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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小康刚舒舒坦坦喝了口浓茶,低头看到地上一座移动的身影压过来,有如夏天厚厚的积雨云层压向头顶。他不禁往后缩,还是抵不住秦大梅湿淋淋的手指杵向脑门。她力道很足,使他的额头一阵作痛。
秦大梅说:“喝喝喝,烧水不用煤气,茶叶不要花钱啊?”
顾小康头一歪,嘟哝:“肥皂水揩我面孔,脏兮兮的——煤气现在很便宜,茶叶是儿子送的,他说新茶上市还会送来。”
秦大梅大喝:“顾小康,你当你是退休老干部啊?你喝喝茶每个月有万把块进账啊——”
顾小康朝左邻小白楼看,央求:“大梅,你小点声小点声。我这就出门找事做。你小点声。”
他颇不服气地又喝了口茶水,掸掸衣裳,背着手朝街上走去。走了两步到刘成功的小白楼,停下。
顾小康和刘成功是穿开裆裤到喇叭裤的小兄弟,光脚板敲遍松花街的每一块青石板,揩过每一户糕点油饼铺的油,堵过罚他们跑了十八圈校园跑道的体育老师家的烟囱,往镇长蹲的茅坑扔过大石头,半夜三更合力将一头小猪塞进新媳妇的新房致使新媳妇光着白生生的身子哭嚎着跑出新房。他们还喜欢过同学周眉眉,当然周眉眉没有喜欢过他们后来跟广东老板发广东洋财去了……
再后来,刘成功考上县城高中。离开松花镇的那天他说:“顾小康,我以后要娶比周眉眉更好看的女生,要开汽车回松花街,要把我家小平房变成三楼三底……”
顾小康深信不疑。刘成功说要考第一名,马上就第一名。要有一双新球鞋,第二天马上上脚。要吃火腿肉,隔两天就会端着饭碗上堆得高高的火腿肉片走进顾小康家,挟两片给他吃。刘成功读书好,他爹妈没理由不当祖宗一样供着。顾小康不一样,刘成功是领头雁的话,顾小康是呆大鸭。
那时他说:“刘成功,以后你会不会做王镇长?”
刘成功沉思了下说:“我以后做王镇长,肯定会照顾你,让你做副镇长——不对,这是开后门。对了,我做镇长就叫刘镇长。”
刘成功一步步成功,考上省城大学,当上公务员,后来做了不知什么省厅厅长,果然把他家平房变成了三楼三底的小白楼。
一晃几年过去,再一晃十几年过去,再再一晃几十年过去了。
顾小康在纺织厂当了二十年机修工,后来下岗开修车店,在松花街东开了十三年,移到街中,变成了彩票店,过了五年移到街西,变成了炸臭豆腐摊,再过了六年,他什么摊位也没有了。他背着油腻腻的铁锅回家时,碰上迎面而来的衣冠楚楚的刘成功。
彼时夕阳落在长街两侧房屋之间,宛如半天挂着一只红彤彤的咸鸭蛋,蛋粉撒在他们的头发肩背,把他们的老脸涂成古铜色。两尊古铜色的雕像望着对方沉默良久,然后异口同声:“回来了。”
那天傍晚顾小康敲开刘成功的门,因激动而兴奋的脸未饮先醉,他说:“成功,你回来了,四十六年零七个月,你终于回来了。我给你接风,晚上老哥儿俩好好喝一坛,那叫啥,叙旧,好好叙叙旧。”
刘成功的目光从顾小康踢秃的鞋头移到长秃的脑门,面肌淡漠,神情凝重,迟疑片刻说:“小康,谢谢你,我肠胃不好就免了。空的时候再聊。”他的声音听起来像电视上的外交部发言人那样冷静镇定。他递上一个盒子,进屋,关门。
顾小康打开盒子,是一双黑皮鞋。他捧着鞋盒站在小白楼门口,身上的热度一点点退却。他回到家吃饭,一直冷得哆嗦,最后不得不放下碗筷钻进被窝,盖了两条被子还嫌冷。忙乎了两个时辰的秦大梅对着一桌菜怨声载道,后来轻蔑地称刘成功为“退休老干部”,或者“住小白楼的”。
顾小康试穿那双鞋,鞋皮细腻柔软,连秦大梅都看出是高级货。这看起来发糕一样柔软的鞋,一上脚,比石头还硌脚,走了两步,从脚跟疼到脚底疼到脚趾头,连小腿都疼得打颤,顾小康赶紧脱下。
刘成功退休回乡半年多,深居简出,沉默寡言,偶尔出门买菜,到门口书报箱取报纸,平时都像间谍一样隐在小白楼。他独自回乡,老婆没来,孩子也没出现过。传说中他是松花镇最大的官员,官至省委干部。松花镇大小官员先后上门拜访过,无一例外吃了闭门羹。这是一个神秘而孤独的退休老干部。街上一度谣传他“回乡微服私访”,可他的“私访”久久不见动静。
按顾小康秦大梅的多年积蓄加退休工资再加儿子的补贴,日子也算过得有咸有淡。秦大梅劳碌惯了,劳保厂退休后再去小装配厂干活,就是看不惯男人游手好闲,说男人一闲就变坏,逼着他没事找事。
顾小康跟修鞋匠德昆聊天,看德昆拿铁杵瞪着血红的眼往鞋跟打鞋撑。他跟配锁吉福聊天,看吉福嚓嚓几下把黄铜条打磨成犬齿凹凸的钥匙。跟卖牛肉的、剃头的、炸臭豆腐的、卖汗衫短裤丝袜的贩子们聊天,越聊越起劲,以至于忘记自己上街来干啥。
顾小康踽踽而行,头顶上方飞来一道亮生生白花花的东西,状似飞碟,阳光下白亮耀眼刺目,发出刺破空气的咝咝声。他目不转睛看着它朝自己飞来,忘了躲避,周围人群发出绝望而兴奋的叫喊。顾小康在飞碟即将削到眼鼻子的一瞬,机灵地一矮身子,飞碟贴着他的头皮削过,落地,噼啪,碎一地,是个碗。
接着,粉粉碎碎的黑云从头顶落下,他摸摸头皮,摸到一小簇碎头发。头皮丝毫无损。他想这招叫什么,飞花碎叶吗?
