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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能换个采访方式吗?比如纯聊天?”冯仑带着他一贯的三分笑表情对《环球人物》记者说,眼睛扫过记者手里的采访提纲。他的声音里都带着一丝笑意,加上轻微的鼻音,让人感觉到,他的诙谐和率性是与生俱来的。
冯仑坐在沙发上,身体前倾,胳膊搭在膝盖上,双手随意地交叉在一起。个别问题让他严肃起来时,冯仑也会挺直身体,拉开一点与记者的距离。但说着说着,他就又恢复了之前的姿势。他的眼神极少游移,只有两次提到万通六兄弟时,他把目光投向了对面墙上的合影——西装革履的6个中年男人对着镜头摆出“男神”造型,场面又黑又酷,好像一帮刚开完董事会议的“教父”。时至今日,万通六兄弟,四个离过婚。冯仑打趣,这叫“家破人未亡、妻离子不散、苦大没有仇”。
“冯仑风马牛”是投资行为
冯仑刚拿了一块地,要和中国人寿一起做健康养老,另外他还在做一些投资。但最引人关注的,是一个全新尝试——视频节目“冯仑风马牛”在1月6日正式上线。
这是一档“公路脱口秀”,冯仑去全球各地走访风土人情,用他的企业家视角解读人间万象。节目宣传语是“用深入浅出的视角,看似非而是的世界,聊风马牛不相及的百态”。第一站去了迪拜,主题是“扒下迪拜镀金的底裤”。冯仑回忆起他10年前第一次到迪拜的感受,“帆船酒店住一晚5000美金,当时国内总统套房也不过2000美金”。但他觉得在迪拜最奢侈的并不是酒店,而是树。“养一棵树的成本可能要超过养个老婆。”
2015年12月20日,这档节目的上线仪式上,“国民老公”王思聪出人意料地到场,为冯仑站台。
其实在此之前,于2015年11月开通的“冯仑风马牛”微信公号已经表现不俗,上线24小时粉丝量突破3万。这是冯仑唯一官方公众号,也是他的独家专栏,内容采取他一贯“躺着说话”的方式,从《泼妇原理》《我那杀了干爹的干爹》到《前妻O2O》,想到什么写什么。
“视频的创意是在杭州跟吴晓波聊天的时候产生的。我聊天比较放松,他觉得挺好,就说你应该来做这样一个节目。我们公司原来有个电子杂志,就在这个基础上改进,最后改成现在这样,采用当下流行的传播方式自媒体。节目内容基本上都是我提供的。”冯仑对《环球人物》记者说。
但不同的是,以前的电子杂志是企业成本,现在的自媒体则是投资行为,要营利。冯仑坦言,“风马牛”有商业目的。“我在想,这种生产方式怎么传递、可持续呢?如果我死了呢?这事不就停了吗?后来我想明白了,其实《福布斯》也是自媒体啊,杂志用老板福布斯的名字,杂志内容是他的个人取向,只不过他找了一堆人帮他表达,然后也是喜欢他的人订阅。我也得找一些人把我的风格标准化生产。”
冯仑希望用他的名字和个性打造一个品牌,假使他不在了,节目还能呈现同样的风格,甚至找个演员去演他,节目就可以持续做下去。
踏入自媒体的深水区,跟“80后”“90后”同场竞技,冯仑觉得毫无压力:“‘80后’‘90后’无非是语言表达的方式不同,但是心理结构和社会体制环境永远在塑造你。到了五六十岁,90%以上的人活成了他年轻时候最不愿意成为的那个自己。”
冯仑自认属于那另外的10%。“睡的比小姐晚,起的比鸡早,态度比孙子好”,这不是煎熬,而是他选择的生活方式。“创业本身不是简单赚钱的事,而是一种生活方式。一旦决定了,你的一生就注定颠沛流离,不可能朝九晚五。你必须有跳楼的准备,就像上了战场必须有牺牲的准备。这是一种人生。很多人开始创业的时候没有想那么清楚,结果半路上就会觉得委曲、痛苦。”
“那您在创业之前就准备好这一切了吗?”
“我没有,但我有另外一种牺牲的准备,就是从没想要过正常的生活。”冯仑如是说。
“我不想熬到最后就是个悼词”
有人认为企业家精神是天生的,是骨子里的基因。
冯仑不同意。“我从十四五岁起,受老师、家庭各方面的影响,人生态度就特别积极。没上大学前,我就在社会上跑,跟最牛的人聊天,看别人不看的书,古籍、德国哲学什么的,我想成为自己心中希望成为的人。这是后天环境下形成的价值观。”
冯仑出生于1959年的陕西西安,1991年下海创业。他认为自己这个年龄段的企业家,基本上属于“毛时代给了思考问题的立场和方法,邓时代给了发展空间”。
他1978年考入西北大学经济管理专业,20岁成为同届第一个入党的学生,1982年考取中央党校研究生。25岁毕业后,冯仑留校做了老师,后来又去中宣部和国家体改委工作。在体制内,他不改折腾本色,曾骑着一辆破自行车,从北京到烟台,再到大连,往返2000多公里。
29岁,他升到了正处级。“再待一年就可以分到房子,可我待烦了,走了。一辈子就为房子活着?我就不信这辈子连房子都找不着。如果为房子妥协,以后还得熬级别、熬职称,要熬的事儿多了。熬到最后就是个悼词。”
冯仑知道,越妥协越不是自己想要的自己。他想过一种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的日子。“探险就是这样,不知道什么结果,但最后哥伦布不就发现新大陆了?”
