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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孙武男，兵家，春秋末期齐国人，字长卿，后人尊称为孙子或孙武子。吴国军师、上将军。孙武自全家遇难被灭门后流落南方，习研兵法，“以战止战”。然而，战争血腥而残酷的现实、人们之间的敌视与仇恨，使他最终明白，战争的终极目的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不战或者说无战，才是战争的至高境界。伍员男，即伍子胥，原楚国人，后成为吴国相国、将军。由于伍氏家族曾遭到楚平王的冤杀，因此复仇一度成为伍子胥的人生目标，使之成为“武力至上”者。他与孙武虽为好友，但二人对武力的理念却截然不同。
衣依女，跟随孙武的吴国女子。虽然有着另一重身份，却与孙武情同骨肉。
梦笠女，孙武青梅竹马的妻子。战争和杀戮的受害者。
如心女，楚国女子。一家人曾经是孙武的救命恩人。
阖间男，吴王。后在与越国交战中伤重不治而亡。
夫差男，吴国太子，阖闾死后继位。
双来男，吴军卒长，性命曾被孙武所救，故对其忠心耿耿。一直在疆场上寻找他的双胞胎兄弟双去。
双去男，双来的双胞胎兄弟。
苏尚男，吴宫侍卫长。
冰儿女，阖闾爱姬。其姐雪儿在孙武为吴王演阵时，恃宠不守军纪被孙武所杀。
子尹、老汉、费氏亲眷、吴国侍卫、吴兵楚兵等
一
出场人物：孙武、伍员、衣依、梦笠、双来、阖闾、冰儿、吴兵楚兵
时间：约公元前506年
漆黑的舞台上，刀剑相交。杂乱的喊杀声、惨叫声、战车奔驰声汇成一片，回荡震响。
这是两军厮杀的声音。
厮杀声渐隐，双来的喊声在回响：“都给我听着，凡是喘气的、能说话的楚国士兵，统统给我集中起来，我有话要问他们……”
喊声中，舞台光渐亮。
冬，楚国柏举城郊(今湖北省麻城东)旷野。寒风飞雪中，尸体横陈，战车战旗在燃烧。
吴军卒长双来手提长剑，带五六个吴国士兵在巡
视战场。
负伤的楚兵甲靠在土坡旁痛苦呻吟。双来率吴兵近前。
双来喂，你还能说话吗?
楚兵甲卒，卒长……
双来说，你见没见过一个长得跟我特别像的人?他叫双去，是齐国人。
楚兵甲没，没有……
双来哦，那你就别怨我了，小子——去死吧你!(举手一剑将其刺死)
吴兵甲(迟疑地)卒长，你知道的，孙武将军战前下令说，严禁杀害伤兵、俘虏……
双来两军交战，还都说不得伤及无辜百姓呢，你也信?顺铭呀，你爹倒是正儿八经的老实人，上回楚国军队袭击咱吴国边境的时候，怎么也给杀了呢?还有我爹我娘和我姐，他们招谁惹谁了?不也照样在齐国大臣们争权夺利的内讧中被杀了吗?害得老子兄弟失散，双去至今都找不到，生死不明……
吴兵甲卒长，别人不是东西并不能说咱们就应该也不是东西……
双来呸!小子，趁早把你的臭嘴给我闭上。凭什么别人能不是东西，我非要就是东西?你再唧唧歪歪说三道四我杀了你!
吴兵甲(吓一跳)为，为什么杀我呀?
双来(冷笑)因为你想“是东西”，老子我不想“是东西”，难道这不是理由吗?你少他妈给我讲什么军令律条!
吴兵甲顿时不敢吭声。
吴兵乙推搡着三个步履踉跄，或瘸或拐的楚军士
兵上。
吴兵乙卒长，卒长，这儿还有三个活口!
双来回身，近前端详。
双来活口?他们是活口吗?(指指站在最前面的楚兵子尹)来，我先看看你是不是“活口”。你口U什么名字呀?
子尹卒长，小的叫子尹。我认识你们的大将军孙武，他……
双来大笑，子尹愣住。
双来你还认识我们阖间王吧?小子。你大概还认识一个长得跟我一模一样的人是不是?他是齐国人。名字叫双去。
子尹(惶惑地)双去?齐国人?卒长，我，我不懂你的意思……
双来可我懂得你不是活口，是“死口”!(长剑递出，疾透子尹后背)
余下二楚兵噗通跪地。
孙武和伍员在女扮男装的衣依和几个侍卫簇拥下上。
孙武(厉声地)双来，你在干什么!
双来一愣，急忙收剑，躬身施礼。
双来将军、伍相国!
子尹挣扎着坐起身来，惊喜而充满期待地望着孙武。
子尹长卿，孙长卿……
孙武惊异上前，端详子尹。众人疑惑不解。
孙武(激动地)是子尹兄?是你吗?
子尹(喘息着，笑了)我，我知道你不会忘记我的……
孙武子尹兄，你怎么在这儿?你……
子尹长卿，我来跟你们打仗啊……离开郢都，来柏举前，如心还让我打听一下吴军主帅。大将军是不是她认识的长卿哥哥……我，我说不是，她说肯定是的……
孙武(急切地)如心?子尹兄，如心她好吗?
子尹从现在开始，她就不好了……
孙武为什么?
子尹(苦笑)因为，因为我就要死了，我是她男人……(头一歪，死去)
孙武(大惊)子尹兄，子尹兄——(起身瞪视双来)双来，他是你杀的，对不对?
双来低下头，没有吭声。
孙武你又在询问双去的下落，别人说不知道你就杀，是不是?双来，放下武器的士兵就是平民，你懂不懂?我警告过你数次了!你是不是想在郢都开战之前，让我拿你的脑袋来祭旗?
双来将军，双来因为您才能活到今天，只要您愿意，我的脑袋您随时可以拿走。
孙武怎么，你以为我不敢拿吗?
双来将军，小的不敢这么想!
孙武正要继续说，被伍员打断。
伍员好了双来，快去吧，还不赶紧打扫战场去!
双来是，伍相国!
双来转身匆匆下。
孙武伍员兄，你这是第二次为他打掩护了!
伍员长卿，这小子太耿直，脑子不会拐弯，我可不想让他激起你的火来。你那翻脸不认人的脾气我可清楚得很，大王最宠爱的女人雪儿犯了军纪你都敢杀，何况是他呢?
孙武我那可不是什么脾气，伍员兄，我不过是恪守军令
律法。
伍员不管怎么说，我可不想让双来栽在你手里。这小子天生就是一块打仗的好材料，我舍不得让他给你祭旗!或许你觉得他暴戾、残忍，但这正是我欣赏他的地方。长卿，战争就是征服，对凶悍的敌手来说，你只有比他更强!
孙武弱肉强食?伍员兄，你忘记了我们是人。
伍员(一怔，放声大笑)哈哈哈……
孙武你笑什么?
伍员……没什么。长卿，大敌当前，让我们忘记这些无谓的争执好吗?你身为吴军主帅，肩负大王灭楚重任。胜败系于你一人之身，我可不愿意让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分了你的心。
伍员边说边步上土坡，巡视着硝烟弥漫的战场。
孙武跟上，瞥瞥他欲言又止。
伍员不枉我向吴王推荐了你啊，长卿。你用你的智慧证实了自己的过人能力，而这次柏举之战用兵之神，更是让我对你五体投地!
孙武伍员兄过奖了……
伍员非也非也。自从你接掌吴国兵权以来，灭钟吾。平舒国。面对强楚，你巧施“扰楚、疲楚”妙计，数年来不断派出三支劲旅骚扰、袭击，进进退退，打打走走，使楚国兵力财力不断消耗，难以安心养息。而今又以三万吴军精兵，力战囊瓦二十万楚军，中途战术突变，疾攻楚国纵深要地，以逸待劳，破楚军于柏举，剑指郢都，直取楚昭王老巢。战术之奇诡之炉火 纯青，无人能比!长卿，我伍员家仇即将得报，全有赖于你啊!——我要让楚国尸骨成山，血流成河!
孙武伍员兄，恕小弟直言，当年伍氏家族满门抄斩，罪魁祸首是费无忌与楚平王。你的仇恨与愤怒我可以理解，但你不可以归罪于楚国人……
伍员楚国人?家父、兄长和伍氏家族被平王诛杀时，你所说的“楚国人”都干什么去了?他们在袖手旁观、在当看客!
吴王阖闾与宠姬冰儿上。衣依和侍卫欲喊，被阖闾制止。
孙武那你想让他们干什么?揭竿而起，为伍家反平王吗?伍家的冤枉你清楚，但他们未必知道事实真相。
伍员对于一伙愚钝而正邪不分的楚国猪狗来说。只有刀和剑才能够让他们清醒，这是他们应该付出的代价!
阖阊说得好，伍相国!
孙武和伍员急忙躬身施礼。
孙、伍大王、夫人……
阖闾吴小楚大，人力、物力与财力资源本就差异很大。吴有今日之强盛，有赖于相国和长卿将军及所有官员上下同心，协力共建。
伍员不，大王。吴国能有今日，皆有赖于大王英明。
阖闾王再明，无良臣良将辅佐，强国亦是空谈。柏举之战大获全胜，楚军主力重创之后已无力抵抗，我们理当乘胜追击，一举拿下其首府郢都。此战即便是无法彻底亡楚，也要给予其最沉重的打击，使其再也无法恢复元气，免却吴国心腹之患!
伍员大王所言甚是。臣下之所以对将士们诛杀楚军青壮俘虏视而不见，目的就是想通过此战造成楚国兵力资源枯竭，难以为继。这对于我吴国的长治久安，其作用之巨大，不可忽视。
阖闾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请长卿传达我的旨意：吴军上下，须乘柏举之战胜利之风，奋勇杀敌。只要拿下楚国首府郢都城，放假三日，女人任取，财物任抢!
孙武(着急地)大王……
阖闾(看也不看孙武，对伍员)请伍相国传令三军：两军作战，最忌将士不和纷争，须号令统一。此番攻楚之战，一切用兵之事须无条件听命于孙武将军，任何人不得违犯!
伍员遵命，大王!
阖闾转身，与冰儿在侍卫簇拥下下场。
孙武愣住。他望着阖闾和冰儿离去的身影，怔怔发呆。
伍员长卿，何故发呆呢?
孙武(叹了口气)伍员兄，你真得赞同大王的做法，认为楚人会在吴国的刀剑和血腥下屈服吗?
伍员这我不管。但有一点：只要你能够拿下郢都，给我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伍员给你当八辈三孙子都乐意!哈哈……
伍员放声大笑，下。
孙武默然，无奈地摇了摇头。他长长叹了口气，看看身边的衣依。
衣依将军，柏举这一战惊心动魄，出奇制胜。郢都之战即将开始，您也该好好歇息一下了。
孙武衣依，郢都之战已经开始了。
衣依(一惊)什么?开始了?
孙武(笑笑)以少胜多，重在出人意料。楚军柏举大败，正值人心惶惶、士气低落之时，乘虚而入正当其时。这边正在打扫战场。我当即令吴军主力奔袭郢都了。我要打囊瓦和楚平王一个猝不及防!
衣依天哪，将军，那您和大王、伍相国为何不随吴军主力前往呢?
孙武(一笑)为了隐蔽我方作战意图，迷惑楚军而已。走。衣依，回大营。
衣依是，将军。
二人正要转身离去，披头散发的梦笠喊叫着踉跄跑上。其身后，吴兵甲乙追上。
孙武和衣依愣住。
梦笠杀!杀!杀……
吴兵甲(咬牙切齿地)去死吧，婊子!(手中长剑疾刺梦笠，被孙武拔剑挡住)
孙武喂，你于什么?
吴兵甲将军，我们正在打扫战场，这婊子……
衣依咳咳，凡是女人就是婊子吗?你们家没有女人是不是?
吴兵甲(瞥瞥孙武)这……这婆娘从树丛里冲出来挥剑就刺，伤了我们一个兄弟。
孙武(忽然惊叫起来)梦笠，是你吗?你怎么会在楚国?你怎么来柏举了?(大步上前，双手扶住了梦笠)
衣依和吴兵甲乙愣住了，对视。
孙武(激动地)我是长卿，梦笠。我……
梦笠(嘶哑着嗓音叫了起来)杀!杀!杀了你!
梦笠疯狂地扑向孙武，孙武闪身避过，吴兵甲乙将梦笠架住。
梦笠(挣扎着)杀，我要杀了你!杀——
孙武(焦躁地)梦笠，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孙武，是长卿
衣依将军，她，她疯了……
孙武愕然。
光暗，转场。
二
出场人物：孙武、衣依、梦笠、双来、护卫
时间：接前场
孙武中军大营。营帐内外，夜。
大帐外，二护卫站立守卫。孙武站立土坡上，凝视远方，怔怔出神。
营帐内，梦笠躺卧竹床，似乎已睡着。衣依为其盖了盖被子，悄然退出。
衣依来到孙武身旁，默然站立着。
孙武(回过身来)衣依，梦笠睡着了?
衣依是啊，将军，睡得好香。
孙武衣依，梦笠怎么会来到楚国，来到柏举战场呢?莫非她齐国家中出了什么事情?
衣依(犹豫了一下)将军，梦笠姐姐是您的妻子吗?
孙武是未婚妻。衣依。我的先祖是陈国公子陈完，在陈国发生内乱时逃奔到齐国避难，我的祖父田书是先祖的第五世孙，曾担任过齐国的大夫。而梦笠的父亲，
则是祖父最好的同僚，其亲密胜过兄弟之情……
衣依(诧异地)那……将军现在为什么又姓孙呢?
孙武祖父在攻打莒国的战争中立下了战功。齐景公便把乐安封给了他，并赐给孙姓，以表示嘉奖。后来，齐国连年发生内乱，孙氏家族受株连遭杀戮，我便逃离齐国，来到吴国潜心研究兵法，习黄帝战胜四帝作战经验，研伊尹、姜尚、管仲用兵谋略。后来，承蒙伍员兄鼎力推荐，得吴王赏识至今日。因此，再也没有见过梦笠……
二人说话间，梦笠醒来，茫然四顾。
梦笠起身下床，蹑手蹑脚走出帐外，走向说话的孙武和衣依。
衣依哦，是这样。在楚国，在柏举战场上能够碰到梦笠姐，真是天意啊!
孙武是啊。可她来楚国干什么呢?
梦笠长卿，是你吗?你是长卿是不是?我不是在梦里吧?
孙武(激动地跨步上前，抱住梦笠)是我，梦笠。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梦笠(茫然地)我醒了吗?我到底是醒了还是没有醒?
孙武你醒了，梦笠，因为你知道我是长卿……
梦笠(笑)我怎么会不知道你呢，长卿，何时我都知道长卿是长卿啊!
孙武跟我说，你是怎么来楚国的?你怎么会在柏举战场上呢?
梦笠(茫然地)楚国?柏举?我现在是在楚国吗?
孙武对啊，你现在是在楚国柏举，这里刚打完一仗——天哪，你竟然还能活着，真是奇迹!
梦笠(摇头)我，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那天傍晚太阳血红，云彩像火在燃烧。我，我走到这里，只见千军万马，金戈交鸣，血肉横飞，到处是野兽般的吼叫和呻吟哀鸣，尸骨成山，血流成河……我害怕。就躲进了草丛里。忽然，土坡上一颗人头滚下来，滚到我面前，头颅上的那双大眼睛凄然地瞪着我看，眼眶里含着泪——我当时就昏过去了，以后发生了什么，就不知道了……
孙武梦笠……
梦笠我是来南方找你的，长卿，听人说你在吴国……
孙武家里人呢?梦笠，他们都好吗?
梦笠(凄怆地)都死了，死得干干净净……
孙武(大吃一惊)为什么?
梦笠家父认为晋国为虎狼贪鄙之国，不宜结交，坚决反 对齐国参与反楚联盟。没想到深夜家中遭到蒙面人袭击，全家被杀……幸好那天我在姥姥家，得知消息后连夜出逃……可天下举目无亲，我能去哪里呢?这才想起了在吴国的你……我没有想到真得能见到你——长卿哥哥，寻找你只是一种希望。
孙武可上天让你遇到了我，梦笠，这是天意。
梦笠是天意，长卿哥哥，只能说是天意了……
二人泪水盈盈，热烈拥抱。
双来兴奋地匆匆上场。
双来将军，将军!
孙武双来，什么事?
双来清发河楚军半渡，被我军击溃。残余楚军退往雍澨，我追兵马不停蹄追击，迫使他们弃食而逃，风声鹤唳。兵至淮讷(mi)后，楚军左司马沈尹戌想发方城外楚军捣毁我军船只，在息地被我军三阵击垮，沈尹戌重伤，据说活不成了……
伍员上场，倾听，兴奋地喊了起来。
伍员长卿，楚军现在已经无力对抗，郢都之战，指日可待啦!
孙武伍员兄，你来得正好。请禀告大王，天亮后我军大营立即移师淮忳，汇合吴军前锋精锐，围困郢都!伍员好!(仰天大叫)你们杀不死的伍员回来啦!我回来
啦!哈哈……
伍员大笑着下场。
孙武双来，立即通令大营各部，日出汇合，赶赴淮讷!
双来是，将军。
双来转身欲走，一直盯视着他的梦笠忽然惊叫起来。
梦笠杀了他，杀了他!(拔出衣依腰中长剑，疾刺双来)
双来惊叫一声，闪身避过。
孙武梦笠，你怎么啦?(探手扣住梦笠手中剑，夺了过去)
衣依上前，抱住梦笠。梦笠挣扎着，吼叫着。
双来倒退着，惊愕地望着梦笠，忐忑不安。
梦笠杀了他，我要杀了他!杀……
孙武(对双来吼叫着)双来，你还待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快走，走开!
双来惶惶然，转身匆匆下场。
梦笠疯狂地喊叫着“杀!”，孙武望着挣扎、吼叫的梦笠，似乎想起了什么，大声吟诵起来。
孙武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东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闼兮。在我闼兮。履我发兮……
吟诵声中，梦笠逐渐安静下来，她茫然四顾，神情凄迷惶惑。
梦笠长卿，我刚才好像看到一个人，一个我认识的人……
衣依梦笠姐……
孙武(急忙示意制止)没有啊，梦笠，这里只有……哦。对了，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侍卫衣依，我来吴国后，在穹窿山下读书种地时收留下的一个小、r头……
衣依将军，跟您说多少遍了，我不是小丫头，我……
孙武(笑笑)好，你是姑娘，大姑娘。(转脸对梦笠)后来她就一直跟在我身边照应我。要是没有她呀——你知道的，梦笠，我种地还是可以的，其它方面，一塌糊涂!
梦笠是呀。你这个人读书、写书、想事的时候，什么都不
会做——不会做饭，不会洗衣服，如果无人提醒的
话，连澡都不洗……
衣依还会忘记洗脸，忘记剃须……我第一次见将军的时候，他正在山上砍柴，披头散发，胡子好长。我当时还以为他是个怪物、野人呢。
梦笠(笑)衣依说得对，这是长卿，长卿就是这样子。
孙武(忍不住也笑了)好了梦笠，以后有你在我身边。我的耳根子更是清静不了了。衣依本来就像个小老太婆，整天看管着我，唠唠叨叨……
衣依将军，您读书写文章、想事情的时候，我可从来都不敢打扰您。
孙武刚才是逗你了，小老太婆。你若真是絮叨聒噪。我岂敢让你随军出战照料我?(扭脸对梦笠)梦笠，齐国国势已衰，吴国兴旺日盛。这次吴楚之战后。你跟我去姑苏吧，穹窿山下，男耕女织，撰文著书……
梦笠(神往地)真得会是这样子吗，长卿?
孙武是的，梦笠，这不正是你我以前所期望的吗?这是我们当初的梦……
梦笠可是长卿，你现在是吴国军队统帅，名满天下。你属于战场，属于战争。
孙武可我是身不由己啊，梦笠。当今天下，只有战争才能制止战争。
梦笠(喃喃地)只有战争才能制止战争?
孙武是的，梦笠。天下人非你非我也非衣依，贪婪之徒比比皆是。他们为己私欲不惜用战争强力来实现自己的野心，正直之士难道会任人宰割，坐视不管吗?任凭他们得势，天下将会陷于一片黑暗……
梦笠我听不懂你的话，长卿。我，我好困，我的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身子晃了晃，似乎是有些站不稳)
孙武跨前一步，扶住了梦笠。
孙武梦笠……
梦笠我好累，我的头好疼，就像要裂开一样……
孙武走，梦笠，有话以后说，你先歇息去。(边说边和衣依把梦笠扶进大帐，放到竹榻上躺下)
衣依扯过被子，为梦笠盖上。
孙武坐到床边，拉过梦笠的手抚摸着，哼起了小曲。
孙武(轻吟)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在孙武的低声吟诵中，舞台光渐暗，变成一团漆黑。
起床的号角声呜呜响起，舞台光渐明。
趴伏在竹榻旁睡眠的孙武睁开眼睛，坐起身来。他忽然发现了什么，猛地站起，大声喊了起来。
孙武梦笠，梦笠，你在哪儿?
