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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火车站出站口,我有些不知所措。到处是人和车,还有高楼大厦,城市规划得已经不是我小时候那个潍坊了。站在马路边,时间不长,一辆深绿色出租车停到我旁边。司机摇下半截车窗玻璃问我,去哪里?四月的阳光温润、恬静,照在司机的脸上,照在他左边鼻翼那颗显眼的棕色痦子上,我一下认出了他,我小学同桌,关大新。我咧嘴笑了。
关大新没有认出我来,他有些不耐烦地让我赶紧搬行李箱上车,说这里停车不能超过五分钟,超了被摄像头照下来就得罚款扣分。他跟我说话,并不看我,而是看我旁边的水泥墩子。他鼻翼旁的痦子像颗子弹趴在那里蓄势待发。我慌忙把自己和行李箱一股脑塞进车后座。
关大新问我去哪里,我说去市社科联。我得先去那里找花儿拿到老房子的钥匙。花儿是二叔的女儿,大学毕业来潍坊工作,就一直住着妈妈的老房子,一晃快十年了。关大新不相信潍坊还有社科联这么个单位,我耐心地告诉他详细地址,他才同意拉我去。碰到关大新是个意外,除了他鼻翼旁的痦子,其余关于他的一切在我脑海里影影绰绰的。
现在是中午下班时间,路上堵车,几乎所有的路口都排着长长的队伍。我想跟关大新说说话,于是,在一个左拐等绿灯的间隙,我把身子朝前座倾过去。关大新正低头看一张佳乐家超市打折的彩页,上面有土豆、菠菜,还有猪肉的图片什么的,价格很便宜。我抬头看了一眼红绿灯,车子需要进待转区了。关大新的眼睛盯在彩页上,似乎在默默计算价格,车子却缓缓驶入待转区。我紧张地看着前面的路,没有指责他。我不想一上来就跟他闹得不愉快。毕竟快二十年没见了。
师傅,你长得像我一个同学。
关大新的脸上依旧没有半点表情,他把彩页扔到副驾驶座上。车子驶过绿灯。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刚要挪动身子靠回去。他开口了。
他说,你叫什么?我一惊,这家伙认出我来了?没等我回答,他又问了一遍。我突然想逗逗他,于是,我说,我叫塔娜。我把跟小童恋爱时他给我取的名字说了出来。这么奇怪的名字,关大新从后视镜里扫了我一眼。我说,我家是内蒙古的。我把小童的籍贯变成了我的。关大新一下放松下来。关大新的放松让我很奇怪,甚至他说话的语调更加傲慢了一些。他伸手捋捋头顶直硬的毛寸说,你长得很像榆钱。我一愣。榆钱是我的小名啊,这个家伙在逗我吗?我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他。后视镜中只能看到他以鼻子为主的部分,不说话的时候,那颗痦子显得端庄矜持。
榆、榆钱是谁啊?我这样问,心里并没有底。他没有回答,因为到胜利东街了。他问我,胜利东街几号?我说了门牌号,然后又问了一句,榆钱是谁啊?我不甘心就这样下车。
关大新把车子停在市直机关综合大院外面,透过车窗玻璃看大门口挂的那一溜名称各异的牌子,然后很不可思议地说,还真有社科联这么个单位。他显然在等我付钱。我扒拉钱包,等待他回答榆钱是谁。榆钱是我老婆,关大新等得不耐烦了,给我扔过一句。我在后座愣怔住了。
付完车费,我要来关大新的电话。我说,我要在这里待一段日子,没车不方便。你从内蒙古来这里做什么?关大新问。我想起刚上车时开的玩笑,略尴尬地笑了笑。
打过电话后,我在大门口等了不多会儿,花儿出来了。见到我,她很高兴,抱着我跳了几圈,一个劲说,姐,你来怎么也不提前说声呀,我好准备准备。花儿很瘦,眼睛周围全是褶子。我摸了摸她的脸,骨头硬得硌手。她为难地看着我说,姐,我的车子电瓶老了,载不动你。打车,打车,我抢着说,然后开始给关大新打电话。
我让花儿先走,我在门口等关大新。等待的过程,妈妈给我来了个电话,问家里的座机怎么没人接,你这阵不是休年假吗?我说,团里临时有个任务,我来外地了。什么任务?你不在济南?去哪儿了?妈妈一直是这样,在她面前,我必须是透明的,全身的脉络她都要了解得一清二楚。我不愿意让她知道昨晚的事。我说,剧团有新的安排,跟下面县市区交流演出。妈妈疑惑地应了两句,忽然问,小童呢?我耐心地回答她,小童不是在花店里吗?妈妈挂电话时不满意地说,歇两天都不行,不就吹个长笛,离了还不行了?我吁一口气,把手机放进包里。刚放进去,又听到有铃声传出来,我趕紧拿出来看,屏幕是黑的,什么也没有。
我心里空荡荡的。坐在关大新的车上,告诉他去坊茨小镇以后,我没再吭声。关大新几次从后视镜里看我。最后他忍不住了,问我去坊茨小镇干嘛?去观光?我胡乱应了一声。他说,来潍坊最应该去看的就是坊茨小镇。解放前那里是德国和日本的殖民地,坊茨小镇就是取自德语译音。他的口吻居然颇为自豪。然后,他开始跟我讲德军占领小镇17年,在那里掠夺了几百万吨煤炭,日军占据31年,掠夺了多少资源……这些痛诉没多久,关大新话锋一转接着说,他们留下的德日式建筑还是蛮漂亮的……我现在相信,关大新真的没有认出我来。
坊茨小镇在坊子老城区,离社科联有一段距离,我没有制止关大新的解说。大概这些年去那里观光的游客不少,他也训练有素了。这一路他给我背诵了很多关于坊茨小镇的解说词,我都没有吭声。我等着他说,他的家也在坊茨小镇。
过了老铁路桥,高楼大厦逐渐稀疏,地里不时闪过成片的白杨树和蔬菜大棚。我降下车窗玻璃看着外面。没出我所料,在轨道边等火车通过的间隙,关大新说,我以前也住坊茨小镇。我的好奇心一点一点又被他提上来。你现在不住那里了吗?我问。他提高嗓门,开什么玩笑,我早就把那里的老房子卖了,现在在市中心奎文区买了电梯房。火车拉着长笛驶过去了。跟小时候看到的一样,是列货车,车厢不多,行驶得很慢。我想跟关大新讨论一下这列火车和长笛。关大新开始描述奎文区的繁华和热闹。你跟榆钱是怎么认识的?我打断了他。我以为他会尴尬或者解释,榆钱不是他老婆,他只是开玩笑说说的。可他没有,他似乎很高兴我谈到榆钱。他说榆钱是他小学同学,他们一直是同桌。榆钱的家庭条件好,爸爸妈妈都是文化人。她也很有教养,从不歧视他,经常从家里拿好东西他吃。我快速在脑海里搜罗了一遍,没有找到小时候带东西给他吃的记忆。
