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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A n to i n e是我在法国除了Thomas之外最好的朋友,也是这段时间以来最亲密的朋友。
我和他一起打排球、滑雪、玩游戏,每周见一次面聊聊天。跟他一起度过了我的生日,而在他过完生日之后,我终于要离开了。
想起Antoine,心里全都是好话。
几天前的一个晚上,他让我给他发一条语音消息。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你就要走了,以后这个手机号你就不会用了,我会想念你的。我把这条信息收藏起来,这样就能一直听到你的声音。”
我心里想: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在网上还能继续聊天嘛。
我拿起手机把信息发了过去,心里突然涌起一股空虚感,鼻子发酸,眼睛湿润。我说“别说啦”,然后缩进被子里打算睡觉,毕竟已经快凌晨2点了。结果立刻接到他的电话,他说:“别哭,你要不要接着电话睡觉?”
我本来已经收回去的眼泪又流了出来。我想起很多事情,里尔冬天的阳光、夏天的凉风,我的小房子在晚上嘎吱作响的声音,每天傍晚的夕阳……还有Antoine看着我在雪山上笨拙地滑行,我和Micheal组队打排球,Antoine家那只毛茸茸的老兔子,和Noé、Arthur、Simon一起度过的许多个神情恍惚的晚上。
我会想念很多事情。
电话那头的Antoine说了几句法语,然后对我说:“我妈妈现在开车去你家,我们20分钟之后到。”
我说:“两点了啊!”
他说:“就是因为两点所以才要来接你呀。”
我坐在床上想了想,晕头转向地收拾东西,拿着摆在桌上的花瓶,在客厅里坐着等他们。没过多久,响起了响亮的敲门声,Antoine顶着小光头出现在门前,他妈妈在车里朝我挥手。
我拿起花瓶走了出去。
Antoine的妈妈说:“Marcia,我特别开心今天来接你。我知道你马上就要走了,这几天一个人肯定很孤单,和我们在一起会好很多。”
我只能反复感谢她,说他们实在是太好了。
Antoine说:“现在你的眼泪可以收回去了吧?”
我系上安全带,白了他一眼,要不是他深夜突然发来引人多愁善感的话,我现在应该躺在床上笑呵呵地看搞笑视频。
其实我们一起做的事情不多,也不有趣。我们很少做“有意义”的事情,但是对于在异国他乡的我来说,最重要的也不过就是坦诚和惦记。
很多东西往冰箱里一放就可以保鲜,但是感情不行,只有长久温热的联络,才能让大家成为很好的朋友。
回到他家,我们又玩了很久的游戏,等我眼睛都睁不开的时候,Antoine问我:“还难过吗?”
我说:“挺难过的,和一个这么无聊的人玩一晚上游戏,还不能睡觉。”
他看了我一眼,把沙发打开,丢给我一床被子,回了房间。
二
想起Antoine,最先想起的是他的温柔。
回想起细节的时候最为致命。他原本不过是我在Noé家聚会时一个萍水相逢的朋友,他问了一圈有没有人想和他一起去滑雪,我正有此意,就此有了交集。
聚会结束之后,每个人都找了一个房间睡了下来。我的充电器不见了,去客厅里翻箱倒柜地找,却看见黑暗里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在收拾垃圾。我过去帮忙,瘦高的Antoine说:“这样的话,Noé的爸妈回来后他不会被骂得太惨。”
我们的聚会永远是谁爸妈不在家就去谁家。但是每次收拾残局的人总是Antoine。
在Noé家聚会的那天晚上,我盖着Antoine给我的外套在沙发上睡到天蒙蒙亮,被响亮的喷嚏声吵醒了。我茫然地睁开眼睛,看到他正躺在另一个沙发上,我问:“你冷吗?”
他说:“要是知道晚上这么冷的话,我的外套绝对不会给你。”
可惜,太晚了。
我在聚会上永远是个手足无措的外国人,低着头用脚趾抠地板。Antoine每次都会坐在我身边,用英语给我解释大家在做什么。有时候轮到我发言,他会偷偷在我耳边说一句法语,眨眨眼睛,示意我说出来,假装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其实他声音挺大的,大家都心知肚明,但都会很捧场地说:“哇!Marcia法语真好!”
每次去聚会之前,我都会说:“I’m nervous(我很紧张).”
他总是说:“ Hi,Nervous(你好,小紧张)!”
这个很不搞笑的笑话让我们乐此不疲。他转而又会说:“不用化妆了,在法国,自然的样子是最好看的。而且你总是哭哭啼啼,晕开的眼影看起来像巫婆。”
我说:“那我怎么能在聚会上艳压群芳?”
