩被水淹死的，你父亲被那个城市称作舍己救人的英雄。”过后，孙槐花又指着旁边的坟茔说，“这里面是你的奶奶，那时，你奶奶把你娘当她的女儿了。往后，不管走到哪里，都要记着回来看望你爹和你奶奶。”
伍眉一本正经地说：“哪里都不去，我就跟娘在一起。”
孙槐花的脸就板了起来，口气也变了：“没出息。知道么，你爹就因为书读得少，在外面打工做的是苦活、累活，还受人骗。只有读书的文化人才做得了大事，担当得大任。”孙槐花当然会想起刘生林来，心里不由一阵颤栗，说，“前些年，县路桥工程队给我们村修路，指挥修路的技术员才多大，三十岁，村里人谁不夸他有本领。你就没看见，那路修得多平整，那桥架得多牢实。村里人给他立了一块碑，就是要记住他对半塘村的情义。”
伍眉当然知道那块石碑，就立在凉亭的旁边，她常常和村里的孩子趴在石碑上玩儿，只可惜，她并不认识石碑上写的什么。
“娘，我日后读书去了，你一个人在家怎么办？”伍眉瞪着一双大眼睛，说话的口气十分的稚嫩，却是一本正经。
“我还年轻，自己能过日子。”
“老了呢？”
伍眉小小年紀，居然想得那么远，可孙槐花却没有往后面想，她说：“老了也可以一个人过。村里刘爷爷李奶奶，不都是一个人过的么。”不知道怎么的，孙槐花的眼泪就出来了，喃喃说，“到那时，乡里或许办了养老院，就不愁喝不上茶水吃不上饭了啊。”
“那时我真要把书读出头了，就把娘接到城里去住。”
孙槐花的心里有一股暖流淌过，脸上就露出笑来，说：“好，娘等着那一天的。”
村前的小河浅了又涨，涨了又浅，村子后面的山坡上艳山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只有伍家门前的紫槐三月开花，九月才谢，不知疲倦地举着一树的紫艳，半塘村也就氤氲在花的芬芳里。
伍眉来来回回地往返于学校和半塘，不知不觉，就长成大姑娘了。当然，伍眉在成长中也经受过许多的磨难，有一次生病，差点就死了，孙槐花抱着她往乡医院跑，嘴里说的就一句话：“眉儿，你可别吓我。你奶奶和你爹爹都看着的。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啊。”
把女儿送到乡医院，孙槐花什么都没有说，嗵地一声跪在了医生面前，一声哭喊：“快救我女儿。” 女儿救过来了，孙槐花却是瘦得不成形了。
还有一次，伍眉跟着孙槐花去村前的小河边洗衣服，伍眉刚才还在小河边打水漂呢，转眼就不见了，孙槐花急得魂不附体，沿着小河往下跑。突然，她看见小河下面的水潭里有一点红色漂浮着。眉儿就是穿的一条红色的裙子。孙槐花不管不顾地扑进水潭里，她不会游泳，跳下去，当然只有石头一样沉入水潭里了。
醒来的时候，孙槐花躺在自己床上的，身边躺着她的眉儿，正用一双大眼睛盯着她。床前还站着许多人，一个老女人告诉她，她和眉儿是村里几个老人和中巴车司机救上来的。老人们坐中巴车从乡场回来，远远地看见水潭里有一点红色漂动，后来就看见她扑进水潭里。中巴车司机首先跳下河去，才知道伍眉没有沉下去的原因，怀里抱着奶奶在世时给她买的塑料娃娃呢。把伍眉救上岸，又把孙槐花救上来：“幸好只是灌了一肚子水，吐出来，你就醒过来了。”
从那以后，孙槐花把女儿看得更紧。伍眉上学了，孙槐花把女儿送上去学校的中巴车，她才去做活儿。下午，太阳还没有西去，她就早早地守候在紫槐树下了。
伍眉却是常常要问娘一些从同学们嘴里听来的话：“他们说，周芬的父亲说过，有困难，可以去找他。你为什么不给他打电话呢。我想好了，日后去那个城市读大学，你就不用这么苦，这么累了。”
孙槐花说：“眉儿，你不该有这样的想法，好事做了就做了，不要记着别人怎么感恩，何况他们已经感恩了啊。你就不想一想，往后去那座城市读书，他们想帮你，却又无能为力，心里该是多么的难受。让人家平平静静地过日子吧。那时周芬她爹给的钱，奶奶生病都不让我拿出来，全存着的，你只管认真读书，日后考一个好大学。”