去坊茨小镇后半部分的路,关大新跟我讲了许多榆钱小时候对他好的事情,可哪一件我也不记得。我的沉默没有影响到他。他说,那年夏天,他穿了双白色的新球鞋,班里男生上体育课时,合伙踩他的脚,而且只踩右脚。于是,他左脚的鞋子是崭新的,右脚的鞋子却已是苟延残喘了。是榆钱帮他训斥了那帮男生,并且给了他几块白粉饼,让他洗完鞋子涂上去,晒干后就跟新的一样了。榆钱夏天最喜欢穿的是一件白棉布裙子,裙子的下摆用黄色的金线绣着一圈小花。他偷偷观察过,那是些蒲公英花,小伞一样,很好看。关大新对这件裙子进行了详尽的描述,描述的语气温和轻柔。最后他说,有次下雨裙子上的蒲公英弄上泥点,变脏了。榆钱走路时老是盯着泥点看,关大新就替她着急,生怕她不小心摔倒。关大新口中的这条裙子,把我重新拉回坊茨小镇和小镇的学校。那个泥点最后被妈妈洗去了,裙子直到现在还在我的衣橱里挂着。我不知道,原来上面还沾有关大新的目光和关切。 于是,你们长大后就结婚了?我戏谑地问。关大新很自然地说,是啊,我们很顺利地结婚,生了一个儿子。儿子学习跟榆钱一样好,我们准备让他考清华大学。我有点坐不住了。我拿不准他是不是早就认出我来了,正在逗我玩呢。可看他严肃认真的样子,又不像开玩笑。快二十年没见了,不会一见面就开这样的玩笑吧。榆钱对你好吗?我犹豫了一下,问他最后一个问题。好啊,怎么会不好?关大新奇怪地反问。就是她工作太忙了,不按时吃饭,胃不好。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按了按腹部。
坊茨小镇没有变,北方普通民房中夹杂着德日殖民时期建造的尖塔斜顶的异域建筑。不宽的主路上面覆盖了一层薄沥青,有些地方凹了下去,车子行驶在上面像是行驶在波涛起伏的海面上。我让关大新把车停在三马路路边,我想步行回去,一路看看小镇。关大新把行李箱放到我身旁,又一次打量我说,你长得真像榆钱啊!
我拖着行李箱,从红砖铺就的胡同中穿过。胡同里很安静。镇上的住户大多都搬迁了,政府要对这里进行棚户区改造,保护那些老建筑。妈妈坚决反对搬迁,我听到她不止一次对着电话怒斥,我们即使不回去住,那里也是老王家的根,我们不搬!那些劝解电话最后都被她屏蔽拉黑了。行李箱的轮子被碎石硌得不转了,我提着它走得有些吃力。昨晚离开小童花店的时候,我除了带上夏天衣服,还额外放上了一件毛衣和一件羽绒服。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在这里住多久。
花儿给我来电话时,我正拎着箱子站在小镇废弃的老火车站。小时候我眼里高大威武的火车站现在变得狭窄陈旧,两边的青砖门垛成了受保护的古建筑,被罩在大玻璃罩里面,像两个巨大的标本。不远处竖立着一个白漆斑驳的站牌,上面写着坊子站。只要我再往前走两步,就会看到站牌下面的一行小字,十三公里站。小时候,我和班里的同学经常跑来自导自演“坐上火车去十三公里”……被这里穿铁路制服的大人们轰走过。里面似乎没有关大新。同学一起玩,从没人叫他,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这是为什么。难道因为他脸上长了一颗我们都没有的棕色痦子?
花儿给我腾出最好的一间卧室。卧室的窗外是一大蓬红色的月季花。小院里到处是这样一蓬那样一蓬的月季,各种颜色都有,种得没有章法和规律。我说,如果在这些花上打个木框就是一幅油画。花儿说,其实没有正经播种,前年春天,随手在院子里扬了一把种子,就长成这样了。
花儿随手拿个空矿泉水瓶,出去掐那些嫩月季花枝。姐夫还好吗?花儿问我。我说用不用我去拿剪刀?花儿说不用,掐几枝装瓶放在你屋子里,可香了。我就站在旁边看她用长指甲把月季花嫩枝掐出水来。
饭后,花儿陪着我在胡同里散步,鞋跟打在红砖路面上沓沓响。胡同里的老邻居们都搬走了,有几户的门锁上还包着防雨用的塑料袋,就像他们只是出趟远门一样。被锁住的院墙上,爬满浓绿的蔷薇叶子和粉色的花朵。姐,出什么事了吗?花儿挽我胳膊的手臂紧了一下。我说没有,就是想回来看看。花儿从墙上摘下一朵蔷薇花别在耳边。我看到胡同口那棵老榆钱树枝繁叶茂,心里不覺松快了一些。我放开花儿的手臂,让她回去,我想自己一个人待会。
跟小童谈恋爱的时候,我说要带他回来看看这棵老榆钱树,爸爸就是借它的名字送给了我。爸爸去世后,我又说,带小童来看看它,它是我的亲人。可是我们一直没有回来。开始的时候小童还很热切地回应我。他从医学院辞职开花店后,我们就再也没提过这件事。
那晚,在老榆钱树下,我坐了很久,想了很多事情,包括白天关大新说的那些。花儿来找我的时候,天灰蒙蒙的就要亮了。
第二天,我躺了一天。快到傍晚的时候,我发烧了。花儿还没下班。我给关大新打了个电话,我没说发烧,我说要出去逛逛。出去逛逛比吃退烧药管用,散散心就好了。关大新在小镇的三马路接的我。他问我昨晚住在小镇吗?对小镇有什么看法?看他的眼神不像开玩笑。他真的没有认出我来?我沮丧地把头靠在车窗上说,去哪儿都行,透透风。
关大新按下前面的“空车”灯,车子驶出了三马路。路上的女孩们都开始穿夏装了,虽然天气早晚还有点凉。她们脚上穿着精致的细带凉鞋,或是简单的人字拖,身上一律是飘飘的长裙,仙里仙气的。
