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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梦里,她长出了鳍,变成了一条鱼。
她回到了河头村,顺着大溪坑的水流一路向西。她发现包裹周身的鳞片不是鳞片,而是花瓣,流水冲刷着长在她身上的梅花,每一块鳞片都很疼。
她在水中看到熟悉的面孔升起在岸边,阿树、儿子,甚至死去的父母也赶来了,还有很多曾和她一起种花的花农向她挥手,身后的映山红海浪般扑过来。她记得阿树年轻时种了很多映山红,用一根扁担挑到城里去卖,街巷里都是他的叫卖声:“卖花嘞,卖花嘞。”漫道主人爱花好,奈何花开别主人。有时候,他亮开嗓子在巷子里唱:“映山红哟映山红,革命鲜花哟代代红。”
他的映山红露浓花艳,新鲜得好像刚从山上挖来,她便和他多聊了几句。她说:“你唱得不赖呢,比得上开封府那些吟叫百端的小贩。”他说:“你是说,我能被画到《清明上河图》里?”他一说,两人都乐了。他递给她一盆花,说:“这盆花,送你吧。我看过那《清明上河图》,小贩的脸上不能刻上自己的名字,没意思,不过是画在长轴里的一只蚂蚁,众乐不如自己乐和。”卖花时,阿树总拿着一本书在看。而她呢,白天在纺织厂里做工,到了夜里,就在灯下写诗。
阿树把写了地址的纸条系在映山红的枝条上,李梅写了第一封信。第二年春天,那一束束映山红放在新房的花瓶里,是他们红艳艳的媒人。
结婚后,阿树还是安心伺候他的花草,指望它们能卖个好价钱。她学会了做菜烧饭,酒酿、青团、汤圆,都是她拿手的糕点。一开始总是她担到田头,儿子大一点儿后,就让他挎着篮子给他爸送去。汤圆里的芝麻猪油馅是她自己熬的,猪油慢慢熬,芝麻用文火,得不时用手试温,一过火,就涩了。新的早米磨成水粉,加上早稻草灰汁,在蒸笼里蒸熟,就是他爱吃的灰汁团。他说:“稻草灰的香气,在唇齿之间袅娜,能让人上瘾。”得了闲,两人就手拉手去看跳蚤会,看着脸上涂红抹绿的角色插科打诨,他们捧着肚子笑。
在梦里,旧日场景一一重现。她在心里吟道:“疑是口中血,滴成枝上花。”想要说出声来,却发现一开口,吐出来的是泡泡,没有人声。她变成了一条鱼,阿树的脸、旁人的脸、杜鹃花,便像氢气球一样飘起来,被风带向远方。好像是他们死去了,而只有她,独自活在水里。她看到水面上有一群人在演戏。从舞台上下来一个人,远看似是阿树的脸,近了,五官不甚清晰。那人对她说:“别人是三幕剧,你只有两幕,你的戏演完了,你可以先走了。”
他一说完,就从他的指尖飞出几个穿白衣的小天使,钻进她的耳孔里,叽咕叽咕叫。她用手挥啊挥,穿梅花裙的小天使才不情愿地飞走了。她听到有一个男声说:“唉,好歹醒过来了。”
一个影子俯卧下身来,捧着她的额头吻了一下。影子渐渐清晰,是阿树的脸。
他说:“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你昏迷三天三夜了。”
她闻到了熟悉的香气。是梅花,它的气息氤氲在鼻尖,克制而冷冽。她感觉她的鼻子还是新鲜年轻的,癌症并没有夺走她的嗅觉。阿树用了几十年的老梅桩和新的梅花品种嫁接,他的刀工好,下刀得把握力度,用巧劲儿。不能太轻,轻了切口接不了;也不能过重,重了流胶太多活不了。他等了一年,才等来这株造型奇崛、状若虬龙的新梅。这一批新梅卖得很好,他拣了这株形最好看的,放在病室的窗台上。
他说:“李梅,你闷了,看看蓝天白云,看看这株梅。”
她住在这家医院里已经三个月了。在家里时,夜晚疼得不行,她一呻吟,他也睡不好。一早起来,他常看着窗外,一个人叹气。
她的病连累他了。夜里有了尿意,她得忍着,实在忍不了,才轻轻地喊他。若他还陷在鼾声里,她便再等一等,忍一忍。他夜里常常为她起身端尿盆,白日里便更乏了。
她卧病在床三年,对他来说真的太久了。而她与他,也生分了。
她有一點儿悔意,刚检查出来那会儿,医生说:“你这病,唯一有可能康复的法子就是把病灶拿掉,也就是说,整个盆腔都拿掉,但得接着尿袋。”
她说:“这样活着,还有什么劲儿,我出去跟朋友吃个饭,也得带着尿袋吗?”
这是她第二次发病,好歹请了保姆,在医院里照顾她。阿树也没闲着,他过日子的节奏,就是年年月月为花忙。她以前总调笑他:“花正笑时尔独颦,花睡浓时尔先起。你这个人哟,惜花胜于惜儿子,老婆更比不上。”
化疗后,她的右腿肿得厉害,麻木得已经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保姆天天帮她按摩,那条腿似乎才又慢慢长了回来。她总希望阿树来时,能把他的大手放在她腿上,轻轻地摩挲,像他侍弄那些花儿一般,摘去枝上的枯叶,施什么肥浇多少水,都了然于心。但他的手总是在刷手机,他和她谈手机上传来的那些大事。
她不关心那些事,她只关心每一天走得更深的疼,关心癌细胞下一步要夺走什么。
她恼了,说:“这些事和我什么关系呢?你老是和我说这些事!”
阿树说:“你以前不是说,得事事关心吗?”
她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阿树不说话了,只默然地坐在她床边,陪着她。
到后来,他便来得更少了,一个礼拜来一趟医院。他说,保姆在,他放心多了。她昏迷前,他带了这盆梅来。他知道她爱花。他以前总爱问她:“你不是因为我种的花好,才嫁给我的吧?”
她说:“卖花是卖景,养花是养心。你的花好,便是你好。”
现在她醒来了,梦里的鱼上了岸,又变回了那个叫李梅的女人。
她的额角残存着他嘴唇的余温,她问:“阿树,你有多久没有亲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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