衣依(急急上场)将军……
孙武(吼叫)梦笠那?衣依，她在哪儿?
衣依(喊起来)梦笠姐，梦笠姐——
衣依呼喊着跑上高坡，四处寻找。她巡视着，喊着，走向中军大帐后。
忽然，大帐后传来衣依凄厉的尖叫声。
孙武(大吃一惊)衣依，你怎么啦?(边喊边跑了过去)
大帐后传来孙武惊恐的喊声：“梦笠，梦笠!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片刻，孙武步履踉跄地抱着已上吊自尽的梦笠踉跄走上。他走进大帐，轻轻将梦笠放到竹榻上，惶惑凄然。
孙武(喃喃地)为什么?衣依，她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
衣依望着孙武，无语。
双来上，看到这一幕，愕然怔住。他欲跨步走近，又倏然停步。
吴军启程的号角声中，光渐暗。
刀剑交鸣声、马车行驰撞击声、厮杀吼叫声、惨叫声交织而起，回响……
三
出场人物：孙武、伍员、衣依、阖间、冰儿、苏尚、双来、吴兵、楚男、费无忌亲眷、吴宫侍卫
时间：柏举之战十日后，吴军攻陷楚国都城郢都
城街上。断壁残垣，破败不堪，到处是横七竖八的尸体，一片被战争摧残后的惨象。
婴儿的啼哭声、伤员痛苦的呻吟声在回荡着。
一小队吴军士兵督促着一队楚国男子打扫战场，抬走尸体。吴兵吼叫着，不时用长矛杆击打、用脚踹踢着楚国男子。
孙武在衣依和二卫士的簇拥下，大步走上。
孙武巡视着战后被毁的郢都街道，一脸阴郁。
衣依大功告成了，将军!
孙武你说什么，衣依?
衣依郢都被克，楚昭王携女人逃离，楚军大将囊瓦出逃郑国，沈尹戌死亡，楚国从此将会一蹶不振……
孙武你真天真，衣依。
衣依什么，我天真?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孙武楚人融蛮夷与中原文化，非夷非夏，亦夷亦夏，少偏见，多宽容，性情百折不回、坚韧不拔，其苦志精神无人能比。楚平王昏聩无用，忠良不分，贪图奢华安乐，这并不意味着楚人无志。你以为我们此战击败楚国，拿下郢都，即可以灭楚，让楚人臣服吗? 衣依这我就不懂了，将军，如您所说，如果我们灭不了楚，为何还要攻楚呢?
孙武攻楚是因为楚要灭吴国，吴国要自卫。
衣依我们主动出兵攻打楚国，攻陷其都城，是自卫?将军，这理由能成立吗?侵略就是侵略……
孙武你大错特错了，衣依。判断战争行为是侵略还是自卫，要取决于战争的终极目的是为何。昔日我们扰楚疲楚，今日攻楚，其目的并不是要灭楚，而是为了吴国的安宁采取的一种主动进攻方略。我们是在主动出击，但我们的目的是御敌，是屈敌，不是灭敌。而进攻，则是一种最好的防御!
衣依仅仅是为了防御吗，将军?您应允过大王要成就天下霸业的。
孙武没错，衣依。但霸业也是吴国御敌的盾牌，以吴国目前之势之力，尚无法一统天下……
衣依那以后呢，将军?
孙武正要继续说，幕内传来伍员兴奋的喊声：“长卿，长卿!”
孙武和衣依怔怔，扭脸看去。伍员提着布袋，在侍卫陪伴下兴奋走上。他将布袋猛地扔在孙武、衣依脚下，布袋发出哗啦声响。
伍员哈哈……长卿，痛快啊!端的是痛快!
孙武伍员兄，你这是干什么?
伍员哈哈，这是楚平王的尸骨。他以为死了就能躲开老子的惩罚吗?我让人把他从坟墓里挖出来了，用皮鞭狠狠地抽他!
孙武你在鞭尸?
伍员对。老子足足抽了他三百鞭子，骨头都变成碎片啦!不是说人死人土为安吗?我要把他的尸骨永远悬挂在郢都城门楼上，风吹雨淋，寒风抽打，让他的灵魂永生永世在郢都荒郊原野上漂泊，居无定所，永世不能转世投生!
孙武伍员兄，人死万事俱灭，恩仇俱逝，你何故还要掘墓鞭尸呢?你的心里，就只有仇恨吗?
伍员长卿，你根本就体会不到复仇的快感!
孙武(躬身施礼)对不起，伍员兄，我无力浇灭你内心复仇的焰火，但我也不赞成你的所作所为，我不懂，一具枯干的尸骨怎样能够平息你内心中的怨恨。希望你拿走这袋尸骨，或者就地掩埋。
伍员正要说话，双来和几个吴兵推搡着费无忌家的几个男女亲眷上场。
双来伍相国，费无忌府上的人都跑了，这些人是哨卡上弟兄们截留下来的，他们都是费氏亲眷。
伍员上前，打量着费氏亲眷。他伸手抓过一中年汉子，吼叫起来。
伍员你好啊，费无名，你还记得老子是谁吗?(目光巡视着众亲眷)费家的杂种们，你们都应该知道老子是谁!
费无名我当然认识你，伍公子。但堂兄无忌与伍家仇怨，与我们何干呢?
伍员说得好!与你们无关。但家父蒙冤被杀，又关我兄伍尚、关伍氏家族何事?他们不是同样也遭受到你们株连诬杀，满门抄斩吗?你们何曾有一丝一毫怜悯之心?我若不出逃吴国，也早已成刀下冤鬼。
孙武伍员兄，楚平王与费无忌的凶残，并不能成为你惩罚无辜的正当理由……
伍员这叫做报应，长卿，一报还一报，非常公平!费元忌总有一天会落到我手里，我会生剥其皮，生食其肝，我要让费家在人世上彻底灭绝，永不复生!
伍员手中长剑递出，疾透费无名胸膛。费无名惨叫倒地。
伍员伸手抓过人群中一费家少女，拽到自己胸前。长剑指向跪地的费氏众亲眷。
伍员好一只“肥嫩的小羊羔”呀!我要好好养着你，每天割下你的一块新鲜肉炖汤喝，每天喝上两盏……
众亲眷(匍匐在地)伍公子慈悲……
伍员慈悲?伍氏一家满门抄斩时，你们的慈悲之心都哪儿去了?
费家男我们做不了无忌的主，伍公子。而且我们也不知道事实真相……
伍员可我现在做得了你们的主!王八蛋!费无忌的账你们要还，必须要还，加倍赔偿!(扭脸对众侍卫)来人呐，成年的统统都给我杀了，年少的留下，老子要留着他们当酒肴!
阖闾和冰儿在侍卫长苏尚和四侍卫簇拥下上场，站住倾听。
孙武(厉声地)伍员兄!
伍员长卿，这是我的私仇家事。
孙武不，他们不是战场上作战的士兵。军纪有律：不得杀害、伤及无辜!
伍员他们是伍家的仇人，我必须用他们的血来祭奠家父和家兄!
孙武你没有这个权利，伍相国，军律一视同仁，任何人不得例外!
伍员你错了长卿，攻楚前大王就答应过我，打下郢都后，费家任由我处置，任我为伍家报仇雪恨!
孙武大王会答应你这种事?我不信……
阖闾我答应过伍相国，孙将军。孙武、伍员等一愣，躬身施礼。
孙、伍大王、娘娘……
阖闾打量着费氏亲眷，示意双来等人。
阖闾把这些人先给我押走，等候处置。
双来是，大王。(对费氏亲眷)都起来，押走!
众侍卫押费氏亲眷下场。
伍员大王……
阖闾伍相国不要急，这些人我会交给你。
孙武大王，不可以……
阖闾孙将军，伍氏家族在楚国满门忠良，无端遭费无忌陷害，平王昏庸颟顸，是非不察，致使伍家蒙冤。逃 吴后，伍相国辅佐我即位登基，修法制，任贤能，奖农商以实仓廪，治城郭以设守备。更是竭力举荐孙将军为将，选练兵士，整军经武，使吴国傲立东南地区，天下无人敢小觑。可以说无伍子胥，便无阖闾，便无吴国今日，也无孙武上将军。
孙武大王，伍相国功盖天下……
阖闾请让我把话说完，孙将军。
孙武是，大王。
阖闾楚国有今日之败，正是平王不察忠良所致。相国返楚复仇，我连他的这点愿望都不给予满足吗?费氏家族，猪狗之辈，杀之又有何妨?他们压根就不配活在人世上，即便是没有伤及伍家，也应该清除掉!
孙武大王，伸冤昭雪为的是还人以公平，收服民心。而不是报复……
阖闾战争本身就是杀戮对杀戮，杀戮本身就是收复与震慑民心的一种手段。胜利的结果不过是看谁更会杀戮，更善于杀戮而已。
孙武大王，兵家之道不是杀戮之道……
阖闾孙将军，此番攻楚，五战五捷。战柏举，败囊瓦，清发水、雍灌大破楚军残部，由息破沈尹戌，麦城大胜进郢都，哪一仗不是杀戮?而杀戮，更是消灭敌方有生力量、伤其元气最有效的手段!(扭脸喊了起来)苏尚何在?
苏尚(躬身施礼)属下在，大王。
阖闾传令三军：郢都城已破，皆有赖于我吴军将士奋发努力。为示犒赏，三天内财物任抢，女色任取，立即屠城!
苏尚是，大王。
孙武(大惊)大王，不可以!威胁吴国安危的是楚平王，不是楚国子民……
阖闾平王一人何所惧?战争打的是粮食，是兵员、兵器，二十万楚军哪里来?威胁吴国的是楚国，是楚人!我要把他们的青壮年和可以生养的女人统统杀光!我要让楚国从此以后元气不复，再难休生养息!
孙武我们做不到的，大王。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楚大吴小，我们可以凭谋略战胜楚国，但若想让其臣服，必须收服楚人其心……
阖闾无刀剑征服。何来人心归顺?
孙武可人心刀剑杀不死!请大王务必收回成命，放弃屠城!
阖闾孙将军，王命一出，岂能更改?更何况这是我的本意。此番屠城事毕，我敢说吴国十数年内，再不受楚国威胁!
孙武可是大王，这给吴国留下了一个永生永世都难以化解的仇敌!
阖闾孙将军差矣。待吴国霸业已成，足可号令天下之时， 他们不臣服也得臣服。若存有复仇之心图谋不轨，也不过是给我祭奠刀剑!孙将军、伍相国，你们会随着吴国霸业的成就而名垂青史。而我，将会给你们提供无限的驰骋空间!
孙武(撩衣跪地)大王……
阖闾(眉头一蹙)孙将军，你是不世的兵家奇才，你卓越的军事才能令我五体投地，但你什么时候才能丢掉身上的书生气?如果你能够舍弃掉这些毛病，你将是无敌于天下的战神!
孙武大王，兵家背后的依托是人，不是战车更不是铁戈刀剑……
阖闾孙武，你初进吴宫时奉我命训练女兵。铁面杀我宠姬，我毫不怪罪；统兵打仗，任你排阵布兵，我从不过问。将在外，境遇特殊而不受王命，我能理解，但最终确立吴国治国方略的是我阖闾而不是你，你难道不明白?
孙武(一惊)大王……
冰儿(冷笑)孙将军，当初训练女兵，杀我姐姐雪儿之时，你是何等的果断执拗，可面对与你毫不相干的楚人，又为何如此优柔寡断呢?难道楚人与你有扯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吗?
孙武娘娘此话让孙武诚惶诚恐，孙武与楚人无丝毫干系。
冰儿是这样吗?柏举战场上喊你“长卿”的楚兵是谁?而你当年流落楚国，命悬一线时蒙楚人相救得以生还的事，谁人不知?记得你跟大王就曾经提起过……
孙武娘娘，您是说孙武宽宏待楚是有私心吗?
冰儿不，孙将军，我是说你的慈悲与宽容所用非人。
阖闾(脸色一沉，厉声地)谁让你说话了，冰儿!
冰儿(一怔，急忙跪地)大王……
阖闾后宫不问政事，何需你来插嘴说三道四?
冰儿冰儿错了，大王。冰儿知罪。
阖闾下不为例，起来吧。
冰儿谢大王。(施礼起身，惶惶然躲到一边)
阖闾孙将军，作为吴军的统帅，在战场上敢做主，敢决断是优点和长处，但是须知，什么时候应该服从，也是做臣子的本份。
阖闾转身走去。冰儿、苏尚与侍卫们紧紧跟随，下场。
伍员、孙武跪地施礼：“送大王……”
孙武慢慢抬起头来，目光怔怔地望着离去的阖闾、冰儿身影。
伍员叹口气，将孙武拉起。
伍员嗨，长卿，大王走了……
孙武正要说话，郢都城内忽然火光闪烁，喊杀声起。妇孺的哭喊声、被杀者的凄叫声连天响起……
孙武(懊恼地跺脚)伍员兄，你心何忍呀?你心何忍……
伍员我心何忍?长卿，亏你还是驰骋疆场的三军统帅。对一场战争的胜利者来说，这妇孺老少的哭喊声。这郢都城的冲天大火、漫漫烟雾，不正是对你功绩最好的馈报吗?你应该为之欣喜、兴奋才是!
孙武伍员兄，莫非你的心是吴钩长戈铸成?——孙武感念你昔日举荐之恩，但你太让我失望了，伍员兄……
伍员望着孙武，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孙武你笑什么?
伍员我笑你从来都没有让我失望过!长卿，认识到你的价值，竭力向大王举荐成功，是我一生中最得意、最快乐的事!
伍员狂笑，大步下场。
双来瞥瞥孙武，转身欲走，被孙武喊住。
孙武双来，站住。
双来将军……
孙武最近你为什么一直躲着我?
双来(一惊)将军，我，我没有呀……
孙武撒谎!柏举之战后，你一直在回避我。衣依心中也明白。
双来我，我真的没有啊，将军，您误会了……
衣依双来哥，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双来(支吾着)我，我能有什么心事呀?衣依你也真是，将军这样说我，你也这样说……
孙武双来，是什么让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还是以前那个诚实、纯朴的你吗?——那好，你对着上天发誓，说你没有对我隐瞒什么好了!
双来(瞥瞥孙武，深深低下头，嗫嚅着)将军，您说得对，双来是有事情瞒着您……(抬头乞求)可否允许我以后再说?也许双来辜负了您，但对于您，双来是个随时可以付出性命的人……
衣依多么大的事，你会如此难以开口?
双来衣依，我这样做，自然有必须这样做的理由。
孙武(迟疑了一下)你去吧。
双来谢将军。
双来施礼，躬身退去。下场。
孙武和衣依默然对视，一时无语。
衣依(长长叹了口气)对一位将军来说，这次吴楚之战，是一场多么辉煌的胜利啊!可将军您，却不快乐……
孙武我快乐什么?我赢得了辉煌的战绩，大王赢得了伐吴的胜利，伍相国赢得了复仇……可深陷在战争中的近十万双方将士与百姓赢得了什么呢?他们赢得的是死亡，是妻离子散，是家破人亡……
衣依没有人喜欢战争，将军。战争是一种无奈的选择……
孙武是的，也许战争是一种无奈，但战争的目的是什么?成就君王与将军伟业的不应该是士兵和百姓的尸骨!这种荣耀，孙武不要!
衣依默然，欲语无言。
在他们身后，是郢都城冲天的大火，和令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光渐暗。
四
出场人物：孙武、衣依、如心、老汉、郎中、侍卫
时间：接前场
郢都城郊，村头。断壁残垣，老树枯枝，烟雾缭绕。
荒野上一片无名坟墓，无边无垠。
坟堆前，一长髯老汉正挖一新坟坑。
孙武便装在衣依陪同下上场，望着这一片无垠的新坟，震惊不已。
衣依天哪，将军，这么多的坟……(大步走到老汉面前)大爷，这些坟为什么连个墓碑、木牌都没有呀?
老汉沉默着。
衣依大爷，我跟你说话那，你听不见吗?
老汉(看也不看孙武和衣依)死人会说话吗?我死了。
孙武和衣依一怔，交换了一下目光。
老汉大儿子死在柏举，二儿子死在清发水，两个儿媳妇让吴国的那些畜生糟践后上吊了……
衣依(大怒，拔出剑来)你说什么?你说谁是畜生!
孙武(拉住衣依的手)衣依，让老人家说。
老汉(看也不看他俩，继续挖坑)糟践别人家的女人是不是畜生?如果不是的话，我祝你们家女人天天让人糟践……
衣依(怒不可遏)你……
孙武(示意衣依冷静，对老汉)老人家，该埋的人都埋了，你在给谁挖坑呢?
老汉(自说自话)儿媳妇上吊前担心两个孩子没人管，先把他们摔死了，老伴早就先我走了，我现在不是死人是什么?(停下喘了口气)好了，我的坑也挖好了……二位来得很是时候啊，肯行善的话，给我身上培几锨土，我可不想喂野狗……(匍匐在孙武、衣依面前，庄重地磕了个头)拜托了，二位……
孙武(愣)老人家，您这是……
老汉忽然俯身拿起地上的刀，自刎，继而倒进自己刚挖好的土坑中。
孙武、衣依惊呼：“老人家……”
二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衣依(嘘了口气)原来他，他是给自己挖的坑……
孙武(长长叹了口气)来吧，衣依，帮老人家入土为安吧。
衣依(俯身抢锨)我来吧，将军。(挥锨，掩埋老汉)
孙武衣依，我，我有负于楚人……
衣依(一怔)将军，您说什么?
孙武冰儿娘娘说的对……当年我逃离陈国，漂泊天下时，确实来过郢都城。当时举目无亲，无人赏识，但又拉不下脸来讨饭充饥，饥寒交迫中，病倒在这城郊村头……
衣依将军，就，就是这一带吗?
孙武对啊，就在这棵老树下，我摔倒了，昏迷不醒。醒来后，却见一个女孩在照料我，她就是如心妹妹。在那 一个多月的养病时间里，如心视我如兄长，大叔大婶视我如儿子，嘘寒问暖……后来，大叔大婶曾暗示留我在楚国。可我有梦笠啊，况且我有志于习演兵法，统兵打仗以安天下……
衣依难怪，难怪将军进入郢都后，一直坐立不安呢。
孙武老树依然，村庄不在，剩下的只是断垣残壁……我好糊涂呀，衣依，进攻郢都前，我该派兵来此把村庄保护起来才是……
衣依军务繁忙，您哪里顾得上呢?
孙武现在一个人都没有了，大概都成了吴兵的刀下之鬼。我有负如心，有负大叔大婶……
断墙后传来如心的声音：“长卿哥哥，是你吗?”
孙武和衣依一愣，扭脸望去。
断墙后，浑身血迹、披头散发的如心抱着婴儿踉跄走出。
孙武大惊，急忙迎上前去。
孙武(惊喜地)如心?如心妹妹，你还活着?大叔大婶呢?他们……
如心我想过你会来看我们的，长卿哥哥，我没有猜错，你果然来了。我跟子尹打过赌，我赢了，吴国的大将军果然是你……
孙武如心，你快说呀，大叔大婶到底怎么了?
如心长卿哥哥，第一回听人说吴军领兵的Ⅱq孙武，我就知道是长卿哥哥。因为在我的眼里，能用三万多人的兵力打败楚国二十万的军队，只有我的长卿哥哥能做到。你如愿以偿了，长卿哥哥，如心为你高兴
孙武如心……
如心(扭脸巡视着荒野上的坟)看看这些坟吧，长卿哥哥，这些都是你战果的展示。你多么了不起呀，长卿哥哥……
孙武(羞惭地)如心妹妹，你是在骂我是吗?你恨我……
如心骂你?我为什么要骂你，长卿哥哥?这不是你一直所要追逐的梦想吗?你得到了。楚国之大之强，远胜于吴，但却败在了吴国人手下，这样的战绩足以让长卿哥哥名垂青史!而这次血洗郢都城，更会让楚人一蹶不振。元气大伤，短期内再也无法对吴国产生威胁……
孙武如心，我想知道大叔大婶的下落……
如心(一指荒坟)就在那儿，就在这片荒坟中。但是哪座坟，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吴兵——我是说你的那些兵。驱赶着村里的青壮年打扫这片战场，挖坑埋尸。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这些坑不仅要掩埋战场上楚兵、吴兵的尸体，要埋的也包括他们自己……我早就知道你的智慧和能力，长卿哥哥，可是，你们能杀光楚人，灭掉楚国吗?