1988年,他跑到海南,筹办海南改革发展研究所,结识了王功权、刘军、王启富、易小迪、潘石屹,但他们既没有财政拨款,也没有启动经费。第二年,研究所解散,冯仑离开海南,去南德集团打工,一年多成了老板的第一副手。王启富、王功权和刘军也跟了过来。四人经常一起畅想未来,筹划办一个万通代理事务所。名字是冯仑起的,“万通”就是路路通。虽然事务所没办成,但名字留在了大家心里。 1991年,他们再下海南,成立了万通的前身——海南农业高技术投资联合开发总公司。万通六兄弟凑齐了。
15年后,北京CBD有一半的楼是他们盖的。20年后,冯仑在纽约新世贸中心里打造了中国中心。“从最Low的状况,到在纽约最高的地方坐下来喝茶。这个过程挑战的不是钱包,而是价值观,是你的生活态度和你的毅力。今天的每一个企业家,当初的钱包都是瘪的。这不是你不开始的理由,恰好是你开始的理由,没钱才创业。”
在海南,冯仑完成了从庙堂到江湖的转变。对他而言,创业和不创业完全是两种人生,前者创造了自己,后者复制了别人。“体制就有这个力量,它会复制自己需要的人。只要环境不变,它就会复制出一个你。”
“追求理想,顺便赚钱”
冯仑现在每天还是只睡五六个小时。他坦言,赚钱对他仍然很重要。“不是说要赚多少,而是追求理想,顺便赚钱。你不赚钱,工资发不出来,事业就做不起来啊。”他把企业家比作职业运动员:“运动员是跟身体极限挑战,企业家是跟创造力的极限挑战。”
理想与现实的相爱相杀在“立体城市”项目上表现得尤其明显。2009年12月,在哥本哈根“中国商界气候变化国际论坛”上,冯仑阐述了自己对未来新型中国城市的建设计划:在大约1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打造一个建筑面积约为600万平方米、可容纳10万到15万人口的中密度建筑群,让其中50%的劳动人口实现本地就业。
冯仑的初衷是建一座节地、节能、低碳、高效、生态宜居的理想城市。为此,他还在新加坡李光耀学院学习了近两年的公共管理课程。
起初这个计划的实施顺利得出乎意料。2011年12月,万通与成都市政府签订合作协议。一年后,主体城市规划公示通过。不料,原成都市委书记、时任四川省委副书记李春城因涉嫌严重违纪被纪检部门调查,其主导的成都北部城区改造,亦受波及。
“市委书记被抓,县委书记也进了班房。合约没法执行,我们损失7000多万。这实际上是制度环境问题。对于民营企业来说,制度成本太高。”后来,项目地改成了西安。“本来2013年底要交地给我们,但目前各方面还在磨合。这个我们也理解。”冯仑认为,“立体城市”最大的难点是跟政府而不是跟市场的磨合。
“比方说给我1平方公里,我就在上面投资各种节能基础设施了。但如果分多次给我,每次200亩,基础设施投资就会受影响。这事目前已经解决,地方政府也都理解了。一个新的发展模式,你得允许地方政府慢慢跟你讨论。包括宏观经济管理部门、国土部门等,他们都是慢慢来看,确定你是为了节地,而不是为了圈地。”
冯仑寄希望于未来。“我对理想的执着性决定了对‘立体城市’,第一不可能放弃,第二一定会把它建成,只是时间问题。纽约项目我飞了60多次,万通台北2011项目我飞了40多次,最终都做成了。‘立体城市’遇到的这些困难,在精神上来说,都是我们预料中的事。我们慢慢克服,做企业就是这样。”
在纽约中国中心这个项目上,冯仑花了14年时间。关于“立体城市”,他希望是10年左右。他告诉《环球人物》记者:“好企业不等于没有困难,也不等于没有阶段性的挫败。偶尔一个财年或者几年,有可能遇到一些困难,但好企业能够自我调整,之后又走好了,而且越来越好。这就是‘立体城市’的未来。”
“段子大佬”的商业哲学
《环球人物》:您在电影《中国合伙人》里说,企业家得有“小姐心态、寡妇待遇、妇联追求”?