不等娘说完，伍眉就把话接了过去：“我知道你又要说什么了，读书好啊，年纪轻轻就能当技术员，带着人修路架桥，别人还给立碑，世代相传，多光彩。”
孙槐花真想骂女儿一句什么，却没有骂出口，说：“明天清明节，你该做什么？”
“给我奶奶和我爹爹挂清，这个还用你提醒么。”
“国家多好，清明节也放假，村里一些在外面打工的年轻人也学着城里人的样，回来挂清扫墓;没牵没挂的城里人，就开着车来乡下踏青，看乡下的风景。”这样说的时候，孙槐花的眼里有泪水在晃动，她是想起伍少前来了。
伍眉依在娘的怀里，嘴里说：“娘，你掉眼泪，我也想我爹爹了啊。”
伍眉没有见过父亲，父亲也没有留下照片，她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样子。她是见过奶奶的，可那时她没有记忆。母亲在女儿面前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后悔没有跟她爹爹和她奶奶照一张照片。
“要是照张照片，你就知道你爹爹是多么的标致和英俊，你奶奶是多么的慈祥和蔼。”
伍眉却是说：“我爷爷去世早，我爹是我奶奶养大的，现在，你又吃苦受累养活我。”
孙槐花说：“那时家里穷，你奶奶把你爹养大成人不容易。现在条件多好，你要努力读书，考大学。”
伍眉就又把娘的话接了过去：“像那个给我们村修路的技术员，有了本领，多给群众做好事。”伍眉小小年纪，拧着眉，眼瞳里却透着多少憧憬和向往。
“孙槐花，你家伍眉长成大姑娘了，过几年，就考大学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孙槐花带着伍眉准备去山里挂青，乡长却来了，眼睛盯着伍眉，一脸笑样地说。
孙槐花却是问道：“清明节放假，乡长没回去？”
“春耕生产的大忙季节啊。”说着，从口袋掏出一张汇款单和一封信，说，“周建国汇了些钱来，担心你不肯收，把钱汇到了乡政府，要我们转交给你。”
孙槐花没有接那张汇款单，却把信接过来，看了看，说：“乡长，请你把钱退回去，我芬儿身体一直不好，生病住医院，比我更要钱用。”
乡长说：“怎么说他们按月有工资拿，要是日子过得紧巴，也不会寄钱给你。伍眉上大学，要的钱用。”
孙槐花说：“我有计划的，眉儿上大学，也不会告诉周建国。我说了，谁碰着，都会跳下水塘去救人的。不能用它来做摇钱树。”
乡长说：“那就退回去吧，往后有什么困难，就对我说，乡政府给你解决。”
三月，紫槐开花了，热热闹闹，温润的春风把芳香带了老远。孙槐花看着乡长开着小车走了，她还站在那里没有动，她是想起那座城市的周芬来了，该是长高了吧，怎么就爱生病呢，得给她爹娘打个电话，要他们不要老是想着感恩、想着寄钱，要把孩子的身体弄好，健健康康，少前才高兴。
8
伍眉高中毕业，以高分成绩走进了大学校园。她是把娘的话牢牢记心里了，没有按照周建国的交待考他们那座城市的大学，而是上的本省一所重点院校。孙槐花把她送到学校，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努力读书，学好本领，日后才能找到一份好的工作，才能做更多的事情。
伍眉哭了，她只说了一句话：“娘，大学毕業参加工作了，我就把你接到城里来。”
孙槐花说的也是同样的一句话：“只要我儿过得好，我就高兴了，我不会离开半塘村，那里有你奶奶，有你爹，清明节要给他们挂清，日后老了，就去陪伴他们。”
孙槐花比过去更加的忙碌，种田种地，喂鸡养猪，没早没晚，两脚不沾地了。
“槐花，要不去乡场找个事情做吧，钱挣得多，还没这么累。”
乡长有时来半塘检查生产，小车停在紫槐树下，对她这样说。
“去乡场做活儿，门上一把锁，村里人进进出出在这里候车，口渴了到哪里喝茶去。”