孙武不能，我从来都没有这样想过……
如心投有人能灭掉一个国家的，长卿哥哥，只要这个国家的人不想让人灭掉!是的，你胜了，吴国胜了，这一座座新坟就是例证。但吴国那边不也一样吗?你们带不走一分楚国的疆土，能带回去的只是吴兵的尸骨。天下疆土、财富地位、名声荣耀，也许对你，对你们这种男人来说太重要，可谁又想过，要为天下庶民苍生争些什么呢?(目光巡视着坟堆)这些新坟墓里，埋的大多是妇孺百姓啊，长卿哥哥，好多人你都认识的……
孙武如心，跟我走吧，跟我回吴国……
如心凝视着孙武，发出几声冷笑。
孙武如心……
如心长卿哥哥，这是一种对往昔情分的报答吗?我们从来没想过让你来回报什么。我们当年所救，所帮助的，只是一个濒临死亡的流浪汉。他可能是长卿哥哥，也可能是任何人……
孙武和衣依无语。
如心(长长地叹了口气)好了，长卿哥哥，我的话说完了
孙武如心，你怀里的孩子是你的，是吗?是你和子尹兄的，对不对?
如心(怔)你，你见过子尹?你是怎么知道我们俩成亲的?
孙武(低头，嗫嚅着)是，我在柏举打扫战场时见过他，他跟我说起过……
如心(扭过脸去，凝视着老树)没错，是这里，就在这棵大树下，当年我和子尹把长卿哥哥背回了家。他每天为你上山采药，每天为你煎药，每天打猎捕鱼，为的是让你早早康复……
孙武是呀，子尹兄真是个好人……
如心谁是坏人呢，长卿哥哥，你是吗?
孙武(一怔，低下头)我，我不知道……对吴国，对吴王来说，也许我是好人；但对楚国，对楚人来说，也许我是个十恶不赦的魔鬼!——你是怎么看待我的。如心妹妹?
如心我也不知道，长卿哥哥，不知道……
孙武如心……(跨步上前，伸手欲抱如心手中的孩子)
衣依盯视着二人。
孙武让我看看孩子，好吗?
如心(尖声地)你看什么?他死了!
孙武(一惊)什么?
如心他死了，是被你们吴兵摔死的……家里人都死了，长卿哥哥，死得精光。父亲、母亲、兄长、孩子……而我——长卿哥哥。你能体会到一个女人被几十个吴军兵士糟蹋后的感受吗?好一场吴楚之战，对你来说它是多么的辉煌，值得骄傲……
孙武听我的，如心，把孩子埋掉好吗?你跟我走，跟我去吴国……
如心你好善良啊，长卿哥哥，哈哈……我的长卿哥哥还是那么善良、温情……
孙武如心……
如心你说得对，这孩子是可以入土为安了，因为我见到我的长卿哥哥了。若不是我抱有一份希望可能见到你，我会活到现在吗?好在苍天有眼，总算让我见到你了……你过来，长卿哥哥，让我看看你，看看你是不是还是以前的样子……
孙武近前，痛苦地望着如心。
如心不一样了，长卿哥哥。脸还是那张脸，五官还是那些五官，可眼泪也掩饰不住你目光中的凛然。透射着杀气……
孙武不，如心，我还是我，一如既往……
如心(摇头)不，你不是。你不是长卿哥哥，你是孙武，是名震天下的吴国大将军……(喃喃地)好，这样子也好……(将手中的孩子双手举起)帮帮我，长卿哥哥，我不忍心把自己的孩子埋掉，我不忍心……
孙武(怔怔，双手接过)好的，如心……
突然，如心衣袖一翻，手中短刀疾刺孙武胸膛。
衣依似乎早有所备，长剑陡然递出，疾透如心胸膛。
如心“哦”了一声，凝视着孙武，手中刀当啷坠地，缓缓倒下。
孙武一时目瞪口呆。
如心(喃喃地)长卿哥哥……
孙武手中的死婴坠地，他陡转身冲着衣依吼叫起来。
孙武衣依，你干什么?!
孙武情不自禁地抽剑，指向衣依胸膛。
衣依望着孙武，凛然不惧。
孙武(吼叫着)谁让你杀她的?你为什么要杀她?!
衣依我早就知道她不怀好意，将军。我的职责就是照顾好你，保护你，你觉得我做的不对就杀掉我好了，可我要尽我的本份!
孙武你……
孙武欲刺衣依，剑却定住不动了，二人紧张对视。
如心挣扎着欠了欠身。
如心长卿哥哥，她做得对，她没有错……
孙武(醒过神来，回身扑到如心身旁)如心……(扭脸冲衣依大叫)愣着干什么?快喊随军郎中来，快!
衣依怔怔，转身跑去，下场。
孙武俯身抱住如心，痛苦啜泣。
孙武如心，你要坚持住，坚持住啊!郎中马上就到……
如心长卿哥哥，她，她杀我是对的。不然的话，我，我杀了你，我会后悔……再说，我有什么理由活在人世上?如心什么都没有了……
孙武不，如心，你有我……
如心(摇头)那是以前，长卿哥哥。现在，你属于兵家，属于吴王，属于战场……
孙武(哽咽着)你听我说，如心……
如心不需要听了，长卿哥哥。我，我不喜欢看到战场上的你，你现在好陌生。早知道，早知道的话，当年我不 该……(叹气，摇头)说这些有什么用?早知道有今天，我还是会救你的。眼睁睁看着一个人死不问不管，如心做不到……
如心头一歪，溘然长逝。
孙武如心，如心……
孙武啜泣着深深垂下头去。
衣依带郎中和二侍卫上场，见状愣住。
郎中将军……
孙武(挥手)去吧，用不着了……(见郎中迟疑，忽然大吼)走!
郎中(慌乱地)是，将军……
郎中慌乱转身，匆匆下场。
衣依望着孙武，不知道说什么好。
孙武抱起如心，走向旷野荒坟处，轻轻放下。而后抽出长剑，返身欲走。
衣依将军，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孙武停步回身，默然看着衣依。
衣依将军，你恨我杀了如心，是吗?我不要你记恨我，一命换一命就是了……
衣依抽出腰间长剑，孙武大惊，跨步上前，挥剑击掉。
孙武你混帐，衣依!
衣依(哭)我，我不是要有意杀死她，我是下意识……
孙武你想错上加错，让我再欠上一条人命吗?真是糊涂!
衣依可是，将军，我杀了如心姐，我不知道怎么办……
孙武郢都数日，屠城十万，还差如心妹妹一条命么?
衣依凝视孙武。
孙武将近十万条人命啊，衣依，这就是我们这场战争的结果……你抬头看看吧，看看远方满目疮痍的郢都城，看看这无垠的荒野新坟，看看如心，看看这孩子，还有这位自掘坟墓的老人……
衣依将军……
孙武衣依，对疆场厮杀中失去性命的死者来说，孰胜孰败、孰是孰非重要吗?我的战术再精妙，我取得的战争成果再大，对如心，对她的孩子，对这片坟地中埋葬着的人来说，又能意味着什么呢?大王赞我为大兵家，伍相国期盼着我成为无敌的战神，可铸就我名声和战绩的是士兵的血肉和百姓的尸骨!
衣依你是统兵打仗的将军，这是你的天职……
孙武不，我是人，我首先是个人……
天空惊雷炸鸣，闪电划过，浓云翻滚。
衣依将军，要下雨了，咱们回大营……
孙武不，衣依，快跟我拣枯枝去，我要火祭如心，我要把她带回吴国，和梦笠一起留在我身边，我不能把她留在这荒郊旷野……
衣依(扭脸对二侍卫)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砍树枝去呀!
二侍卫知道了。
二侍卫抽剑急急跑下场。
炸雷闪电映衬着脸色苍白的孙武和衣依，接连响起，闪亮。
光渐暗。
五
出场人物：孙武、衣依、伍员、双来、夫差、伯豁、苏尚、侍卫
时间：公元前496年
吴国姑苏穹窿山下。芦苇荡边，湖畔。明月高悬夜。
这是孙武居住处，远山伫立，薄雾缭绕，静谧安然。
大树下，孙武坐在竹桌前正撰写兵书。衣依坐在他身边，为其扇扇子驱赶蚊虫。
孙武(边写边自言自语)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日道，二日天，三日地，四日将，五日法……
衣依打呵欠，揉眼睛，显然困乏之极。
孙武全神贯注，丝毫不察。
孙武(继续自言自语)道者，令民于上同意，可与之死，可与之生，而不危也；天者，阴阳、寒暑、时制也；地者，远近、险易、广狭、死生也……(似乎觉察到了什么，扭脸看来)
衣依趴伏在桌子上，睡着了。
孙武怔怔，摇了摇头。他欠身似要喊醒衣依，想想又忍住，轻轻抽过衣依手中的扇子，为衣依扇着。
衣依动了动，睁开眼睛，见状忽地站起身来。
衣依该死!我，我怎么睡着了呢?将军，你怎么可以给我扇扇子呀……
孙武为什么不可以呢，衣依?你给我扇了四年了。
衣依这是我们做下人的本分。
孙武下人?衣依，跟我说心里话，自从你来我身边，我曾经有一时一刻拿你当下人看待没有?
衣依(摇头)没有。
孙武既然没有，下人之说，从何说起7，
衣依将军怎样待我，那是将军的事。但衣依始终要明白自己的身份和职责，不可冒犯逾越。将军是主子，衣依是下人……
孙武(笑)可我的这个“下人”，经常会教训她的“主子”。
衣依将军，我只是有时候会提醒您一些事，不是教训。当然，如果将军不喜欢，衣依可以当哑巴，永远不说。
孙武不，衣依，我要你说。你喜欢说什么、想说什么你就说，我或许会不听、不采纳，但我绝不会厌恶。
衣依既然这样，那我又要说了。
孙武随你，我从来就没有捂住你的嘴。
衣依那好。将军既然这次违背大王之命，拒绝领兵攻打越国，一心在这穹窿山下隐居，撰写兵书，为何还要这么苛刻待己，昼夜苦熬辛苦呢?你大可悠哉闲哉
孙武不，衣依，我只怕上天不给我时间，我必须把兵书及早完成，给自己一个交代。
衣依上天不给你时间?将军为何这样说?
孙武这次大王领兵攻越，我开始就坚决反对。这不仅源于上次击败越国后大王承诺过我穹窿山下“隐居著书，不问兵事”的请求，更重要的是我认为此战必败，而且会是大败。如果大王侥幸得胜还好，无非是证明孙武浪得虚名，但如果真如我所言，大王失败而归，他会怎样看我呢?
衣依(想想)应该没有什么吧，你说过即便亲自领兵攻越，这次也无法取胜，事先是对大王有过交代的。
孙武可大王会信我的话吗?这一仗，大王胜，我是错；大王败，我更是错——胜败我都是失败者。
衣依(想想)倒也是。
孙武吴国有今日之强盛，我与伍相国有功。但根本原因在于大王实施强国富民之策，广泛搜罗贤良，并推行了一系列行之有效的鼓励政策，施恩行惠的结果。以大王之智慧胸怀，当能容我。可是衣依，夫差太子会吗?你该了解他的性情……
伍员哽咽着上场：“长卿，长卿……”
孙武和衣依一怔，回头望去。
伍员一身白衣素缟，步履踉跄跑上。身后跟随着同样装束的双来和二侍卫。
孙武伍员兄，这是怎么回事?
伍员我和大王率军与勾践在越国楠(zui)李交战，不想那勾践刁钻狡猾，在其敢死队冲杀被我军击败后，忽然改用罪犯队伍冲到我军阵前集体自杀。趁我军惊愕不解，注意力分散之时，其主力突然发动攻势，我军猝不及防，慌乱中被越军击溃，大王身负重伤，在返吴途中身亡……
孙武大王过世了?
伍员对，两天前，太子夫差已经继位。
孙武伍员兄，你该派人跟我说一声的。大王待我，可谓宽厚，亦算得上知音，我也该进宫凭吊大王……
伍员(回头对二侍卫)你们去吧，我有话跟孙将军说。
二侍卫是，相国。
二侍卫躬身施礼，下场。
伍员(凑近孙武)长卿，事情有些不妙。
孙武(点头)我知道。是夫差王不让我进宫祭奠大王，是吗?他会把这次槁李之败、大王之死归罪于我的……也许，他恨死我了。
伍员
问题出在伯这个混蛋身上。
孙武伯嚭大夫他怎么了?
伍员他现在已经成为掌管王家内外事务的太宰，成为夫差王最为信任、依赖的宠臣了!
孙武原来是这样。
伍员他父亲伯郄(qie)宛是楚王左尹，为人耿直、贤明有能，遭费无忌嫉恨被诛九族你是知道的，没想到却生养出这么一个本性贪佞、阿谀无耻的小人!他背后一直在离间挑拨你我与阖间王、夫差王的关系， 而这次对你隐瞒阖间王过世消息，阻止你进宫吊唁，就是他的主意。
孙武伍员兄与他同朝为官，有利害之争，他与你明争暗斗实属正常。可我已退隐穹窿山，多年不问政事，他何故要把这种纷争牵扯到我身上呢?
伍员你我情逾兄弟谁人不知?况且，依你之才隐身穹窿，无异于虎踞山林，谁人不惧，不暗中提防?你避朝政，朝政可不避你呢!唉，当初我与他同病相怜，故而竭力向阖闾王举荐，没想到却是引狼入室，为自己暗中树立了一个强劲仇敌……
孙武看起来，穹窿山下也难平静，早知如此，我就该离开吴国，周游天下。
伍员那你会死得更快!
孙武伍员兄，此话怎讲?
伍员长卿，近两年，你没发现你居所周围的不远处，增添了多户农户渔家么?他们都是宫内的侍卫……
孙武一愣。衣依注意地盯视着他。
孙武伍员兄是说，阖闾王一直在派人监视着我?
伍员不，是太子——现在的夫差王所为，他对你一直不放心。以长卿之才之名声，流落到哪一国都将是兴世之臣、栋梁之才，吴国怎会纵虎出走呢?你肯为吴国所用，自然性命无虞。但我相信，你若想离开吴国图谋他乡，则穹窿山下早已为你建造好了一座坟。
孙武愣住，默然。衣依看看伍员，瞥瞥孙武。
衣依相国，你多虑了吧?
孙武(盯视着衣依)衣依，真的是多虑吗?
衣依我，我不懂将军的意思。
孙武你懂的，你心里其实很清楚……
衣依欲说，幕内传来喊声：“吴王驾到——”
孙武、伍员众人回身望去。
一身素装的夫差在伯豁、苏尚和众侍卫簇拥下大步走上。孙武众人急忙跪地施礼。
众人参见大王!
夫差众位爱卿平身吧。
众人谢大王!
众起身。
苏尚(忽然大吼)夫差，你忘记越王的杀父之仇了么?
夫差(严肃地)呵，我怎么敢忘记?不敢!
孙武(略一迟疑，疑问地)大王……
夫差先生，檇李之战，吴国兵败，父王惨遭不测。我当将此仇时时刻刻铭记在心。故而嘱咐身边随从每日不时大喊，提醒于我。大仇不报，绝不相忘!
孙武(躬身施礼，歉疚地)大王，先王蒙难，乃吴国之大不幸，孙武隐居穹窿山，与世相隔，没能参加凭吊祭奠……夫差先生不必为此自疚，答应你穹窿山隐居，不问朝政乃先王对你的承诺，我自然要信守。但我新登王位，大仇未报，不知先生是否可以为了先王重新出山——灭吴国，杀勾践，为先王复仇?
孙武先王待我恩重于山，孙武死亦不足为报。但如果仅仅为了替先王复仇，请大王恕我不能从命之罪。
夫差(脸色一沉)先生此话何意呢?
孙武仇当然要报，但即便是无先王之仇结，越国也必须要清除掉，因为它是吴国国泰民安的拦路虎。但战机需由我和伍相国斟酌敲定!
夫差一切任凭先生定夺!
孙武谢大王信任。
夫差回宫。
夫差盯视衣依一眼，与伯豁、苏尚及侍卫欲转身离去。
孙武、伍员等跪地施礼。众送大王!
伯豁边下场边和吴王低声耳语。
伯豁到底是聪明人，算他识时务。
夫差(冷笑)有用之人不肯为我所用，留他何益?他自然明白此中道理。
苏尚(再次大吼)夫差，你忘记越王的杀父之仇了么?
夫差呵，我怎么敢忘记?不敢!
夫差在众人簇拥下下场。
孙武、伍员和衣依对视。
伍员长卿，我刚才为你捏了把汗呢。
孙武夫差王是来试我的，难道我连这点也看不出来吗?但有一点他不知道，为了先王的知遇之恩，无论如何我也要灭越，以慰先王在天之灵。
伍员越国一灭，天下霸主就非夫差王莫属了。
孙武为何要成为霸主呢?成又如何，败又怎样?世上有强国弱国之分，但从来就没有什么能够永霸天下的霸主。灭越是因为勾践的欲望和野心对吴国来说是一个最大的威胁，勾践不除，吴国难以长治久安。
伍员长卿，勾践乃虎狼之徒，野心勃勃且阴柔多智。现越国之强并不输于吴国，你有何把握能够一战灭越呢?
孙武战机，伍员兄，重要的是战机。
伍员战机?
孙武对。只要夫差王有足够的耐心，我定当一战灭越!
音乐声里，光渐暗。
六
出场人物：孙武、衣依、伍员、夫差、伯嚭、双来、双去、苏尚、吴
兵、越兵
时间：约公元前494年
越国会稽山下，吴军阵地前。黄昏夕照。
孙武沉吟着来回踱步，衣依一旁站立，默然注视着他。
双来带领着几个吴军士兵，正在不停地冲着山上喊话。
双来山上的越国将士听着!你们已经被我们包围两天了。给你们留下水源不切断，这是我们吴王和上将军的仁慈!勾践完了!放下武器投降是你们唯一的出路!
吴兵甲越军弟兄们，下山吧!放下武器就可以回家了，你们的父母和老婆孩子在家里等着你们呢!
夫差、伯豁和伍员在众侍卫簇拥下大步上场。
孙武、衣依众人近前，躬身施礼。
孙武参见大王!
夫差孙将军，为什么还不发动进攻?
孙武大王，您不是说此战方略，完全由孙武做主吗?因而不打的目的在于迫其投降，不战而胜，减少损失……
夫差可我们出国作战，身在异乡多有不便，需要的是速战速决。眼下勾践大势已去，无路可逃，本可以一战定乾坤，你却非要坚持围而不战。
孙武围而不战也是战，大王。被困在会稽山上的勾践和越军将士有五千人，虽然说数万吴军发动强攻必胜无疑，但困兽犹斗，对于绝望中没有出路的人来说，他们的求生欲望会坚强得可怕，他们的最后抗击会重创我们……
夫差数万吴军士气正盛，披坚执锐，踏平会稽山胜券在握!
孙武大王，我们应该以最少的付出来换取最大的战争收益。所谓杀敌一千，自伤八百，五千身陷绝境、没有出路的“野兽”，一旦为求生而舍死拼命，会令我们付出过于沉重的代价。能够不动干戈赢取胜利，何乐而不为呢?
夫差我不管什么代价，孙将军，我只要胜利，只要吴国统领天下诸侯!
孙武大王，每一个吴军将士的生命都是您和吴国的财富，保护、珍惜他们就是珍惜大王、珍惜吴国。而吴国要天下诸侯服膺，仁义是根本，武力只不过是我们的后盾。
夫差(涨红着脸)好吧，你的向善好生之德我成全，可究竟你要围困会稽山多久?我的耐性有限度，我们更不可能长久滞留在越国。
孙武大王，越军如果今夜不降，明天中午前我会拿下会稽山，擒杀勾践，歼灭越军!
夫差一愣，正要说话，侍卫长苏尚匆匆上场。
苏尚大王，大王——
夫差苏尚，什么事?
苏尚禀大王，勾践派大臣文种下山乞降求和。
夫差求和?乞降就是乞降，何来求和之说?
伯嚭(略一迟疑)绝境无路，网开一面，岂不更显示出大王宽厚仁慈之心吗?天下诸侯，无人能及。
夫差我倒要看看勾践怎么说。
夫差转身走去。伍员瞥瞥孙武，与伯豁及众侍卫急忙跟随。
孙武与衣依等急忙俯身施礼。
孙武送大王。
孙武等目送夫差、伍员等下场。
孙武(对双来)双来，夜色降临，切不可为吴国乞降表象所迷惑。我去巡视一下各军营防区。这里是主阵地，不可以有丝毫马虎。 双来将军放心，一只蚊子我也不会放过。
孙武与衣依下场，双来目送。
夕阳渐沉，夜幕降临。
忽然，有人喊起来：“越军下山抢水啦!来人哪——”
随着呐喊，传来喊杀声与兵器交鸣声。
双来一怔，嚓地抽出剑来。
两个浑身血迹斑斑的越军士兵边抵抗着四个吴军士兵的攻击，边倒退着上场。惨叫声中，一吴军士兵被越军甲砍倒。
双来(大怒)该死!
