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水千载思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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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潭水,据清《读史方舆纪要》载:“在(常宁)县东,自桂阳州流入县界,俱会宜水入湘”,湘江支流。
   潭水长,塔山高,山仁水智,自然造化,千百年来孕育出多少志士贤人?
   清顺治十四年(1657),32岁的常宁人王祚隆受偏沅巡抚袁廓宇所请,出潭水,泛湘江,登岳麓,掌教岳麓书院。
   潭水一脉,书院千年。
   35年前,我从潭水河畔来到岳麓山下,就读于湖南师范大学,课余常置身千年庭院。斯文在兹,致敬乡贤,何其幸哉!
   潭水,倒影里沉淀美丽的乡愁。
   潭水,波光中辉映不朽的灵魂。
  风雨怜同调
   王祚隆(1625-1695),明末清初常宁县南市塘王家(今常宁市三角塘镇市塘村)人,字卜子,号一峰,顺治廪生。
   廪生,秀才中的一等。清朝的秀才,考取十分严格,考生通过县试、府试以后,还要通过院试,才能叫秀才,院试则必须由钦派之学政主持。廪生,政府每月给廪食,并有资格被选为贡生。
   “王祚隆,才思敏捷,以不合于时,避居武昌。长沙偏沅巡抚袁廓宇奇其才,聘主岳麓书院达7年之久。巡抚高士俊见之,深情赞誉,叹为屈宋种子于今不绝。入都后,又寄书勉其以千秋第一人自待,然竟坎坷不遇以终。著有《易经解》《学庸集》《尘余集》等书传世”——《湖南名人志》对王祚隆的记载虽然仅百字,但高巡抚“屈宋种子”“千秋一人”的赞誉令人肃然起敬!不难想象,高巡抚对王祚隆襟抱才情是何等的赞赏。
   然而,王祚隆一生老死书山,未得一官半职。其有《古歌》一首:
   美人靓妆度年华,沉吟为我回春妍。
   欲言未言心留连,独坐送阴抚素弦。
   一曲未終泪潸然,此意为托秋风传。
   屈宋种子,千秋一人。美人潸然,秋风传意。从这种意义上来说,这正是王祚隆生不逢时的喟叹。
   三湘四水,巨泽崇山。楚材斯盛,文气峥嵘。两千多年前,屈原流寓沅湘之地,开创“骚体”这一诗歌形式。屈原洁身自好,一心想追求开明民生的政治,然而事与愿违,他以“香草美人”的象征手法,表达自己的政治主张和抒发自己的苦闷之情,展示出非凡的艺术创造力,成为一条延绵千年的文学传统,深刻地影响着湖湘之地的文人及其作品。
   潭水无言,塔山不老,见证着王祚隆的行吟与思辨。
   但王祚隆并不孤独。
   顺治十一年(1654),清廷加强了对湖南的统治,并对一些怀有“光复旧物”之志的明臣进行捕杀,王船山侄儿王敉在衡阳被清军杀害。是年冬,王船山从云台山避兵常宁。
   清人罗正钧(1855-1919)在《船山师友记》中搜采了船山亲长及并世知闻人士157人。其中常宁人王文俨、殷浴日、王祚隆均有记述。
   《常宁县志·流寓》载:王而农先生甲午由南岳移居常宁之西庄源(“源”字应作“园”,则因声致讹)。丙申生子敔。丁酉复返南岳。寓宁三载,为邑人说《春秋》,居游多有题咏。