顾小康清了清嗓子正要咆哮,前面小巷连滚带爬杀出一对男女,男人在前抱头鼠窜,女人举着菜刀追趕其后,狠毒地骂:“斩了你这杀千刀的,斩断你手指,斩断你脚筋,看你再敢轧姘头再敢花天酒地……”
松花街一时人仰马翻。
顾小康一向乐于助人,如今虽已老矣,与生俱来的热心依然年轻。他躲到阿三的书报摊边,掏出手机,颤抖地报了“110”。他不想让人知道是自己报的警。阿三是聋哑人,不碍事。
顾小康走开时眼角余光滑到一堆报刊,瞥见本市日报头版显眼的新闻热线电话。他看了一眼,再看了一眼,没有多余想法,就心地单纯地拨了号码,把刚才的事告诉对方。对方果断地说马上派记者过来。 顾小康仔细一想,吓了一跳,他居然给报社打电话,这算怎么回事?之前他打过几次110,不外乎是街头斗殴、有人跳河,可没打过什么新闻热线。他这是哪根神经搭错了没事找事?顾小康忐忑不安,瞅瞅阿三,他手指沾着口水全神贯注翻一本大胸美女画报。
110赶到,人们围住警察和行凶未遂事件的当事人,七嘴八舌提供证词,第一报案人顾小康被挤到外围,挤了几次挤不进,只好放弃,伸着脖子等报社记者。二十来分钟后,一个脖子挂着相机、竹竿一样精瘦的三十来岁男子朝人群过来。顾小康果断地走去,问他是不是记者。记者何必芒点点头。顾小康称自己就是打新闻热线的人,同时也是这起事件的第一报案人。
何必芒说:“嗯,你很有新闻敏感性。”
顾小康想问什么意思,何必芒走向人群,顾小康上前用胳膊肘挤出一个窟窿,喊记者来了让一让。
采访完毕,何必芒喊顾小康“顾老师”,称他是“有正义感的好市民”,给了他一张名片,有新闻报料随时联系,还说有奖金的。
顾小康做过“顾师傅”“老顾”“矮子小康”,从没做过“顾老师”,这是打出娘胎第一回获得的称呼,感觉生疏别扭,又亲切无比,好像穿了一双不太合脚的时尚漂亮的鞋。他也从未受过任何来自官方的表扬,这一回成了“有正义感的好市民”。他做了二十年机修工,多名徒弟先后当上车间主任、副厂长,他依然勤恳地拧镙丝钉。他修车补胎十三年如一日,顾客顶多说一声“顾师傅修车有点水平”。他开了五年彩票店,顾客最大的一笔中彩是三百块。他炸了六年臭豆腐,从未顾客盈门,有几个竟然还说他炸的臭豆腐“像还潮棉絮一样难吃”。
顾小康反复品味“顾老师”“有正义感的好市民”,把每一个字拆开来掰碎了咀嚼,愈嚼愈觉得这话比金华火腿肉还有嚼头。而且记者说了,报料还会有奖金,真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他把这些话咽进肚子,觉得它们长进了身体,融入了血液,渗进了骨骼,出门时迟滞的脚步,此刻轻盈豪迈。
顾小康经过小白楼,大门打开,刘成功探出头,两人猝不及防打了个照面。半个月前,刘成功从菜场回来,没等顾小康说话,他提了提菜袋子说“买了几条小黄鱼,要马上洗洗”,就进屋关门,生怕顾小康跟进屋。当时顾小康难过了好一阵子。
刘成功从书报箱取出报纸,举了举说:“看惯了,一天不看难受。”
顾小康脱口而说:“今天,我报了新闻热线。”
刘成功有点懵,这话乍一听确实会让人一头雾水。
顾小康讪笑:“没啥没啥,你看报纸,看新闻。”他急急朝家走去。跟刘成功多呆一秒,就会像缺氧一样难受。小时候他们可是好得穿一条短裤。如今,往事下落不明,无处可寻。可能他是小老百姓,他当过大官,小老百姓跟大官怎么能平起平坐呢。这么一想顾小康也心平气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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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小康喝酒,剥花生米,把街上的热闹说给秦大梅听。秦大梅当然说他走路不长眼,今天没被破碗削死算他命大。
顾小康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算找着事做了,那个记者说我很有新闻敏感性,以后这种报料有奖金的。”
秦大梅说:“啥新闻敏感性的,别给我抠字眼,明天跟我去装配厂,一天也能挣个三四十块。”
顾小康说:“除非八抬大轿来抬我。”
秦大梅斜了顧小康一眼:“才六十几岁,全脚全手就吃闲饭了?做人做人,人就是要做才像人,不做还叫人吗?”
顾小康说:“我有劳保工资,不是吃闲饭。这个新闻报料,就是报新闻的料,会有奖金的。”
秦大梅说:“我从没听说过传传街头新闻打打电话能挣钱,顾小康你人越老脑子越小了,你会不会是搞传销了?”
顾小康说:“新闻报料不是阿狗阿猫都能做的事,要有新闻敏感性才行。”他后面句话甩出来,有如钢盔铁甲护身,气场强大:“要有点文化知识才行。”这句他急中生智加重语气说出来,为自己做了精确无误的定位。
秦大梅吃惊于这些往常不可能出自顾小康之口的新鲜话。他们一起过了四十多年日子,“文化知识”跟顾小康一星半点也沾不着,这使她仔细地看了看眼前这个不起眼的矮个子小男人,怀疑他是否中了什么邪。
刘成功吃饭,看报纸,从头版看到四版的广告栏。虽然现在浏览手机新闻更加快捷方便有效,他还是更喜欢看报纸。报纸在过往数十年里所赋予给他的手感与姿势,能唤醒他曾有过的漫长的官员生涯记忆。
离开松花镇,他来到县城,最后在省城安家落户娶妻生子,从普通办事员一步步上升,最后官至某厅副厅长,距厅长位置一步之遥。其间,他在事关城市发展大计的重要会议上屡屡发言,名字在报纸头版与城市最高长官并列过,与最有头有脸的人物推杯换盏,走遍国内最出名的旅游城市,去过许多国家会几国语言,当然止于“你好、早安、晚安”……此外他为官清廉,口碑良好,一度评上过先进工作者、优秀领导干部、改革开放风云人物什么的。
刘成功有时喝饱茶水,看累报纸,走到落地窗前,望着川流不息的人群车辆,望着远处的黛色城际线,再遥想故乡,不免感叹:如果他没有走出松花镇,就看不到外面丰富灿烂的世界,他会成为一辈子普普通通庸庸碌碌的人,默默无闻地生,无声无息地死。
当然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算不上最辉煌的人生,至少也不遗憾了。而在遥远的故乡,他被传为最有出息的人,成为镇上所有孩子发奋图强的楷模。
有一天女下属拿方案呈刘成功审阅。文科毕业的刘成功改了几个错别字,严肃温和地指正。女下属谦卑地俯身聆听,刘成功不经意一抬眼,看到她的低领口涌出奶油面包一样松软的胸。等到女下属留意到,刘成功的目光已动弹不得。后来他们躺在酒店的床上,刘成功惊讶于与女下属共事十多年,从未发现她的美好。
数十年来,他用博学多才成功地掩盖了土里土气的出身,举手投足比城里人还城里人。他廉洁奉公的操守、正人君子的品德与斯斯文文的外表完美匹配,为人处世保持着内脂豆腐般的清白,在觥筹交错中他连一句荤腥话都没有说过,去洗脚屋就规规矩矩洗脚,从不想入非非更不动手动脚,这是一个他为之骄傲欣慰的纪录。与女下属的相识相知,不免让他起了又悲伤又憋屈的喟叹。 他勇敢逆行,一头冲向熊熊燃烧的爱情老房子。
八个月后刘成功向纪委同志一五一十交代与女下属的交往,顺带牵丝攀藤扯出了多年来收受的一笔笔贿赂。因数额不大,积极退赔,加上举报有功,牵出了另一起重大案件,将功补过,悬崖勒马于牢狱之灾前,受到了除坐牢之外的严厉惩处,职务一捋到底。之后妻子与他离婚,远去国外照顾留学的儿子。
刘成功收拾行李悄然回乡,重新做人。长年离乡,松花镇于他确实有点陌生了。有时出门买菜,他戴上帽子,不讨价还价,买定离手。被人认出,他矜持地点头,用最节俭的语言与人交流,避免产生歧义。比如他买了丰盛的菜,人们说“刘厅长买这么好的菜,中午上你家吃饭啊”,刘成功浅浅一笑不置可否。久而久之,他像外乡客一样存在于故乡了。
松花镇与省城跨山隔水,人们也很识相,多年来也没人进城麻烦他找工作看病求学什么的,他那一段经历几乎无人知晓。当然也不排除有风传,但既然没人刻意提起,那就是不存在。
刘成功吃好饭看好报纸,报纸上落了几点菜渍,他拿餐巾纸擦,油渍清晰分明。他倏然想到,这多像那一桩抹不去的人生污点。