他突然正色道:“我希望你身上不要有任何浅薄的东西。”
去年圣诞节的时候,我的钱包和银行卡在巴黎被席卷一空,第一反应竟然是给当时并不太熟悉的Antoine打電话。我冻结了丢失的银行卡,没有办法交房租,只能让他代为转账给房东。他拿着我给他的一沓厚厚的钞票很兴奋地放在鼻子前嗅着,说:“我从来没有拿到过这么多现金。”
再后来,我和他一起在排球俱乐部打球,度过了很多一想起来就觉得快乐的时光;但是又因为这快乐太纯粹,便带着一点儿不真实的虚幻感。
多谢他,让我认识了很多朋友,也让我土里土气的、带有北方口音的法语说得一天比一天好。
我离开法国的时间将至,更加期望可以和朋友们一起度过更多时间。Antoine和我说:“3天以后是我的生日,如果你可以在这里的话,我会非常开心。”
我犹豫了一会儿,拒绝了他生日聚会的邀请。我更想安安静静地度过这最后的时刻。
三
Antoine的妈妈有一个小小的花园和露台,花园不大,种满了草木,露台也简简单单。她让我摸摸每一棵植物,告诉我她在建一个“气味露台”:“每一种植物的气味都是不一样的。这不是花朵浓郁的香味,而是草本植物的气味。”
她还收集了各种果实的种子,把它们泡在水里等着合适的时机种下去。连超市里买来的茴香球茎都被她泡在水里等着发芽。还有一个小小的水盆,是用来给小鸟洗澡的。
我对法国的喜爱就藏在这些小小的细节之中。大家如此细致地装点自己的生活,让一个小小的露台都变得别有一番风味。而Antoine作为一个马上19岁的“小孩儿”,他的高低床上层依然摆满了小玩偶。
我们经常漫无目的地聊天,他说起让他痛并快乐着的数学,抱怨迟迟没收到空军的录取通知书;我说我的生活,如何智斗蟑螂,如何一个人在深夜走过嘎吱作响的楼梯去上厕所。
当然,更多的是互相嘲笑和打趣,有时候说着说着,我因为不够牙尖嘴利,眼睛就会蒙上一层在聚会时出现的雾气。他总是跟他妈妈嘲笑我:“Marcia太玩不起了,连说都不能说一下。”
其实我眼中雾气的出现,还因为这一刻的快乐美好和突然到来的一阵无法挣脱的难过纠缠在了一起。
在Loos的这些天,我对时光的流逝全无察觉,很少感觉到即将分别的难过,因为生活的充实和快乐占据了全部。我很想回到我的家人身边,没有人比他们更重要。但是在与Antoine他们离别之前,我已经开始想念现在在我身边发生的一切。
第二天,我们去市中心吃雪糕,坐在长凳上晒太阳,我看着他光亮的小脑瓜,问他:“你在想什么?”
他说:“我在想我以后要有一个大房子,对着公园,我每天下午坐在阳台上看风景,有时候带着我的妻子和孩子,牵着狗去公园里晒太阳。”
在Antoine家的最后一天,也是我离开法国的倒数第三天。
我帮着Antoine把Jenna赶进围栏里。这只9岁的老兔子平时自由自在地在家里游荡惯了,对突然被关起来很不满意,上蹿下跳想要突出重围。
他看了我一眼说:“你确定不来我的生日聚会吗?那我们只能周一你走时见面了。”
我点点头。
他说:“我送你回家吧,只有一面可以见了哦。”
我抿着嘴,眼里又起了雾。他递来我的墨镜,又拿出口罩给我,说:“你知道戴墨镜、口罩的好处是什么吗?好处是有很大很大悲伤的人可以偷偷躲在后面哭。”
我接过墨镜,下楼和他妈妈告别。她紧紧地抱着我,親了我的头发一口,说:“See you,这几天有你在,我真的很高兴。”
我愣了一下,“See you”,这个短短的句子在我心里引起一阵震动。不是“Bye bye”,而是像法语“Au revoir”一样的“下次见”。
多久之后是下次呢?
我说:“See you.”
在楼梯转角,她又朝我喊了一句:“给你很多的吻。”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Antoine又像在聚会上那样偷偷凑过来,用法语给我说:“给她很多的吻和谢谢。”
我戴上墨镜和口罩,和他一起走出家门。
我们平时的话很多,但是那天却很沉默。走到半路的时候他说:“Marcia,不管你在法国还是中国,遇到任何问题随时都可以给我打电话,不管是多晚的夜里,你的电话我一定会接,你不会打扰到我。”
我说:“我回到中国,回到自己的家人和朋友身边,你觉得会遇到什么问题需要找你解决吗?”
他说:“我不知道。”
他又说:“你有着巨大的悲伤。”
我扭过头去,眼泪汪汪。
他说:“你的眼睛是不是又亮晶晶的?”
我没有说话。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表达出自己心里空空荡荡的感觉,有点儿像是喜欢洗东西的小浣熊,不停地洗一块棉花糖,直到棉花糖消失不见;像是里尔的夏天很热,空旷的房间里却冷冰冰的;像是没有眼泪要流出来,却觉得眼眶发胀。
我希望这里的一切还会与我有关,我希望有一天我可以回到这里,再摸摸那颗像我眼睛一样亮晶晶的小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