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美学 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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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树吞碑
  时间在这里慢下来,慢进
  苍老的野心,被吞噬的骨头里
  ——八百年
  相当于十个耄耋老人
  见到时,我再也迈不开步子
  它的忍耐、包容、节制,它的理性
  深沉,悲壮和孤独
  都像时间裂开的伤口,一直
  等着说给人听,说给每个卑贱和奴颜
  说给这浮世中万万千千的皮囊听
  它固执,疯狂
  它要把那些写满文字的石碑,重新雕刻
  可我只有小小的八尺肉身,身上
  再也没有更多的文字
  我的坚硬,已变得苍白无力
  也许有一天,石头
  会代我流血
  某个喝茶的下午
  壶中,煮得噗噗的泉水
  它已不是水,是滚烫的人心
  盖碗里的蜷缩的茶条,它已不是茶
  是诡谲的沙子
  茶汤中住着个隐者,沉默寡言
  每冲一次沸腾的水,那凋敝的绿色
  都伸展一点,仿佛天空中被风吹起的纸鸢
  或许,还藏有一些尖叫和呜咽
  但,这些都被续上的茶水
  冲淡。此时,两个人的沉默大过江水
  友说,过几日就是清明
  突然都想到报纸上被认错的尸体
  已被盖棺定论,并被莫名地哭泣和埋葬
  而那个重新回来的人
  无由地失去了
  身份
  自由落体
  那编织着电网的防护窗内
  月季开得如火,每一片花瓣都像火焰
  医务室的人,正在填写单子
  一边询问一边书写:身高,体重
  伤疤,文身,吸烟,喝酒,或重大疾病史
  之后,又逐项体检:血压、B超
  心电图、抽血化验
  这是一个煎熬漫长的过程,结局
  已是板上钉钉的小锤,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失去自由的他,突然说:“真安静
  阳光真好!”他的话
  让我一愣。但我瞬间就止住
  心中自上而下的
  自由落体
  梦中
  我时常做同一个梦,梦见
  自己是一棵被藤蔓死死缠绕的树
  刚刚还在乌蒙山中
  一会儿又转换到红河河谷
  有人在红色的水面上,撒下红色的渔网
  一瞬,又进入了茂密的热带丛林
  那些骑着大象的军队
  他们穿过丛林的巨响,不亚于一场雷鸣
  我藏身岩石下,突然被藤蔓拖出来
  和一只老虎关在一起
  它看见我了。可自己是一棵树
  老虎绕了一圈
  回到原地
  白纸黑字
  我愿,把每一张白纸都当作昨天
  像婴儿吮吸过的乳房
  我愿,把每一个黑字都当作未来
  像永远难以抵达的彼岸
  在文字失传已久的古老寨子里,我们又陷入
  手势中。而手里握着的白纸,正散发出
  草木灰蜕变的气息,如此的洁白
  白得像巫师的咒语,能自由出入天国
  拥有了那么多的慈悲,为那些死去的人盖住脸
  而在适得其反的蝴蝶效应中,它失去
  存在的意义,仅是一张纸
  远远不比一纸判决、标语、广告
  笔录、日记、字画
  更能掷地有声。但我却希望
  我们返回的黑字能给
  白纸立传
  以梦为马
  转过陵园的拐角,到竹林边
  就落下雨点,可这春日的凌晨时分
  陵园幽深,有些悚然
  我瞬间又把一颗疲惫的心,重新
  装回自己的身体
  在竹林,在田畴,在屋檐,在热带雨林
  在沙漠,在海上,在悬崖……
  这样的遭际,有些薄凉
  这眼前的雨,不由分说地猛烈起来
  有的是兀自站立的,有的却是横冲直撞的
  有的已被另外的深深淹没
  雨在雨中制造了废墟,甚至金字塔
  更多的在临摹画虎,以梦为马
  可那些砸在玻璃上的
  瞬间就碎了
  谱系
  常伴烈士陵园的,是苍黄古松
  一活就是几百年,就那么一直站着
  谁也不知道它们的来历
  ——层层叠叠,蜿蜒延伸到山顶
  走过陵园时,我总是叹服这不易衰朽的事物
  说到心肠,没有比石头硬的;说到伟大
  没有比一堆白骨持久的。陵园下
  那个新的广场正在崛起,热情洋溢的音乐
  在源源不断地输上来,而墓穴中
  那么多老骨头,再也不能跳广场舞了
  将来,会有更多的新骨头
  加入其中。从一张脸
  换成另一堆骨头,从一个血肉的自己
  换成一個虚无的自己
  想到这些,开心已无从继续
  取代它的是画虎的谱系。它焦虑
  不知疲倦
  满怀狐疑
  把稻草抱到天空去
  在巴达山,热风扑面,古木参天
  鸟鸣像个诵经的小沙弥
  当我还在寻找山路
  友人发来微信:“研讨会上,雷平阳先生
  说,云南青年诗人,要有把稻草抱到
  天空去的野心……”
  听了这话,我心头一热,坐在
  一截枯木上。抬头看天空中流云飞窜
  山风沁入人心,楠竹抱成一团
  眼前的这一切,让我茅塞顿开:哪里都是
  出去的路,哪里都是归乡的路
  又或者,索性坐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就陪这些人工种植的小茶树
  长上一千年,等那些
  远道而来的人,在一片叶子里
  聆听沸水下,一个诗人
  藏身于此的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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