他走到院子,站在院墙格子石窗边,看窗外走动的人们。他们被格子石窗切成一小块一小块,提着菜篮或其他物什,形状模糊,面目混沌,来来去去。他认得这些人,有些是他小学同学,有些是他初中同学,有些跟他打过架。他记得很多人很多事,但忘了他们的名字,也就是说,他只知其人不知其名。这也算正常,毕竟少小离家老大回,物是人非事事休。
如果他走进他们当中,那么他在别人眼里也是这样形状模糊面目混沌,默默无闻地生,无声无息地死——也就是说,他数十年来的辉煌绚烂,归根到底与这些无名之辈的平庸并没有两样。
一股酸涩从他胃部泛起,漫向肋骨四肢。他捂住胃匆匆进屋,抓起桌上的药丸倒水喝,然后躺在沙发上。胃病好长时间没发作了。他躺了会,耳边传来邻居秦大梅站在院子大嗓门跟街坊说话,顾小康凑趣两句,很快被秦大梅呛回去。起先他听得烦,他想静静地休息。
听着听着,他的记忆跳到很久以前。秦大梅比刘成功顾小康高一年级,读书差,留了级就跟他们做了同学。她自小手大脚大,身材高大,他们给她起绰号“推倒草蓬”。顾小康瘦小,刘成功说一个秦大梅能抵两个顾小康。秦大梅跟顾小康同桌。顾小康个子瘦小胆子倒不小,那时的秦大梅虽高大,但羞怯,任由顾小康欺侮,比如顾小康把秦大梅的长辫用麻绳绑在椅背,她站起来时把椅子轰然带起。那时他们围着漂亮女同学周眉眉打转,谁也没把秦大梅当一回事……风水轮流转,后来秦大梅做了顾小康的老婆,潜伏多年的憋屈瞬间膨胀且一发不可收拾,自此顾小康卑微地活在秦大梅庞大的影子下,为他的少年轻狂付出厮守终生的昂贵代价。
躺在沙发上的刘成功暗暗笑了,要跟顾小康聊起来就有趣多了,比如他迄今弄不懂他们到底哪一方先提的亲——且慢,他回乡不是叙旧忆昔,就算是叶落归根,他也只想做一片无声无息的落叶,悄悄躺在树根,与往事一起风化。
顾小康一大早跑到书报摊,买了份报纸,从头到尾翻了遍,在四版社会新闻栏目,看到“市民顾先生来电报料:昨天,本市松花镇发生一起当众行凶未遂事件……”,栏目末端还标有小一号的“请报料人携带身份证于一周内到本报门卫室领取报料奖”字样。
顾小康的背脊一挺,矮小的身子高大了许多。他活到现在,名字從未出现在报纸上过。要是身份证丢了他还能登个启事,可连这机会也没有。他想何记者果然没骗他,当然记者要是骗人还能叫记者吗,写的新闻还能是真新闻吗。他买了四份报纸,阿三比划着问为啥买这么多。顾小康戳着那条消息说这是他报料的,阿三眨着眼看了好一会才看清,向他竖起大拇指。
顾小康一路拿出报纸跟人说:“喏,昨天那起杀人案——杀人未遂案,上报纸了……我第一个报的案,第一个报的新闻料,你看,这里写着,顾先生……上报了,杀人未遂案。喏,这个顾先生就是我。”
“顾先生就是我。”
“我就是顾先生。”
不出半个时辰,半条街都知道因为顾小康,默默无名的松花镇上报了,有人灵机一动称他为“记者”。顾小康很激动,这一点他倒没想到,他咋咋乎乎也不是想当记者,当记者哪有这么简单,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
他再挺了挺矮小的身子,眼前灰蒙蒙的空气凿出了一道细细的缝隙,透进了一点碎碎的光芒,新鲜了,亮堂了,有趣了。顾小康直奔卤肉铺,买了半斤卤鸡爪两斤黄酒。
吃饭时秦大梅啃着鸡爪,问他平时舍不得多花一个钱,今天为啥这么慷慨。
顾小康早就等她问,得意洋洋慢条斯理地拿出报纸,戳自己的名字:“你看你看,我是说报料有奖金的,这白纸黑字都登出来了。你看我名字,顾先生——”
秦大梅不以为然:“这算啥,天下有多少顾先生,你排老几?”
顾小康停下嘴,嘴角抻出半只鸡爪,灯光下看着獠牙狰狞,他如梦初醒,又陷入更大的懵然,嘟囔道:“我排老几,排老几呢?”
刘成功照例边吃饭边看报,从报头翻到报尾。他扫过社会新闻版,浏览了那则当众行凶未遂新闻。
他淡淡一笑,想到出事后,妻子连一句重话也没有,似乎他只是走错了房间睡错了女人。事情完结后第二天他们谈离婚协议,第三天拿离婚证,第七天她去国外,一周之内了结了他们的婚姻。他倒也不想妻子提着菜刀追杀以显示激情澎湃的爱恨,可她平静得似乎对离婚蓄谋已久。
刘成功的目光落在“市民顾先生来电报料”上,再重新读那则新闻,才发现事发地就是松花街。原来他在小白楼平平淡淡岁月静好时,街上一度刀光剑影,世界真是太大又太小——市民顾先生?刘成功的脑子里排出几个人。要命的是,他确定不了他们的名字,他们似乎姓顾又似乎不是,形容模糊面目混沌。
不过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刘成功放下报纸,照例走到院墙格子石窗边,看窗外走动的人们。
这是饭后的习惯,在城里他会去散步,在松花镇懒得出门。松花河水依然潺潺往东,老祠堂还是那样沉默古怪,祠堂屋顶飞过的鸟雀还是当年的姿势,斜对面的铁匠铺还是黑黢黢的铁匠铺,老爹死了,儿子就接过铁锤。三岔路口搁不平的青石板,每当行人经过,还会发出嘎噔嘎噔声,与四十多年前的声音如出一辙,甚至没有高一声或低一声,多一声或少一声。 什么都没变,他就像从未离开过,他在城市的所有泥淖与荣耀,羞耻与辉煌,似乎从未存在过——他心一慌,定了定神,脑海里走了圈陈年往事,确认那是真实发生过的,才松了口气。
刘成功的腿一阵阵酸软,他进屋,走到与顾家相邻的墙边。两家的墙是实墙,比人高一点,平时各行其事,看不到邻家动静,踮踮脚也能隔墙拉家常,这是一个很有分寸的邻里距离。不过他从没踮过脚。
刘成功想市民顾先生会不会是顾小康呢,他也跟自己一样闲得发慌吗?他不由踮起脚,除了一棵柿子树一墙爬山虎,看不到顾家的什么。这时他想起和顾小康爬墙偷摘高婆婆家金铃子的那天,那是无法忘记的一天。
顾小康此时也站在墙的另一侧,听见刘成功在墙边踱来踱去的脚步声,还感觉到他朝自家窥探什么。他紧张地蹲下身子。其实蹲不蹲没两样,他的矮个子跟墙脚的石墩子一样没有存在感。
顾小康想刘成功是不是记起了他们小时候要好过,他是不是一个人太孤独了想找自己说说话,如果真说话了能说些啥。他有点紧张,脑海里搜刮该有的话题。这时他想起有一年和刘成功爬墙偷摘高婆婆家金铃子的那天。
金铃子是一种表皮像苦瓜的疙疙瘩瘩的金黄色果子,拳头大小,很漂亮,果瓤血红血红,红得吓人,甜得腻人,吃过金铃子的嘴像吸过血。金黄的金铃子挂在藤条,风一吹一晃,炫目阔气又漂亮。班上的女同学很喜欢,他们就偷摘了去讨女同学欢心。
那天刘成功爬上高婆婆家的墙,向树梢的果子伸出胳膊。他个子高,胳膊长。手指快触到果子的一瞬,他摔了下去,摔进墙脚的粪缸。在顾小康惊惶的尖叫里,刘成功迅速爬出,冲向松花河,纵身跳下。那天他足足洗了三个钟头,回家不但得不到父母的关心,还结结实实挨了顿揍。这事以后刘成功不爱跟顾小康玩了,一头扎进课本,两人渐渐疏远,后来他考上大学越走越远。
顾小康想,刘成功是不是因为这事到老死还记恨着,要真是这样,他的气量也太小了。再说那天摘金铃子是他要送给周眉眉的,刘成功还说就算周眉眉要天上的月亮他也会摘呢,何况就摘了个金铃子。周眉眉小巧玲珑,白净秀气,嫩生生的,跟个子高大的刘成功很配。不过顾小康认为自己的个子跟周眉眉更搭。
秦大梅喊他进屋,顾小康不敢应声,蹑手蹑脚小跑过去,到门口才理直气壮地喊:“来了来了,我就上街转了两圈,你喊魂一样。”
刘成功想起那回在松花河洗了三个钟头,用掉了一整块香皂,一个月后他依然能闻到身上散发的臭气,三个月后依然如此。后来他去县城读书,一口乡下土话惹得城里同学发笑,动不动欺负他疏远他,他总觉得是身上的臭气害的。考上大学的那天他发现臭气消失了,他闻胳膊闻腿脚,闻每一件汗衫每一条内裤,都不再发臭。
刘成功一阵惊悸,整个人被一个突然萌生的念想所震慑:他少年时带着一身臭气离开故乡……数十年过去,他又带着满身污点回来……多么吊诡离奇逃也逃不开改也改变不了的宿命轨迹。
他想起曾经站在城市的落地窗前感叹:他差一点点就成了松花镇那些一辈子普普通通平平庸庸的人,默默无闻地生,无声无息地死。
现在,他跟那些他一度不放在眼里的人们有什么两样?他甚至比他们还背负了更多洗不清的臭气和污点,直到慢慢老死。
刘成功被这个刚刚萌生的惊悚可怕的念想狠狠推了把,倒在沙发,良久跟自己轻声说:“刘成功,这辈子,你究竟活了个啥?”