乡长还想说什么，孙槐花却是拦住了他：“我把我家干女儿她爸的电话号码给弄丢了。”
乡长笑着说：“日后乡里评选最美女人，我就提议选你。”
春天，半塘村就数槐花家的田地最先落种，夏天，也是槐花家的田地里苗儿最是茁壮，秋天，是孙槐花最高兴的时候，谷子收了，包谷收了，黄爽爽，装满仓，到了冬天，乡场就有人上门来，他们看上孙槐花喂养的大肥猪和土鸡是用五谷杂粮喂养出来的，能卖好价钱。 当然，一年中孙槐花最盼望的是寒假和暑假，伍眉放暑假了，能在家里住个多月，放寒假了，伍眉也能在家住二十多天。不管假期长也好，短也好，孙槐花都特别的高兴。女儿长成大姑娘了，愈加的懂事了，白天争着抢着帮娘做活儿，夜里睡觉，就钻到娘那一头去，跟娘有说不完的悄悄话。孙槐花那个高兴，女儿真是娘的小棉袄啊。
当然，孙槐花还看出来了，伍眉从大三开始，就仿佛有了心思，常常，一个人拧眉沉思，更多的时间，却是暗自笑着，脸上还带着少女的妩媚和娇涩，孙槐花心里说，女儿真的长大了，有了心思，也不愿意对娘说了。
女儿不说，孙槐花就问她：“眉儿，你心里有什么高兴的事啊，能对娘说么？”
伍眉却是一本正经地问：“娘，你说我大学毕业了，是远走高飞呢，还是离娘近一点好。”
孙槐花心里说，还用问么，当然是离娘近一点好啊，嘴里说出的却是：“只要我眉儿过得开心，远也好，近也好，娘都高兴。”
伍眉就不再说话，脸上的笑却更加的灿烂，更加的妩媚，像是三月阳光里的一朵花儿，像是春风春雨中妖冶长大的一棵青葱小树。
孙槐花一天一天打发着这高兴并忧愁着的日子。高兴的是伍眉很快要走出大学校门，就不用为女儿的学费操心着急了，忧愁的，女儿真的离娘而去，远走高飞了呢。
公路修通，路上就不停地有小四轮和中巴车奔跑着，小四轮跑乡场，中巴车跑县城和火车站。最高兴的当然是那些在外打工的年轻人，过去半夜从外面赶回来，在乡场下车，还要摸黑走几公里山路，要是姑娘，不敢走了，还得在乡场住一晚，年三十，回到家就第二年的正月初一了。现在，什么时候回来，坐车直接就到家了。
后来，孙槐花在紫槐树下的凉亭里摆了一张小桌，桌上摆了几个杯子，六月的时候，是一把茶壶，天热得不行，上车下车的人喝一口凉茶，该有多么的惬意，冬天，茶壶换成了保温瓶，风尘仆仆从城里赶回来的年轻人，喝上一口热茶，透心的温暧，他们说：“一杯热茶解乡愁。这就是家的味道。”
五月的一天，村里一辆中巴车什么时候停在紫槐树下的，孙槐花没有在意，她正在田里做活儿。微风吹动禾苗，泛起一层一层绿色的波浪，她的心却是被这风儿带向了遥远，女儿去学校四个月了，还有一个月，女儿就放暑假了啊。
司机却是大声地叫喊：“槐花婶，你看谁回来了？”
孙槐花还没看清从车上跳下的一男一女是谁呢，一个声音就飘了过来，甜甜的，带着几分撒娇。
“娘，我回来了。”
是日思夜念的女儿伍眉，孙槐花抛下手里的活儿，往槐树下奔来：“我的儿，这才五月，怎么就回来了啊。”
“毕业了，娘也不让女儿回来了么。”伍眉一脸灿烂的笑，把身后的年轻人往娘面前推，“这是我的男朋友。”
孙槐花这才注意伍眉身后的那个年轻人，高高的个子，浓浓的眉，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那副黑边眼镜却又让他多了几许沉稳。
年轻人叫了一声：“阿姨好。”白净的脸面就红了。
女儿真的长大了，知道谈情说爱了啊。孙槐花一脸慈祥的笑，问：“你叫什么名，哪里人？”
伍眉不等年轻人回答，抢着说：“他叫刘小明，在县路桥公司做技术员。我的工作也找好了，县路桥公司做技术员助理，离家近，日后才好照顾我娘。”
孙槐花问女儿：“你行么，那地方，要有技术的人才啊。”
