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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6日, 21岁的罗伯特·亚伦·朗(Robert Aaron Long)接连攻击了位于亚特兰大的三家按摩院,枪杀6名亚洲女性以及1名白人男性和1名白人女性。事发之后,当地执法部门以当事人自白为重,不愿将事件定性为“仇视犯罪”,引爆全美亚裔的恐惧和愤怒。
亚特兰大警长贝克(Jay Baker)指出,嫌犯自白犯罪动机时称是因为自己有“性瘾”和保守宗教信仰引发的矛盾,因而觉得需要消灭按摩院。批评者称,贝克的谈话在有意为嫌犯辩护,同时暗示受害者提供非法性服务。
执法部门对案件的态度引发亚裔在全美各大城市游行。亚特兰大警方3月22日发表声明称,全案仍在调查中,嫌犯朗目前正在羁押中,接下来将以恶意谋杀被起诉。声明强调,尽管全美国都在关注这个案件,但是为了案子的侦办,将不再发表任何谈话。
印第安纳大学族群研究专家吴迪安(Ellen Wu)对《财经》记者表示,“我感到愤怒和耻辱,这个国家一代又一代拒绝集体承认暴力犯罪是种族歧视的一种体现。”亚特兰大警方“傲慢地拒绝承认(这是仇视犯罪),亚裔美国人关注着亚特兰大的案子,很明显这是性别歧视和种族歧视叠加在一起,(这种歧视)对其他有色人种也是显而易见的”。
近年来,美国种族歧视事件不断发生,背后有白种人多数族群的地位被取代的焦虑,也有美国社会始终未正视社会存在多元文化的事实。过去几十年跨国企业将工厂外迁至亚洲,由此引发失业工人对亚裔的怪罪情绪也一直被忽视。
亚裔在美国生活超过160年,目前已占美国人口6.5%。但是自中国人在1850年从西海岸加州、华盛顿州等地登陆后,始终受到各种歧视,甚至发生屠杀事件。
族群专家指出,美国社会对亚裔因为缺乏足够了解而抱有很多表面印象,如亚洲学生都很聪明、亚洲人带有传染病、亚洲女性总是和性产业联系在一起等。
日本上智大学的美国族群专家广田秀孝对《财经》记者指出,这些问题都是来自无知,所有问题的来源是“白人至上”主义,美国社会应首先“承认这个问题的存在”。
得克萨斯州基督大学比较种族专家斯科特·库拉许伊(Scott Kurashige)教授指出,这次暴力攻击亚裔事件反映的是美国系统性的问题——新冠肺炎疫情、停不下来的白人民族主义、警察暴力执法以及美国历史上多次出现的反人类做法。
被忽视的仇恨犯罪
亚特兰大枪击案的嫌犯朗声称自己是因为性上瘾,所以要消灭可能的诱惑。基于这个自白,亚特兰大警方尚未将案件归结为“仇恨犯罪”。
有多个亚裔女性团体愤怒地指出,“为什么不可能是性和种族歧视两个问题呢?”
丹佛大学专业心理系教授亚历山大(Apryl Alexander)指出,性瘾是美国多年来白人男性逃脱个人和法律责任最常使用的借口,类似于朗的暴力行为并不少见,这类案例通常发生来自保守宗教家庭,他们共同的特质是厌女(Misogyny)、仇外、反同性恋和种族歧视。
嫌犯朗所属的浸信教会(Crabapple First Baptist Church)在3月22日宣布将他从教会成员中除名。
美国历史上,除了第一代中国移民女性曾经从事性行业,美国军人还因为菲律宾战争、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对亚洲女性形成与性交易相关的既定印象。基于此,美国社会习惯性将亚洲女性与性产业联想在一起,对亚洲女性保留着“脆弱”、“不会反抗”和“非常服从”的印象。
“停止仇恨亚裔协会”(Stop AAPI Hate)的调查显示,在2020年-2021年间3800件事件中,三分之二的受害人是女性。数据说明,警察执法时,当性骚扰成为主要原因后,种族仇视的因素就自然被忽视。
在族群专家看来,美国社会和警方仍无法承认仇恨犯罪的存在,甚至有意识地否认。广田秀孝指出,每当仇恨犯罪事件发生的时候,美国舆论通常会强调“这不是美国”,但“事实上这就是美国”。