顾小康爬上床,往常他脑袋搁枕头就呼呼睡去,今天翻了几个身都睡不好。旁边的秦大梅骂他。顾小康觉得心头有个疑问压着,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他把一整天的事从头到脚梳了遍,再梳了遍,还是想不出由头。
迷迷糊糊快入睡时,他突然从床上弹起,瞪着眼珠子大声说:“顾小康,你排老几,你排老几呢?你说你到底排老几?”说完往后一仰呼呼睡去。
秦大梅气得狠踹两脚。顾小康甜甜鼾睡,怎么也踹不醒。
3
顾小康在一块三夹板上用木条子钉出五排香烟盒大小的方格,架子后面撑了个支脚,做成香烟架子,然后拎着架子优哉游哉来到街上。
烧饼铺老板冲他喊“记者来了”,顾小康嘿嘿笑,转了几圈,走到修鞋匠德昆的修鞋摊旁放下香烟摊。
老实头德昆笑脸相迎,朝旁让了让:“小康,卖香烟啊?”
顾小康把香烟架子朝德昆的遮陽伞下挪了挪说:“废话,不卖香烟难道我卖香烟壳子啊。”
顾小康跟德昆聊天很开心,他难得在其他人那里享受吆三喝四的气势,德昆是弹簧,天生习惯被人按按压压。
顾小康说:“德昆,以后吃香烟别去小店,我进价卖你。货真价实,假一罚十,烟草公司进的。”
德昆说:“我戒烟了,戒了七年。”
顾小康悻悻地说:“戒啥戒,做人没趣相。”
德昆有点内疚,觉得对不起顾小康的信赖,只好埋头工作,举起榔头一下一下敲鞋撑。
顾小康说:“德昆,这几天街头的好新闻讲来听听。”
德昆说:“南街光棍丁昌摔断了一只脚。后市坤生家的老猫生了只三脚猫。寡妇阿莲的儿子偷东西被捉进派出所……这算不算新闻?”
顾小康不屑地说:“这种小事不算新闻,新闻嘛,就是最新鲜的——”
顾小康伸了伸脖子,看见一个戴草帽卷裤管背着红绿相间蛇皮袋的中年汉子过来,探头缩脑,像坏蛋。顾小康警觉起来。中年汉子背上的袋子很重,他小心地放下袋子,喘着粗气。袋子里似乎装着什么活物,整个袋子扭来扭去。
顾小康想象袋子里装着一个小孩,嘴里塞着布团挣扎哭泣。他想孙子冬青要是被人贩子抓走装进蛇皮袋,他如何能活下去?顾小康大步走去,边走边捋袖子。他的胳膊有一片青黑色图案,这是多年前做机修工磕磕碰碰留下的伤疤,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带纹身刺青的不良社会人,顾小康很乐意让人这么误会。
那人慌忙背起袋子,抓了几下没抓住,把袋口绳子抓散了。袋子倒下,袋口探出几个尖尖黑黑长长的小脑袋,也像主人那样探头缩脑。尖尖黑黑长长的小脑袋拖出细细的身体,蔓延到街上,昂起头,吐出火红细长的舌头,发出嘶嘶声响。顾小康直愣愣站住,如同那天碗片朝他砸来,动弹不得。 街头的人叫起来:“蛇,有蛇啊!”
松花街一时人仰马翻。
捕蛇者发出唤蛇声,用蛇夹子拼命夹蛇。蛇像刘秀放出潼关四下逃窜。一条蛇游到顾小康脚下,昂头狡黠地盯住他。顾小康拔腿欲逃,脚被粘住动弹不得。捕蛇者擒住蛇脖子,扔进蛇皮袋,对他连声道歉。
顾小康领悟到使命,跑到角落,掏出手机打给记者何必芒。他说话颠三倒四哆哆嗦嗦。何必芒耐心地让他喘口气,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交待清楚,顾小康镇定下来,一字一句说。何必芒说真是一条好新闻。
顾小康吞吞吐吐地说这回能不能把他全名写上,要不然他排老几呢。何必芒说以后他报的新闻料写成通讯稿,这样能挂上名字,前提是报料要真实清楚新鲜生动及时。又说他平时也有很多事要忙,这块社会新闻就交给他这个通讯员了。
顾小康说:“通讯员?通讯员是什么职务?有工资吗?”
何必芒说:“相当于我助手,你拿报料奖,我省得跑现场,稿子挂你名字。”
第二天报纸社会新闻版刊出了这条突发新闻,何必芒名字在前,顾小康名字在后。顾小康买了两份报纸,阿三问他为啥不买四份,顾小康说买这么多当草纸啊。
他晃着报纸对德昆说:“你看你看,顾小康,看清楚了吗?动动嘴皮子又进账三十块,又出名又能赚钱。”
德昆很懊恼:“我在街上蹲了几十年,算下来损失多少钱。小康你教教我,我也赚点啥报料奖。”
顾小康严肃地说:“你以为是人就能报料?人家报社跟我订了合同,只能用我的报料,用别人的违反合同,要吃官司的。”顿了顿又说:“以后不要叫小康小康,没大没小的,人家报社记者都叫我顾老师。”
德昆惊奇地叫:“顾老师?小康你啥时候做老师了?”
