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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江的耳朵
四十六号床,女人洗练出一对
青肿的手。金婚戒勒紧右中指
紧箍咒环绕有脑袋的手。临床
病友,晨练大悲咒。嗦食清粥
看红格顶的屋子,滔滔地展开。
护士小姐:你的名字? 每天都问
有时她回答得虚弱,有时激动。
眩晕症治不好,耳聋耳鸣也是
应激反应。在这里生活习惯了
说不清祸福与失马。就好像有
新鲜的语态脱胎,我不再和你
共享母语体系。于是没有误会。
像枪膛里装不上子弹,我不能
当黑猫警长,就没有一只耳的
故事。每个早晨都很长,夜晚短
季节不更迭,毛发虚长。母亲
你说你听到,巨大的月亮升起。
散步时你望着浦江,忽迷恋起
青春的洁癖。那些在精准里被
抹去的年轻弹性,又回到身体。
我好像听到浦江边上住着人家
“我好像听到浦江边上住着人家”
我说着重复的话,手自然搭在
母亲肩上。妈妈,日子总是好的
我会是浦江岸头多嘴的鹦鹉。
“不要好”小队
离开这座城市的那天,
母亲就给你打了许多电话。
躲在私人影院里,放电视剧。
反复使用过的玩偶,像流浪猫柔软的腹。
你望着交叉路口,回想未完成的事故。
盲道一遍遍踩过,人行道的主人
就居住在地铁站的尽头。
你也不会抽烟,你学不会
过肺的交情。在她的微信频道
你交了三年的罚款。警察
和手机的闪光灯进来了。你看着
坚硬的窗外,车流被光线隔开
好像母亲在那里诞下过我们。
紫微波
一
他们在老街的菜场走失。所有的善意都只剩
下
最瘦的一滴。红色鱼盆里,塑胶水管正拨弄
一身黑皮衣的渔夫。存活,意味着水和气泡
余下的没有更多。他就在鱼眼里翻出天明
二
日升日落,菜农的秤倾倒一边
人造的水珠就漫在渐次枯萎的绿叶上
他跺跺鞋跟,昨日的泥土一并卸下
裹着云烟的犬吠,也轻碾过
三
而她亦如熟透的浆果,饱满后松陷
那些重力的作弄,或如展品,暴露在群目之下
他戴上墨镜,镜托需粘合在鼻梁的最顶端
点上一根玉溪。坍缩如此,云天罩如墨色
四
鲜绿色的冲锋衣,已月余未脱。他喜欢
含着一口发咸的秋日空气,在齿间滑腻
落市后,公转不停的烤鸭,兼任灯塔与草人
分食,她取来一朵花,油花也占一半
五
母亲走了。他收摊回乡。隧道里
烟尾散了一地。过江之声颇大,他只顾走
她曾说,“为什么我的睫毛上来了云”
上海下雨了,装满了红口袋
中秋
他把蛋液调好的同时,油星跃动了起来
下锅,轻轻戳破黄色的气泡
仿佛雌狮哺乳般温柔,仿佛
听到火车携着滚石进站
邻里四方的煙火向他飘来
和着吆喝,从藏满泥土的窗缝挤进
一个收尾,遁入焦黄的夜幕
上桌,他摘下口罩,气味如沙砾碰撞
占据颅腔,油烟机的缺席才被发觉
脱下红色格子衬衫,他系在腰间
跑马蛋,佐湖南辣酱,再佐
都市剧的旁白,足以弹开妖娆的结
邻屋的铃响了三回。妻子买菜
丈夫下班,爷爷奶奶接了孩子回来
他把右耳伏在肩上
听通波江在身体里的共振
偶尔收获孩子口中的夜鹭
猢狲和会跳水的苹果
而后迷失在失衡的通波话里
旁白逐渐嘈杂,雪花屏消化了
几双眼睛。流水溶解着猪油的尾巴
他起身,骨节发出警告
明日,当把端午的艾草摘下
当分食满月,清空瓶瓶罐罐的辅料
去邀请猫眼里的住客,做门把之交
一角
来到冬天的公园,静坐在石板凳上
看晨练的老人站在生锈的圆盘上
缓缓转动老朽的腰臀。一个人
带着国牌的蓝牙音箱款款而来
起先他并不能加入,他不在意
就兀自跳起来,清晨的DISCO,扭动在
每一个颗粒般的金属乐符之间。
不一会儿,一个两个三个老人就加入
晃荡着全新的舞步。在冬天的公园
只有你一个年轻人。体温正一点点
从脊椎流出,像实习护士的皮试针
你总要挨痛,逃不过任何一次偶然
在季节之尾,也总要失去身体的一部分。
在冬天的公园,有唯一的好处:
终于没有小孩。夏天,他们出来得最早 你曾经觉得,《人猿泰山》的取景地
哪儿都可以,唯独这里更合适些
但冬天就只适合爱情故事,虽然
这里并不常有。因為只有你一个年轻人。
这些跳舞的老人,好像任何两人
都可能在濡湿毛衫之后,携手回家。
你突然想起自己两年前读过恩格斯
以前懂了,到现在仍旧懂得。
这一切明明都是好事,在冬天的公园
迟到的候鸟目送你飞向南方。
冬天的公园,你不知道为什么自己
常来,一坐就是一上午。也不做梦
也没有艺术家的气质,也从来没有
任何一个老人来问你。如果坐在
冬天的人民广场的石板凳上
会有人把你当作挂牌待售的一种
雄性。你从来只把性别加粗和下划。
你突然觉得冷,就清醒在冬天的公园。
老人们唱着宝岛的雨季,戴上帽子