你家榆钱好吗?我坐直身子,使劲摇了摇头,里面昏昏沉沉的。关大新对我的问话丝毫没有感觉不适应,他平静地说,当然好啊。她现在正在考注册会计师呢。很难考。有时我晚上睡醒一觉了她还在学习,我就起来给她煮黑芝麻馅的汤圆当夜宵。她吃汤圆只吃黑芝麻馅的。关大新口气颇为骄傲。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关大新一说起榆钱,就关不上话匣子。她上学时数学就好,她是我们班的数学课代表。我知道自己打小数学好。上高中时,就因为执意去了艺术班,妈妈要跟我断绝母子关系。听关大新滔滔不绝地说着榆钱的事情,我怀疑,他老婆可能真的叫榆钱,这个跟我同名的女人正在家备战注册会计师。榆钱娘家是哪里?我想进一步验证下自己的猜测。关大新对这个问题感觉很好笑的样子,当然是坊茨小镇啦,我们是小学同学,一起长大的。我把车窗玻璃全部降了下来,我需要透透气。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发烧,只是觉得脑子里被搅得更混沌了。
塔娜,你在这里住多久?关大新问。我对塔娜这个名字感觉陌生和新奇。听到有人这样叫自己,心头一震。塔娜会有个什么样的人生?我,我要住很久。我试试额头,微微发凉,不烧了。我不知道关大新拉着我到了哪里。关大新说,到佳乐家超市了,我们进去看看吧。我要交班了,晚上别人开。关大新手里晃动着一张佳乐家超市的宣传单。
我吃惊地发现,关大新对于超市的肉类和菜类哪些打折、哪些不打折,了解得非常透彻。刚进去,他并不买,只是漫不经心地逛。他说打折还不到点呢,再等一会儿。关大新的个子不高,可块头不小,显得他整个人方方正正的。
花儿来电话问我在哪儿,我说在逛超市。说话的空隙,我瞅见关大新往卖鸡蛋的地方跑,很多老太太也往那边跑。发生什么事了?我匆匆挂断电话,跟着过去。原来这个时间段,鸡蛋打折,每斤便宜两毛钱,每人限买五斤。关大新挤在里面,手跟游泳一样,四处扒拉,不让外人近身。他挤到鸡蛋跟前,埋下头挑拣的时候,终于被一起抢鸡蛋的老太太们淹没了。 这晚关大新很高兴,他拎着五斤鸡蛋、一颗包菜、四棵芹菜,边走边说,今晚运气真好。他脸上细密的汗珠在超市白炽的灯光下亮闪闪的。结账的时候,他看到我手里的口红要四百五十七元,眼睛睁大了。他吃惊地说,你疯了吗?把这么贵的东西涂到嘴唇上?我问榆钱不用吗?他说,她才不用这些呢!
我手里握着口红,关大新拎着打折的鸡蛋和蔬菜,我们一同出了佳乐家大门。关大新说,让来接班的伙计把你送回去吧。我看了看他手中的菜说,你呢?他说,那儿有共享单车,骑到家正好做晚饭。我说我走着逛逛,路也不远。关大新拎着菜转身走了。我发现他走路时左腿一拐一拐的。我记得上学时他的腿好好的。
早上我还没有起床,妈妈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她没有问我在哪里,只是口气强硬地说晚上必须在济南的家里见到我。否则,你就不用叫我妈妈了!妈妈的声音很大,震得我耳朵里面嗡嗡直响。你说你们这是要闹哪一出?!我干咽了一口唾沫说,妈妈……其实我知道,说服她很难,她倔起来比坊茨小镇的石头墙还坚硬,可是我不得不试试。我说,妈妈,我现在在老家,在坊茨小镇。我感觉妈妈愣了一下。你,你躲回老家就能解决问题吗?虽然还是质问,可是她的口气明显软和下来。这给了我一些鼓励。我说,我跟单位说好了,我要在这里搞个长笛独奏会,所以提前回来看看。我开始说得很艰难,等到长笛独奏的念头一出来,我振奋起来。我的脑子里开始琢磨真的搞个长笛独奏会。我跟妈妈撒娇,别管我,我都这么大了。妈妈叹了口气说,你的终身大事我倒是没管你,看看你把日子过成了什么样子?在那里散散心也好,只是别把那个独奏弄砸了,让叔叔婶婶们笑话。说最后这些话的时候,妈妈的嗓音有些暗哑。
我给关大新打电话,让他拉着我在小镇转转,看看长笛独奏放在哪里合适。关大新还是在三马路接我,听到我要开长笛独奏会,他不屑地说,你们这些人,净整些没用的,能顶吃还是顶喝?我戏谑问他,你家榆钱喜欢这些不顶吃不顶喝的东西吗?关大新没吭声,他打方向盘把车子拐向另一个方向。殖民时期德军用过的司令部、医院、电报大楼、邮局、还有煤矿、修女楼、学校、兵营等在我们眼前一一路过,一切还像小时候看到的样子。车子驶到老火车站时,我问关大新,你去过十三公里吗?关大新话音里带着笑,仿佛我提了个很好笑的问题。他说,鬼知道是不是真有那么个地方。
车子刚到老供销社那条街,关大新又开始掉头。我问怎么了?关大新说,忘了今天逢集,前面过不去。我看前面街两边摆满了蔬菜肉架还有衣物百货,不少人正在赶集。我疑惑地说,整个镇不是差不多都搬迁了吗,怎么集市还在这里?关大新说,人大概都怀旧吧。
关大新把车子掉头后停在路边,说等会儿,就跑到路对面去了。有个小姑娘正在那里摆摊卖首饰之类的东西。关大新仔细挑选了半天,最后举起一串亮晶晶的东西隔着路给我看。在太阳的折射下,他手里就像举着团五彩的光芒。我趴在降到一半的车窗上笑着朝他点头。关大新付完钱很快跑了回来。他坐回车里,把那串东西遞给我。是串黄色的玻璃手钏。我夸赞说很漂亮呀。关大新笑了笑。他说,给榆钱买的。
我们刚转弯到教堂那条街,关大新接了个电话。听不到里面说什么,可是看到他陡然挺直的身子,我觉出了他的紧张。他挂断电话说,你自己先转转,办完事我下午去接你。我下了车,看他开车急匆匆走了。
吃午饭的时候,关大新来电话说,事情没有办完,下午不能去接你了。我赶紧说你去忙吧,我这边不着急。我还没说完,关大新就把电话挂断了。花儿说,吃完饭我带你去镇上的心理咨询室玩吧。是你朋友开的?花儿说不是,我在那里做治疗一年多了。屋子的天棚上掉下一小块泥巴,砸在花儿的肩膀上,她不在意地拍了拍,继续喝粥。