顾小康摇摇头,懒得废话。
这个月顾小康报了四篇街头奇闻,何必芒的生花妙笔使之变得颇有生活趣味。有读者打电话到报社,追问奇闻背后的故事。报纸订阅量连日攀升,这让面对日益萧条的订阅量而挠秃头皮的报社领导颇为兴奋,工作例会上表扬了何必芒。何必芒苍白的脸蛋浮起红晕。
何必芒三十多岁,白净瘦弱,萎靡不振,写稿之余嗜好网游和睡觉。年少无知报考新闻系时,他渴望用一支激情的笔挖掘社会。读大学时追过一女生,有回他掏空腰包鼓足勇气,在女生宿舍楼下摆心形蜡烛,刚唱了两句情歌,摇曳的烛光就被闻讯赶来的保安泼灭。工作后他发现,这个社会比蒸熟的萝卜还寡淡无味,人跟人之间隔了层白内障,含糊混沌,自此糊里糊涂混日子。当然他不网游不睡觉不混日子时,也有清醒的梦想,比如搞个大新闻获个大奖、有机会调到省城、有勇气走到爱恋的女生面前重唱没唱完的情歌。
有一回他说顾小康报的新闻太过鸡零狗碎,感叹这小地方致使他的一身才华抱负退化为嚼舌头碎碎念,抱怨理想是澳洲菲力牛排而现实是野狗啃过的骨头……顾小康听得一愣一愣,小心地问他到底在说啥。
何必芒苦笑:“跟你说你又不懂,我这辈子也就在这破地方老死了,算了算了,鸡同鸭讲对牛弹琴——”
顾小康有点生气,又不好表露,不服气地说:“我顾小康是没本事,可我认得有本事的人。”
何必芒不屑:“多大本事?”
顾小康说:“人家可是省委领导干部,还是厅长呢。”
何必芒说:“顾老师你还是多给我找点新闻报料。”
顾小康急眼了,非要拉何必芒去跟人对质。何必芒说他有事忙,下回有机会拜访拜访省委领导干部。
顾小康的香烟摊赚了三百多块,报料奖算起来也就一百多块,但象征意义强于现实意义,有些事不是用钱可以简单衡量的。且据何必芒说,但凡街头鸡毛蒜皮都可以报料,前提是新、奇、特、趣,社会新闻就是民生问题,民生问题就是国计民生,重于泰山大于天,所以社会新闻说多重要就有多重要。
顾小康的后背渗出汗,羞愧地想起他的初衷只是被秦大梅赶上街没事找事,初心是如此低级庸俗,没想到背后有这么大学问。当然他还暗暗心疼,几十年来,这些赚钱机会从手指缝白白漏光了,难怪老话说一寸光阴一寸金。
秦大梅每晚数点顾小康上缴的香烟钱,以及时不时的报料奖,陡然发现眼前的矮个子男人藏匿着一手她闻所未闻的本事,不免又驚又喜,让他把眼睛睁得再大点,耳朵竖得再直点。
顾小康把香烟摊托给德昆看管,答应每月付他二十块看管费。他的理由是,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给我看摊子累不死你。人家来买烟,会顺便修修鞋。人家来修鞋,会顺便买包烟。再说我跑来跑去跑破了鞋底,到头来还是会照顾你生意的。德昆觉得他说得好有道理,就痛快地答应了。
顾小康每天骑着三轮车,在松花镇的茫茫人海里捞针。
刘成功把报上的几篇社会新闻与顾小康的名字对了几遍,确认就是过去的发小、今天的邻居顾小康。
刘成功并不吃惊。他有两手数得过来的国家级媒体记者朋友,顾小康这等小名头当然不会让他吃惊,虽然顾小康当年连一篇日记都别字连篇牛头不对马嘴。刘成功组织撰写过好多影响城市发展的重要新闻特稿,刊发于国级媒体,松花镇的街头新闻连鸡毛蒜皮都算不上。
让他意外的是——与他一样步入无所事事枯燥乏味老年的发小,活着活着活出了一种新鲜劲头。有几个晚上,他隔墙有耳听见顾小康唱绍兴戏“三打白骨精”,中气十足虎虎生威。
他是一株早早茁壮成长的树,郁郁葱葱蓬勃生长,一夜之间拦腰折断。
顾小康大器晚成,一把年纪了,竟然铁树开花梅开二度。
他从松花镇出发,千里迢迢跋山涉水,风光过也风险过,到头来雨打风吹落花流水,黯然还乡。
顾小康在一条老街来来回回大半辈子,估计连省城都没进过,老了倒越活越新鲜,越活越起劲。
刘成功站在院墙格子石窗边,窗外的行人在暮色里移来移去,他发现不认得他们任何一个。他慌张地揉揉眼,贴近格子石窗往外细看,脑海中一片空洞茫然。真要命,他竟然认不出这些从小一起长大的人,以前认得人但叫不出名字,现在他们的面孔比夹生米饭还生。 天色渐暗,暮霭虚虚浮浮。他们走在离他很遥远的时空,说着他听不懂的话,做着他看不懂的姿势。他们是一部老电影,他是一名孤独的观众,置身事外与世外。他拼命回想过去,发现记不起任何东西,脑子被浆糊糊住,厚稠、沉重、混沌、晕眩、茫然……所有的往事下落不明,无处可寻。
刘成功揉眼睛,摁脑门,掐胳膊,按人中,跟自己说冷静再冷静。过了会,他终于认出其中一个,又认出另一个,接着第三个,陆续认出好几个,虽然依然叫不上名字。他吁了口气,还好,还没有老年痴呆。他抹了把额头的汗,后背也是汗涔涔黏答答。他隐隐担忧,想着过几天回省城做个体检。
顾小康的热心、勤快、敦实,弥补了何必芒的淡漠、慵懒、虚弱。反之,何必芒也弥补了顾小康的不足,比如前者能把后者磕磕巴巴的话,吹成一朵花。
有一回他们的稿子投到上一级报刊采用了,稿费比本地报刊多一倍,还获了好新闻奖。何必芒慷慨地把足足五百块钱都算给顾小康。顾小康把钱给秦大梅,秦大梅亲昵地白了他一眼说他本事越来越大了。
顾小康所在的社区小组长,听说辖区有个很厉害的“新闻记者”,赶忙登门拜访,指望他多宣传社区工作。顾小康说自己顶多是“通讯员”,跟“新闻记者”的距离,如同松花镇与北京那么远。社区小组长说只要能登报就了不起请顾老师多多关照。顾老师一激动写了篇社区杀蟑螂灭老鼠搞爱国卫生运动的稿子,几天后见报了。社区小组长一激动免掉他家卫生费,秦大梅又亲昵地白了他一眼。
秦大梅的装配厂没活了,勤劳的她提起香烟架子摆摊,说有一回看见德昆忙着修鞋根本没顾香烟摊生意,看管费说啥也不能让人赚去了。顾小康睡到快中午才到香烟摊。秦大梅管摊卖鞋垫,不放过任何一个挣钱机会。
顾小康跟德昆说:“前两天看你在毛寡妇店里,啥时请我们吃喜酒?”
德昆急红脸:“没这事,你乱讲,你肯定眼花了。”
顾小康说:“男未婚女未嫁,有啥好怕的?”
德昆发誓赌咒:“我要是再娶女人,断子绝孙。”
顧小康嘲笑:“你就一个女儿,不断子绝孙还想咋样?”