冯仑:(笑)“小姐心态”,是说做民营企业,服务态度要好,像小姐一样,只要给小费,全是大哥;“寡妇待遇”,是说民营企业上面没人支持,全靠自己;“妇联追求”,是说要像妇联那样,天天正能量,没人支持也要有追求。
《环球人物》:现在的商业环境有什么明显变化?
冯仑:早年没什么法律观念,法律本身也不健全,政府基本上不太管。怎么做生意也没有个规矩,成就成了,败就败了。就像没红绿灯、没警察的时候开车,爽是爽,但最后开到哪你也不知道。现在是法律越来越多,企业家做事也越来越懂规矩了。虽然政府管得多,但只要你不触犯规矩,基本上都能到目的地。要说自由快活,是那时候更好;要说发展事业,还是现在更好。
《环球人物》:野蛮生长的大时代过去后,您现在的心态有什么变化吗?
冯仑:顺着走就行了。现在已经走进“小时代”了,我们也稍微放轻松一点,做一些自己喜欢的小事。比如我对文字有兴趣,写公号就是“小时代”的玩法。有的人可能更喜欢发展其他兴趣。进入“小时代”以后,我觉得个人应该活得更舒服,个性可以找到发泄的地方。
《环球人物》:您怎么看“大众创业、万众创新”?
冯仑:“双创”有百利而无一害,政府推动当然是好事,可以通过外部政策加快速度。不过创业本身有自己的规律。你看硅谷,一无党委、二无管委会、三无特殊政策,却出了这么多牛人。创业者要有企业家的基本素质,才有可能冒出来。创业对具体个人来说,是有百难而无一成。不过我还是希望年轻人通过创业的热情,改变生活态度和价值观,积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成为理想中的自己。 《环球人物》:创业需要哪些基本素质?
冯仑:创业的人基本上有三个特点:第一,心里有特别远大的愿景和梦想;第二,对自己的成就欲望期待很高,简单说就是不想成为普通人,有一种使命感,不仅仅满足于吃饱喝足,还要对社会有贡献,或者改变周围人的命运;第三,超强的毅力。如果前两个没有,毅力也不会有。
《环球人物》:眼下被认为是资本寒冬,您同意吗?
冯仑:我从来不会这么看,我的生活态度永远是特别积极的,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去发现生的希望和前进的道路。做企业的人都是这样,把丧事当喜事办。万通刚成立的时候是负资产,我们东拼西凑了3万块钱,注册了个皮包公司,大家没积极的态度怎么能熬下来?
《环球人物》:您的心理承受力是不是超乎常人?
冯仑:遇到问题和挫折的时候,很多人的态度是怨天尤人,我总是想,“人死往前倒,还能爬一米”,我不怨天也不怨地,就靠自己。真正的企业家都是这种态度。女孩子找对象,就得找有人生态度的。但你要有牺牲准备,因为他不一定成功,也有可能跳楼、坐牢,什么都有可能。绝大部分人都是在拿不确定性赌人生。
《环球人物》:但有时候确实看不到光,在隧道里不知道还要走多远,这种时候您是怎么让自己过去的?
冯仑:我心里有光。价值观、理想,这是心里的光,这样才有勇气。还有不断地研究。假设中国现在的人均GDP是1万美元,那么我在人均GDP只有5000美元时就去美国研究他们了,而那时美国的人均GDP可能是5万美元。我就研究他们在人均GDP5000美元至5万美元这个阶段,房地产市场里发生过什么事情,我就知道中国该做什么,我该做什么。等你确实看清楚了,心里就很踏实。接下来就是熬,用积极的态度找出路。有时候难受了,东看看、西看看,没准发现前人有点什么智慧。人都是这么熬过来的。
《环球人物》:有没有想过放弃不干了?
冯仑:没有。因为放弃更没出路。就像你爬山一样,爬了2/3,怎么办?放弃就掉下去摔死了,上去还有点活路。我记得阎锡山生前给自己写的一副挽联,上联是“摆脱开,摆脱开,粘染上洗干净很不易”,下联是“持得住,持得住,掉下去爬上来甚为难”。就是说人生要懂得坚持,但也要慎重选择事业和合作伙伴,开始之前要特别小心。
《环球人物》:您是说不要轻易开始?
冯仑:慎始善终。这是成熟人的做法。否则就变成始乱终弃。我就做了一个万通,如果遇到困难就不做了,再跟别人走,做别的选择,那以后谁还相信你?所以开始了就盯到最后。如果你不做了,要么卖了,要么退休。一般来说,始乱终弃的人就是轻诺寡信。
《环球人物》:按照世俗的标准,您是成功人士。您现在生活得快乐吗?
冯仑:我最快乐的日子是刚做生意那段,特别爽,没压力,因为不知道失败是什么。记得我们第一次到亚龙湾,第一次看到大海,6个人脱了衣服,光着屁股就跑下去了。现在就比较累,不那么开心。因为患得患失的事太多,又要面子,又要里子,怕失败,还怕得罪人。所以说人最快活的时期都是童年,越大越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