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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在过去几年中，我对自己翻译的十部英美文学名著进行了修订。概括而言，我的修订主要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一、修正疏漏和误译;二、修订过于自由的译笔;三、消除对文化概念的归化处理;四、清除生硬拗口之痕迹。通过修订，使自己的旧译越上一个新台阶。
关键词：名著重译;修订;精益求精
中图分类号：H059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1003-6822（2015）05-0044-08
我是个大学教书匠，常年从事英语语言、英美文学和翻译理论与实践的教学工作。从1979年开始，业余做些英美文学翻译，陆续发表了二三十部翻译作品，其中有十来部，属于英美文学的经典名著，我也做得比较投入。到了2013年，我从教学岗位上彻底退下来，起初想就翻译问题写些东西，后来又想还是对自己翻译的十来部英美文学名著先修订一番，然后再进一步琢磨翻译问题也不迟。
我这十来部英美文学名著包括：简·奥斯丁的全部六部小说《傲慢与偏见》、《理智与情感》、《爱玛》、《曼斯菲尔德庄园》、《诺桑觉寺》、《劝导》，艾米丽·勃朗特的《呼啸山庄》，托马斯·哈代的《德伯维尔家的苔丝》，欧内斯特·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永别了，武器》。
我之所以要修订这些译作，主要是基于这样一个考虑：这些译作有多部是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完成的，当时我无论在知识结构上，还是在翻译理念上，都存在一定的欠缺，因而翻译中难免出现理解或有偏差、表达或失严谨等现象;后来，随着在学校里分工教翻译，并对翻译理论产生了兴趣，从而在翻译功底和翻译理念上有了显著的提升，能够比较敏锐地察觉自己以往的局限和不足，从而能通过认真的修订，使自己的旧译越上一个新台阶。
于是，近几年来，我对这些译文进行了程度不同的修订。其中，《傲慢与偏见》大大小小的“手术”做得最多，《呼啸山庄》虽然次数要少一些，但是有一次属于大修，甚至可以称作“重译”;比较而言，其他译作的修订次数相对要少一些，但是细数起来，改动之处还是不少的。
概括起来，我的修订主要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一、修正疏漏和误译
中国译者翻译英语作品，不管英语造诣有多深，也难以保证字字句句不出理解差错。特别是像简·奥斯丁和艾米丽·勃朗特这样的作家，作品中本来就有不少“陷阱”式的文字，译者出现误解误译也是很平常的事;即使不是很难的文字，翻译或出版环节稍有疏忽，也有可能出现这样那样的纰漏和错误。因此，译者修订自己的译文，首要的一项任务，就是修正译文中出现的误解误译和疏漏之处。
请看下面译例：
1. Mr. Bennet was so odd a mixture of quick parts， sarcastic humour， reserve， and caprice， that the experience of three and twenty years had been insufficient to make his wife understand his character. Her mind was less difficult to develope. She was a woman of mean understanding， little information， and uncertain temper. When she was discontented， she fancied herself nervous. （Jane Austen： Pride and Prejudice， Ch.1，V.I）
原译：贝内特先生是个古怪人，一方面乖觉诙谐，好挖苦人，另一方面又不苟言笑，变幻莫测，他太太积二十三年之经验，还摸不透他的性格。这位太太的脑子就不那么难以捉摸了。她是个智力贫乏、孤陋寡闻、喜怒无常的女人。一碰到不称心的时候，就自以为神经架不住。
修订：……这位太太的心性就不那么难以捉摸了……
这是《傲慢与偏见》开卷第一章最后一段对贝内特夫妇的小结性描述，先是贝内特太太积二十三年之经验，还摸不透丈夫的“性格”（character），随即说他太太的mind就不那么难以捉摸了。我初译时没有多加推敲，草率地将mind译成了“脑子”。上一句说的是她丈夫的“性格”，下一句就冒出一个她的“脑子”，这是两个不同概念的名词，怎么能衔接起来呢？再下一句讲得很清楚：她是个“智力贫乏、孤陋寡闻、喜怒无常的女人，一碰到不称心的时候，就自以为神经架不住。”显然，她并不是“脑子”的问题，而是“心性”的问题。后来，我就做了这样的修订，整段译文就文从字顺，语义贯通了。