“我学的就是路桥工程专业，人家领导热烈欢迎我呢。”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去学校的路上，一个车厢，还同座。小明比我高一届，已经工作一年了。”伍眉的脸上扬溢着青春的光彩，又说，“要不是我娘把那个修路的技术员挂在嘴边，说人家有本领，说人家为群众做好事，说人家是我学习的榜样，我是不会读那个专业的，女孩子，多少适合的专业可以学。”
孙槐花这时才知道，自己曾经的话，还有紫槐树下的那块石碑，影响着女儿的前程和未来。
刘小明一旁说：“我也是受我爸的影响，才去那所大学读书的。”
伍眉说：“我已经去单位报到了。单位领导要我在家休息几天，陪陪娘，再去单位上班。小明也请了假，来看望你。我还对他说，我们半塘可好了，山清水秀，环境优美。小明，我没骗你吧。”
刘小明连连点头道：“怪不得我爹常说，他去过很多地方做工程，就对半塘的印象最好，山美，水美，人美。”
“你爹是谁，做的什么工程，什么时候来过半塘了？”
伍眉变得十分的激动了，抢着说：“这世界说大不大。娘，你说巧也不巧，那个给我们村修路的技术員，就是小明他爹。”
孙槐花啊了一声，脸不由得就黄了，连连说：“你们不能谈爱，不能结婚的。”
“为什么？”
像是一瓢冰水泼在两个年轻人的头上，刘小明脸有些发黄，像有什么话要说，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来，只有泪水在眼眶里晃动，伍眉却是哭出声来：“娘，我们相爱几年，我们都喜欢对方啊。”
“我说不行就不行。小明，现在，我们就去你爹那里，我有话要对他说。”一手抓着女儿，一手抓着刘小明，钻进停在紫槐树下的中巴车。
一路，伍眉就重复着一句话：“我们俩学的同一个专业，志同道合，相亲相爱，娘，你为什么不让我们在一起。”
刘小明眼里的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儿，也是说的一句话：“我早就说了，我家那条件，不配伍眉的，可伍眉却是铁了心。姨，你去我家看看也好，才好劝劝伍眉。”
天黑的时候，三个人才走进县路桥公司大院。跨进刘生林的家门，孙槐花不由地就怔住了。刘生林的家哪像个家，零乱，脏，还有一股难闻的味儿扑鼻而来。一个满脸胡须的老人半躺在一把破旧的椅子上，两眼微闭，眉头紧锁。要不是刘小明说那就是他的父亲，孙槐花怎么都不会把他跟先前那个帅气而儒雅的刘生林联系在一起的。心里好一阵疼痛，问道：“你还好吧？” 刘生林眼里闪过一缕光亮，过后就有几分歉意地说：“坐吧，我是站不起来了。”
“怎么了啊？”两滴眼泪已经挂在了她的脸上。
“几年前，在仙门寨修高速公路，被石头砸伤了腰，就成这个样了。”
“你受伤，小明他娘就离开这个家了？”孙槐花认定，要是有女人在身边，这个家不会是这个样子的。
“小明才几岁的时候，她就去世了。”
孙槐花心里不由一沉，一阵才问：“没有再讨个女人进屋？”
刘生林没有回她的话，只是对站在一旁的小明看了一眼。
眼里淌出的泪水成沟儿挂在了孙槐花的脸上。原来他跟自己一样，一心一意要把孩子养大成人，别的什么都顾不及了啊。对伍眉和刘小明说：“你们出去，我要跟他说话。”
伍眉和刘小明都是一脸的疑窦，两个老人，老熟人一样，什么话，还不能让他们听，有些不情愿地出去了。出门的时候，伍眉还大声地说：“刘叔叔身体不好，我和小明会好好照顾他的。”
孙槐花把门关上，问刘生林：“两个孩子恋爱，你知道不？”
“知道，我还阻拦过伍眉，嫁给小明，就背上了这个家庭包袱，日后是要吃苦受累的。”
“你知不知道她是我的女儿？”
“也知道，她对我说了。”
刘生林的脸上流露出一种疚歉，说：“我要对你说一声对不起，那时，我心里堵得慌，才那样。你不知道，你跟小明他妈长的一个样，看见你，我就会想起她来。真的又爱又恨啊。”