双来提剑冲上前去。眼看扑到越军士兵甲身后，越军士兵甲听到了身后动静，陡然回身，手中长剑疾刺，双方手中的剑几乎同时刺进了对方的躯体。
二人怔怔地望着对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愣住了。
双来双去，是你吗?
双去双来哥，双来哥……
双方情不自禁地扑上前去，紧紧抱在了一起。
双去哎哟了一声，跌跪地上，将双来带倒。二人相跪对拥。
双来双去，你没事吧?
双去有没有事已经不重要了，双来哥。本来，本来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可老天爷保佑。总算是让我见了你一面。哥，我伤到你哪里了?你，你不要紧吧……
双来我一直在到处找你呀，双去。为了找你，我跑遍了鲁，走遍了宋，在楚国呆了好多年……病倒后若不是上将军救了我，让我跟着他来到吴国，今天我就见不到你了。为了打探你的消息，交战中我杀了不少俘虏，询问你的下落……
双去为什么呢，哥?你为什么要为我杀人?
双来我知道你最想当兵，建功立业，所以一直想从敌军俘虏的口中找到你的消息……我本来都绝望了，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双去哥，我一直认为能够找到你，因为你说过，我们俩死活都要在一起。我想，只要我活着，你肯定就在，你不会舍弃我自己走的……真好啊，哥，没想到竟然会是你送我走。真是太好了，哥，太好了……
双来(泣不成声)可是双去，是哥杀了你……(忽然抬头大吼)他妈的都愣着干什么?找军中郎中去呀?快去!
吴兵甲(慌乱地)是，卒长。
吴兵甲转身匆匆跑下场。
孙武和衣依在二侍卫陪同下走上，见状愣住。
双来(哽咽着)你坚持住呀，兄弟，坚持住，郎中一会就来
双去(喃喃地)哥，不要，用不着了……你抱抱我，哥，使劲抱抱我，我好冷……
双来(用力抱紧双去)兄弟……
双去哥，哥……(头一歪，脸上带着笑容，溘然长逝)
双来紧紧抱着双去，放声大哭。
孙武和衣依走到双来身边，默然站定。
孙武双来，你，你负伤了?
双来停止哭泣，抬起头看看孙武，擦了把眼泪，踉跄站起。
双来好了，将军，好了……
孙武他是双去，是吗?他是越国士兵?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双来将军，我是用自己的剑找到他的。我找到了双去，又用我的剑送他走了……是我杀了他，将军。如果他没有负伤，最先倒下的将会是我……
孙武和衣依望着双来，不知道说什么好。
双来望着孙武，扑通跪地，磕了三个头。
孙武(愕然)双来，你这是干什么?
双来将军，双来能有今天，全仰仗你当年的救助和提携。不然的话，我早已不在人世，更不可能今日见到弟弟双去。我说过，我的性命是你赐予的，我是因你而活。因你而生……
孙武你说这些话干什么，双来……
双来柏举之战后，你说过我在躲避你，我答应会告诉你真情。今天可以了——我确实是不敢见你，将军。但我不是躲避而是害怕见到你，因为我做过对不起你的事，罪不容赦。可我想找到、见到双去，所以一直瞒着你，不敢承认……
孙武你不要说了，双来，过去的事我不想听……
双来可我要说，将军。这件事压在双来心里太久了，我必须要说，要告诉你。不然的话，我会闷死……将军，梦笠姐是因我而死的，是我害了梦笠姐……
孙武(大吃一惊)你说什么，双来?你疯了?那天我在场的，我什么都看到了，什么都知道……
双来可是将军，你知道梦笠姐为什么要自杀吗?你不知道的，可我知道……
衣依你说，双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双来柏举大战前，我们见楚军渡过汉水发动攻击，奉将军之命佯装后退。在大别山山谷中，我和我的部下弟兄们遇到了梦笠姐……
孙武(大吃一惊)什么?那时候梦笠在汉水?
双来对。我们是在战争间隙中上山打猎碰到她的。初见面时我们当她是山中仙女……将军。你该知道战场厮杀中的军士是什么，这无疑是野兽遇上了最可口的食物。我们，我们……
衣依(似乎明白了什么)你不要说了。双来……
双来我要说，衣依。我们，我们糟践了梦笠姐，我们把她，毁了……
孙武目瞪口呆。
衣依你混蛋，双来，你该死!
双来衣依，混蛋二字能足以形容我们的恶行吗?我不是该死，衣依，我是该千刀万剐……
双来木然望着衣依和孙武，一动不动。
双来这都是报应，将军。我好不容易找到了弟弟，又亲手杀了他……但我知足了，我终于见到了他，心愿已了……(扑通跪地)对不起，将军……
双来陡然拔剑，自刎。
孙武(大惊)双来!(欲俯身将其抱起)
衣依将军，让他去死，他不配……
双来(气息奄奄地)衣依说得对，我不配……
双来头一歪，死去。
孙武怔住，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衣依和侍卫们沉默着，全场寂然。
孙武(长长地叹息)怎么会是这样呢?衣依，怎么会是这样?
衣依和众人沉默着，谁也无法回答。
幕内传来吴军将士兴奋的呼喊声：“勾践投降啦!勾践投降啦!”……
孙武与衣依对视，正要说话。幕后传来伍员的声音：“吴国完了，都去死吧!”
孙武和衣依等回头望去，伍员醉意醺然，踉跄大步上场。
孙武(跨步迎上前去)伍员兄……
伍员(悲愤地)长卿，大王竟然听从伯嚭的话，饶恕勾践不杀。我怎么说都不听!这勾践也真他妈能装孙子，答应自己作为人质到吴国来，日夜侍奉大王……一国的虎狼之君，竟然肯卑躬屈膝，到他国当奴隶。这人太可怕了……
孙武(惊讶地)伍员兄，大王已经应允了?
伍员岂止是应允，因为我竭力反对他还跟我翻了脸!大庭广众之下让人把我从他的临时寝宫轰了出来。真是是非不辨，好歹不分!
孙武(忧心忡忡地)有大隐忍者必有大志，大王怎么会连这点都不懂呢?勾践此人心机之深，深不可测。伯豁该杀!
伍员伯阖闾该杀?你说反了，长卿，眼下在大王眼里，该杀
的恐怕是我伍子胥，而不是伯嚭。你没见大王让人驱赶我时的眼神，他厌烦透我了，恨不得杀了我!
孙武这应该不至于吧，伍员兄?你辅佐先王阖间。杀王僚，夺王位，修法制以任贤能，奖农商以实仓廪，治城郭以设守备，使弱吴成为东南强国，诸侯不敢小觑。而小弟能够被阖闾王拜将领兵，更是得力于兄长数次竭力举荐。这一切，难道夫差王他没有看到吗?
伍员可我眼睛里容不下沙子，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既不会阿谀奉承，更不会吹牛拍马。
孙武这不正是你的可贵之处吗?
伍员长卿，你这样看这样想，吴王也是这样看、这样想吗?在他看来，我不过是一个絮絮叨叨、惹人生烦的老匹夫。而吴国目前足以雄霸天下的实力，更会让 他觉得我早就失掉了可以利用的价值。
孙武伍员兄，吴王尚不至昏聩如此吧?
伍员长卿，你我相知相契，情逾兄弟，我今天来，给你留几句话。
孙武你说，伍员兄。
伍员如果有一天我伍子胥被杀，希望你不要让我成为孤魂野鬼，能让我入土为安才好。
孙武伍员兄何至于悲观如此?
伍员长卿，对吴国，你我倾尽了心血。于个人，迄今为止，你我也不虚此生。但天命非你我所能左右，各自珍重吧。假如有可能，我来穹窿山下陪你喝酒，观你著书，你若不嫌，伴你老去……
伍员躬身一礼，大步踉跄而去。
孙武伍员兄……
伍员头也不回，下场。
孙武望着伍员消失的背影，神情怆然。
衣依(瞥瞥孙武，迟疑地)将军，伍相国今天这是怎么了?
孙武(答非所问，喃喃地)衣依，得阖闾王赏识拜将后，我率吴国一隅将士，灭钟吾、徐国，西败强楚，北镇齐晋，南降越国，助两代吴王成就吴国霸业，四方宾服，世人誉我为“无敌战神”……无敌，无敌，这两个字实在是好笑……
衣依上将军堪当此称呼，实至名归。
孙武实至名归?哈哈哈……
孙武忽然放声狂笑，一发不可收拾。
衣依望着他，惊异不解。
孙武我能统兵灭钟吾、徐国，却保护不了梦笠的清白：我能以少胜多，灭强楚，却难报如心之恩，眼睁睁看着她家破人亡；我能灭越国，为阖间王复仇，却对伍员兄的窘境无能为力……这样的人，能担得起“战神”称号吗?想想实在是可笑，滑天下之大稽啊!
衣依上将军……
孙武你不要说了，衣依，你想说什么我都知道。你会摆出我太多战场上的“丰功伟业”，可这些“丰功伟业”的最终价值和意义又是什么呢?
衣依上将军，你维护了吴国的安宁，你促发了吴国的强盛，你成就了吴国的霸业……
孙武连年征战，极少间歇，吴国民众何曾安宁过?今天的强盛和霸业是建立在民众的血泪和尸骨上的。衣依，我们脚下踩踏的是人的尸骨!是的，吴王获得了雄视天下诸侯的霸业，百官获得了财富和安逸，可吴国百姓、天下百姓又分享到了什么成果呢?
衣依默然，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孙武真正的战神是不战，衣依，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
衣依凝视着孙武，默然无语。
如血的残阳映射着孙武与衣依默默对视的身影。
光渐隐。
七
出场人物：孙武、衣依、苏尚、侍卫
吴国。姑苏穹窿山下，湖畔。孙武居住处，晨。
茅屋不远的芦苇荡边，并立着梦笠和如心的坟。衣依正在坟前的供桌前，为梦笠上供。
孙武提竹篮走上，近前站定。
孙武(不解地)衣依，你在干什么?
衣依将军，今天是梦笠姐的忌日啊。
孙武该死，我怎么忘了呢?
衣依自从得知伍相国被杀的消息后。这两天你一直心乱如焚，哪里会想到这些呢?(看看孙武手中的竹篮)怎么，伍相国的首级，将军取回来了吗?
孙武(惊讶地)你怎么知道我昨晚进城是为了取回伍员兄首级?
衣依因为将军应允过伍相国，一旦他发生意外，会让他入土为安。
孙武聪明。看来你没有在我身边白呆这么多年。
衣依衣依不是聪明，是懂将军……只是我不懂，相国首级悬挂城门示众，必有将士看守，将军怎么能顺利取下带走呢?
孙武衣依，蒙阖闾王知遇后，孙武统领吴国三军……
衣依我知道了。只要将军亲自现身出面，吴军将士中肯舍身效命者众多，何惧承担将军取走伍相国首级之罪呢?只是，将军，你和伍相国肝胆相照，情逾兄弟，一直为大王所忌，相国罹难，你应该避之唯恐不及，这样做，岂不是引火烧身?
孙武知我者可谓之我为仁，不知我者可谓之我为罪。是仁是罪，如何判定在夫差王，与孙武何关?
衣依可是，可是将军，我不愿意你因此受到株连!我，我……(忽然扑到孙武怀里，紧紧抱住他)你不可以出事的，将军，你不能……
孙武轻轻推开啜泣着的衣依，仔细端详。
孙武衣依，出事不出事，孙武无力左右，我只能做我愿意
做，能够做的事。让伍员兄入土为安，是我的承诺和良知使然，是否会因此受到株连，则不由我决定，伺必考虑。
衣依可是将军……
孙武跟我来吧，衣依，让我们一起送伍员兄人土……
孙武提起竹篮，大步走到茅屋前，拿起倚墙的锄头走下场。
衣依怔怔，抹了把泪，随后跟下。
片刻，苏尚率众吴国侍卫和农庄壮汉提剑上场，散开，围住孙武住所的院落。
孙武和衣依擦着手，提锄头上场，见状愣住。
孙武看看衣依，目光巡视着众人，无声地笑了。
孙武苏尚，你是奉大王之命来抓我的吧?
苏尚(略一迟疑)上将军，也是，也不是。
孙武这话怎么说?
苏尚大王说，让属下务必请上将军回朝，侍奉左右。
孙武几年前夫椒之战后，大王就答应我隐居穹窿山，从此不过问世事的。现在这样做，大王是失信了。
苏尚上将军，苏尚的任务是请你回朝。
孙武我若是不回呢?
苏尚上将军怎样做苏尚都能理解，违命不遵，苏尚自刎。
孙武(一愣)为什么要这样说?
苏尚违抗君上之命，苏尚不敢；违背上将军意愿，强迫上将军回朝，苏尚不忍，只有以死回复王命。
孙武我让你为难了。
苏尚不为难，上将军。这样做，只是我个人的一种选择，一种处世方式而已。
孙武如果我提一个要求，你不会为难吧?
苏尚上将军提任何要求，苏尚都不会感到为难。
孙武请放心，我不会出走。请你带人离开片刻好吗?我有话想跟衣依说，这些话我不想让别人听见。
苏尚上将军请。(扭脸对众士兵)跟我走!
侍卫甲苏将军……
苏尚(厉声地)撤!
苏尚冲孙武施一礼，率众人退场。
孙武转身走进茅屋，提出一竹盒，来到桌前打开。他从中抱出竹简，摊放到案桌上。
衣依(疑惑地)将军，你这是……
孙武兵法十三篇我已经写完，但内中有几句话我尚要补齐……
孙武提笔蘸墨，疾书。
片刻后，孙武书写完，提笔挺身。他大步走上土坡，将手中的笔向远处抛去。笔飘然坠落江中。
衣依将军……
孙武衣依，我退隐穹窿山这么多年，你为什么总是喊我将军?你明知我早就不是将军了，为什么还要这样喊?该结束了，衣依，世上除了伍员兄，也只有你最知我，你何苦还要沉浸在自己的角色中呢?
衣依(一愣)可你从来都没有阻止过我这样喊，将军……
孙武我为什么要阻止?人不自悟，万般义理难说服。
衣依一怔，欲言又止。
孙武此时此刻，除了山林湖泊、芦荡微风和天地茅舍。此处只有你和我。你伴我近二十年，不舍不弃，在你面前，我何曾是上将军呢?你知道我一直视你为骨肉，视你为小妹，血浓于水……
衣依(哽咽着跪地)对不起，长卿哥哥，对不起……
衣依匍匐在地，呜咽。
孙武叹息着，俯身将其搀扶起来。
孙武你从来都没有对不起孙武，衣依，从来都没有……
衣依不，长卿哥哥，我一直在欺骗你!是阖闾王安排我到你身边的……
孙武我知道。
衣依可我在你身边是为了监视你! 孙武谈不上监视不监视。被监视，我是孙武；不监视，我还是孙武。孙武做任何事，都可以坦然面对天地，面对任何人——包括阖闾王。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一举一动大王知道又怎样呢?你不过是在尽自己的本分。
衣依长卿哥哥，原来你早知道我的身份……
孙武我怎么会不知道呢?那年我到菜园子里除草，看到你躺在地头，脸色苍白。第二天傍晚，伍员兄来茅屋找我，说是阖闾王要见我，纵论天下……衣依，这仅仅是一种巧合吗?
衣依可这说明不了什么……
孙武你告诉我说，你是父母双亡、浪迹天涯的流浪女。但言行举止却丝毫不像，这曾让我疑惑不解。为吴宫训练女兵时，我依稀从嫔妃、宫女身上看到了你的影子，顿时令我豁然而悟……
衣依可是，长卿哥哥，你为什么不对我挑明呢?哪怕是对我暗示……
孙武有这么一个可心而袒护我的美女在我身边，不是惬意得很么?
衣依不，长卿哥哥，我从没有袒护过你，我只是如实向大王汇报你的言行举止……
孙武如实禀报就是袒护。衣依，你对吴王尽职了，对我，也尽了义，所作所为，无可挑剔。夫差王这次是绝不会放过我的，对他来说，我这种人，要么死心塌地的为他所用，要么就从人世间消失……
衣依(厉声叫起来)不，长卿哥哥，你走吧!走到哪里都会有人赏识你的，奉你为上宾……
孙武(摇头)衣依，天下无义战。我既不需要做上宾，也不需要功与名。如果说我还想做些什么的话。我倒想广收弟子，开课授徒。兵法我要教，计谋我要授，但更重要的是要告诉他们，兵家的要旨是什么，我要让他们知道，何谓真正的大兵家!可惜我没有时间了……
衣依你走，长卿哥哥，快走!苏尚一向敬你如神，他不会阻拦你的。
孙武可我走之后，苏尚他们怎么办?你怎么办?
农依你走就把我带走了，我的灵魂永远追随着你……
孙武可我能做这种事吗，衣依?这不是孙武的所为。
衣依默然，一时无话。
孙武毕生习研兵法，参悟韬略，我狂傲过，一度也曾为自己的赫赫战功而沾沾自喜。近二十年疆场鏖兵。方悟大兵无战之道。我想铸盾为犁，化剑为笔，可纵观今世，也许这不过是我可笑的梦呓……
衣依不，长卿哥哥，这不是梦呓……
孙武衣依，是梦呓也没有关系了，给后世留下一个梦不是也挺好吗?
衣依(猛地抱住孙武)那就留下这个梦吧，长卿哥哥……
音乐声中，苏尚和侍卫们上场，默然望着孙武和衣依。
孙武轻轻将衣依推开。
孙武(凝视苏尚)苏尚，刚才你说假如我违命不遵，你便自刎，这话不是大王所说，是吗?
苏尚是，上将军，这是苏尚的心里话。大王说，要么带你回朝复命，要么就只带回你的首级。
孙武哈哈哈……这才像夫差王说的话。好吧，苏尚，你我相识多年，曾经一同战场厮杀，出生入死。我，送你一份厚礼。
苏尚(一愣，不解地)上将军……
孙武大步走到案桌前，双手拢齐竹简。
孙武这是我毕生疆场搏杀所得，我送给你了。请记住，篇篇是兵法，莫当兵法看。
苏尚上将军……
孙武我是绝不会重返吴宫的，但我也很不喜欢像伍相国那样子，脑袋被大王砍掉后，悬挂在城门上让人观赏。更不愿意像平王那样子，被伍相国掘墓鞭尸。穹窿山水养育了我，我想化于山，溶于水……
衣依长卿哥哥，你想干什么?
孙武跟我来，衣依。
孙武不由分说，拉着衣依的手走上土坡。
孙武衣依，你看这澄澈的河水，晶莹剔透，荡漾涌动，我们看到的永远是新的波流从面前经过。如果我能成为它的一部分，随波而去，那该多么奇妙……
衣依长卿哥哥想变成鱼吗?
孙武不，我可不想被钓上来，成为人的口腹之物。我要变成水，哪怕只是一滴水……(回头凝视着苏尚)当然了，苏尚，这需要你的成全。
苏尚(扑通跪地)苏尚任凭上将军!
孙武颔首致谢。
孙武不说再见道再会了!
孙武向水中走去。
衣依长卿哥哥，等等我!
孙武(停步回头)衣依，知道我要做什么吗?
衣依知道。
孙武不后悔吗?
衣依不。
孙武再说一遍。
衣依不!
衣依的回答声在山林间回响，绵延不绝。
孙武微笑着，再次向衣依伸出手。
衣依快步赶上，紧紧拉住孙武的手。
二人对视，一笑。沿着芦苇荡向水中走去。
薄雾涌起，渐渐吞没了二人的身影。
跪地的苏尚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喊叫。
苏尚送将军!