德昆狠敲鞋后跟,差点捶到手指头,他这辈子的痛是管不住老婆,老婆跟人跑了。
顾小康劝道:“男人嘛总归还是要娶老婆的,你看我家大梅,骂归骂,肉痛还是肉痛我的。”
秦大梅给他一只大白眼,骂他戆大。
顾小康说:“我给你做媒——就是大梅的妹妹小梅,四十岁了还没嫁人,保证黄花闺女……”
秦大梅拎起鞋垫朝他抽去:“我家小梅吃你干饭了还是怎么的?闲得慌你上街找报料挣钱去。”
顾小康落荒而逃。
刘成功出门前费了三天用来思考。第一天决定出门干什么,第二天决定出门穿什么,第三天决定出门说什么,第四天他站在街上,深深吸了口气,感觉空气透彻清新,后悔没有更早出来。
顾小康从松花街东朝西走,刘成功从松花街西朝东走,他们在十字路口遇上了。就像刘成功回乡那天,他们站在街心望着对方沉默片刻,然后顾小康说:“你,出门了。”刘成功说:“随便走走,走走。”
他们朝松花桥望去,那是他们童年玩得最多的据点。桥上跳水游泳,桥下玩纸牌。
4
顾小康和刘成功这把年纪不能再钻桥洞了。他们坐在桥墩两头,面对松花河。这个距离很合适,等同于岁月酿成的他们之间的距离。
刘成功递给顾小康一支烟,顾小康年轻时被秦大梅禁烟,后来偷抽,发现味道也不怎么样,没了兴趣。他摆摆手。刘成功点了一支吸起来。
桥花河两岸有树,有风,河面上有一簇簇水草,河水啪嗒啪嗒拍击河岸,再远处有几个人在钓鱼,偶尔提起鱼竿,把蹦跳的鱼收进鱼篓。这些声响、人物,恰到好处地填补了他们之间的沉默空白。
刘成功抽了半支烟停下说:“四十五年,还是四十六年了?”
顾小康说:“四十六年零七个月。”
他们说的是刘成功离开松花镇的时间。刘成功看看他,又盯着远处自得其乐的钓鱼人。
顾小康好奇地说:“成功,大家都说你是省委干部,是大官,到底有多大?”
刘成功的面肌抽搐几下,有一刻,他想把所有话所有往事都倒出来。他说:“人家都说啥了?”他要弄清顾小康以及故乡对他到底知情多少。
顾小康说:“人家说,你回家像客人,不像主人。还有,说你有官架子,眼睛长在脑壳。成功,这不是我说的,是别人说的,你相信我,我从没说过。”
刘成功看顾小康懵懂无辜的表情,确定自己那段往事在故乡下落不明。物是人非,世事易变,但他相信确信顾小康老实厚道不会骗人的本质。
刘成功感叹:“也许,我只是过客,不是归人。”
顾小康说:“你讲的话我越来越不懂了。”
刘成功指着远处的钓鱼人:“这几十年啊,这么说吧,我就是那几个钓鱼的,半辈子就蹲着钓鱼,吃不吃得饱,过不过得好,全凭本事和运气。你说没意思吧,那是自己选的位置,自己提的钓竿,自己找的食。你说有意思吧,有时候你钓鱼,有时候鱼钓你,有时候还会被鱼拖下水。这几十年,也就这么过来了。”
顾小康恍然大悟,琢磨了下又糊涂了,难道刘成功这几十年就在城里钓鱼?钓鱼又不算大本事,还能钓出个省委干部?他想问得再细些,又觉得会显得自己很傻。虽然他不像刘成功读过那么多书,走过那么远路,见识过那么广的世界,可也不乐意承认自己不聪明。他点点头说懂了。
刘成功说:“小康,其实,我羡慕你。”
顾小康说:“我有啥好羡慕的,大半辈子就挣几个小钱,糊里糊涂过日子,哪像你见过世面,开过眼界,当过那么大的官。”
刘成功说:“你过的日子像人过的日子。”
顾小康说:“成功,小的时候,我们不晓得以后谁的日子风光。现在几十年过去了,你看,你是退休老干部,旱涝保收,我这把年纪了还要摆香烟摊,赚啥报料奖。你住小白楼,我还是老楼房……” 刘成功说:“不说这个了。跟你说个事。”
顾小康和刘成功出现在高婆婆的院墙外。高婆婆去世很多年,人去屋空,院墙坍塌,金铃子树还高悬金铃子。还没到成熟季节,金铃子大多发青,没一个是金黄色。
他们看看倒塌的墙,会意地笑。墙塌了,也用不着爬了。墙脚那口粪缸也没了。他们绕树转了几圈,发现枝梢悬着一个成熟的金铃子,闪着金子般炫目的光芒,是整株树仅有的一个。两人很激动。
刘成功找到一根竹竿,顾小康举竹竿朝金铃子打去。刘成功说小心别打坏了,顾小康说你脱下衣服,兜着。果子准确落在衣服上。
刘成功摸着疙疙瘩瘩的果皮感叹:“几十年了,没见过,更没吃过。”
顾小康说:“你走后我们没少偷金铃子,后来高婆婆走了我们也没兴趣偷了。吃不如玩,玩不如偷。金铃子熟透落地,满地血红血红,看着像杀了一头猪,半天都是甜腻腻的气味。”
刘成功转着手上金黄的果子,像要转出一朵花。顾小康看着,金铃子还是金铃子,什么戏法也没有。
刘成功说:“小康,明天我还想去一个地方,看一个人。”
顾小康觉得他开始有点像小时候认识的小伙伴了。
刘成功穿上干净的白衬衫黑皮鞋,想了想,又戴上灰色鸭舌帽。他还刮了胡须,看起来精神不少。
他看着镜子里苍老的面孔问:这是怎么了?怎么想到去见旧相识了,看来是老了,念旧了。可以前好像也不是非如此不可,怎么老了反而起执念了?人啊,真不能有执念——他骤然警觉,当初陷进那么大一个坑,沾了一身污点,不就是因为太有执念?他刮胡须的手抖了下,下巴立马出血。他拿毛巾捂住,有点后悔一时冲动跟顾小康说要去一个地方看一个人。
门铃响起,他用毛巾捂着下巴出去,琢磨着怎么跟顾小康解释。
他打开一条门缝,说:“小康,我可能去不了了——”
门外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白净瘦弱,他谦卑地笑:“刘厅好,我叫何必芒,日报记者。”趁着对方陷于愣神,他灵活地跨进这幢很少迎纳外人的小白楼。
刘成功说:“我不认识你。”
何必芒说:“是这样,我省城的同学前两天来我这儿玩,我们喝酒聊天快到天亮。我们说读书时的趣事,说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说学校门口哪家苍蝇馆子的菜最好吃——”
刘成功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何必芒说:“我同学是省报记者,以前采访过您,对您丰富曲折的经历很了解,非常了解。”
刘成功看着对方萎靡而浮夸的笑,很想一拳把这种笑打得粉碎。他把冲动压下去,问他想干什么。
何必芒说:“记者这个职业吧,比别的职业更容易犯职业病。我想给您做个独家采访,深入挖掘您这些年来不为人知的心路历程——”
刘成功拉开门一指:“出去。”
半个时辰后顾小康来敲门,刘成功拉开门缝说有点头晕,出不了门,这事等明天再说吧。顾小康问要不要帮买药,去他家吃饭。刘成功说没胃口想休息。顾小康一头雾水地走开,觉得又有点不认识刘成功了。
劉成功在家干坐了一天,盯着桌上疙疙瘩瘩的金铃子,要用眼神剥出它血红古怪的果瓤。他坐了很久,后来天色晚了,有点饿了,就起身去做饭,这时手机响起。这几年他的手机很少响起,他接了这个陌生号码,手机里的人笑了两声,说我是诚心诚意想要采访当年改革开放的风云人物刘成功,希望刘厅能给年轻人一个成长的机会……。
刘成功沉默了会,挂了电话,把号码拉黑。
刘成功走到院子,隔墙喊了两声。顾小康跑出来,搬条凳子站上去。刘成功说我们明天去吧,顾小康说好的。
顾小康偷偷出门,被秦大梅逮住。她气不打一处来,说他连着好几天不管香烟摊不找新闻不务正业,也不惦量惦量自己的分量,去跟人家退休老干部混在一起:“顾小康,你当你是退休老干部吗?你喝喝茶每个月有万把块进账?”
顾小康撒谎说要去周庄村,有个老人要把十五万遗产捐给国家,不给不孝子孙留一个子儿——大新闻啊,这是何必芒约他的——其实这是去年的事,他欺负秦大梅从来不看报。秦大梅头发短见识更短,果然信了。
顾小康推着三轮车刚到门口,门外来了不速之客何必芒。
何必芒说:“顾老师出门啊,去哪?”