心理咨询室在一家叫“小镇往事”的主题餐厅旁边,这里的房子多是德日殖民时期建造的。统一暗红的蘑菇石墙裙,淡黄的水泥拉毛外墙,褚红色牛舌瓦。花儿说政府正在修葺这些老建筑,前阵还专门邀请德国专家来看过。我说怪不得它们就像没变老似的。花儿说,有时候下班晚了回来,远远地看到黄昏的小镇,恍若进了中世纪的城堡。我想起二十年前那些在城堡里玩耍游戏的孩子,不知道他们现在过得怎样,包括关大新。
心理咨询室门前围了很多人,他们正在往里抬桌子和床。看到我们过去,有个穿中山装的男人出来跟花儿打招呼。花儿给我介绍说,这就是我们的心理咨询师祁老师。祁老师的头发灰白,神色严肃,像个退休的大学教授。他朝我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花儿说,都是新买的?祁老师说,对。今天不行,你看正重新布置呢。花儿说那我明天再来吧。
花儿跟祁老师约好明天的时间,然后拉着我走了。路上花儿告诉我,祁老师其实是区剧团的喜剧演员,兼开心理咨询室。我想象不出这么庄严的一个男人,会在喜剧中扮演什么角色。我回头看了一眼心理咨询室的方向。有个方方正正的男人正在跟祁老师说话,比比划划做着手势,很着急的样子。我停住脚步。花儿也停住脚步。远远地看到祁老师跟那个男人走了。男人走路左腿一拐一拐的。
关大新联系我是三天之后了,我正在院子里列独奏会的曲子名单。院里的月季花开了,靠墙根那丛,每一朵开得有碗口大,在太阳的照射下,散发出甘甜的香气。关大新来电话说,我在三马路等你,你出来吧。还有,带上你的笛子。我赶紧跑进屋子去拿笛子。
关大新一见到我就说,昨晚我想到一个地方,就是镇上的礼堂,那里合适,小时候我经常去玩。说到这里,关大新用手摸了摸头顶又说,当然还有榆钱。我们在礼堂玩捉迷藏。榆钱藏在窗帘后面,我就装找不到她,不出十分钟,她保准自己跑出来。我喜欢一个人坐在窗帘后面,她不行,女孩子胆小。我想象不出一个人坐在天鹅绒窗帘后面是种什么感觉。三马路离礼堂很近,不到十分钟我们就到了。关大新跟在门口吸烟的看礼堂大爷随意招了招手就带我进去了。
礼堂里有些灰尘的味道。阳光从高大的玻璃窗照进来,耀在一排排长条凳上,我恍惚回到了小时候,我们正排队进来过六一节。关大新说,你上台吹一下笛子,试试感觉。我沿着侧门的水泥梯一步步登上台子,变成了那个为庆祝儿童节上来表演节目的小女孩。 坐在台中央的方凳上,我开始吹《亚麻色头发的少女》。这首曲子我曾经随团在维也纳金色大厅吹过。小童一次也没听过。回国后我本来想吹给他听,可是花店的地方太小,不适合吹长笛。
关大新坐在空荡荡的台下,充当我的听众。我一共吹了三首曲子。第三首刚吹完,我发现,关大新旁边的长条凳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小男孩。
看到我看他,男孩站起来大声说,第一首好听。我说,那首是世界名曲,你喜欢吗?喜欢。我妈妈以前也是吹长笛的,她也在这个台子上吹过。我说,你家是鎮上的?男孩点点头,我妈妈去年跟我爸离婚了,我怕她回来找不到我。我爸每次想从这里搬走,我就装病吓唬他。说完男孩缩肩捂嘴笑起来。男孩缩肩捂嘴笑的样子,让我恍然想起小时候屋后那个喜欢穿天蓝色滑雪衫、骑着单车吹口哨的少年。我说那我再吹一次《亚麻色头发的少女》给你听吧。关大新赶紧摆摆手说,可以了,下来吧,再吹就耽误我出车了。看到我没有下来的意思,关大新往台前走了几步说,对了,昨晚我跟邻居说起你这个演奏会,他是市群艺馆的,他说要你做好心理准备,到时候有可能就你自己在台上吹,下面没几个人,就跟今天这样。说着关大新朝后指了指。关大新身后是一排排长条凳子,列兵一般整齐。
男孩抢着说,没事,我跟爸爸来听。以前妈妈吹长笛的时候,就是我跟爸爸听。我还会唱歌呢。不信,我上去唱一首你听。说着男孩就像怕被阻拦一样,朝台子飞快跑来。关大新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坐回长条凳上。男孩背着手笔直地站在舞台中间,开始唱:你是我的佳偶,你是我的良人,无论贫穷富贵,一起走到白头……这几句歌词男孩反复唱了好几遍,最后是被关大新打断的。关大新说,可以了,我送你们回去吧。男孩不甘心地问我,我唱得好不好?我说谁教你的?男孩得意地说,我爸爸。我爸爸说,当年他就是唱这首歌追求我妈妈的。他让我好好唱,指不定哪天妈妈就回来了。
我拉着男孩朝台下鞠躬谢幕。男孩很兴奋,一连朝台下鞠了好几次躬。走出礼堂的时候,男孩问我,我们明天还来吗?我说你妈妈去哪里了?他说,去了十三公里。我说去那里干嘛?男孩被风呛到了,咳嗽了一会儿,嗓子不清亮地说,她走时提着一个绿色的行李箱,站在门口跟我说去那里看看。她说去看看的时候眼睛可亮了。说着,男孩抬头看我。我一下一下摸着他的后脖颈。我听到包里传来手机铃声,这次我没急着拿出来看,我知道跟前几次一样,这依旧是我的幻听。
我没有坐关大新的车,我想跟男孩走回去。关大新安慰我说,独奏会没人来也没事,到时候我约开出租车的哥们儿来听。我沉默了一会儿说,大新,那不是我想要的。关大新对这个称呼很吃惊,我感觉他盯着我的背影看了很久。
早上我给关大新打电话,我想让他过来把我送到市高铁站。关大新没有接电话。我收拾东西时,他打过来了。电话里面声音很杂乱,就像是在大街上。他说让我自己打辆车吧,他过不来。
我是在中心街打的车,出租司机是个白皙肥胖的男人。他说,我们走四马路吧,那里车少不堵。
我们一路无话,很快到了四马路的十字路口。平时人烟稀少的四马路,今天却有乌泱泱的人群堵在那里,就像小时候放学我们围在路边看马戏表演。出租司机说,关大新这个挨千刀的疯老婆呀,又出来表演了!关大新?关大新的老婆是个疯子?胖司机干笑两声说,你认识他?可不,当年相亲被骗了,都劝这个狗日的蠢货离婚,他不听,自作自受!他,是有个儿子吗?司机干笑两声,儿子?谁娶个精神病还敢要孩子?