众侍卫跪地。
众侍卫送将军——
悲壮的音乐声中，苏尚和众侍卫跪立的身影。
光渐暗，只有一束光亮映照着桌子上的竹简兵法。
剧终。
(编后记：《大兵无战》是山东省艺术研究所戏剧创作室编剧李书圣的“三无”系列剧作中的第二部，第一部《大商无算》发表于本刊2008年，曾以全票获得由全国十几家专业戏剧期刊和田汉研究会共同举办的“田汉戏剧奖”剧本一等奖，搬上舞台后，获得过山东省艺术节剧目一等奖。
这一“无”系列剧作，所要展现的是大“有”之后的“无”，是拥有了大智慧、大能力之后，顿悟而产生的“无治而治”。于之前的大商而言，是豁达的大舍赢到的大得，于本部大兵之作，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经商与谋兵虽一文一武。但商场如战场，两部剧作殊途同归于智慧与宽容必将超然于精明与仇恨的主题。
在《大兵无战》中，作者注入了一些概念化的元素，使剧作的诗意加强，人物的内心纠结加强。这体现出编剧——一位擅长编写故事，并且创作过不少优秀电视连续剧的写作者——的多样化思维，也是其不同侧面写作才华的体现。)
衣依女，跟随孙武的吴国女子。虽然有着另一重身份，却与孙武情同骨肉。
梦笠女，孙武青梅竹马的妻子。战争和杀戮的受害者。
如心女，楚国女子。一家人曾经是孙武的救命恩人。
阖间男，吴王。后在与越国交战中伤重不治而亡。
夫差男，吴国太子，阖闾死后继位。
双来男，吴军卒长，性命曾被孙武所救，故对其忠心耿耿。一直在疆场上寻找他的双胞胎兄弟双去。
双去男，双来的双胞胎兄弟。
苏尚男，吴宫侍卫长。
冰儿女，阖闾爱姬。其姐雪儿在孙武为吴王演阵时，恃宠不守军纪被孙武所杀。
子尹、老汉、费氏亲眷、吴国侍卫、吴兵楚兵等
一
出场人物：孙武、伍员、衣依、梦笠、双来、阖闾、冰儿、吴兵楚兵
时间：约公元前506年
漆黑的舞台上，刀剑相交。杂乱的喊杀声、惨叫声、战车奔驰声汇成一片，回荡震响。
这是两军厮杀的声音。
厮杀声渐隐，双来的喊声在回响：“都给我听着，凡是喘气的、能说话的楚国士兵，统统给我集中起来，我有话要问他们……”
喊声中，舞台光渐亮。
冬，楚国柏举城郊(今湖北省麻城东)旷野。寒风飞雪中，尸体横陈，战车战旗在燃烧。
吴军卒长双来手提长剑，带五六个吴国士兵在巡
视战场。
负伤的楚兵甲靠在土坡旁痛苦呻吟。双来率吴兵近前。
双来喂，你还能说话吗?
楚兵甲卒，卒长……
双来说，你见没见过一个长得跟我特别像的人?他叫双去，是齐国人。
楚兵甲没，没有……
双来哦，那你就别怨我了，小子——去死吧你!(举手一剑将其刺死)
吴兵甲(迟疑地)卒长，你知道的，孙武将军战前下令说，严禁杀害伤兵、俘虏……
双来两军交战，还都说不得伤及无辜百姓呢，你也信?顺铭呀，你爹倒是正儿八经的老实人，上回楚国军队袭击咱吴国边境的时候，怎么也给杀了呢?还有我爹我娘和我姐，他们招谁惹谁了?不也照样在齐国大臣们争权夺利的内讧中被杀了吗?害得老子兄弟失散，双去至今都找不到，生死不明……
吴兵甲卒长，别人不是东西并不能说咱们就应该也不是东西……
双来呸!小子，趁早把你的臭嘴给我闭上。凭什么别人能不是东西，我非要就是东西?你再唧唧歪歪说三道四我杀了你!
吴兵甲(吓一跳)为，为什么杀我呀?
双来(冷笑)因为你想“是东西”，老子我不想“是东西”，难道这不是理由吗?你少他妈给我讲什么军令律条!
吴兵甲顿时不敢吭声。
吴兵乙推搡着三个步履踉跄，或瘸或拐的楚军士
兵上。
吴兵乙卒长，卒长，这儿还有三个活口!
双来回身，近前端详。
双来活口?他们是活口吗?(指指站在最前面的楚兵子尹)来，我先看看你是不是“活口”。你口U什么名字呀?
子尹卒长，小的叫子尹。我认识你们的大将军孙武，他……
双来大笑，子尹愣住。
双来你还认识我们阖间王吧?小子。你大概还认识一个长得跟我一模一样的人是不是?他是齐国人。名字叫双去。
子尹(惶惑地)双去?齐国人?卒长，我，我不懂你的意思……
双来可我懂得你不是活口，是“死口”!(长剑递出，疾透子尹后背)
余下二楚兵噗通跪地。
孙武和伍员在女扮男装的衣依和几个侍卫簇拥下上。
孙武(厉声地)双来，你在干什么!
双来一愣，急忙收剑，躬身施礼。
双来将军、伍相国!
子尹挣扎着坐起身来，惊喜而充满期待地望着孙武。
子尹长卿，孙长卿……
孙武惊异上前，端详子尹。众人疑惑不解。
孙武(激动地)是子尹兄?是你吗?
子尹(喘息着，笑了)我，我知道你不会忘记我的……
孙武子尹兄，你怎么在这儿?你……
子尹长卿，我来跟你们打仗啊……离开郢都，来柏举前，如心还让我打听一下吴军主帅。大将军是不是她认识的长卿哥哥……我，我说不是，她说肯定是的……
孙武(急切地)如心?子尹兄，如心她好吗?
子尹从现在开始，她就不好了……
孙武为什么?
子尹(苦笑)因为，因为我就要死了，我是她男人……(头一歪，死去)
孙武(大惊)子尹兄，子尹兄——(起身瞪视双来)双来，他是你杀的，对不对?
双来低下头，没有吭声。
孙武你又在询问双去的下落，别人说不知道你就杀，是不是?双来，放下武器的士兵就是平民，你懂不懂?我警告过你数次了!你是不是想在郢都开战之前，让我拿你的脑袋来祭旗?
双来将军，双来因为您才能活到今天，只要您愿意，我的脑袋您随时可以拿走。
孙武怎么，你以为我不敢拿吗?
双来将军，小的不敢这么想!
孙武正要继续说，被伍员打断。
伍员好了双来，快去吧，还不赶紧打扫战场去!
双来是，伍相国!
双来转身匆匆下。
孙武伍员兄，你这是第二次为他打掩护了!
伍员长卿，这小子太耿直，脑子不会拐弯，我可不想让他激起你的火来。你那翻脸不认人的脾气我可清楚得很，大王最宠爱的女人雪儿犯了军纪你都敢杀，何况是他呢?
孙武我那可不是什么脾气，伍员兄，我不过是恪守军令
律法。
伍员不管怎么说，我可不想让双来栽在你手里。这小子天生就是一块打仗的好材料，我舍不得让他给你祭旗!或许你觉得他暴戾、残忍，但这正是我欣赏他的地方。长卿，战争就是征服，对凶悍的敌手来说，你只有比他更强!
孙武弱肉强食?伍员兄，你忘记了我们是人。
伍员(一怔，放声大笑)哈哈哈……
孙武你笑什么?
伍员……没什么。长卿，大敌当前，让我们忘记这些无谓的争执好吗?你身为吴军主帅，肩负大王灭楚重任。胜败系于你一人之身，我可不愿意让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分了你的心。
伍员边说边步上土坡，巡视着硝烟弥漫的战场。
孙武跟上，瞥瞥他欲言又止。
伍员不枉我向吴王推荐了你啊，长卿。你用你的智慧证实了自己的过人能力，而这次柏举之战用兵之神，更是让我对你五体投地!
孙武伍员兄过奖了……
伍员非也非也。自从你接掌吴国兵权以来，灭钟吾。平舒国。面对强楚，你巧施“扰楚、疲楚”妙计，数年来不断派出三支劲旅骚扰、袭击，进进退退，打打走走，使楚国兵力财力不断消耗，难以安心养息。而今又以三万吴军精兵，力战囊瓦二十万楚军，中途战术突变，疾攻楚国纵深要地，以逸待劳，破楚军于柏举，剑指郢都，直取楚昭王老巢。战术之奇诡之炉火 纯青，无人能比!长卿，我伍员家仇即将得报，全有赖于你啊!——我要让楚国尸骨成山，血流成河!
孙武伍员兄，恕小弟直言，当年伍氏家族满门抄斩，罪魁祸首是费无忌与楚平王。你的仇恨与愤怒我可以理解，但你不可以归罪于楚国人……
伍员楚国人?家父、兄长和伍氏家族被平王诛杀时，你所说的“楚国人”都干什么去了?他们在袖手旁观、在当看客!
吴王阖闾与宠姬冰儿上。衣依和侍卫欲喊，被阖闾制止。
孙武那你想让他们干什么?揭竿而起，为伍家反平王吗?伍家的冤枉你清楚，但他们未必知道事实真相。
伍员对于一伙愚钝而正邪不分的楚国猪狗来说。只有刀和剑才能够让他们清醒，这是他们应该付出的代价!
阖阊说得好，伍相国!
孙武和伍员急忙躬身施礼。
孙、伍大王、夫人……
阖闾吴小楚大，人力、物力与财力资源本就差异很大。吴有今日之强盛，有赖于相国和长卿将军及所有官员上下同心，协力共建。
伍员不，大王。吴国能有今日，皆有赖于大王英明。
阖闾王再明，无良臣良将辅佐，强国亦是空谈。柏举之战大获全胜，楚军主力重创之后已无力抵抗，我们理当乘胜追击，一举拿下其首府郢都。此战即便是无法彻底亡楚，也要给予其最沉重的打击，使其再也无法恢复元气，免却吴国心腹之患!
伍员大王所言甚是。臣下之所以对将士们诛杀楚军青壮俘虏视而不见，目的就是想通过此战造成楚国兵力资源枯竭，难以为继。这对于我吴国的长治久安，其作用之巨大，不可忽视。
阖闾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请长卿传达我的旨意：吴军上下，须乘柏举之战胜利之风，奋勇杀敌。只要拿下楚国首府郢都城，放假三日，女人任取，财物任抢!
孙武(着急地)大王……
阖闾(看也不看孙武，对伍员)请伍相国传令三军：两军作战，最忌将士不和纷争，须号令统一。此番攻楚之战，一切用兵之事须无条件听命于孙武将军，任何人不得违犯!
伍员遵命，大王!
阖闾转身，与冰儿在侍卫簇拥下下场。
孙武愣住。他望着阖闾和冰儿离去的身影，怔怔发呆。
伍员长卿，何故发呆呢?
孙武(叹了口气)伍员兄，你真得赞同大王的做法，认为楚人会在吴国的刀剑和血腥下屈服吗?
伍员这我不管。但有一点：只要你能够拿下郢都，给我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伍员给你当八辈三孙子都乐意!哈哈……
伍员放声大笑，下。
孙武默然，无奈地摇了摇头。他长长叹了口气，看看身边的衣依。
衣依将军，柏举这一战惊心动魄，出奇制胜。郢都之战即将开始，您也该好好歇息一下了。
孙武衣依，郢都之战已经开始了。
衣依(一惊)什么?开始了?
孙武(笑笑)以少胜多，重在出人意料。楚军柏举大败，正值人心惶惶、士气低落之时，乘虚而入正当其时。这边正在打扫战场。我当即令吴军主力奔袭郢都了。我要打囊瓦和楚平王一个猝不及防!
衣依天哪，将军，那您和大王、伍相国为何不随吴军主力前往呢?
孙武(一笑)为了隐蔽我方作战意图，迷惑楚军而已。走。衣依，回大营。
衣依是，将军。
二人正要转身离去，披头散发的梦笠喊叫着踉跄跑上。其身后，吴兵甲乙追上。
孙武和衣依愣住。
梦笠杀!杀!杀……
吴兵甲(咬牙切齿地)去死吧，婊子!(手中长剑疾刺梦笠，被孙武拔剑挡住)
孙武喂，你于什么?
吴兵甲将军，我们正在打扫战场，这婊子……
衣依咳咳，凡是女人就是婊子吗?你们家没有女人是不是?
吴兵甲(瞥瞥孙武)这……这婆娘从树丛里冲出来挥剑就刺，伤了我们一个兄弟。
孙武(忽然惊叫起来)梦笠，是你吗?你怎么会在楚国?你怎么来柏举了?(大步上前，双手扶住了梦笠)
衣依和吴兵甲乙愣住了，对视。
孙武(激动地)我是长卿，梦笠。我……
梦笠(嘶哑着嗓音叫了起来)杀!杀!杀了你!
梦笠疯狂地扑向孙武，孙武闪身避过，吴兵甲乙将梦笠架住。
梦笠(挣扎着)杀，我要杀了你!杀——
孙武(焦躁地)梦笠，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孙武，是长卿
衣依将军，她，她疯了……
孙武愕然。
光暗，转场。
二
出场人物：孙武、衣依、梦笠、双来、护卫
时间：接前场
孙武中军大营。营帐内外，夜。
大帐外，二护卫站立守卫。孙武站立土坡上，凝视远方，怔怔出神。
营帐内，梦笠躺卧竹床，似乎已睡着。衣依为其盖了盖被子，悄然退出。
衣依来到孙武身旁，默然站立着。
孙武(回过身来)衣依，梦笠睡着了?
衣依是啊，将军，睡得好香。
孙武衣依，梦笠怎么会来到楚国，来到柏举战场呢?莫非她齐国家中出了什么事情?
衣依(犹豫了一下)将军，梦笠姐姐是您的妻子吗?
孙武是未婚妻。衣依。我的先祖是陈国公子陈完，在陈国发生内乱时逃奔到齐国避难，我的祖父田书是先祖的第五世孙，曾担任过齐国的大夫。而梦笠的父亲，
则是祖父最好的同僚，其亲密胜过兄弟之情……
衣依(诧异地)那……将军现在为什么又姓孙呢?
孙武祖父在攻打莒国的战争中立下了战功。齐景公便把乐安封给了他，并赐给孙姓，以表示嘉奖。后来，齐国连年发生内乱，孙氏家族受株连遭杀戮，我便逃离齐国，来到吴国潜心研究兵法，习黄帝战胜四帝作战经验，研伊尹、姜尚、管仲用兵谋略。后来，承蒙伍员兄鼎力推荐，得吴王赏识至今日。因此，再也没有见过梦笠……
二人说话间，梦笠醒来，茫然四顾。
梦笠起身下床，蹑手蹑脚走出帐外，走向说话的孙武和衣依。
衣依哦，是这样。在楚国，在柏举战场上能够碰到梦笠姐，真是天意啊!
孙武是啊。可她来楚国干什么呢?
梦笠长卿，是你吗?你是长卿是不是?我不是在梦里吧?
孙武(激动地跨步上前，抱住梦笠)是我，梦笠。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梦笠(茫然地)我醒了吗?我到底是醒了还是没有醒?
孙武你醒了，梦笠，因为你知道我是长卿……
梦笠(笑)我怎么会不知道你呢，长卿，何时我都知道长卿是长卿啊!
孙武跟我说，你是怎么来楚国的?你怎么会在柏举战场上呢?
梦笠(茫然地)楚国?柏举?我现在是在楚国吗?
孙武对啊，你现在是在楚国柏举，这里刚打完一仗——天哪，你竟然还能活着，真是奇迹!
梦笠(摇头)我，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那天傍晚太阳血红，云彩像火在燃烧。我，我走到这里，只见千军万马，金戈交鸣，血肉横飞，到处是野兽般的吼叫和呻吟哀鸣，尸骨成山，血流成河……我害怕。就躲进了草丛里。忽然，土坡上一颗人头滚下来，滚到我面前，头颅上的那双大眼睛凄然地瞪着我看，眼眶里含着泪——我当时就昏过去了，以后发生了什么，就不知道了……
孙武梦笠……
梦笠我是来南方找你的，长卿，听人说你在吴国……
孙武家里人呢?梦笠，他们都好吗?
梦笠(凄怆地)都死了，死得干干净净……
孙武(大吃一惊)为什么?
梦笠家父认为晋国为虎狼贪鄙之国，不宜结交，坚决反 对齐国参与反楚联盟。没想到深夜家中遭到蒙面人袭击，全家被杀……幸好那天我在姥姥家，得知消息后连夜出逃……可天下举目无亲，我能去哪里呢?这才想起了在吴国的你……我没有想到真得能见到你——长卿哥哥，寻找你只是一种希望。
孙武可上天让你遇到了我，梦笠，这是天意。
梦笠是天意，长卿哥哥，只能说是天意了……
二人泪水盈盈，热烈拥抱。
双来兴奋地匆匆上场。
双来将军，将军!
孙武双来，什么事?
双来清发河楚军半渡，被我军击溃。残余楚军退往雍澨，我追兵马不停蹄追击，迫使他们弃食而逃，风声鹤唳。兵至淮讷(mi)后，楚军左司马沈尹戌想发方城外楚军捣毁我军船只，在息地被我军三阵击垮，沈尹戌重伤，据说活不成了……
伍员上场，倾听，兴奋地喊了起来。
伍员长卿，楚军现在已经无力对抗，郢都之战，指日可待啦!
孙武伍员兄，你来得正好。请禀告大王，天亮后我军大营立即移师淮忳，汇合吴军前锋精锐，围困郢都!伍员好!(仰天大叫)你们杀不死的伍员回来啦!我回来
啦!哈哈……
伍员大笑着下场。
孙武双来，立即通令大营各部，日出汇合，赶赴淮讷!
双来是，将军。
双来转身欲走，一直盯视着他的梦笠忽然惊叫起来。
梦笠杀了他，杀了他!(拔出衣依腰中长剑，疾刺双来)
双来惊叫一声，闪身避过。
孙武梦笠，你怎么啦?(探手扣住梦笠手中剑，夺了过去)
衣依上前，抱住梦笠。梦笠挣扎着，吼叫着。
双来倒退着，惊愕地望着梦笠，忐忑不安。
梦笠杀了他，我要杀了他!杀……
孙武(对双来吼叫着)双来，你还待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快走，走开!
双来惶惶然，转身匆匆下场。
梦笠疯狂地喊叫着“杀!”，孙武望着挣扎、吼叫的梦笠，似乎想起了什么，大声吟诵起来。
孙武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东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闼兮。在我闼兮。履我发兮……
吟诵声中，梦笠逐渐安静下来，她茫然四顾，神情凄迷惶惑。
梦笠长卿，我刚才好像看到一个人，一个我认识的人……
衣依梦笠姐……
孙武(急忙示意制止)没有啊，梦笠，这里只有……哦。对了，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侍卫衣依，我来吴国后，在穹窿山下读书种地时收留下的一个小、r头……
衣依将军，跟您说多少遍了，我不是小丫头，我……
孙武(笑笑)好，你是姑娘，大姑娘。(转脸对梦笠)后来她就一直跟在我身边照应我。要是没有她呀——你知道的，梦笠，我种地还是可以的，其它方面，一塌糊涂!
梦笠是呀。你这个人读书、写书、想事的时候，什么都不
会做——不会做饭，不会洗衣服，如果无人提醒的
话，连澡都不洗……
衣依还会忘记洗脸，忘记剃须……我第一次见将军的时候，他正在山上砍柴，披头散发，胡子好长。我当时还以为他是个怪物、野人呢。
梦笠(笑)衣依说得对，这是长卿，长卿就是这样子。
孙武(忍不住也笑了)好了梦笠，以后有你在我身边。我的耳根子更是清静不了了。衣依本来就像个小老太婆，整天看管着我，唠唠叨叨……
衣依将军，您读书写文章、想事情的时候，我可从来都不敢打扰您。
孙武刚才是逗你了，小老太婆。你若真是絮叨聒噪。我岂敢让你随军出战照料我?(扭脸对梦笠)梦笠，齐国国势已衰，吴国兴旺日盛。这次吴楚之战后。你跟我去姑苏吧，穹窿山下，男耕女织，撰文著书……
梦笠(神往地)真得会是这样子吗，长卿?
孙武是的，梦笠，这不正是你我以前所期望的吗?这是我们当初的梦……
梦笠可是长卿，你现在是吴国军队统帅，名满天下。你属于战场，属于战争。
孙武可我是身不由己啊，梦笠。当今天下，只有战争才能制止战争。
梦笠(喃喃地)只有战争才能制止战争?
孙武是的，梦笠。天下人非你非我也非衣依，贪婪之徒比比皆是。他们为己私欲不惜用战争强力来实现自己的野心，正直之士难道会任人宰割，坐视不管吗?任凭他们得势，天下将会陷于一片黑暗……
梦笠我听不懂你的话，长卿。我，我好困，我的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身子晃了晃，似乎是有些站不稳)
孙武跨前一步，扶住了梦笠。
孙武梦笠……
梦笠我好累，我的头好疼，就像要裂开一样……
孙武走，梦笠，有话以后说，你先歇息去。(边说边和衣依把梦笠扶进大帐，放到竹榻上躺下)
衣依扯过被子，为梦笠盖上。
孙武坐到床边，拉过梦笠的手抚摸着，哼起了小曲。
孙武(轻吟)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在孙武的低声吟诵中，舞台光渐暗，变成一团漆黑。
起床的号角声呜呜响起，舞台光渐明。
趴伏在竹榻旁睡眠的孙武睁开眼睛，坐起身来。他忽然发现了什么，猛地站起，大声喊了起来。
孙武梦笠，梦笠，你在哪儿?