秦大梅一边锁门一边狠狠白了顾小康一眼,拎着香烟架子气蹬蹬走了。顾小康顿觉额头隐隐作痛。
何必芒说他在附近采访一起村民纠纷,结束了顺路看看他。顾小康说去周庄村看望老朋友。何必芒来了兴致说也要去,反正采访结束了闲着也是闲着,说不定能碰到什么独家新闻素材。顾小康说好好好太好了。
衣冠楚楚的刘成功过来。顾小康介绍这是何必芒何记者,这是我发小刘成功,对了就是以前我说过的省委干部。他得意:“我就说嘛,我顾小康没本事,可我认得有本事的人。”
何必芒握住刘成功的手摇晃:“刘厅,久仰久仰,我叫何必芒,很高兴认识您,多多关照多多关照。”
刘成功说:“何记者,你不像记者。”
何必芒说:“刘厅说笑了,那我像什么?”
刘成功说:“像演员。”
顾小康说:“成功,何记者真的是记者。”
何必芒说:“我们走吧。”
刘成功说:“何记者也要去周庄村?”
顾小康热情地说:“去吧去吧,人多热闹点,我这个人就是喜欢热闹的。”
顾小康骑着三轮车,刘成功和何必芒坐在车斗里。顾小康穿了刘成功送的皮鞋,说也奇怪,这回上脚一点儿也不硌脚,舒服得很,就像量脚定做的。
阳光灿烂温和,金黄甜润,像刘成功揣在手里的金铃子。两个须发斑白头顶半秃的老男人,有了少年奔赴初恋情人的感觉。
乡村道路两边是稻田,稻子半黄半青,轻风吹拂,稻浪起伏,再过十来天可以收割了。再远处的甘蔗林沙沙作响,少年时顾小康和刘成功常在晚上偷拗甘蔗,村民发现了追打他们。高高的甘蔗林掩护他们从一头逃到另一头,然后骑上三轮车,在月夜下吱吱嘎嘎疯骑,嘻嘻哈哈大笑。那时候,他们可没少干人见人烦狗见狗嫌的坏事。 何必芒好奇地问刘成功手里的果子是什么,能不能给他看看。刘成功说小心拿着别弄破就这一个。何必芒看了看闻了闻,看一眼觉得有趣,再看觉得没趣,就还给刘成功。他讪笑:“刘厅在省城多年,人脉根基一定深厚吧?”
刘成功说:“一般般。你看这田野越来越少了,都砌屋造厂房了,我们小时候,这一带是大片的稻田、油菜地、甘蔗林。”
何必芒说:“刘厅熟悉省新闻出版局的吧?”
刘成功说:“很少打交道。这河以前很宽,我们撑船去外村看社戏,就是鲁迅写的社戏,现在变小溪沟了。”
何必芒不再多话。刘成功专心欣赏田野风光。
顾小康费力地骑车,说以前他们骑三轮车还带上其他小伙伴,去外村看露天电影。车夫轮流当,几个少年蹲在车斗,挤着压着笑着闹着,敲破锣似地唱歌,看见女孩,就狗胆包天冲着她们吹口哨。
顾小康说:“何记者,你别看我们现在变老头了,我们也年轻过。”
何必芒说:“那是,你们年轻过,我还没年老过。刘厅你说是吧?”
刘成功说是啊,何必芒在他身上蚁行的目光,麻痛麻痛。他有把何必芒扔下河喂鱼的想法。
何必芒说:“刘厅,你真的不考虑一下给我独家采访的机会?”
刘成功喊停一停,顾小康喘着气停下,刘成功说我来骑吧。
顾小康说:“你几十年没骑三轮了哪能会,坐稳了,马上就到。你还是想想咋跟人开口说话。”
两个须发斑白头顶半秃的老男人,揣一个有点发蔫的金铃子,此行目的是,去见他们少年时喜欢过的女同学周眉眉。
周眉眉娘家在周庄村。许多年前她嫁给广东人,用他们的话说,周眉眉发“广东洋财”去了。这段他们共同拥有的连初恋都不算的感情,就像春雨落在青石板,夏风吹过屋檐,风飘水流,不着痕迹。
刘成功考上县城高中离开松花镇的那天,和顾小康蹲在桥洞,说他以后要娶比周眉眉更好看的女生。顾小康才从他有点发红的眼圈里看到了隐约的难过。多年后刘成功带老婆和刚生的儿子衣锦还乡时,顾小康发现他老婆并不比周眉眉好看,一定要公平地说,秦大梅比他老婆还好看呢。
周眉眉五年前死了老公,叶落归根回周庄村,在早几年建的乡村别墅安度晚年。这是刘成功刚回乡在菜场无意听到的。刘成功转着金铃子把想法说出来时,顾小康吓了跳,他早就忘了这个几十年前喜欢过的女同学。
顾小康朝前指指说快到了,刘成功整整衣领捋捋头发说走吧,他不想再跟何必芒大眼瞪小眼坐在一个车斗里。
顾小康攥着车把的手黏嗒嗒的,把手往裤子擦擦说:“她还认得我们吗?”
刘成功说:“要不,你去看一眼,我在外面等。”
顾小康说:“这哪行?当初你是带头的,我是跟班,你跟周眉眉——”
何必芒嗅到了八卦气息,倍感兴奋,看来这独家新闻的料更足了。
刘成功看了他一眼说:“行吧,天又塌不下来。”
他们来到周庄村。这个村子如同所有的南方鄉村一样富足而寂寞。年轻人外出工作,小孩进了学校,剩下的是被风吹得稀稀疏疏的满天星一样的老人。他们散居屋院,洗衣做饭,扫地劈柴,去田间地头料理菜蔬。偶尔会有些老人聚集一起聊天打牌。
周眉眉的别墅外墙是土黄色的,多年风吹雨打,使之看起来像一座古旧的寺庙。他们把三轮车留在村口,悄无声息走向周家。一路上他们没遇见一个村里人,整个村子睡去似的寂静。他们走过河边,河面几只鸭子拍打翅膀,惊惶地逃进芦苇丛,悄悄盯着行踪飘忽的一行人。
刘成功把何必芒叫到边上:“两个老人,去见旧人,你一个外人在场,不太好。还有,采访一个过气的落马官员,你真觉得有多少新闻价值?”
何必芒说:“你想说什么?”
刘成功说:“给你一笔钱。”
何必芒说:“封口费?这有违我的职业道德。”
刘成功说:“我还有点人脉关系。”
何必芒想了想说:“那边有人钓鱼,我去看看。你们忙。”
顾小康和刘成功沿院墙绕了一圈,发现有一处墙坍塌了。顾小康小心而敏捷地跨进去,刘成功看着高大,手脚很笨,才一抬腿就撞倒几块砖,哗啦墙又倒了一片。等了一会没动静,顾小康喊小心,刘成功才跨进去。
大门开着,屋里空无一人,有点乱,桌上摆着几碗剩菜,几只苍蝇飞来飞去。刘成功挥挥手,苍蝇绕了几圈又飞回来。两人互相看了看,心里在说,这不像周眉眉该过的日子。
周家像所有周庄村的人家,有一间放木柴稻草农具的杂物间,有一个豆棚架,架上爬着丝瓜青瓜,架下种几垄菜,有一口水井,水井边有一块洗衣台,台上搁着一盆浸泡的衣服。一阵嘈杂声从杂物间传来,两人听了下,是搓麻将的声音。他们悄悄朝小屋过去。
这时刘成功说有点内急,顾小康让他快去快回,刘成功又跨出院子。
顾小康贴近虚掩的门,小屋里烟雾缭绕,四个老男人在打牌,他们顶着花白或秃顶的脑袋,吞云吐雾,唾沫四溅,骂骂咧咧摔麻将牌,不时朝地上吐痰或擤鼻涕,再朝衣服一抹。桌上撒着一些零星小钱。
屋里光线暗淡,再加上烟雾腾腾,顾小康仔仔细细找了圈,发现其中一个老男人长得像女人,再盯了会,确定就是个短头发女人。
刘成功走到河边,何必芒蹲在静寂的芦苇丛钓鱼。这儿原来有个老头在钓,他跟老头搭了几句话,老头给他一根钓竿,去另一处钓了。何必芒很专注,以致于没听见悄悄走到身后的刘成功。
有鱼上钩了,何必芒兴奋地拉钓竿,拉了几回鱼逃脱了。他收起钓竿看鱼饵,一扭头发现身后悄无声息的刘成功。何必芒惊骇,问他什么时候过来的。
刘成功指指他脚下:“你离河水太近,很容易掉下去。这是野河,看着不宽,但很深,淹死过好几个人。”
何必芒说:“你想干什么?推我下河,杀人灭口吗?”