孙槐花啊了一声，就不管不顾地扑了上去，搂着刘生林说：“那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要那样。你不知道，就那一次，就有了伍眉。”
刘生林怔在了那里，泪水哗哗地流淌着，一阵，他说：“你带伍眉走吧。把女儿养大，还培养得这么好，我要对你说一声谢谢了。”
孙槐花说：“我要让她认了你这个父亲。”
“我阻拦她做我的儿媳，就是担心她日后被这个家庭拖累，认我这个爹，还不如做我的儿媳，让他们高高兴兴在一起。”
“他们是兄妹，怎么能在一起，不成畜生了？”
“小明不是我的儿子。”刘生林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有些颤抖，“那时，我在外面做工程，常常半年也难得回家一次。小明出生的时候，我觉出月份不对，悄悄去医院做了DNA，果然不是我的孩子。小明他娘哭着对我说，一次她随领导去外地出差，陪客人吃饭时酒喝多了，被领导给睡了。在半塘修路的时候，你不是看着我的心情不好么，心里堵得慌啊。”刘生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从心里是喜欢她的，我们自由恋爱，结婚之后小家庭有多幸福，要说恨，也只有恨那个不是人的单位领导。小明三岁那年，她得了癌症，临死的时候对我说，她对不起我，要我把孩子送人，再找个女人过吧。我说，孩子是无辜的，我会好好把孩子养大成人。”
“小明知道不？”
“我没有告诉他。”
孙槐花早已泣不成声：“现在，我们得想想怎么才不拖累他们，让他們安安心心工作，无忧无虑地过自己的小日子。”
刘生林为难地说：“我是要躺在这里度过余生了，能不拖累他们么。”
“这样吧，跟我去乡下，我侍候你。”
刘生林没有反对，他一定还记着半塘的青山绿水，还记着伍家门前的那棵紫槐，三月开花，九月才谢，空气里都氤氲着紫槐的芬芳。
从那以后，在人们的眼里，半塘又多了一道风景。孙槐花忙完田地里的活儿，会用轮椅把刘生林推出禾场，沿着那条平坦的公路慢慢走，一直走到乡场，回来的时候，太阳也快下山了。那时，一轮夕阳掉进路旁的小河里。天边是红色的，小河是红色的，两人身上也披了一层红色，就连两人说的悄悄话，也仿佛被染成了玫瑰色。
当然，两个老人最高兴的是星期六，小明和伍眉会回来，小俩口像一对喜雀儿，总会给家里带来快乐，带来欢声笑语。第二天走的时候，还会留下话来：“再过五天，我们又回来啊。”
孙槐花说：“记着娘说的话了么？”
小两口就大声地说：“记着了，向我爸学习，修好多好多的路，架好多好多的桥梁。阳光大道，通达明天，通达未来。”
向本贵，苗族，1947年4月生，湖南省沅陵县人，文学创作一级。曾任中国作协第六届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作协少数民族文学委员会委员，第十、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评委，第九届湖南省政协委员，湖南省文联第七、八届副主席，怀化学院兼职教授。1980年开始发表作品，已出版长篇小说《凤凰台》《苍山如海》《盘龙埠》《遍地黄金》《乡村档案》《毒案谍血》等9部，小说集《这方水土》《向本贵小说选》等4部，发表中短篇小说200余篇（部），共计800万字。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全国第六届、第七届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华东地区优秀文艺图书奖，《当代》中篇小说奖等。怀化学院成立有向本贵研究所。
责任编辑 谢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