   王船山,字而农,号薑斋,与顾炎武、黄宗羲并称明清之际三大思想家。他在《薑斋文集·殷浴日时艺序》有云:“甲午,避兵入宜江山中,有侄子之恸,浴日拂拭而慰之。”王船山《五十自定稿》丁酉有《西庄源所居,后岭前壑,古木清沼,凝阴返映,念居此三载,行将舍去,因赋一首》,皆可互为佐证。
   因王船山避地常宁,主王文俨家,饮食皆为文俨供瞻之。王祚隆与王文俨同邑,或亦同族,而且心性相通,自然与王船山多有交集。
   王船山在常宁讲授《周易》,完成《老子衍》。期间,王祚隆应与王船山多有砥砺,从而写成《易经解》。
   《酬王薑斋先生》一诗无疑是王祚隆与比自己年长6岁的王船山心心相印、引为同道、互为知己的真实写照:
   美人坐清湘,闲吟复长啸。
   十旬五得饥,体癯容愈少。
   冠盖时叩门,千金不一笑。
   道逢衣褐游,风雨怜同调。
   因之得素心,白日能相照。
   途长时亦艰,出处各自劭。
   清顺治十一年至康熙三年(1654-1664),诗人张芳任常宁知县,得知王船山寓居常宁,想登门拜访而不得见,曾作《与王而农书》云:王先生芳名飞于大江南,某龊龊湖湘且十年,书简未一相及,虽私心愿言,难觊识面,而鄙人之不足与纳履结袜,固可知矣。张芳在书之结尾盛赞王船山,“以王先生学解深源,物莫之窥,年未五十,著述大就,藏之名山,传之其人,旦暮遇之,必可期也。虽井中铁函,不以当河汾之论著矣。何时得一披帷览秘,极论天人之际哉。”
   清康熙十七年(1678),吴三桂在衡州称帝,其部下命王船山写《劝进表》,遭到愤然拒绝。王船山作《祓禊赋》,抒发对吴三桂称帝的鄙视。
   清康熙二十八年(1689),衡州知府崔鸣鷟受湖南巡抚郑端之嘱,携米币见王船山,请其“渔艇野服”与郑“相晤于岳麓”,并图索其著作刊行。王船山以“病不能往”,且不欲违其素心,自署南岳遗民。
   由是观之,王祚隆敬慕王船山“冠盖时叩门,千金不一笑”的高洁孤傲,也是以船山先生作为自己的人格典范,故彼此“风雨怜同调”,素心相照,别后亦能遥相劝勉。
   潭水有幸,“美人”归来。王祚隆借用屈原笔下的“美人”称誉王船山,亦为自喻,表达了自己对屈原精神的自觉继承、推崇与弘扬。
   “中国古代文人有两条命,一个是生命,一个是使命。”自屈原以来,他们所坚守的“气节”与担当,成为历代文人秉承的精神图腾。
  澄怀共此清
   鉴于明末书院活跃,学术自由,许多士大夫借兴办书院聚党讲学、清议朝政、裁量人物,在很大程度上左右了朝政的教训,清初严禁设立书院。    清顺治九年(1652),在全国学校明伦堂立清朝第一例学规禁例卧碑《训士卧碑文》。圣谕云:“各提学官督率教官、生儒,务将平日所习经书义理着实讲求,躬行实践,不许别创书院、群聚党徒,及号召地方游食无行之徒空谈废业。”这是清政府第一个书院禁令。不仅禁止书院,而且还要求对各地官学生员严加管束,不许出现类似书院中的现象。同年又颁布条规,刻于石碑,立于各地官学的明伦堂前。《条规》的第六条规定:军民一切利病,不许生员上书陈言,如有一言建白,以违制论,黜革治罪 ;第八条规定:生员不许纠党多人,立盟结社,把持官府,武断乡曲;所作文字,不许妄行刊刻,违者听提调官治罪。
   王船山对清初抑制书院政策进行了猛烈的抨击:“以书院为可毁,不得与琳宫梵宇之庄严而并峙;以讲学为必禁,不得与丹灶刹竿之幻术而偕行。非妒贤病国之小人,谁忍为此戕贼仁义之峻法哉!”