车子驶到近前,人群散开一些。关大新正吃力地抱着一个女人往路边拖。女人的头发理得很短,眼睛里闪耀着灼灼的亮光,伸胳膊伸腿地挣扎得极厉害,就像一条岸上的活鱼。关大新的脸上全是汗。
祁老师拎着一个黑皮包,从人群后面挤进去。他还是穿着中山装,一脸严肃地上前按住关大新的手,跟他说了几句。关大新听话地松开女人,用手擦了擦脸上的汗。得到解放,女人并没有跑,而是笔直站好,伸展胳膊,像一名交通警察那样,开始指挥交通。周围铺天盖地的笑声惊起树上一大片鸟儿。女人也跟着咧嘴笑。她胸前用红绳栓住的黄色玻璃手钏,在阳光下闪耀出一团五彩的光芒。
出租车在女人的指挥下,缓缓驶了过去。胖司机问我,你刚才说要坐火车去哪里?我说,十三公里。说完,我感觉脸上湿漉漉的,摸了一把才发现是泪水。
【责任编辑朱个】
关大新没有认出我来,他有些不耐烦地让我赶紧搬行李箱上车,说这里停车不能超过五分钟,超了被摄像头照下来就得罚款扣分。他跟我说话,并不看我,而是看我旁边的水泥墩子。他鼻翼旁的痦子像颗子弹趴在那里蓄势待发。我慌忙把自己和行李箱一股脑塞进车后座。
关大新问我去哪里,我说去市社科联。我得先去那里找花儿拿到老房子的钥匙。花儿是二叔的女儿,大学毕业来潍坊工作,就一直住着妈妈的老房子,一晃快十年了。关大新不相信潍坊还有社科联这么个单位,我耐心地告诉他详细地址,他才同意拉我去。碰到关大新是个意外,除了他鼻翼旁的痦子,其余关于他的一切在我脑海里影影绰绰的。
现在是中午下班时间,路上堵车,几乎所有的路口都排着长长的队伍。我想跟关大新说说话,于是,在一个左拐等绿灯的间隙,我把身子朝前座倾过去。关大新正低头看一张佳乐家超市打折的彩页,上面有土豆、菠菜,还有猪肉的图片什么的,价格很便宜。我抬头看了一眼红绿灯,车子需要进待转区了。关大新的眼睛盯在彩页上,似乎在默默计算价格,车子却缓缓驶入待转区。我紧张地看着前面的路,没有指责他。我不想一上来就跟他闹得不愉快。毕竟快二十年没见了。
师傅,你长得像我一个同学。
关大新的脸上依旧没有半点表情,他把彩页扔到副驾驶座上。车子驶过绿灯。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刚要挪动身子靠回去。他开口了。
他说,你叫什么?我一惊,这家伙认出我来了?没等我回答,他又问了一遍。我突然想逗逗他,于是,我说,我叫塔娜。我把跟小童恋爱时他给我取的名字说了出来。这么奇怪的名字,关大新从后视镜里扫了我一眼。我说,我家是内蒙古的。我把小童的籍贯变成了我的。关大新一下放松下来。关大新的放松让我很奇怪,甚至他说话的语调更加傲慢了一些。他伸手捋捋头顶直硬的毛寸说,你长得很像榆钱。我一愣。榆钱是我的小名啊,这个家伙在逗我吗?我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他。后视镜中只能看到他以鼻子为主的部分,不说话的时候,那颗痦子显得端庄矜持。
榆、榆钱是谁啊?我这样问,心里并没有底。他没有回答,因为到胜利东街了。他问我,胜利东街几号?我说了门牌号,然后又问了一句,榆钱是谁啊?我不甘心就这样下车。
关大新把车子停在市直机关综合大院外面,透过车窗玻璃看大门口挂的那一溜名称各异的牌子,然后很不可思议地说,还真有社科联这么个单位。他显然在等我付钱。我扒拉钱包,等待他回答榆钱是谁。榆钱是我老婆,关大新等得不耐烦了,给我扔过一句。我在后座愣怔住了。
付完车费,我要来关大新的电话。我说,我要在这里待一段日子,没车不方便。你从内蒙古来这里做什么?关大新问。我想起刚上车时开的玩笑,略尴尬地笑了笑。
打过电话后,我在大门口等了不多会儿,花儿出来了。见到我,她很高兴,抱着我跳了几圈,一个劲说,姐,你来怎么也不提前说声呀,我好准备准备。花儿很瘦,眼睛周围全是褶子。我摸了摸她的脸,骨头硬得硌手。她为难地看着我说,姐,我的车子电瓶老了,载不动你。打车,打车,我抢着说,然后开始给关大新打电话。
我让花儿先走,我在门口等关大新。等待的过程,妈妈给我来了个电话,问家里的座机怎么没人接,你这阵不是休年假吗?我说,团里临时有个任务,我来外地了。什么任务?你不在济南?去哪儿了?妈妈一直是这样,在她面前,我必须是透明的,全身的脉络她都要了解得一清二楚。我不愿意让她知道昨晚的事。我说,剧团有新的安排,跟下面县市区交流演出。妈妈疑惑地应了两句,忽然问,小童呢?我耐心地回答她,小童不是在花店里吗?妈妈挂电话时不满意地说,歇两天都不行,不就吹个长笛,离了还不行了?我吁一口气,把手机放进包里。刚放进去,又听到有铃声传出来,我趕紧拿出来看,屏幕是黑的,什么也没有。
我心里空荡荡的。坐在关大新的车上,告诉他去坊茨小镇以后,我没再吭声。关大新几次从后视镜里看我。最后他忍不住了,问我去坊茨小镇干嘛?去观光?我胡乱应了一声。他说,来潍坊最应该去看的就是坊茨小镇。解放前那里是德国和日本的殖民地,坊茨小镇就是取自德语译音。他的口吻居然颇为自豪。然后,他开始跟我讲德军占领小镇17年,在那里掠夺了几百万吨煤炭,日军占据31年,掠夺了多少资源……这些痛诉没多久,关大新话锋一转接着说,他们留下的德日式建筑还是蛮漂亮的……我现在相信,关大新真的没有认出我来。
坊茨小镇在坊子老城区,离社科联有一段距离,我没有制止关大新的解说。大概这些年去那里观光的游客不少,他也训练有素了。这一路他给我背诵了很多关于坊茨小镇的解说词,我都没有吭声。我等着他说,他的家也在坊茨小镇。
过了老铁路桥,高楼大厦逐渐稀疏,地里不时闪过成片的白杨树和蔬菜大棚。我降下车窗玻璃看着外面。没出我所料,在轨道边等火车通过的间隙,关大新说,我以前也住坊茨小镇。我的好奇心一点一点又被他提上来。你现在不住那里了吗?我问。他提高嗓门,开什么玩笑,我早就把那里的老房子卖了,现在在市中心奎文区买了电梯房。火车拉着长笛驶过去了。跟小时候看到的一样,是列货车,车厢不多,行驶得很慢。我想跟关大新讨论一下这列火车和长笛。关大新开始描述奎文区的繁华和热闹。你跟榆钱是怎么认识的?我打断了他。我以为他会尴尬或者解释,榆钱不是他老婆,他只是开玩笑说说的。可他没有,他似乎很高兴我谈到榆钱。他说榆钱是他小学同学,他们一直是同桌。榆钱的家庭条件好,爸爸妈妈都是文化人。她也很有教养,从不歧视他,经常从家里拿好东西他吃。我快速在脑海里搜罗了一遍,没有找到小时候带东西给他吃的记忆。