衣依(急急上场)将军……
孙武(吼叫)梦笠那?衣依，她在哪儿?
衣依(喊起来)梦笠姐，梦笠姐——
衣依呼喊着跑上高坡，四处寻找。她巡视着，喊着，走向中军大帐后。
忽然，大帐后传来衣依凄厉的尖叫声。
孙武(大吃一惊)衣依，你怎么啦?(边喊边跑了过去)
大帐后传来孙武惊恐的喊声：“梦笠，梦笠!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片刻，孙武步履踉跄地抱着已上吊自尽的梦笠踉跄走上。他走进大帐，轻轻将梦笠放到竹榻上，惶惑凄然。
孙武(喃喃地)为什么?衣依，她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
衣依望着孙武，无语。
双来上，看到这一幕，愕然怔住。他欲跨步走近，又倏然停步。
吴军启程的号角声中，光渐暗。
刀剑交鸣声、马车行驰撞击声、厮杀吼叫声、惨叫声交织而起，回响……
三
出场人物：孙武、伍员、衣依、阖间、冰儿、苏尚、双来、吴兵、楚男、费无忌亲眷、吴宫侍卫
时间：柏举之战十日后，吴军攻陷楚国都城郢都
城街上。断壁残垣，破败不堪，到处是横七竖八的尸体，一片被战争摧残后的惨象。
婴儿的啼哭声、伤员痛苦的呻吟声在回荡着。
一小队吴军士兵督促着一队楚国男子打扫战场，抬走尸体。吴兵吼叫着，不时用长矛杆击打、用脚踹踢着楚国男子。
孙武在衣依和二卫士的簇拥下，大步走上。
孙武巡视着战后被毁的郢都街道，一脸阴郁。
衣依大功告成了，将军!
孙武你说什么，衣依?
衣依郢都被克，楚昭王携女人逃离，楚军大将囊瓦出逃郑国，沈尹戌死亡，楚国从此将会一蹶不振……
孙武你真天真，衣依。
衣依什么，我天真?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孙武楚人融蛮夷与中原文化，非夷非夏，亦夷亦夏，少偏见，多宽容，性情百折不回、坚韧不拔，其苦志精神无人能比。楚平王昏聩无用，忠良不分，贪图奢华安乐，这并不意味着楚人无志。你以为我们此战击败楚国，拿下郢都，即可以灭楚，让楚人臣服吗? 衣依这我就不懂了，将军，如您所说，如果我们灭不了楚，为何还要攻楚呢?
孙武攻楚是因为楚要灭吴国，吴国要自卫。
衣依我们主动出兵攻打楚国，攻陷其都城，是自卫?将军，这理由能成立吗?侵略就是侵略……
孙武你大错特错了，衣依。判断战争行为是侵略还是自卫，要取决于战争的终极目的是为何。昔日我们扰楚疲楚，今日攻楚，其目的并不是要灭楚，而是为了吴国的安宁采取的一种主动进攻方略。我们是在主动出击，但我们的目的是御敌，是屈敌，不是灭敌。而进攻，则是一种最好的防御!
衣依仅仅是为了防御吗，将军?您应允过大王要成就天下霸业的。
孙武没错，衣依。但霸业也是吴国御敌的盾牌，以吴国目前之势之力，尚无法一统天下……
衣依那以后呢，将军?
孙武正要继续说，幕内传来伍员兴奋的喊声：“长卿，长卿!”
孙武和衣依怔怔，扭脸看去。伍员提着布袋，在侍卫陪伴下兴奋走上。他将布袋猛地扔在孙武、衣依脚下，布袋发出哗啦声响。
伍员哈哈……长卿，痛快啊!端的是痛快!
孙武伍员兄，你这是干什么?
伍员哈哈，这是楚平王的尸骨。他以为死了就能躲开老子的惩罚吗?我让人把他从坟墓里挖出来了，用皮鞭狠狠地抽他!
孙武你在鞭尸?
伍员对。老子足足抽了他三百鞭子，骨头都变成碎片啦!不是说人死人土为安吗?我要把他的尸骨永远悬挂在郢都城门楼上，风吹雨淋，寒风抽打，让他的灵魂永生永世在郢都荒郊原野上漂泊，居无定所，永世不能转世投生!
孙武伍员兄，人死万事俱灭，恩仇俱逝，你何故还要掘墓鞭尸呢?你的心里，就只有仇恨吗?
伍员长卿，你根本就体会不到复仇的快感!
孙武(躬身施礼)对不起，伍员兄，我无力浇灭你内心复仇的焰火，但我也不赞成你的所作所为，我不懂，一具枯干的尸骨怎样能够平息你内心中的怨恨。希望你拿走这袋尸骨，或者就地掩埋。
伍员正要说话，双来和几个吴兵推搡着费无忌家的几个男女亲眷上场。
双来伍相国，费无忌府上的人都跑了，这些人是哨卡上弟兄们截留下来的，他们都是费氏亲眷。
伍员上前，打量着费氏亲眷。他伸手抓过一中年汉子，吼叫起来。
伍员你好啊，费无名，你还记得老子是谁吗?(目光巡视着众亲眷)费家的杂种们，你们都应该知道老子是谁!
费无名我当然认识你，伍公子。但堂兄无忌与伍家仇怨，与我们何干呢?
伍员说得好!与你们无关。但家父蒙冤被杀，又关我兄伍尚、关伍氏家族何事?他们不是同样也遭受到你们株连诬杀，满门抄斩吗?你们何曾有一丝一毫怜悯之心?我若不出逃吴国，也早已成刀下冤鬼。
孙武伍员兄，楚平王与费无忌的凶残，并不能成为你惩罚无辜的正当理由……
伍员这叫做报应，长卿，一报还一报，非常公平!费元忌总有一天会落到我手里，我会生剥其皮，生食其肝，我要让费家在人世上彻底灭绝，永不复生!
伍员手中长剑递出，疾透费无名胸膛。费无名惨叫倒地。
伍员伸手抓过人群中一费家少女，拽到自己胸前。长剑指向跪地的费氏众亲眷。
伍员好一只“肥嫩的小羊羔”呀!我要好好养着你，每天割下你的一块新鲜肉炖汤喝，每天喝上两盏……
众亲眷(匍匐在地)伍公子慈悲……
伍员慈悲?伍氏一家满门抄斩时，你们的慈悲之心都哪儿去了?
费家男我们做不了无忌的主，伍公子。而且我们也不知道事实真相……
伍员可我现在做得了你们的主!王八蛋!费无忌的账你们要还，必须要还，加倍赔偿!(扭脸对众侍卫)来人呐，成年的统统都给我杀了，年少的留下，老子要留着他们当酒肴!
阖闾和冰儿在侍卫长苏尚和四侍卫簇拥下上场，站住倾听。
孙武(厉声地)伍员兄!
伍员长卿，这是我的私仇家事。
孙武不，他们不是战场上作战的士兵。军纪有律：不得杀害、伤及无辜!
伍员他们是伍家的仇人，我必须用他们的血来祭奠家父和家兄!
孙武你没有这个权利，伍相国，军律一视同仁，任何人不得例外!
伍员你错了长卿，攻楚前大王就答应过我，打下郢都后，费家任由我处置，任我为伍家报仇雪恨!
孙武大王会答应你这种事?我不信……
阖闾我答应过伍相国，孙将军。孙武、伍员等一愣，躬身施礼。
孙、伍大王、娘娘……
阖闾打量着费氏亲眷，示意双来等人。
阖闾把这些人先给我押走，等候处置。
双来是，大王。(对费氏亲眷)都起来，押走!
众侍卫押费氏亲眷下场。
伍员大王……
阖闾伍相国不要急，这些人我会交给你。
孙武大王，不可以……
阖闾孙将军，伍氏家族在楚国满门忠良，无端遭费无忌陷害，平王昏庸颟顸，是非不察，致使伍家蒙冤。逃 吴后，伍相国辅佐我即位登基，修法制，任贤能，奖农商以实仓廪，治城郭以设守备。更是竭力举荐孙将军为将，选练兵士，整军经武，使吴国傲立东南地区，天下无人敢小觑。可以说无伍子胥，便无阖闾，便无吴国今日，也无孙武上将军。
孙武大王，伍相国功盖天下……
阖闾请让我把话说完，孙将军。
孙武是，大王。
阖闾楚国有今日之败，正是平王不察忠良所致。相国返楚复仇，我连他的这点愿望都不给予满足吗?费氏家族，猪狗之辈，杀之又有何妨?他们压根就不配活在人世上，即便是没有伤及伍家，也应该清除掉!
孙武大王，伸冤昭雪为的是还人以公平，收服民心。而不是报复……
阖闾战争本身就是杀戮对杀戮，杀戮本身就是收复与震慑民心的一种手段。胜利的结果不过是看谁更会杀戮，更善于杀戮而已。
孙武大王，兵家之道不是杀戮之道……
阖闾孙将军，此番攻楚，五战五捷。战柏举，败囊瓦，清发水、雍灌大破楚军残部，由息破沈尹戌，麦城大胜进郢都，哪一仗不是杀戮?而杀戮，更是消灭敌方有生力量、伤其元气最有效的手段!(扭脸喊了起来)苏尚何在?
苏尚(躬身施礼)属下在，大王。
阖闾传令三军：郢都城已破，皆有赖于我吴军将士奋发努力。为示犒赏，三天内财物任抢，女色任取，立即屠城!
苏尚是，大王。
孙武(大惊)大王，不可以!威胁吴国安危的是楚平王，不是楚国子民……
阖闾平王一人何所惧?战争打的是粮食，是兵员、兵器，二十万楚军哪里来?威胁吴国的是楚国，是楚人!我要把他们的青壮年和可以生养的女人统统杀光!我要让楚国从此以后元气不复，再难休生养息!
孙武我们做不到的，大王。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楚大吴小，我们可以凭谋略战胜楚国，但若想让其臣服，必须收服楚人其心……
阖闾无刀剑征服。何来人心归顺?
孙武可人心刀剑杀不死!请大王务必收回成命，放弃屠城!
阖闾孙将军，王命一出，岂能更改?更何况这是我的本意。此番屠城事毕，我敢说吴国十数年内，再不受楚国威胁!
孙武可是大王，这给吴国留下了一个永生永世都难以化解的仇敌!
阖闾孙将军差矣。待吴国霸业已成，足可号令天下之时， 他们不臣服也得臣服。若存有复仇之心图谋不轨，也不过是给我祭奠刀剑!孙将军、伍相国，你们会随着吴国霸业的成就而名垂青史。而我，将会给你们提供无限的驰骋空间!
孙武(撩衣跪地)大王……
阖闾(眉头一蹙)孙将军，你是不世的兵家奇才，你卓越的军事才能令我五体投地，但你什么时候才能丢掉身上的书生气?如果你能够舍弃掉这些毛病，你将是无敌于天下的战神!
孙武大王，兵家背后的依托是人，不是战车更不是铁戈刀剑……
阖闾孙武，你初进吴宫时奉我命训练女兵。铁面杀我宠姬，我毫不怪罪；统兵打仗，任你排阵布兵，我从不过问。将在外，境遇特殊而不受王命，我能理解，但最终确立吴国治国方略的是我阖闾而不是你，你难道不明白?
孙武(一惊)大王……
冰儿(冷笑)孙将军，当初训练女兵，杀我姐姐雪儿之时，你是何等的果断执拗，可面对与你毫不相干的楚人，又为何如此优柔寡断呢?难道楚人与你有扯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吗?
孙武娘娘此话让孙武诚惶诚恐，孙武与楚人无丝毫干系。
冰儿是这样吗?柏举战场上喊你“长卿”的楚兵是谁?而你当年流落楚国，命悬一线时蒙楚人相救得以生还的事，谁人不知?记得你跟大王就曾经提起过……
孙武娘娘，您是说孙武宽宏待楚是有私心吗?
冰儿不，孙将军，我是说你的慈悲与宽容所用非人。
阖闾(脸色一沉，厉声地)谁让你说话了，冰儿!
冰儿(一怔，急忙跪地)大王……
阖闾后宫不问政事，何需你来插嘴说三道四?
冰儿冰儿错了，大王。冰儿知罪。
阖闾下不为例，起来吧。
冰儿谢大王。(施礼起身，惶惶然躲到一边)
阖闾孙将军，作为吴军的统帅，在战场上敢做主，敢决断是优点和长处，但是须知，什么时候应该服从，也是做臣子的本份。
阖闾转身走去。冰儿、苏尚与侍卫们紧紧跟随，下场。
伍员、孙武跪地施礼：“送大王……”
孙武慢慢抬起头来，目光怔怔地望着离去的阖闾、冰儿身影。
伍员叹口气，将孙武拉起。
伍员嗨，长卿，大王走了……
孙武正要说话，郢都城内忽然火光闪烁，喊杀声起。妇孺的哭喊声、被杀者的凄叫声连天响起……
孙武(懊恼地跺脚)伍员兄，你心何忍呀?你心何忍……
伍员我心何忍?长卿，亏你还是驰骋疆场的三军统帅。对一场战争的胜利者来说，这妇孺老少的哭喊声。这郢都城的冲天大火、漫漫烟雾，不正是对你功绩最好的馈报吗?你应该为之欣喜、兴奋才是!
孙武伍员兄，莫非你的心是吴钩长戈铸成?——孙武感念你昔日举荐之恩，但你太让我失望了，伍员兄……
伍员望着孙武，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孙武你笑什么?
伍员我笑你从来都没有让我失望过!长卿，认识到你的价值，竭力向大王举荐成功，是我一生中最得意、最快乐的事!
伍员狂笑，大步下场。
双来瞥瞥孙武，转身欲走，被孙武喊住。
孙武双来，站住。
双来将军……
孙武最近你为什么一直躲着我?
双来(一惊)将军，我，我没有呀……
孙武撒谎!柏举之战后，你一直在回避我。衣依心中也明白。
双来我，我真的没有啊，将军，您误会了……
衣依双来哥，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双来(支吾着)我，我能有什么心事呀?衣依你也真是，将军这样说我，你也这样说……
孙武双来，是什么让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还是以前那个诚实、纯朴的你吗?——那好，你对着上天发誓，说你没有对我隐瞒什么好了!
双来(瞥瞥孙武，深深低下头，嗫嚅着)将军，您说得对，双来是有事情瞒着您……(抬头乞求)可否允许我以后再说?也许双来辜负了您，但对于您，双来是个随时可以付出性命的人……
衣依多么大的事，你会如此难以开口?
双来衣依，我这样做，自然有必须这样做的理由。
孙武(迟疑了一下)你去吧。
双来谢将军。
双来施礼，躬身退去。下场。
孙武和衣依默然对视，一时无语。
衣依(长长叹了口气)对一位将军来说，这次吴楚之战，是一场多么辉煌的胜利啊!可将军您，却不快乐……
孙武我快乐什么?我赢得了辉煌的战绩，大王赢得了伐吴的胜利，伍相国赢得了复仇……可深陷在战争中的近十万双方将士与百姓赢得了什么呢?他们赢得的是死亡，是妻离子散，是家破人亡……
衣依没有人喜欢战争，将军。战争是一种无奈的选择……
孙武是的，也许战争是一种无奈，但战争的目的是什么?成就君王与将军伟业的不应该是士兵和百姓的尸骨!这种荣耀，孙武不要!
衣依默然，欲语无言。
在他们身后，是郢都城冲天的大火，和令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光渐暗。
四
出场人物：孙武、衣依、如心、老汉、郎中、侍卫
时间：接前场
郢都城郊，村头。断壁残垣，老树枯枝，烟雾缭绕。
荒野上一片无名坟墓，无边无垠。
坟堆前，一长髯老汉正挖一新坟坑。
孙武便装在衣依陪同下上场，望着这一片无垠的新坟，震惊不已。
衣依天哪，将军，这么多的坟……(大步走到老汉面前)大爷，这些坟为什么连个墓碑、木牌都没有呀?
老汉沉默着。
衣依大爷，我跟你说话那，你听不见吗?
老汉(看也不看孙武和衣依)死人会说话吗?我死了。
孙武和衣依一怔，交换了一下目光。
老汉大儿子死在柏举，二儿子死在清发水，两个儿媳妇让吴国的那些畜生糟践后上吊了……
衣依(大怒，拔出剑来)你说什么?你说谁是畜生!
孙武(拉住衣依的手)衣依，让老人家说。
老汉(看也不看他俩，继续挖坑)糟践别人家的女人是不是畜生?如果不是的话，我祝你们家女人天天让人糟践……
衣依(怒不可遏)你……
孙武(示意衣依冷静，对老汉)老人家，该埋的人都埋了，你在给谁挖坑呢?
老汉(自说自话)儿媳妇上吊前担心两个孩子没人管，先把他们摔死了，老伴早就先我走了，我现在不是死人是什么?(停下喘了口气)好了，我的坑也挖好了……二位来得很是时候啊，肯行善的话，给我身上培几锨土，我可不想喂野狗……(匍匐在孙武、衣依面前，庄重地磕了个头)拜托了，二位……
孙武(愣)老人家，您这是……
老汉忽然俯身拿起地上的刀，自刎，继而倒进自己刚挖好的土坑中。
孙武、衣依惊呼：“老人家……”
二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衣依(嘘了口气)原来他，他是给自己挖的坑……
孙武(长长叹了口气)来吧，衣依，帮老人家入土为安吧。
衣依(俯身抢锨)我来吧，将军。(挥锨，掩埋老汉)
孙武衣依，我，我有负于楚人……
衣依(一怔)将军，您说什么?
孙武冰儿娘娘说的对……当年我逃离陈国，漂泊天下时，确实来过郢都城。当时举目无亲，无人赏识，但又拉不下脸来讨饭充饥，饥寒交迫中，病倒在这城郊村头……
衣依将军，就，就是这一带吗?
孙武对啊，就在这棵老树下，我摔倒了，昏迷不醒。醒来后，却见一个女孩在照料我，她就是如心妹妹。在那 一个多月的养病时间里，如心视我如兄长，大叔大婶视我如儿子，嘘寒问暖……后来，大叔大婶曾暗示留我在楚国。可我有梦笠啊，况且我有志于习演兵法，统兵打仗以安天下……
衣依难怪，难怪将军进入郢都后，一直坐立不安呢。
孙武老树依然，村庄不在，剩下的只是断垣残壁……我好糊涂呀，衣依，进攻郢都前，我该派兵来此把村庄保护起来才是……
衣依军务繁忙，您哪里顾得上呢?
孙武现在一个人都没有了，大概都成了吴兵的刀下之鬼。我有负如心，有负大叔大婶……
断墙后传来如心的声音：“长卿哥哥，是你吗?”
孙武和衣依一愣，扭脸望去。
断墙后，浑身血迹、披头散发的如心抱着婴儿踉跄走出。
孙武大惊，急忙迎上前去。
孙武(惊喜地)如心?如心妹妹，你还活着?大叔大婶呢?他们……
如心我想过你会来看我们的，长卿哥哥，我没有猜错，你果然来了。我跟子尹打过赌，我赢了，吴国的大将军果然是你……
孙武如心，你快说呀，大叔大婶到底怎么了?
如心长卿哥哥，第一回听人说吴军领兵的Ⅱq孙武，我就知道是长卿哥哥。因为在我的眼里，能用三万多人的兵力打败楚国二十万的军队，只有我的长卿哥哥能做到。你如愿以偿了，长卿哥哥，如心为你高兴
孙武如心……
如心(扭脸巡视着荒野上的坟)看看这些坟吧，长卿哥哥，这些都是你战果的展示。你多么了不起呀，长卿哥哥……
孙武(羞惭地)如心妹妹，你是在骂我是吗?你恨我……
如心骂你?我为什么要骂你，长卿哥哥?这不是你一直所要追逐的梦想吗?你得到了。楚国之大之强，远胜于吴，但却败在了吴国人手下，这样的战绩足以让长卿哥哥名垂青史!而这次血洗郢都城，更会让楚人一蹶不振。元气大伤，短期内再也无法对吴国产生威胁……
孙武如心，我想知道大叔大婶的下落……
如心(一指荒坟)就在那儿，就在这片荒坟中。但是哪座坟，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吴兵——我是说你的那些兵。驱赶着村里的青壮年打扫这片战场，挖坑埋尸。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这些坑不仅要掩埋战场上楚兵、吴兵的尸体，要埋的也包括他们自己……我早就知道你的智慧和能力，长卿哥哥，可是，你们能杀光楚人，灭掉楚国吗?