   王船山于明崇祯十一年(1638)肄业于岳麓书院,岳麓书院“以朱张为宗”的湖湘学统深刻影响了王船山。
   清代学者刘献廷(1648-1695)称赞王船山之学:“无所不窥,于《六经》皆有说明。洞庭之南,天地元气,圣贤学脉,仅此一线。”王氏之学的崛起与显扬,当得之于湖南书院的发展。此后,岳麓书院又因王船山而继往开来,光大卓立,造就了近代以来湖湘士风的独领风骚。
   青年王祚隆“才而敏”“名动公卿”,早早迎来了人生的高点。就在他踏入岳麓书院的这一年,清廷对书院的禁令已经松动,聘请他的偏沅巡抚袁廓宇修复石鼓书院的请求也得到朝廷批准。袁廓宇在奏疏中慨言:“臣职是土,日切图维,必使一道同风,修明往学。——复集诸生,岁时课艺,以敦教化之本,续先圣之绪。”这是清代中央政府第一次允许恢复书院,奠定了清初湖南对书院发展的重要贡獻。
   王祚隆担任岳麓书院山长,应是被赋予了重振书院的历史责任。王祚隆也立志为岳麓书院翻开新的一页。他在《魏禹湘督成岳麓书院赋赠》中慨然有志于天下:
  水有蛟龙山有鷟,一代奇人开岳麓。
  只今七十如三十,谈笑春风清似穆。
  一时协力噪星城,慷当以慷喜推腹。
  巨灵创起辟蚕丛,千祀名山应图箓。
  创者何人圮者谁,宋元明代皆碌碌。
  上日简任得其人,弼予咨汝转天轴。
  三朝丕绩一朝成,八旬千仞何奇速。
  只此贤劳报必昌,有子七人世其福。
  我来书院听笙簧,食苹食蒿皆呦鹿。
  有龙还使岳江深,有鷟还使岳山矗。
  携君诸嗣过天门,万里长风起飞瀑。
   担任山长的王祚隆治学严谨,反对墨守陈规,倡导学以致用,要求弟子应有所超越,进一步彰显出湖湘士风经世济时,务实求新的独特品质。他的《书怀》即可为证:
   太平策拟穷途献,故国田无归日耘。
   昨夜删诗留栗里,他年续史绌河汾。
   古人纸上多生气,我辈胸中怕宿氛。
   注脚六经无一字,直从太素想氤氲。
   王祚隆治学之风深受王船山的影响。王船山“六经责我开生面”,运用经书的基本精神于现实生活和现实斗争之中,对经书作新的解释和阐发,博采众长,兼收并蓄,故能“坐集千古之智”,成为谭嗣同所说的“五百年来,真通天人之故者,船山一人而已”。
   长达七年的山长职上,王祚隆冀望重整书院彻夜不息的灯光,已经湮灭在历史的黑夜里,无从查考。朱汉民、邓洪波《岳麓书院史》称:“岳麓书院在顺治、康熙之际的讲学授受历史仍然几近空白。或许,这就是在‘卧碑’压制之下,书院状况的真实历史写照:无法大有作为,维持而已。”
   个体的力量也许永远无法冲破时代的蛛网。七年的山长时光猝然飘逝,王祚隆编织的宏图愿景仍然如水中月、镜中花。他在《春日游麓》中抒怀:
   为寻岳麓惜年华,一片闲心望转赊。
   岭处莺声啼不住,空山惟有杜鹃花。
   岳麓巍巍,湘水汤汤。王祚隆之后,“湖南自王夫之以学术闻天下,文炤继起,名与之埒”的李文炤和与王船山、王闿运、王先谦并称湖南“四王”的王文清先后出任岳麓书院山长。他们冲破朝廷“卧碑”强制性条文的牢笼,扬弃朱子岳麓教条,制定颁行《岳麓书院学规》。“卧碑”中“勿亡行辨难”的教条已被新学规提倡诸生“共相切磋”,师生“端坐辨难”“反复推详”“共相质证”所取代。王文清制定的《岳麓书院学规》更为精炼,共18条,至今犹存岳麓书院的石刻碑文上,这对于岳麓书院辨难求真学风的弘扬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每次去岳麓书院,我都会伫立在碑文前,用心读一遍《岳麓书院学规》。学规言简意赅,朴实无华,条条切中时弊。注重生徒的道德品格教育,一直是岳麓书院的传统。即使在讲学习方法的条文中也贯穿融合了德育的内容。