去坊茨小镇后半部分的路,关大新跟我讲了许多榆钱小时候对他好的事情,可哪一件我也不记得。我的沉默没有影响到他。他说,那年夏天,他穿了双白色的新球鞋,班里男生上体育课时,合伙踩他的脚,而且只踩右脚。于是,他左脚的鞋子是崭新的,右脚的鞋子却已是苟延残喘了。是榆钱帮他训斥了那帮男生,并且给了他几块白粉饼,让他洗完鞋子涂上去,晒干后就跟新的一样了。榆钱夏天最喜欢穿的是一件白棉布裙子,裙子的下摆用黄色的金线绣着一圈小花。他偷偷观察过,那是些蒲公英花,小伞一样,很好看。关大新对这件裙子进行了详尽的描述,描述的语气温和轻柔。最后他说,有次下雨裙子上的蒲公英弄上泥点,变脏了。榆钱走路时老是盯着泥点看,关大新就替她着急,生怕她不小心摔倒。关大新口中的这条裙子,把我重新拉回坊茨小镇和小镇的学校。那个泥点最后被妈妈洗去了,裙子直到现在还在我的衣橱里挂着。我不知道,原来上面还沾有关大新的目光和关切。 于是,你们长大后就结婚了?我戏谑地问。关大新很自然地说,是啊,我们很顺利地结婚,生了一个儿子。儿子学习跟榆钱一样好,我们准备让他考清华大学。我有点坐不住了。我拿不准他是不是早就认出我来了,正在逗我玩呢。可看他严肃认真的样子,又不像开玩笑。快二十年没见了,不会一见面就开这样的玩笑吧。榆钱对你好吗?我犹豫了一下,问他最后一个问题。好啊,怎么会不好?关大新奇怪地反问。就是她工作太忙了,不按时吃饭,胃不好。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按了按腹部。
坊茨小镇没有变,北方普通民房中夹杂着德日殖民时期建造的尖塔斜顶的异域建筑。不宽的主路上面覆盖了一层薄沥青,有些地方凹了下去,车子行驶在上面像是行驶在波涛起伏的海面上。我让关大新把车停在三马路路边,我想步行回去,一路看看小镇。关大新把行李箱放到我身旁,又一次打量我说,你长得真像榆钱啊!
我拖着行李箱,从红砖铺就的胡同中穿过。胡同里很安静。镇上的住户大多都搬迁了,政府要对这里进行棚户区改造,保护那些老建筑。妈妈坚决反对搬迁,我听到她不止一次对着电话怒斥,我们即使不回去住,那里也是老王家的根,我们不搬!那些劝解电话最后都被她屏蔽拉黑了。行李箱的轮子被碎石硌得不转了,我提着它走得有些吃力。昨晚离开小童花店的时候,我除了带上夏天衣服,还额外放上了一件毛衣和一件羽绒服。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在这里住多久。
花儿给我来电话时,我正拎着箱子站在小镇废弃的老火车站。小时候我眼里高大威武的火车站现在变得狭窄陈旧,两边的青砖门垛成了受保护的古建筑,被罩在大玻璃罩里面,像两个巨大的标本。不远处竖立着一个白漆斑驳的站牌,上面写着坊子站。只要我再往前走两步,就会看到站牌下面的一行小字,十三公里站。小时候,我和班里的同学经常跑来自导自演“坐上火车去十三公里”……被这里穿铁路制服的大人们轰走过。里面似乎没有关大新。同学一起玩,从没人叫他,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这是为什么。难道因为他脸上长了一颗我们都没有的棕色痦子?
花儿给我腾出最好的一间卧室。卧室的窗外是一大蓬红色的月季花。小院里到处是这样一蓬那样一蓬的月季,各种颜色都有,种得没有章法和规律。我说,如果在这些花上打个木框就是一幅油画。花儿说,其实没有正经播种,前年春天,随手在院子里扬了一把种子,就长成这样了。
花儿随手拿个空矿泉水瓶,出去掐那些嫩月季花枝。姐夫还好吗?花儿问我。我说用不用我去拿剪刀?花儿说不用,掐几枝装瓶放在你屋子里,可香了。我就站在旁边看她用长指甲把月季花嫩枝掐出水来。
饭后,花儿陪着我在胡同里散步,鞋跟打在红砖路面上沓沓响。胡同里的老邻居们都搬走了,有几户的门锁上还包着防雨用的塑料袋,就像他们只是出趟远门一样。被锁住的院墙上,爬满浓绿的蔷薇叶子和粉色的花朵。姐,出什么事了吗?花儿挽我胳膊的手臂紧了一下。我说没有,就是想回来看看。花儿从墙上摘下一朵蔷薇花别在耳边。我看到胡同口那棵老榆钱树枝繁叶茂,心里不覺松快了一些。我放开花儿的手臂,让她回去,我想自己一个人待会。
跟小童谈恋爱的时候,我说要带他回来看看这棵老榆钱树,爸爸就是借它的名字送给了我。爸爸去世后,我又说,带小童来看看它,它是我的亲人。可是我们一直没有回来。开始的时候小童还很热切地回应我。他从医学院辞职开花店后,我们就再也没提过这件事。
那晚,在老榆钱树下,我坐了很久,想了很多事情,包括白天关大新说的那些。花儿来找我的时候,天灰蒙蒙的就要亮了。
第二天,我躺了一天。快到傍晚的时候,我发烧了。花儿还没下班。我给关大新打了个电话,我没说发烧,我说要出去逛逛。出去逛逛比吃退烧药管用,散散心就好了。关大新在小镇的三马路接的我。他问我昨晚住在小镇吗?对小镇有什么看法?看他的眼神不像开玩笑。他真的没有认出我来?我沮丧地把头靠在车窗上说,去哪儿都行,透透风。
关大新按下前面的“空车”灯,车子驶出了三马路。路上的女孩们都开始穿夏装了,虽然天气早晚还有点凉。她们脚上穿着精致的细带凉鞋,或是简单的人字拖,身上一律是飘飘的长裙,仙里仙气的。
你家榆钱好吗?我坐直身子,使劲摇了摇头,里面昏昏沉沉的。关大新对我的问话丝毫没有感觉不适应,他平静地说,当然好啊。她现在正在考注册会计师呢。很难考。有时我晚上睡醒一觉了她还在学习,我就起来给她煮黑芝麻馅的汤圆当夜宵。她吃汤圆只吃黑芝麻馅的。关大新口气颇为骄傲。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关大新一说起榆钱,就关不上话匣子。她上学时数学就好,她是我们班的数学课代表。我知道自己打小数学好。上高中时,就因为执意去了艺术班,妈妈要跟我断绝母子关系。听关大新滔滔不绝地说着榆钱的事情,我怀疑,他老婆可能真的叫榆钱,这个跟我同名的女人正在家备战注册会计师。榆钱娘家是哪里?我想进一步验证下自己的猜测。关大新对这个问题感觉很好笑的样子,当然是坊茨小镇啦,我们是小学同学,一起长大的。我把车窗玻璃全部降了下来,我需要透透气。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发烧,只是觉得脑子里被搅得更混沌了。
塔娜,你在这里住多久?关大新问。我对塔娜这个名字感觉陌生和新奇。听到有人这样叫自己,心头一震。塔娜会有个什么样的人生?我,我要住很久。我试试额头,微微发凉,不烧了。我不知道关大新拉着我到了哪里。关大新说,到佳乐家超市了,我们进去看看吧。我要交班了,晚上别人开。关大新手里晃动着一张佳乐家超市的宣传单。
我吃惊地发现,关大新对于超市的肉类和菜类哪些打折、哪些不打折,了解得非常透彻。刚进去,他并不买,只是漫不经心地逛。他说打折还不到点呢,再等一会儿。关大新的个子不高,可块头不小,显得他整个人方方正正的。
花儿来电话问我在哪儿,我说在逛超市。说话的空隙,我瞅见关大新往卖鸡蛋的地方跑,很多老太太也往那边跑。发生什么事了?我匆匆挂断电话,跟着过去。原来这个时间段,鸡蛋打折,每斤便宜两毛钱,每人限买五斤。关大新挤在里面,手跟游泳一样,四处扒拉,不让外人近身。他挤到鸡蛋跟前,埋下头挑拣的时候,终于被一起抢鸡蛋的老太太们淹没了。 这晚关大新很高兴,他拎着五斤鸡蛋、一颗包菜、四棵芹菜,边走边说,今晚运气真好。他脸上细密的汗珠在超市白炽的灯光下亮闪闪的。结账的时候,他看到我手里的口红要四百五十七元,眼睛睁大了。他吃惊地说,你疯了吗?把这么贵的东西涂到嘴唇上?我问榆钱不用吗?他说,她才不用这些呢!