执法人员和亚裔团体的统计数据都显示,自美国疫情暴发以来亚裔受到攻击的比例明显增加。部分人员认为,前总统特朗普和他的支持者屡次将新冠病毒称为“中国病毒”,导致美国社会将疫情应对不力的挫败情绪转嫁到亚裔身上。
加州州立大学圣伯纳迪诺分校对美国16个大城市的警方数据进行分析后显示,2020年“仇恨犯罪”全国下降7%,但是在亚洲社区中却增加了150%。
马里兰州州长拉里·霍根(Larry Hogan)在亚特兰大案后现身指出,自新冠疫情暴发以来,他的韩裔妻子和三个女儿饱受骚扰和攻击之苦。他一个女儿听说自己朋友在商店和路上遭到言语攻击,被称呼“中国病毒”,导致她自己也不太敢出门。他引用新的统计数字指出,这趋势已经达到“疯狂”的状态,美国需要尽快控制住情况,“我希望更多人能够说出来”。
因为疫情得不到有效控制,针对亚裔的语言攻击不仅包括“中国病毒”,还包括“滚回你的国家”,以及在街上试图殴打和纵火等。而对许多已经在美国落地生根的亚裔而言,美国就是他们的国家。
美国社会将传染病和亚裔联系在一起始于1900年。當年在旧金山发生鼠疫,当时的医疗人员并不清楚携带传染病的老鼠可能通过商船往返于大洋两岸,而在旧金山发现的第一个病人为中国籍工人,亚裔和传染病自此被画上等号。
广田秀孝强调,亚裔自19世纪移民到美国,就从未真正被美国社会接纳过。很多在美国土生土长的亚洲人还经常被问“你是哪国人”,但相比之下,1945年后才移民到美国的德国人和意大利人就没有类似问题。
对亚裔的仇视犯罪常年被忽视也有系统性原因。近年来针对非洲裔的仇视犯罪来自警方过度执法、开枪将非洲裔误当嫌犯枪杀等,相较之下,对亚裔的仇视犯罪则较多体现在语言和肢体冲突,这些情况导致执法过程相当困难。
在纽约,针对“仇视犯罪”起诉时,检察官需要证明受害者是因为种族身份而成为目标,但是证明种族歧视为犯罪动机有其困难性,尤其是针对亚洲人的。历史记录显示,大部分亚裔受害者是被抢劫的小商店老板,这导致执法人员优先考虑经济动机而非族群仇视动机。
当攻击人士来自其他少数族群时,亚裔还需要考虑到少数族群间既紧张又同病相怜的矛盾。根据美国媒体报道,疫情期间,很多亚裔遭到语言骚扰,但是他们选择不报警,因为这些攻击者通常也是其他有色人种,一旦报警,这些有色人种可能会遭到白人警察的不当对待。
非洲裔和韩国裔混血的国会众议员玛里琳·斯特里克兰(Marilyn Strickland)就因为对亚特兰大警方的态度不满而向国会表示,“因为种族歧视引发的暴力应该被明确指出来,我们一定要停止为此找借口,或者以经济压力或性瘾来取代……身为一名非洲裔和韩国裔混血,我非常准确地知道那种被忽略或被抹去的感觉。”
歧视亚裔的历史
美国社会对亚裔的种种歧视始自19世纪美国因为经济因素引进移民。1848年加州发现金矿,中国矿工和铁路工人开始从西海岸城市登陆,加入淘金热。
尽管已经生活在美国的欧洲移民不愿意做这些辛苦、危险、工资又低的工作,但是中国人的到来仍让他们感到不快,洛杉矶当地的媒体将他们形容为“夺走白人工作的野蛮人”。
1853年加州一名白人被指控谋杀一名中国矿工凌兴(Ling Sing),该案导致加州最高法院扩大解释加州在1850年通过的法律。该法律原本禁止黑人、黑白人混血和印第安人在法院支持或指控白人,后来该法条被延伸,包括中国人也不得作证。涉嫌杀人的George Hall 因为中国目击者的证言不被采用而免遭判刑。该裁决确保白人可以欺负亚裔而不受到处罚,成为系统性针对亚裔的种族歧视的开端。
1870年起美国经济情况开始下滑,对亚裔的歧视进一步恶化。1871年,洛杉矶的华人就因为“抢走工作”的指控,成为当时新城市白人、黑人和拉丁裔的攻击目标。1871年10月24日发生大清洗,冲突引发白人对当地华人的屠杀,至少17名华人身亡,当地媒体报道此事件为“爱国者成功打败异教徒的胜利”,最后8名暴乱分子遭到指控,却没有人因此事件被判刑。