孙武不能，我从来都没有这样想过……
如心投有人能灭掉一个国家的，长卿哥哥，只要这个国家的人不想让人灭掉!是的，你胜了，吴国胜了，这一座座新坟就是例证。但吴国那边不也一样吗?你们带不走一分楚国的疆土，能带回去的只是吴兵的尸骨。天下疆土、财富地位、名声荣耀，也许对你，对你们这种男人来说太重要，可谁又想过，要为天下庶民苍生争些什么呢?(目光巡视着坟堆)这些新坟墓里，埋的大多是妇孺百姓啊，长卿哥哥，好多人你都认识的……
孙武如心，跟我走吧，跟我回吴国……
如心凝视着孙武，发出几声冷笑。
孙武如心……
如心长卿哥哥，这是一种对往昔情分的报答吗?我们从来没想过让你来回报什么。我们当年所救，所帮助的，只是一个濒临死亡的流浪汉。他可能是长卿哥哥，也可能是任何人……
孙武和衣依无语。
如心(长长地叹了口气)好了，长卿哥哥，我的话说完了
孙武如心，你怀里的孩子是你的，是吗?是你和子尹兄的，对不对?
如心(怔)你，你见过子尹?你是怎么知道我们俩成亲的?
孙武(低头，嗫嚅着)是，我在柏举打扫战场时见过他，他跟我说起过……
如心(扭过脸去，凝视着老树)没错，是这里，就在这棵大树下，当年我和子尹把长卿哥哥背回了家。他每天为你上山采药，每天为你煎药，每天打猎捕鱼，为的是让你早早康复……
孙武是呀，子尹兄真是个好人……
如心谁是坏人呢，长卿哥哥，你是吗?
孙武(一怔，低下头)我，我不知道……对吴国，对吴王来说，也许我是好人；但对楚国，对楚人来说，也许我是个十恶不赦的魔鬼!——你是怎么看待我的。如心妹妹?
如心我也不知道，长卿哥哥，不知道……
孙武如心……(跨步上前，伸手欲抱如心手中的孩子)
衣依盯视着二人。
孙武让我看看孩子，好吗?
如心(尖声地)你看什么?他死了!
孙武(一惊)什么?
如心他死了，是被你们吴兵摔死的……家里人都死了，长卿哥哥，死得精光。父亲、母亲、兄长、孩子……而我——长卿哥哥。你能体会到一个女人被几十个吴军兵士糟蹋后的感受吗?好一场吴楚之战，对你来说它是多么的辉煌，值得骄傲……
孙武听我的，如心，把孩子埋掉好吗?你跟我走，跟我去吴国……
如心你好善良啊，长卿哥哥，哈哈……我的长卿哥哥还是那么善良、温情……
孙武如心……
如心你说得对，这孩子是可以入土为安了，因为我见到我的长卿哥哥了。若不是我抱有一份希望可能见到你，我会活到现在吗?好在苍天有眼，总算让我见到你了……你过来，长卿哥哥，让我看看你，看看你是不是还是以前的样子……
孙武近前，痛苦地望着如心。
如心不一样了，长卿哥哥。脸还是那张脸，五官还是那些五官，可眼泪也掩饰不住你目光中的凛然。透射着杀气……
孙武不，如心，我还是我，一如既往……
如心(摇头)不，你不是。你不是长卿哥哥，你是孙武，是名震天下的吴国大将军……(喃喃地)好，这样子也好……(将手中的孩子双手举起)帮帮我，长卿哥哥，我不忍心把自己的孩子埋掉，我不忍心……
孙武(怔怔，双手接过)好的，如心……
突然，如心衣袖一翻，手中短刀疾刺孙武胸膛。
衣依似乎早有所备，长剑陡然递出，疾透如心胸膛。
如心“哦”了一声，凝视着孙武，手中刀当啷坠地，缓缓倒下。
孙武一时目瞪口呆。
如心(喃喃地)长卿哥哥……
孙武手中的死婴坠地，他陡转身冲着衣依吼叫起来。
孙武衣依，你干什么?!
孙武情不自禁地抽剑，指向衣依胸膛。
衣依望着孙武，凛然不惧。
孙武(吼叫着)谁让你杀她的?你为什么要杀她?!
衣依我早就知道她不怀好意，将军。我的职责就是照顾好你，保护你，你觉得我做的不对就杀掉我好了，可我要尽我的本份!
孙武你……
孙武欲刺衣依，剑却定住不动了，二人紧张对视。
如心挣扎着欠了欠身。
如心长卿哥哥，她做得对，她没有错……
孙武(醒过神来，回身扑到如心身旁)如心……(扭脸冲衣依大叫)愣着干什么?快喊随军郎中来，快!
衣依怔怔，转身跑去，下场。
孙武俯身抱住如心，痛苦啜泣。
孙武如心，你要坚持住，坚持住啊!郎中马上就到……
如心长卿哥哥，她，她杀我是对的。不然的话，我，我杀了你，我会后悔……再说，我有什么理由活在人世上?如心什么都没有了……
孙武不，如心，你有我……
如心(摇头)那是以前，长卿哥哥。现在，你属于兵家，属于吴王，属于战场……
孙武(哽咽着)你听我说，如心……
如心不需要听了，长卿哥哥。我，我不喜欢看到战场上的你，你现在好陌生。早知道，早知道的话，当年我不 该……(叹气，摇头)说这些有什么用?早知道有今天，我还是会救你的。眼睁睁看着一个人死不问不管，如心做不到……
如心头一歪，溘然长逝。
孙武如心，如心……
孙武啜泣着深深垂下头去。
衣依带郎中和二侍卫上场，见状愣住。
郎中将军……
孙武(挥手)去吧，用不着了……(见郎中迟疑，忽然大吼)走!
郎中(慌乱地)是，将军……
郎中慌乱转身，匆匆下场。
衣依望着孙武，不知道说什么好。
孙武抱起如心，走向旷野荒坟处，轻轻放下。而后抽出长剑，返身欲走。
衣依将军，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孙武停步回身，默然看着衣依。
衣依将军，你恨我杀了如心，是吗?我不要你记恨我，一命换一命就是了……
衣依抽出腰间长剑，孙武大惊，跨步上前，挥剑击掉。
孙武你混帐，衣依!
衣依(哭)我，我不是要有意杀死她，我是下意识……
孙武你想错上加错，让我再欠上一条人命吗?真是糊涂!
衣依可是，将军，我杀了如心姐，我不知道怎么办……
孙武郢都数日，屠城十万，还差如心妹妹一条命么?
衣依凝视孙武。
孙武将近十万条人命啊，衣依，这就是我们这场战争的结果……你抬头看看吧，看看远方满目疮痍的郢都城，看看这无垠的荒野新坟，看看如心，看看这孩子，还有这位自掘坟墓的老人……
衣依将军……
孙武衣依，对疆场厮杀中失去性命的死者来说，孰胜孰败、孰是孰非重要吗?我的战术再精妙，我取得的战争成果再大，对如心，对她的孩子，对这片坟地中埋葬着的人来说，又能意味着什么呢?大王赞我为大兵家，伍相国期盼着我成为无敌的战神，可铸就我名声和战绩的是士兵的血肉和百姓的尸骨!
衣依你是统兵打仗的将军，这是你的天职……
孙武不，我是人，我首先是个人……
天空惊雷炸鸣，闪电划过，浓云翻滚。
衣依将军，要下雨了，咱们回大营……
孙武不，衣依，快跟我拣枯枝去，我要火祭如心，我要把她带回吴国，和梦笠一起留在我身边，我不能把她留在这荒郊旷野……
衣依(扭脸对二侍卫)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砍树枝去呀!
二侍卫知道了。
二侍卫抽剑急急跑下场。
炸雷闪电映衬着脸色苍白的孙武和衣依，接连响起，闪亮。
光渐暗。
五
出场人物：孙武、衣依、伍员、双来、夫差、伯豁、苏尚、侍卫
时间：公元前496年
吴国姑苏穹窿山下。芦苇荡边，湖畔。明月高悬夜。
这是孙武居住处，远山伫立，薄雾缭绕，静谧安然。
大树下，孙武坐在竹桌前正撰写兵书。衣依坐在他身边，为其扇扇子驱赶蚊虫。
孙武(边写边自言自语)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日道，二日天，三日地，四日将，五日法……
衣依打呵欠，揉眼睛，显然困乏之极。
孙武全神贯注，丝毫不察。
孙武(继续自言自语)道者，令民于上同意，可与之死，可与之生，而不危也；天者，阴阳、寒暑、时制也；地者，远近、险易、广狭、死生也……(似乎觉察到了什么，扭脸看来)
衣依趴伏在桌子上，睡着了。
孙武怔怔，摇了摇头。他欠身似要喊醒衣依，想想又忍住，轻轻抽过衣依手中的扇子，为衣依扇着。
衣依动了动，睁开眼睛，见状忽地站起身来。
衣依该死!我，我怎么睡着了呢?将军，你怎么可以给我扇扇子呀……
孙武为什么不可以呢，衣依?你给我扇了四年了。
衣依这是我们做下人的本分。
孙武下人?衣依，跟我说心里话，自从你来我身边，我曾经有一时一刻拿你当下人看待没有?
衣依(摇头)没有。
孙武既然没有，下人之说，从何说起7，
衣依将军怎样待我，那是将军的事。但衣依始终要明白自己的身份和职责，不可冒犯逾越。将军是主子，衣依是下人……
孙武(笑)可我的这个“下人”，经常会教训她的“主子”。
衣依将军，我只是有时候会提醒您一些事，不是教训。当然，如果将军不喜欢，衣依可以当哑巴，永远不说。
孙武不，衣依，我要你说。你喜欢说什么、想说什么你就说，我或许会不听、不采纳，但我绝不会厌恶。
衣依既然这样，那我又要说了。
孙武随你，我从来就没有捂住你的嘴。
衣依那好。将军既然这次违背大王之命，拒绝领兵攻打越国，一心在这穹窿山下隐居，撰写兵书，为何还要这么苛刻待己，昼夜苦熬辛苦呢?你大可悠哉闲哉
孙武不，衣依，我只怕上天不给我时间，我必须把兵书及早完成，给自己一个交代。
衣依上天不给你时间?将军为何这样说?
孙武这次大王领兵攻越，我开始就坚决反对。这不仅源于上次击败越国后大王承诺过我穹窿山下“隐居著书，不问兵事”的请求，更重要的是我认为此战必败，而且会是大败。如果大王侥幸得胜还好，无非是证明孙武浪得虚名，但如果真如我所言，大王失败而归，他会怎样看我呢?
衣依(想想)应该没有什么吧，你说过即便亲自领兵攻越，这次也无法取胜，事先是对大王有过交代的。
孙武可大王会信我的话吗?这一仗，大王胜，我是错；大王败，我更是错——胜败我都是失败者。
衣依(想想)倒也是。
孙武吴国有今日之强盛，我与伍相国有功。但根本原因在于大王实施强国富民之策，广泛搜罗贤良，并推行了一系列行之有效的鼓励政策，施恩行惠的结果。以大王之智慧胸怀，当能容我。可是衣依，夫差太子会吗?你该了解他的性情……
伍员哽咽着上场：“长卿，长卿……”
孙武和衣依一怔，回头望去。
伍员一身白衣素缟，步履踉跄跑上。身后跟随着同样装束的双来和二侍卫。
孙武伍员兄，这是怎么回事?
伍员我和大王率军与勾践在越国楠(zui)李交战，不想那勾践刁钻狡猾，在其敢死队冲杀被我军击败后，忽然改用罪犯队伍冲到我军阵前集体自杀。趁我军惊愕不解，注意力分散之时，其主力突然发动攻势，我军猝不及防，慌乱中被越军击溃，大王身负重伤，在返吴途中身亡……
孙武大王过世了?
伍员对，两天前，太子夫差已经继位。
孙武伍员兄，你该派人跟我说一声的。大王待我，可谓宽厚，亦算得上知音，我也该进宫凭吊大王……
伍员(回头对二侍卫)你们去吧，我有话跟孙将军说。
二侍卫是，相国。
二侍卫躬身施礼，下场。
伍员(凑近孙武)长卿，事情有些不妙。
孙武(点头)我知道。是夫差王不让我进宫祭奠大王，是吗?他会把这次槁李之败、大王之死归罪于我的……也许，他恨死我了。
伍员
问题出在伯这个混蛋身上。
孙武伯嚭大夫他怎么了?
伍员他现在已经成为掌管王家内外事务的太宰，成为夫差王最为信任、依赖的宠臣了!
孙武原来是这样。
伍员他父亲伯郄(qie)宛是楚王左尹，为人耿直、贤明有能，遭费无忌嫉恨被诛九族你是知道的，没想到却生养出这么一个本性贪佞、阿谀无耻的小人!他背后一直在离间挑拨你我与阖间王、夫差王的关系， 而这次对你隐瞒阖间王过世消息，阻止你进宫吊唁，就是他的主意。
孙武伍员兄与他同朝为官，有利害之争，他与你明争暗斗实属正常。可我已退隐穹窿山，多年不问政事，他何故要把这种纷争牵扯到我身上呢?
伍员你我情逾兄弟谁人不知?况且，依你之才隐身穹窿，无异于虎踞山林，谁人不惧，不暗中提防?你避朝政，朝政可不避你呢!唉，当初我与他同病相怜，故而竭力向阖闾王举荐，没想到却是引狼入室，为自己暗中树立了一个强劲仇敌……
孙武看起来，穹窿山下也难平静，早知如此，我就该离开吴国，周游天下。
伍员那你会死得更快!
孙武伍员兄，此话怎讲?
伍员长卿，近两年，你没发现你居所周围的不远处，增添了多户农户渔家么?他们都是宫内的侍卫……
孙武一愣。衣依注意地盯视着他。
孙武伍员兄是说，阖闾王一直在派人监视着我?
伍员不，是太子——现在的夫差王所为，他对你一直不放心。以长卿之才之名声，流落到哪一国都将是兴世之臣、栋梁之才，吴国怎会纵虎出走呢?你肯为吴国所用，自然性命无虞。但我相信，你若想离开吴国图谋他乡，则穹窿山下早已为你建造好了一座坟。
孙武愣住，默然。衣依看看伍员，瞥瞥孙武。
衣依相国，你多虑了吧?
孙武(盯视着衣依)衣依，真的是多虑吗?
衣依我，我不懂将军的意思。
孙武你懂的，你心里其实很清楚……
衣依欲说，幕内传来喊声：“吴王驾到——”
孙武、伍员众人回身望去。
一身素装的夫差在伯豁、苏尚和众侍卫簇拥下大步走上。孙武众人急忙跪地施礼。
众人参见大王!
夫差众位爱卿平身吧。
众人谢大王!
众起身。
苏尚(忽然大吼)夫差，你忘记越王的杀父之仇了么?
夫差(严肃地)呵，我怎么敢忘记?不敢!
孙武(略一迟疑，疑问地)大王……
夫差先生，檇李之战，吴国兵败，父王惨遭不测。我当将此仇时时刻刻铭记在心。故而嘱咐身边随从每日不时大喊，提醒于我。大仇不报，绝不相忘!
孙武(躬身施礼，歉疚地)大王，先王蒙难，乃吴国之大不幸，孙武隐居穹窿山，与世相隔，没能参加凭吊祭奠……夫差先生不必为此自疚，答应你穹窿山隐居，不问朝政乃先王对你的承诺，我自然要信守。但我新登王位，大仇未报，不知先生是否可以为了先王重新出山——灭吴国，杀勾践，为先王复仇?
孙武先王待我恩重于山，孙武死亦不足为报。但如果仅仅为了替先王复仇，请大王恕我不能从命之罪。
夫差(脸色一沉)先生此话何意呢?
孙武仇当然要报，但即便是无先王之仇结，越国也必须要清除掉，因为它是吴国国泰民安的拦路虎。但战机需由我和伍相国斟酌敲定!
夫差一切任凭先生定夺!
孙武谢大王信任。
夫差回宫。
夫差盯视衣依一眼，与伯豁、苏尚及侍卫欲转身离去。
孙武、伍员等跪地施礼。众送大王!
伯豁边下场边和吴王低声耳语。
伯豁到底是聪明人，算他识时务。
夫差(冷笑)有用之人不肯为我所用，留他何益?他自然明白此中道理。
苏尚(再次大吼)夫差，你忘记越王的杀父之仇了么?
夫差呵，我怎么敢忘记?不敢!
夫差在众人簇拥下下场。
孙武、伍员和衣依对视。
伍员长卿，我刚才为你捏了把汗呢。
孙武夫差王是来试我的，难道我连这点也看不出来吗?但有一点他不知道，为了先王的知遇之恩，无论如何我也要灭越，以慰先王在天之灵。
伍员越国一灭，天下霸主就非夫差王莫属了。
孙武为何要成为霸主呢?成又如何，败又怎样?世上有强国弱国之分，但从来就没有什么能够永霸天下的霸主。灭越是因为勾践的欲望和野心对吴国来说是一个最大的威胁，勾践不除，吴国难以长治久安。
伍员长卿，勾践乃虎狼之徒，野心勃勃且阴柔多智。现越国之强并不输于吴国，你有何把握能够一战灭越呢?
孙武战机，伍员兄，重要的是战机。
伍员战机?
孙武对。只要夫差王有足够的耐心，我定当一战灭越!
音乐声里，光渐暗。
六
出场人物：孙武、衣依、伍员、夫差、伯嚭、双来、双去、苏尚、吴
兵、越兵
时间：约公元前494年
越国会稽山下，吴军阵地前。黄昏夕照。
孙武沉吟着来回踱步，衣依一旁站立，默然注视着他。
双来带领着几个吴军士兵，正在不停地冲着山上喊话。
双来山上的越国将士听着!你们已经被我们包围两天了。给你们留下水源不切断，这是我们吴王和上将军的仁慈!勾践完了!放下武器投降是你们唯一的出路!
吴兵甲越军弟兄们，下山吧!放下武器就可以回家了，你们的父母和老婆孩子在家里等着你们呢!
夫差、伯豁和伍员在众侍卫簇拥下大步上场。
孙武、衣依众人近前，躬身施礼。
孙武参见大王!
夫差孙将军，为什么还不发动进攻?
孙武大王，您不是说此战方略，完全由孙武做主吗?因而不打的目的在于迫其投降，不战而胜，减少损失……
夫差可我们出国作战，身在异乡多有不便，需要的是速战速决。眼下勾践大势已去，无路可逃，本可以一战定乾坤，你却非要坚持围而不战。
孙武围而不战也是战，大王。被困在会稽山上的勾践和越军将士有五千人，虽然说数万吴军发动强攻必胜无疑，但困兽犹斗，对于绝望中没有出路的人来说，他们的求生欲望会坚强得可怕，他们的最后抗击会重创我们……
夫差数万吴军士气正盛，披坚执锐，踏平会稽山胜券在握!
孙武大王，我们应该以最少的付出来换取最大的战争收益。所谓杀敌一千，自伤八百，五千身陷绝境、没有出路的“野兽”，一旦为求生而舍死拼命，会令我们付出过于沉重的代价。能够不动干戈赢取胜利，何乐而不为呢?
夫差我不管什么代价，孙将军，我只要胜利，只要吴国统领天下诸侯!
孙武大王，每一个吴军将士的生命都是您和吴国的财富，保护、珍惜他们就是珍惜大王、珍惜吴国。而吴国要天下诸侯服膺，仁义是根本，武力只不过是我们的后盾。
夫差(涨红着脸)好吧，你的向善好生之德我成全，可究竟你要围困会稽山多久?我的耐性有限度，我们更不可能长久滞留在越国。
孙武大王，越军如果今夜不降，明天中午前我会拿下会稽山，擒杀勾践，歼灭越军!
夫差一愣，正要说话，侍卫长苏尚匆匆上场。
苏尚大王，大王——
夫差苏尚，什么事?
苏尚禀大王，勾践派大臣文种下山乞降求和。
夫差求和?乞降就是乞降，何来求和之说?
伯嚭(略一迟疑)绝境无路，网开一面，岂不更显示出大王宽厚仁慈之心吗?天下诸侯，无人能及。
夫差我倒要看看勾践怎么说。
夫差转身走去。伍员瞥瞥孙武，与伯豁及众侍卫急忙跟随。
孙武与衣依等急忙俯身施礼。
孙武送大王。
孙武等目送夫差、伍员等下场。
孙武(对双来)双来，夜色降临，切不可为吴国乞降表象所迷惑。我去巡视一下各军营防区。这里是主阵地，不可以有丝毫马虎。 双来将军放心，一只蚊子我也不会放过。
孙武与衣依下场，双来目送。
夕阳渐沉，夜幕降临。
忽然，有人喊起来：“越军下山抢水啦!来人哪——”
随着呐喊，传来喊杀声与兵器交鸣声。
双来一怔，嚓地抽出剑来。
两个浑身血迹斑斑的越军士兵边抵抗着四个吴军士兵的攻击，边倒退着上场。惨叫声中，一吴军士兵被越军甲砍倒。
双来(大怒)该死!