我手里握着口红,关大新拎着打折的鸡蛋和蔬菜,我们一同出了佳乐家大门。关大新说,让来接班的伙计把你送回去吧。我看了看他手中的菜说,你呢?他说,那儿有共享单车,骑到家正好做晚饭。我说我走着逛逛,路也不远。关大新拎着菜转身走了。我发现他走路时左腿一拐一拐的。我记得上学时他的腿好好的。
早上我还没有起床,妈妈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她没有问我在哪里,只是口气强硬地说晚上必须在济南的家里见到我。否则,你就不用叫我妈妈了!妈妈的声音很大,震得我耳朵里面嗡嗡直响。你说你们这是要闹哪一出?!我干咽了一口唾沫说,妈妈……其实我知道,说服她很难,她倔起来比坊茨小镇的石头墙还坚硬,可是我不得不试试。我说,妈妈,我现在在老家,在坊茨小镇。我感觉妈妈愣了一下。你,你躲回老家就能解决问题吗?虽然还是质问,可是她的口气明显软和下来。这给了我一些鼓励。我说,我跟单位说好了,我要在这里搞个长笛独奏会,所以提前回来看看。我开始说得很艰难,等到长笛独奏的念头一出来,我振奋起来。我的脑子里开始琢磨真的搞个长笛独奏会。我跟妈妈撒娇,别管我,我都这么大了。妈妈叹了口气说,你的终身大事我倒是没管你,看看你把日子过成了什么样子?在那里散散心也好,只是别把那个独奏弄砸了,让叔叔婶婶们笑话。说最后这些话的时候,妈妈的嗓音有些暗哑。
我给关大新打电话,让他拉着我在小镇转转,看看长笛独奏放在哪里合适。关大新还是在三马路接我,听到我要开长笛独奏会,他不屑地说,你们这些人,净整些没用的,能顶吃还是顶喝?我戏谑问他,你家榆钱喜欢这些不顶吃不顶喝的东西吗?关大新没吭声,他打方向盘把车子拐向另一个方向。殖民时期德军用过的司令部、医院、电报大楼、邮局、还有煤矿、修女楼、学校、兵营等在我们眼前一一路过,一切还像小时候看到的样子。车子驶到老火车站时,我问关大新,你去过十三公里吗?关大新话音里带着笑,仿佛我提了个很好笑的问题。他说,鬼知道是不是真有那么个地方。
车子刚到老供销社那条街,关大新又开始掉头。我问怎么了?关大新说,忘了今天逢集,前面过不去。我看前面街两边摆满了蔬菜肉架还有衣物百货,不少人正在赶集。我疑惑地说,整个镇不是差不多都搬迁了吗,怎么集市还在这里?关大新说,人大概都怀旧吧。
关大新把车子掉头后停在路边,说等会儿,就跑到路对面去了。有个小姑娘正在那里摆摊卖首饰之类的东西。关大新仔细挑选了半天,最后举起一串亮晶晶的东西隔着路给我看。在太阳的折射下,他手里就像举着团五彩的光芒。我趴在降到一半的车窗上笑着朝他点头。关大新付完钱很快跑了回来。他坐回车里,把那串东西遞给我。是串黄色的玻璃手钏。我夸赞说很漂亮呀。关大新笑了笑。他说,给榆钱买的。
我们刚转弯到教堂那条街,关大新接了个电话。听不到里面说什么,可是看到他陡然挺直的身子,我觉出了他的紧张。他挂断电话说,你自己先转转,办完事我下午去接你。我下了车,看他开车急匆匆走了。
吃午饭的时候,关大新来电话说,事情没有办完,下午不能去接你了。我赶紧说你去忙吧,我这边不着急。我还没说完,关大新就把电话挂断了。花儿说,吃完饭我带你去镇上的心理咨询室玩吧。是你朋友开的?花儿说不是,我在那里做治疗一年多了。屋子的天棚上掉下一小块泥巴,砸在花儿的肩膀上,她不在意地拍了拍,继续喝粥。
心理咨询室在一家叫“小镇往事”的主题餐厅旁边,这里的房子多是德日殖民时期建造的。统一暗红的蘑菇石墙裙,淡黄的水泥拉毛外墙,褚红色牛舌瓦。花儿说政府正在修葺这些老建筑,前阵还专门邀请德国专家来看过。我说怪不得它们就像没变老似的。花儿说,有时候下班晚了回来,远远地看到黄昏的小镇,恍若进了中世纪的城堡。我想起二十年前那些在城堡里玩耍游戏的孩子,不知道他们现在过得怎样,包括关大新。
心理咨询室门前围了很多人,他们正在往里抬桌子和床。看到我们过去,有个穿中山装的男人出来跟花儿打招呼。花儿给我介绍说,这就是我们的心理咨询师祁老师。祁老师的头发灰白,神色严肃,像个退休的大学教授。他朝我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花儿说,都是新买的?祁老师说,对。今天不行,你看正重新布置呢。花儿说那我明天再来吧。
花儿跟祁老师约好明天的时间,然后拉着我走了。路上花儿告诉我,祁老师其实是区剧团的喜剧演员,兼开心理咨询室。我想象不出这么庄严的一个男人,会在喜剧中扮演什么角色。我回头看了一眼心理咨询室的方向。有个方方正正的男人正在跟祁老师说话,比比划划做着手势,很着急的样子。我停住脚步。花儿也停住脚步。远远地看到祁老师跟那个男人走了。男人走路左腿一拐一拐的。
关大新联系我是三天之后了,我正在院子里列独奏会的曲子名单。院里的月季花开了,靠墙根那丛,每一朵开得有碗口大,在太阳的照射下,散发出甘甜的香气。关大新来电话说,我在三马路等你,你出来吧。还有,带上你的笛子。我赶紧跑进屋子去拿笛子。