刘成功说:“我小时候一口气能游二百来米。虽然老了,可练过的不会忘。不知道你会不会游泳?” 何必芒说:“你别乱来。光天化日,那边还有人钓鱼。”
刘成功说:“有一回我在太湖钓到大鱼,估摸有三四十斤吧。我太高兴了。结果,被鱼拖下河,差点淹死。小心点,我是特意过来叮嘱你一声。”
打牌的两个人吵起来,其中一个可能做了手脚,另一个大骂对方祖宗八代。被骂的不甘示弱,问候了对方母亲外婆奶奶等女性亲属。那一个拍桌,麻将牌纷纷落地。两人吵得不可开交。
那个像男人的女人站起身,她顶着黄苍苍的蓬蓬头,面庞宽阔,胳膊粗壮,下巴有三层,站在那儿是一座大山。顾小康倒吸了口冷气,难以置信地瞪直眼。刘成功过来,问他看到了啥。顾小康指屋里。刘成功仔细看,身体僵硬起来。
顾小康嘟囔:“她咋变——包租婆了?”
顾小康起先并不知道啥是包租婆,有回跟孙子冬青看电视,里面有个女人頂着蓬蓬头,脸庞宽阔,胳膊粗壮,武功很厉害,把一群人打得落花流水,冬青哈哈大笑说她叫包租婆。顾小康以前认为秦大梅像一座大山,现在一比较,秦大梅顶多是小山包。
周眉眉说:“来我屋打牌,我供吃供喝供茶水,你们好好打牌,我抽个头,犯啥贱?”
一个不服气地说:“老赵做手脚,前几次我都忍了,他一犯再犯——”
另一个说:“放你娘的屁,你眼瞎了——”
两个拍桌摔凳又吵起来。周眉眉起身,在屋子角落翻找什么东西。
顾小康小声说:“她以前白白净净秀秀气气,一株小白菜,说话细声细气像蚊子叫。”
刘成功惆怅地说:“物是人非事事休。”
顾小康说:“我以前见过她几次,她胖是胖了点,没想到现在变成了推倒草蓬,有三个秦大梅那样壮实。”
刘成功黯然道:“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顾小康说:“要不,我们走吧。”
刘成功又朝窗口贴近,顾小康也凑上去。周眉眉找到一把劈柴斧,走过来,举起斧头朝桌子一劈,斧头结结实实扎在桌上。脸红脖子粗的三个老男人惊呆了。
周眉眉说:“老娘当年跑江湖,啥大风大浪没见过?老了回老家,就想过安生日子,一个个跟我过不去,想找死?”
众人噤声不语,面面相觑。
周眉眉说:“要么滚蛋,要么闭嘴。”
她坐下,椅子发出忍无可忍的吱吱嘎嘎。屋里静了会,四个人继续打牌,洗牌声哗啦哗啦。
顾小康和刘成功僵了好久,才直手直脚地离开。
顾小康说:“万万想不到啊,小白菜变成了孙二娘。”
刘成功悔恨交加:“不该来这一趟,真不该来。”
顾小康说:“快走,要被她发现了,我们准被剁成肉酱做了人肉包子。”
走了几步刘成功回来,掏出金铃子,轻轻放在洗衣台。金黄的果子娇艳妩媚迷人。刘成功心里说再见了。
他们跨出围墙,后面又传出叫骂声,吵着吵着突然发出惊惶恐怖的尖叫,一群人从屋里跑出来,其中一个老男人浑身是血,跑了两步倒地,背后扎着一把斧头。另一个老男人高举两手惊恐地喊“我不是有意的,我没有——”
周眉眉跟着从屋里出来,她强自镇定又语无伦次:“报,报警,快。”
顾小康抖索着摸出手机,喊:“何老师你快过来。”
何必芒兴奋地说:“等等,我马上钓到大鱼了。”
顾小康喊:“你不是一直要搞大新闻吗?有大新闻了,杀人了。”
何必芒大惊,钓鱼竿一扔转身就跑,脚一滑就掉下河。他惊恐大喊,立马被灌了几口水。附近的钓鱼老头毫无觉察。何必芒越挣扎越下沉,芦苇丛里的鸭子惶惑地看着他拼命扑腾,渐渐下沉。
周眉眉颤颤巍巍走到洗衣台边,靠着喘气。这时她的目光落在金铃子上,她疑惑片刻,拿过金铃子仔细看,胖乎乎的老脸渐渐浮现恍惚的柔和。
院墙哗啦又倒下一片,周眉眉抬头看。顾小康和刘成功看见她紧紧握着金铃子,血红血红的果汁从手上淌下,一滴一滴落地,看上去满手是血。三个人颤栗地看着彼此,目光惊惧而陌生,遥远而苍茫。
警车尖叫着驶来。警察冲进来封住现场,把顾小康和刘成功带到一边询问。
很久之后,他们出来。周眉眉上警车前,要跟顾小康和刘成功说话。
周眉眉说:“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来看我?你们不来,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你们一来,我就倒了血霉。送什么金铃子,我根本不喜欢这东西,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她憎恨厌恶地横了他们一眼,咽下了后半句话。
两人无言以对。天空暗下来,平地刮起一阵乱风,树叶哗哗漫天翻卷,顾小康忽然长出很多胡须,刘成功的头发白了几圈。周眉眉骂骂咧咧坐上警车,警车的轮胎往下沉了沉,然后突突突开走了。
他们在村口碰到湿淋淋的何必芒,他一瘸一拐,赤着脚,脚趾淌血,头顶沾水草,手里拎一只皮鞋,脸色煞白,浑身打颤,眼睛死盯着他们。
顾小康大惊问他怎么掉河里了,幸好没淹死,要不然一天出两条人命,那可是天大的新闻了。刘成功说我还特意过来叮嘱你小心点小心点,你还是太不小心了。何必芒灰白的嘴唇哆嗦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
刘成功说:“小康,有个事我早想跟你说了。我贪过钱——”
顾小康说:“啥?”
刘成功说:“搞过女人——”
顾小康说:“啥?”
刘成功说:“撤了职,离了婚——该有的,我都没了。不该有的,我都有了。我什么都不是了。”
顾小康沉默良久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知道,我们一起从穿开裆裤到喇叭裤,堵过体育老师家烟囱,往镇长蹲的茅坑扔过大石头,半夜三更把小猪塞进新媳妇房里。我们还一起喜欢过——算了,不说这个了。”
刘成功转向何必芒,说:“何记者,咱们找时间聊聊吧。”
何必芒僵硬地摇摇头,再摇摇头,滴滴嗒嗒的水从头发上甩出来,再从身上淌到地上,脚下一片湿漉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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