   正如余秋雨在《山间庭院》中感叹:教学,说到底,是人类的精神和生命在一种文明层面上的代代递交。这一点,历代岳麓书院的主持者们都是很清楚的。他们所制订的学规、学则、堂训、规条等等,几乎都从道德修养出发对学生的行为规范提出要求,最终着眼于如何做一个品行端庄的文化人。事实上,他们所讲授的经、史、文学也大多以文化人格的建设为归结,尤其是后来成为岳麓书院学术支柱的宋明理学,在很大程度上几乎可以看作是中国古代的一门哲学——文化人格学。山明水秀、书声琅琅的书院,其实就是士子文化人格的冶炼所。
  作赋我登楼
   邓显鹤《沅湘耆旧集》收录有王祚隆诗作,言其“有《岳麓诗草》《半山草》《长沙吟》《楚江吟》《讲舍塵余》《桑阴晚啸》《荆游唱和》《洞庭杂咏》诸集。卜子以诸生主讲岳麓七年之久,与曹鸣佩同,而俱不以为泰,吾楚当日士风之醇如此。全集未见。近其五世从孙宗骆搜刊《一峰遗草》,为上下二卷。其诗清拔有余,风格少逊。今择其沉着者存之。得十四首。”    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专谈诗的风格:沉着——绿杉野屋,落日气清。脱巾独步,时闻鸟声。鸿雁不来,之子远行。所思不远,若为平生。海风碧云,夜渚月明。如有佳语,大河前横。
   那些“沉着”的诗文,应该是王祚隆心境的写照。其《偕祚宁、祚长两弟过岳阳,风雨不得登楼》心绪黯然,跃然纸上:
   城上亭亭隐翠微,去舟空自啸崔嵬。
   沧桑五载人谁在,烟雨一楼鸟不飞。
   歧路看山风景异,老年作客素心违。
   由来登眺皆人事,且与群鸥暂息机。
   其《月夜泊衡》亦如是:
   水天一色浮空际,古渡寥寥烟雾深。
   夜静潮生人语寂,江平沙阔雁声沉。
   临风醉影淡相对,忆旧闲情感不禁。
   山寺老僧应未睡,拨炉煨芋耐孤吟。
   《月夜泊衡》附王祚隆自注:“悲王木庵”。
   王木庵,生平无考。但一个“悲”字,应是王祚隆同病相怜之叹。老僧未睡,煨芋孤吟。诗人有感于唐代李泌南岳“食芋得相”的传说,更觉世事沧桑,人生悲凉。
   一首《九日送别余西崖》铿锵激越,虽壮志难酬,然热血犹在。
   三年为滞客,九日送孤舟。
   篱菊无人问,湘云何处秋。
   渡江君击楫,作赋我登楼。
   莫尽河桥醉,离尊易白头。
   祖逖统兵北伐,渡江中流,拍击船桨,立誓收复中原的故事让王祚隆燃烧起青春的火把。
   王船山也有一首《赠余西崖谁园》,诗曰:
   阴翠凝竹凉,绿烟飞在兹。
   乘秋宜微寻,得侣无后时。
   使君乌衣旧,投情固不辞。
   盈盈钟阜雪,北映邗沟涯。
   夙昔故乡心,今者良会期。
   鸿鹄薄天径,鷽鸠归故枝。
   问己无殊轸,惟君寄遥思。
   可以想见,王船山、王祚隆、余西崖三人曾多么的意气相投,他们的天下情怀、担当意识和入世精神彰显了传统士大夫的风貌。然而,“兴亡多事天难定”,王船山最终走进了旷古荒凉的石船山谷地,筑湘西草堂,潜心于从理论上对历史的经验教训进行总结,以此作为文化图存的最后绝地。王祚隆也“终身以著书为乐”,终老林泉。
   潭水不息,斯人常在。沒有多少文字去渲染王祚隆的功德,没有等身的诗文去炫耀王祚隆的才情。仅有的三五行诗句,可窥见王祚隆与船山先生圣洁的情谊和志向,可证见王祚隆的傲骨与高洁。才而敏,让年轻的王祚隆如日中天,辉耀湖湘;高而洁,让故去的王祚隆如浪涛潭水,默默静流,永远,永远……
   夏义生,湖南常宁人,文学博士,文创一级,湖南省文联党组书记、副主席、秘书长。
  
                                                    责任编辑   冯祉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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