双来提剑冲上前去。眼看扑到越军士兵甲身后，越军士兵甲听到了身后动静，陡然回身，手中长剑疾刺，双方手中的剑几乎同时刺进了对方的躯体。
二人怔怔地望着对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愣住了。
双来双去，是你吗?
双去双来哥，双来哥……
双方情不自禁地扑上前去，紧紧抱在了一起。
双去哎哟了一声，跌跪地上，将双来带倒。二人相跪对拥。
双来双去，你没事吧?
双去有没有事已经不重要了，双来哥。本来，本来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可老天爷保佑。总算是让我见了你一面。哥，我伤到你哪里了?你，你不要紧吧……
双来我一直在到处找你呀，双去。为了找你，我跑遍了鲁，走遍了宋，在楚国呆了好多年……病倒后若不是上将军救了我，让我跟着他来到吴国，今天我就见不到你了。为了打探你的消息，交战中我杀了不少俘虏，询问你的下落……
双去为什么呢，哥?你为什么要为我杀人?
双来我知道你最想当兵，建功立业，所以一直想从敌军俘虏的口中找到你的消息……我本来都绝望了，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双去哥，我一直认为能够找到你，因为你说过，我们俩死活都要在一起。我想，只要我活着，你肯定就在，你不会舍弃我自己走的……真好啊，哥，没想到竟然会是你送我走。真是太好了，哥，太好了……
双来(泣不成声)可是双去，是哥杀了你……(忽然抬头大吼)他妈的都愣着干什么?找军中郎中去呀?快去!
吴兵甲(慌乱地)是，卒长。
吴兵甲转身匆匆跑下场。
孙武和衣依在二侍卫陪同下走上，见状愣住。
双来(哽咽着)你坚持住呀，兄弟，坚持住，郎中一会就来
双去(喃喃地)哥，不要，用不着了……你抱抱我，哥，使劲抱抱我，我好冷……
双来(用力抱紧双去)兄弟……
双去哥，哥……(头一歪，脸上带着笑容，溘然长逝)
双来紧紧抱着双去，放声大哭。
孙武和衣依走到双来身边，默然站定。
孙武双来，你，你负伤了?
双来停止哭泣，抬起头看看孙武，擦了把眼泪，踉跄站起。
双来好了，将军，好了……
孙武他是双去，是吗?他是越国士兵?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双来将军，我是用自己的剑找到他的。我找到了双去，又用我的剑送他走了……是我杀了他，将军。如果他没有负伤，最先倒下的将会是我……
孙武和衣依望着双来，不知道说什么好。
双来望着孙武，扑通跪地，磕了三个头。
孙武(愕然)双来，你这是干什么?
双来将军，双来能有今天，全仰仗你当年的救助和提携。不然的话，我早已不在人世，更不可能今日见到弟弟双去。我说过，我的性命是你赐予的，我是因你而活。因你而生……
孙武你说这些话干什么，双来……
双来柏举之战后，你说过我在躲避你，我答应会告诉你真情。今天可以了——我确实是不敢见你，将军。但我不是躲避而是害怕见到你，因为我做过对不起你的事，罪不容赦。可我想找到、见到双去，所以一直瞒着你，不敢承认……
孙武你不要说了，双来，过去的事我不想听……
双来可我要说，将军。这件事压在双来心里太久了，我必须要说，要告诉你。不然的话，我会闷死……将军，梦笠姐是因我而死的，是我害了梦笠姐……
孙武(大吃一惊)你说什么，双来?你疯了?那天我在场的，我什么都看到了，什么都知道……
双来可是将军，你知道梦笠姐为什么要自杀吗?你不知道的，可我知道……
衣依你说，双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双来柏举大战前，我们见楚军渡过汉水发动攻击，奉将军之命佯装后退。在大别山山谷中，我和我的部下弟兄们遇到了梦笠姐……
孙武(大吃一惊)什么?那时候梦笠在汉水?
双来对。我们是在战争间隙中上山打猎碰到她的。初见面时我们当她是山中仙女……将军。你该知道战场厮杀中的军士是什么，这无疑是野兽遇上了最可口的食物。我们，我们……
衣依(似乎明白了什么)你不要说了。双来……
双来我要说，衣依。我们，我们糟践了梦笠姐，我们把她，毁了……
孙武目瞪口呆。
衣依你混蛋，双来，你该死!
双来衣依，混蛋二字能足以形容我们的恶行吗?我不是该死，衣依，我是该千刀万剐……
双来木然望着衣依和孙武，一动不动。
双来这都是报应，将军。我好不容易找到了弟弟，又亲手杀了他……但我知足了，我终于见到了他，心愿已了……(扑通跪地)对不起，将军……
双来陡然拔剑，自刎。
孙武(大惊)双来!(欲俯身将其抱起)
衣依将军，让他去死，他不配……
双来(气息奄奄地)衣依说得对，我不配……
双来头一歪，死去。
孙武怔住，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衣依和侍卫们沉默着，全场寂然。
孙武(长长地叹息)怎么会是这样呢?衣依，怎么会是这样?
衣依和众人沉默着，谁也无法回答。
幕内传来吴军将士兴奋的呼喊声：“勾践投降啦!勾践投降啦!”……
孙武与衣依对视，正要说话。幕后传来伍员的声音：“吴国完了，都去死吧!”
孙武和衣依等回头望去，伍员醉意醺然，踉跄大步上场。
孙武(跨步迎上前去)伍员兄……
伍员(悲愤地)长卿，大王竟然听从伯嚭的话，饶恕勾践不杀。我怎么说都不听!这勾践也真他妈能装孙子，答应自己作为人质到吴国来，日夜侍奉大王……一国的虎狼之君，竟然肯卑躬屈膝，到他国当奴隶。这人太可怕了……
孙武(惊讶地)伍员兄，大王已经应允了?
伍员岂止是应允，因为我竭力反对他还跟我翻了脸!大庭广众之下让人把我从他的临时寝宫轰了出来。真是是非不辨，好歹不分!
孙武(忧心忡忡地)有大隐忍者必有大志，大王怎么会连这点都不懂呢?勾践此人心机之深，深不可测。伯豁该杀!
伍员伯阖闾该杀?你说反了，长卿，眼下在大王眼里，该杀
的恐怕是我伍子胥，而不是伯嚭。你没见大王让人驱赶我时的眼神，他厌烦透我了，恨不得杀了我!
孙武这应该不至于吧，伍员兄?你辅佐先王阖间。杀王僚，夺王位，修法制以任贤能，奖农商以实仓廪，治城郭以设守备，使弱吴成为东南强国，诸侯不敢小觑。而小弟能够被阖闾王拜将领兵，更是得力于兄长数次竭力举荐。这一切，难道夫差王他没有看到吗?
伍员可我眼睛里容不下沙子，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既不会阿谀奉承，更不会吹牛拍马。
孙武这不正是你的可贵之处吗?
伍员长卿，你这样看这样想，吴王也是这样看、这样想吗?在他看来，我不过是一个絮絮叨叨、惹人生烦的老匹夫。而吴国目前足以雄霸天下的实力，更会让 他觉得我早就失掉了可以利用的价值。
孙武伍员兄，吴王尚不至昏聩如此吧?
伍员长卿，你我相知相契，情逾兄弟，我今天来，给你留几句话。
孙武你说，伍员兄。
伍员如果有一天我伍子胥被杀，希望你不要让我成为孤魂野鬼，能让我入土为安才好。
孙武伍员兄何至于悲观如此?
伍员长卿，对吴国，你我倾尽了心血。于个人，迄今为止，你我也不虚此生。但天命非你我所能左右，各自珍重吧。假如有可能，我来穹窿山下陪你喝酒，观你著书，你若不嫌，伴你老去……
伍员躬身一礼，大步踉跄而去。
孙武伍员兄……
伍员头也不回，下场。
孙武望着伍员消失的背影，神情怆然。
衣依(瞥瞥孙武，迟疑地)将军，伍相国今天这是怎么了?
孙武(答非所问，喃喃地)衣依，得阖闾王赏识拜将后，我率吴国一隅将士，灭钟吾、徐国，西败强楚，北镇齐晋，南降越国，助两代吴王成就吴国霸业，四方宾服，世人誉我为“无敌战神”……无敌，无敌，这两个字实在是好笑……
衣依上将军堪当此称呼，实至名归。
孙武实至名归?哈哈哈……
孙武忽然放声狂笑，一发不可收拾。
衣依望着他，惊异不解。
孙武我能统兵灭钟吾、徐国，却保护不了梦笠的清白：我能以少胜多，灭强楚，却难报如心之恩，眼睁睁看着她家破人亡；我能灭越国，为阖间王复仇，却对伍员兄的窘境无能为力……这样的人，能担得起“战神”称号吗?想想实在是可笑，滑天下之大稽啊!
衣依上将军……
孙武你不要说了，衣依，你想说什么我都知道。你会摆出我太多战场上的“丰功伟业”，可这些“丰功伟业”的最终价值和意义又是什么呢?
衣依上将军，你维护了吴国的安宁，你促发了吴国的强盛，你成就了吴国的霸业……
孙武连年征战，极少间歇，吴国民众何曾安宁过?今天的强盛和霸业是建立在民众的血泪和尸骨上的。衣依，我们脚下踩踏的是人的尸骨!是的，吴王获得了雄视天下诸侯的霸业，百官获得了财富和安逸，可吴国百姓、天下百姓又分享到了什么成果呢?
衣依默然，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孙武真正的战神是不战，衣依，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
衣依凝视着孙武，默然无语。
如血的残阳映射着孙武与衣依默默对视的身影。
光渐隐。
七
出场人物：孙武、衣依、苏尚、侍卫
吴国。姑苏穹窿山下，湖畔。孙武居住处，晨。
茅屋不远的芦苇荡边，并立着梦笠和如心的坟。衣依正在坟前的供桌前，为梦笠上供。
孙武提竹篮走上，近前站定。
孙武(不解地)衣依，你在干什么?
衣依将军，今天是梦笠姐的忌日啊。
孙武该死，我怎么忘了呢?
衣依自从得知伍相国被杀的消息后。这两天你一直心乱如焚，哪里会想到这些呢?(看看孙武手中的竹篮)怎么，伍相国的首级，将军取回来了吗?
孙武(惊讶地)你怎么知道我昨晚进城是为了取回伍员兄首级?
衣依因为将军应允过伍相国，一旦他发生意外，会让他入土为安。
孙武聪明。看来你没有在我身边白呆这么多年。
衣依衣依不是聪明，是懂将军……只是我不懂，相国首级悬挂城门示众，必有将士看守，将军怎么能顺利取下带走呢?
孙武衣依，蒙阖闾王知遇后，孙武统领吴国三军……
衣依我知道了。只要将军亲自现身出面，吴军将士中肯舍身效命者众多，何惧承担将军取走伍相国首级之罪呢?只是，将军，你和伍相国肝胆相照，情逾兄弟，一直为大王所忌，相国罹难，你应该避之唯恐不及，这样做，岂不是引火烧身?
孙武知我者可谓之我为仁，不知我者可谓之我为罪。是仁是罪，如何判定在夫差王，与孙武何关?
衣依可是，可是将军，我不愿意你因此受到株连!我，我……(忽然扑到孙武怀里，紧紧抱住他)你不可以出事的，将军，你不能……
孙武轻轻推开啜泣着的衣依，仔细端详。
孙武衣依，出事不出事，孙武无力左右，我只能做我愿意
做，能够做的事。让伍员兄入土为安，是我的承诺和良知使然，是否会因此受到株连，则不由我决定，伺必考虑。
衣依可是将军……
孙武跟我来吧，衣依，让我们一起送伍员兄人土……
孙武提起竹篮，大步走到茅屋前，拿起倚墙的锄头走下场。
衣依怔怔，抹了把泪，随后跟下。
片刻，苏尚率众吴国侍卫和农庄壮汉提剑上场，散开，围住孙武住所的院落。
孙武和衣依擦着手，提锄头上场，见状愣住。
孙武看看衣依，目光巡视着众人，无声地笑了。
孙武苏尚，你是奉大王之命来抓我的吧?
苏尚(略一迟疑)上将军，也是，也不是。
孙武这话怎么说?
苏尚大王说，让属下务必请上将军回朝，侍奉左右。
孙武几年前夫椒之战后，大王就答应我隐居穹窿山，从此不过问世事的。现在这样做，大王是失信了。
苏尚上将军，苏尚的任务是请你回朝。
孙武我若是不回呢?
苏尚上将军怎样做苏尚都能理解，违命不遵，苏尚自刎。
孙武(一愣)为什么要这样说?
苏尚违抗君上之命，苏尚不敢；违背上将军意愿，强迫上将军回朝，苏尚不忍，只有以死回复王命。
孙武我让你为难了。
苏尚不为难，上将军。这样做，只是我个人的一种选择，一种处世方式而已。
孙武如果我提一个要求，你不会为难吧?
苏尚上将军提任何要求，苏尚都不会感到为难。
孙武请放心，我不会出走。请你带人离开片刻好吗?我有话想跟衣依说，这些话我不想让别人听见。
苏尚上将军请。(扭脸对众士兵)跟我走!
侍卫甲苏将军……
苏尚(厉声地)撤!
苏尚冲孙武施一礼，率众人退场。
孙武转身走进茅屋，提出一竹盒，来到桌前打开。他从中抱出竹简，摊放到案桌上。
衣依(疑惑地)将军，你这是……
孙武兵法十三篇我已经写完，但内中有几句话我尚要补齐……
孙武提笔蘸墨，疾书。
片刻后，孙武书写完，提笔挺身。他大步走上土坡，将手中的笔向远处抛去。笔飘然坠落江中。
衣依将军……
孙武衣依，我退隐穹窿山这么多年，你为什么总是喊我将军?你明知我早就不是将军了，为什么还要这样喊?该结束了，衣依，世上除了伍员兄，也只有你最知我，你何苦还要沉浸在自己的角色中呢?
衣依(一愣)可你从来都没有阻止过我这样喊，将军……
孙武我为什么要阻止?人不自悟，万般义理难说服。
衣依一怔，欲言又止。
孙武此时此刻，除了山林湖泊、芦荡微风和天地茅舍。此处只有你和我。你伴我近二十年，不舍不弃，在你面前，我何曾是上将军呢?你知道我一直视你为骨肉，视你为小妹，血浓于水……
衣依(哽咽着跪地)对不起，长卿哥哥，对不起……
衣依匍匐在地，呜咽。
孙武叹息着，俯身将其搀扶起来。
孙武你从来都没有对不起孙武，衣依，从来都没有……
衣依不，长卿哥哥，我一直在欺骗你!是阖闾王安排我到你身边的……
孙武我知道。
衣依可我在你身边是为了监视你! 孙武谈不上监视不监视。被监视，我是孙武；不监视，我还是孙武。孙武做任何事，都可以坦然面对天地，面对任何人——包括阖闾王。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一举一动大王知道又怎样呢?你不过是在尽自己的本分。
衣依长卿哥哥，原来你早知道我的身份……
孙武我怎么会不知道呢?那年我到菜园子里除草，看到你躺在地头，脸色苍白。第二天傍晚，伍员兄来茅屋找我，说是阖闾王要见我，纵论天下……衣依，这仅仅是一种巧合吗?
衣依可这说明不了什么……
孙武你告诉我说，你是父母双亡、浪迹天涯的流浪女。但言行举止却丝毫不像，这曾让我疑惑不解。为吴宫训练女兵时，我依稀从嫔妃、宫女身上看到了你的影子，顿时令我豁然而悟……
衣依可是，长卿哥哥，你为什么不对我挑明呢?哪怕是对我暗示……
孙武有这么一个可心而袒护我的美女在我身边，不是惬意得很么?
衣依不，长卿哥哥，我从没有袒护过你，我只是如实向大王汇报你的言行举止……
孙武如实禀报就是袒护。衣依，你对吴王尽职了，对我，也尽了义，所作所为，无可挑剔。夫差王这次是绝不会放过我的，对他来说，我这种人，要么死心塌地的为他所用，要么就从人世间消失……
衣依(厉声叫起来)不，长卿哥哥，你走吧!走到哪里都会有人赏识你的，奉你为上宾……
孙武(摇头)衣依，天下无义战。我既不需要做上宾，也不需要功与名。如果说我还想做些什么的话。我倒想广收弟子，开课授徒。兵法我要教，计谋我要授，但更重要的是要告诉他们，兵家的要旨是什么，我要让他们知道，何谓真正的大兵家!可惜我没有时间了……
衣依你走，长卿哥哥，快走!苏尚一向敬你如神，他不会阻拦你的。
孙武可我走之后，苏尚他们怎么办?你怎么办?
农依你走就把我带走了，我的灵魂永远追随着你……
孙武可我能做这种事吗，衣依?这不是孙武的所为。
衣依默然，一时无话。
孙武毕生习研兵法，参悟韬略，我狂傲过，一度也曾为自己的赫赫战功而沾沾自喜。近二十年疆场鏖兵。方悟大兵无战之道。我想铸盾为犁，化剑为笔，可纵观今世，也许这不过是我可笑的梦呓……
衣依不，长卿哥哥，这不是梦呓……
孙武衣依，是梦呓也没有关系了，给后世留下一个梦不是也挺好吗?
衣依(猛地抱住孙武)那就留下这个梦吧，长卿哥哥……
音乐声中，苏尚和侍卫们上场，默然望着孙武和衣依。
孙武轻轻将衣依推开。
孙武(凝视苏尚)苏尚，刚才你说假如我违命不遵，你便自刎，这话不是大王所说，是吗?
苏尚是，上将军，这是苏尚的心里话。大王说，要么带你回朝复命，要么就只带回你的首级。
孙武哈哈哈……这才像夫差王说的话。好吧，苏尚，你我相识多年，曾经一同战场厮杀，出生入死。我，送你一份厚礼。
苏尚(一愣，不解地)上将军……
孙武大步走到案桌前，双手拢齐竹简。
孙武这是我毕生疆场搏杀所得，我送给你了。请记住，篇篇是兵法，莫当兵法看。
苏尚上将军……
孙武我是绝不会重返吴宫的，但我也很不喜欢像伍相国那样子，脑袋被大王砍掉后，悬挂在城门上让人观赏。更不愿意像平王那样子，被伍相国掘墓鞭尸。穹窿山水养育了我，我想化于山，溶于水……
衣依长卿哥哥，你想干什么?
孙武跟我来，衣依。
孙武不由分说，拉着衣依的手走上土坡。
孙武衣依，你看这澄澈的河水，晶莹剔透，荡漾涌动，我们看到的永远是新的波流从面前经过。如果我能成为它的一部分，随波而去，那该多么奇妙……
衣依长卿哥哥想变成鱼吗?
孙武不，我可不想被钓上来，成为人的口腹之物。我要变成水，哪怕只是一滴水……(回头凝视着苏尚)当然了，苏尚，这需要你的成全。
苏尚(扑通跪地)苏尚任凭上将军!
孙武颔首致谢。
孙武不说再见道再会了!
孙武向水中走去。
衣依长卿哥哥，等等我!
孙武(停步回头)衣依，知道我要做什么吗?
衣依知道。
孙武不后悔吗?
衣依不。
孙武再说一遍。
衣依不!
衣依的回答声在山林间回响，绵延不绝。
孙武微笑着，再次向衣依伸出手。
衣依快步赶上，紧紧拉住孙武的手。
二人对视，一笑。沿着芦苇荡向水中走去。
薄雾涌起，渐渐吞没了二人的身影。
跪地的苏尚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喊叫。
苏尚送将军!
众侍卫跪地。
众侍卫送将军——
悲壮的音乐声中，苏尚和众侍卫跪立的身影。
光渐暗，只有一束光亮映照着桌子上的竹简兵法。
剧终。
(编后记：《大兵无战》是山东省艺术研究所戏剧创作室编剧李书圣的“三无”系列剧作中的第二部，第一部《大商无算》发表于本刊2008年，曾以全票获得由全国十几家专业戏剧期刊和田汉研究会共同举办的“田汉戏剧奖”剧本一等奖，搬上舞台后，获得过山东省艺术节剧目一等奖。
这一“无”系列剧作，所要展现的是大“有”之后的“无”，是拥有了大智慧、大能力之后，顿悟而产生的“无治而治”。于之前的大商而言，是豁达的大舍赢到的大得，于本部大兵之作，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经商与谋兵虽一文一武。但商场如战场，两部剧作殊途同归于智慧与宽容必将超然于精明与仇恨的主题。
在《大兵无战》中，作者注入了一些概念化的元素，使剧作的诗意加强，人物的内心纠结加强。这体现出编剧——一位擅长编写故事，并且创作过不少优秀电视连续剧的写作者——的多样化思维，也是其不同侧面写作才华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