系上围巾,交换新鲜腌渍的酱菜。
而带蓝牙音响的人笑着走来,像一把枪
被远远地架住。你突然知道自己的命运是什么:
在冬天的公园,你偶尔是一匹胆小的狼。
短评
我仍然记得初次读到《中秋》,时已初冬。这首诗打开了我的很多幻想, 包括体感在季节里流动。好像被眼前所见的事物吸引,感受却反卷向耳朵。要问,如何从一个打蛋的动作开始抵达诗意?在家庭的内景、某个片刻和几句通波话之间, 生活的内核可以如热气似腾起,扑红我们作为读者的面孔。而时至今日我也始终认为,书写家庭是危险的。除开那些陈词滥调,即使是一损俱损的痛苦,也会常常踏空,跌进浮云翻腾的空谷。在这些诗中,作者一如《中秋》里打蛋做炊事的“他”,首先拥有一个位置。在这一位置之外,环境的姿态是漂浮的。那些气状物随即被一些坚硬的名词打散,如同打散一只蛋。“他”手边的坚硬的名词,正是他在世界的搅动中守住位置的方式。也只有这样,早晨离开的人们,在傍晚才会返回。由此出发,《浦江的耳朵》提供了一次内生长的图景,“季节不更迭,毛发虚长”。再由“每个早晨都很长,夜晚短”,呼应着最质朴的诗学,即创世冲动。当“护士”出现在诗中,“他”的位置也变得岌岌可危,“我”与“你”更深地纠缠进“巨大的月亮”之下的“浦江”,一如“四十六号床”早让“散步”的动作也变得虚幻起来。《紫微波》转而着重把握“手边的名词”,它们有些已然疲软,要如何再坚硬起来?“坍缩如此,云天罩如墨色”,比喻可以是贮气筒,或者,向一只宏大的“烤鸭”求援。当作者的身份在“我”、“你”与“他”之间变换,是寻找,也是流放。“他收摊回乡”,“过江之声颇大,他只顾走”。听觉被强制限定的时候,行走也不包含选择。同作者流动的身份形成对峙的,是“母亲”在诗中的复现,并一再成为我们进入诗人作品的可靠抓手。在《“不要好”小队》中,“坚硬的窗外, 车流被光线隔开/ 好像母亲在那里诞下过我们。”诗的结束也是开始,“母亲”尽管在一个想象的位置, 也还是保有了一个位置。其他时候,她则在媒介之外,声音通过电话传播。诗人不断告诉我们,“门把之交”是重要的。当炊烟变得可疑,观照家庭的合适角度是看热气蒸腾上厚玻璃,进而冷凝,一切似乎西涅克和修拉的点彩。而这个世界不是护士的,就是老人的。要是生活真是“冬天的公园”,那么“一个人”总还算一种有益的错觉吧。
——曾宇琛 青年诗人
我们常常讨论诗歌重构(或虚构) 了生活:一些时下的流行往往对繁复冗长的语句、艰涩夸张的用典来者不拒,企图以此“描摹”出生活的“本质”来,而更多时候其实是失效的。傲慢的诗人们何时停下疯狂概括的、审视的、定义的笔,才是真正进入了生活。林时辰的诗不惧那些浩大的“过江之声”(《紫微波》),他的文笔迟疑而富有张力,“那些在精准里被抹去的年轻弹性, 又回到身体。”(《浦江的耳朵》)真正的诗人又怎么会惧怕抒情、惧怕粗粝(正如生活)、惧怕那些“年轻的弹性”呢?“邻里四方的烟火向他飘来”(《中秋》),林时辰的诗歌满是充盈的人和其所有的关联———电视、浦江、猫眼、门铃、菜场、秋雨、住院、公园、盲道、私人影院。他是一位城市的诗人吗? 与其说他在写上海,不如说他在写乡愁;与其说他在写乡愁, 不如说他只是在轻声念乡愁,“我会是浦江岸头多嘴的鹦鹉”(《浦江的耳朵》)。乡愁是什么? 一个城市有那么多沉默的、失败的、“挂牌待售”(《一角》)的故事,诗人却说,“日子总是好的”(《浦江的耳朵》)。我认为,在“过江之声”下“只顾走”(《紫微波》)的诗人,反而是更真诚的诗人。他们坦白,面对生活只有记录聆听“身体里的共振”,最多也只是“门把之交”。生活本身就有它的神秘,诗人既是“猫眼里的住客”(《中秋》),又是发出邀请的猫眼本身。
——刘亦奇 青年诗人
在《浦江的耳朵》里有这么一句,“妈妈,日子总是好的”,我觉得这一句或许可以基本概括林时辰诗歌的两大特征: 对日常生活的翔实描摹和强烈的情感羁绊。这两者,相辅相成。此次这几首作品构建的空间中,无论是病床、菜市场、厨房,还是冬天的公园,都是可以“陪伴”,需要“陪伴”的生活场景。即使是在语调最清寂疏冷的《“不要好”小队》里,也依然有“母亲”如约而至。而依托实景和情感层层递进的诗句,也极易引起读者的共鸣。“四十六号床, 女人洗练出一对青肿的手”(《浦江的耳朵》);“人造的水珠就漫在渐次枯萎的绿叶上”(《紫微波》);“他把蛋液调好的同时, 油星跃动了起来”(《中秋》),源于生活,质朴纯真,但同时也有了再做雕琢的空间。而在我的崇明方言里,“不要好”正是指“对个人外表不太在意”。
——木 手 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