1882年美国国会进一步通过《排华法案》,规定中国移民10年内不得进入美国,该法案到期后,加州国会议员托马斯·吉尔瑞(Thomas Geary)提议将该法案再延长10年,并附带要求已经生活在美国境内的华人需要随身携带证件,一旦被抓到没带证件可以被判服苦役或驱逐出境,只有在有白人担保人见证的情况下可以保释。1902年联邦最高法院将华人禁止移民裁决为永久生效,在美国的华人人数自此迅速下滑。这个法案在美国开了限制不欢迎的种族到美国的先河,随后美国通过法案限制中东国家、印度和日本人移民。
1942年至1945年太平洋战争期间,12万日裔美国人被强制羁押在集中营,他们在美国西海岸居住的房子被来自美国南方的非洲裔占据,战争结束后日裔居民回到家时面临房子被占的现实,最后被迫和非洲裔共存。
库拉许伊对《财经》记者指出,美国在20世纪和亚洲国家没有少打仗,从菲律宾、对日本的太平洋战争、朝鲜战争、越南战争,到中美关系建交前的敌对,亚裔和亚洲国家曾经被视为威胁,这些历史至今仍影响着美国主流社会对亚裔的态度。
亚裔在美国社会地位的改变起自1960年非洲裔美国人的平权运动,政策制定者选择扶持亚裔为“模范少数族群”,强调亚裔努力工作、注重家庭、遵从儒家思想等。“但这是为了对比非洲裔美国人,用那些价值来反证为什么非洲裔无法在美国社会向上流动。”吴迪安指出。
相关政策导致亚裔和非洲裔族群的紧张。1992年洛杉矶因为警察对非洲裔居民执法过当而引发暴动时,当地韩国商店就因为长期的族群关系紧张而成为特别针对的目标。
近年来不少亚裔和非洲裔团体试图合作。族群专家强调,少数族群应该体会到真正的敌人是白人至上主义,通过团结才可能挑战统治阶级。
平等之路
亚特兰大枪杀亚裔的事件发生后,美国总统拜登和副总统卡玛拉·哈里斯(Kamala Harris)飞往亚特兰大以行动表示对亚裔的支持。拜登指出,“太多亚裔美国人在过去一年走在街上、每天早上起床都担心着自身和所爱的人的安危……他们被攻击、被骚扰、被责怪、被当作替罪羊。”
为了终结因新冠疫情引发的亚裔歧视,拜登政府选择推动?“新冠肺炎仇恨犯罪条例”,该条例将赋予执法部门更多权力应对类似的歧视案件。
身为美国第一位亚裔和非洲裔混血女副总统,哈里斯更直言不讳地表示,“种族歧视真的存在于美国,而且一直是如此……仇外心理真的存在于美国,性别歧视也是如此。”
新上任的美国贸易代表戴琪(Katherine Tai)也通过社交媒体发表声明称,身为亚裔女性,“亚特兰大的暴力事件和我个人相关,让人难过的是这并非历史上的特殊时刻,我们以前就见识过这种仇恨和(对亚裔)的偏执”。
呼应哈里斯谈话的还包括美国第一位非洲裔国防部长奥斯汀(Lloyd Austin),他在新播出的电视节目“60分钟”上表示,“总会有人因为你的外表质疑你是否适任(你的工作)……这从来不因为你的个人努力而改变,质疑总是存在。”
美国尽管是个开放移民的社会,但是社会并未积极融合多元文化,或者公平地对各族群分配资源。
库拉许伊指出,美国历史上,种族身份在权力、财富、工作机会和地位的分配上扮演关键角色,但是随着美国社会人口结构的改变,白人可能在25年后变成少数族群,这引起白人的焦虑,这也反映在奥巴马当选为总统以后,种族歧视变得更为严重。讽刺的是,“平等概念(形成的社会结构)让原本主导或在上面的人觉得受到威胁”。
接下来美国社会需要通过平等族群教育和意识,一起为移民、经济、资源分配引发的问题找出解决之道。
广田秀孝强调,多年来无论是否合法生活在美国社会的移民,这些人的存在对美国社会都做出重要贡献,亚裔对美国的贡献从来没有在教育系统被详细地介绍过,美国政府部门和社会需要尽快改正这些问题。
吴迪安急切地指出,通过族群平等教育或是改變歧视的解决方案之一,但是那些操纵族群矛盾的政治人物并非不了解这些背景,因此她更倾向建立制度让操纵族群议题的人付出代价。“当有影响力的人物发表带有种族歧视的言论后,他们应该要面临‘后果’……希望这是一个警钟,亚裔是这社会的一部分,他们应该有权利免于恐惧。”
目击一次又一次的歧视事件后,亚裔族群终于发出了怒吼。库拉许伊说,多年来美国社会看待亚裔的印象就是沉默和无形,但是很明显这些事情正在改变,“我感到乐观,因为我知道改变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