关大新一见到我就说,昨晚我想到一个地方,就是镇上的礼堂,那里合适,小时候我经常去玩。说到这里,关大新用手摸了摸头顶又说,当然还有榆钱。我们在礼堂玩捉迷藏。榆钱藏在窗帘后面,我就装找不到她,不出十分钟,她保准自己跑出来。我喜欢一个人坐在窗帘后面,她不行,女孩子胆小。我想象不出一个人坐在天鹅绒窗帘后面是种什么感觉。三马路离礼堂很近,不到十分钟我们就到了。关大新跟在门口吸烟的看礼堂大爷随意招了招手就带我进去了。
礼堂里有些灰尘的味道。阳光从高大的玻璃窗照进来,耀在一排排长条凳上,我恍惚回到了小时候,我们正排队进来过六一节。关大新说,你上台吹一下笛子,试试感觉。我沿着侧门的水泥梯一步步登上台子,变成了那个为庆祝儿童节上来表演节目的小女孩。 坐在台中央的方凳上,我开始吹《亚麻色头发的少女》。这首曲子我曾经随团在维也纳金色大厅吹过。小童一次也没听过。回国后我本来想吹给他听,可是花店的地方太小,不适合吹长笛。
关大新坐在空荡荡的台下,充当我的听众。我一共吹了三首曲子。第三首刚吹完,我发现,关大新旁边的长条凳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小男孩。
看到我看他,男孩站起来大声说,第一首好听。我说,那首是世界名曲,你喜欢吗?喜欢。我妈妈以前也是吹长笛的,她也在这个台子上吹过。我说,你家是鎮上的?男孩点点头,我妈妈去年跟我爸离婚了,我怕她回来找不到我。我爸每次想从这里搬走,我就装病吓唬他。说完男孩缩肩捂嘴笑起来。男孩缩肩捂嘴笑的样子,让我恍然想起小时候屋后那个喜欢穿天蓝色滑雪衫、骑着单车吹口哨的少年。我说那我再吹一次《亚麻色头发的少女》给你听吧。关大新赶紧摆摆手说,可以了,下来吧,再吹就耽误我出车了。看到我没有下来的意思,关大新往台前走了几步说,对了,昨晚我跟邻居说起你这个演奏会,他是市群艺馆的,他说要你做好心理准备,到时候有可能就你自己在台上吹,下面没几个人,就跟今天这样。说着关大新朝后指了指。关大新身后是一排排长条凳子,列兵一般整齐。
男孩抢着说,没事,我跟爸爸来听。以前妈妈吹长笛的时候,就是我跟爸爸听。我还会唱歌呢。不信,我上去唱一首你听。说着男孩就像怕被阻拦一样,朝台子飞快跑来。关大新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坐回长条凳上。男孩背着手笔直地站在舞台中间,开始唱:你是我的佳偶,你是我的良人,无论贫穷富贵,一起走到白头……这几句歌词男孩反复唱了好几遍,最后是被关大新打断的。关大新说,可以了,我送你们回去吧。男孩不甘心地问我,我唱得好不好?我说谁教你的?男孩得意地说,我爸爸。我爸爸说,当年他就是唱这首歌追求我妈妈的。他让我好好唱,指不定哪天妈妈就回来了。
我拉着男孩朝台下鞠躬谢幕。男孩很兴奋,一连朝台下鞠了好几次躬。走出礼堂的时候,男孩问我,我们明天还来吗?我说你妈妈去哪里了?他说,去了十三公里。我说去那里干嘛?男孩被风呛到了,咳嗽了一会儿,嗓子不清亮地说,她走时提着一个绿色的行李箱,站在门口跟我说去那里看看。她说去看看的时候眼睛可亮了。说着,男孩抬头看我。我一下一下摸着他的后脖颈。我听到包里传来手机铃声,这次我没急着拿出来看,我知道跟前几次一样,这依旧是我的幻听。
我没有坐关大新的车,我想跟男孩走回去。关大新安慰我说,独奏会没人来也没事,到时候我约开出租车的哥们儿来听。我沉默了一会儿说,大新,那不是我想要的。关大新对这个称呼很吃惊,我感觉他盯着我的背影看了很久。
早上我给关大新打电话,我想让他过来把我送到市高铁站。关大新没有接电话。我收拾东西时,他打过来了。电话里面声音很杂乱,就像是在大街上。他说让我自己打辆车吧,他过不来。
我是在中心街打的车,出租司机是个白皙肥胖的男人。他说,我们走四马路吧,那里车少不堵。
我们一路无话,很快到了四马路的十字路口。平时人烟稀少的四马路,今天却有乌泱泱的人群堵在那里,就像小时候放学我们围在路边看马戏表演。出租司机说,关大新这个挨千刀的疯老婆呀,又出来表演了!关大新?关大新的老婆是个疯子?胖司机干笑两声说,你认识他?可不,当年相亲被骗了,都劝这个狗日的蠢货离婚,他不听,自作自受!他,是有个儿子吗?司机干笑两声,儿子?谁娶个精神病还敢要孩子?
车子驶到近前,人群散开一些。关大新正吃力地抱着一个女人往路边拖。女人的头发理得很短,眼睛里闪耀着灼灼的亮光,伸胳膊伸腿地挣扎得极厉害,就像一条岸上的活鱼。关大新的脸上全是汗。
祁老师拎着一个黑皮包,从人群后面挤进去。他还是穿着中山装,一脸严肃地上前按住关大新的手,跟他说了几句。关大新听话地松开女人,用手擦了擦脸上的汗。得到解放,女人并没有跑,而是笔直站好,伸展胳膊,像一名交通警察那样,开始指挥交通。周围铺天盖地的笑声惊起树上一大片鸟儿。女人也跟着咧嘴笑。她胸前用红绳栓住的黄色玻璃手钏,在阳光下闪耀出一团五彩的光芒。
出租车在女人的指挥下,缓缓驶了过去。胖司机问我,你刚才说要坐火车去哪里?我说,十三公里。说完,我感觉脸上湿漉漉的,摸了一把才发现是泪水。
【责任编辑朱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