2. Elizabeth’s mind was too full for conversation， but she saw and admired every remarkable spot and point of view. They gradually ascended for half a mile， and then found themselves at the top of a considerable eminence， where the wood ceased， and the eye was instantly caught by Pemberley House， situated on the opposite side of a valley， into which the road with some abruptness wound. It was a large， handsome， stone building， standing well on rising ground， and backed by a ridge of high woody hills; — and in front， a stream of some natural importance was swelled into greater， but without any artificial appearance. Its banks were neither formal， nor falsely adorned. Elizabeth was delighted. She had never seen a place for which nature had done more， or where natural beauty had been so little counteracted by an awkward taste. They were all of them warm in their admiration; and at that moment she felt that to be mistress of Pemberley might be something！ （Jane Austen： Pride and Prejudice， Ch.1， V.III） 原译：伊丽莎白思绪万千，无心说话，但每见到一处美景，她都为之叹赏。马车沿着缓坡向上走了半英里光景，便来到了一个高高的坡顶，树林到此为止，彭伯利大厦顿时映入眼帘。房子位于山谷对面，陡斜的大路蜿蜒通到谷中。这是一座巍峨美观的石头建筑，屹立在一片高地上，背靠着一道树木葱茏的山岗。屋前，一条小溪水势越来越大，颇有几分天然情趣，毫无人工雕琢之痕迹。两岸点缀得既不呆板，又不做作，伊丽莎白不由得心旷神怡。她从没见过一个如此天趣盎然的地方，它那天然美姿丝毫没有受到庸俗趣味的玷污。众人都赞赏不已。伊丽莎白这时感到，在彭伯利当个主妇也真够美气的！
修订：……伊丽莎白这时感到，在彭伯利当个主妇也真够风光的！
伊丽莎白拒绝了达西的求婚，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来到达西的庄宅彭伯利大厦，看得“心旷神怡”，不由得感到：to be mistress of Pemberley might be something！ 我初译为“在彭伯利当个主妇也真够美气的！”后来经考察，发现“美气”是汉语里的方言用法，意为“得意、高兴”的意思;可这并不是原文something的意思。在英语口语中，something（或quite something）被解释为grand，impressive（风光、体面）。再联系前后文来看，伊丽莎白见到彭伯利大厦是一座“巍峨美观的石头建筑，屹立在一片高地上，背靠着一道树木葱茏的山岗。屋前，一条小溪水势越来越大，颇有几分天然情趣，毫无人工雕琢之痕迹”。她是由这令她心旷神怡的美丽风光，对在彭伯利当个主妇发出了感慨。后来，我把这句话改为“在彭伯利当个主妇也真够风光的”，不仅前后衔接顺畅自然，而且意思至当不易。
回忆当初翻译《呼啸山庄》的情景，使我深为感触的是：作者使用了不少英语成语，而中国译者却鉴别不出是成语，硬是照字面逐字去理解，结果做出一些似是而非的传译。我上世纪九十年代翻译这本书时，在这方面尽管慎之又慎，后来修订时还是发现了这样的误译：
3. “Nobody，” said Zillah， “ever approached her door， except that once， but I…and nobody asked anything about her. The first occasion of her coming down into the house was on a Sunday afternoon.
“She had cried out， when I carried up her dinner， that she couldn't bear any longer being in the cold…” （Emily Bronte： Wuthering Heights， Ch.14， V.II）
原译：“除了那一次，”齐拉说，“除了我以外，谁也不曾走近她的房门……谁也不曾问起她。她第一次下楼走进堂屋，是在一个礼拜天的下午。
“那天我给她送中饭的时候，她嚷嚷说，她在这冷屋子里再也受不了啦……”
修订：……“那天我给她送中饭的时候，她嚷嚷说，她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再也受不了啦……”
这里通过女管家之口，述说凯茜抱怨自己being in the cold。当时的情景是：众人常到楼下“堂屋”里活动，凯茜只能待在楼上她自己的屋里。从字面意思看，in the cold很容易理解成她抱怨她屋里“冷”，所以我便译成了“在这冷屋子里”。后来我再重读这段译文时，对自己的译法产生了怀疑：不管凯茜房里是否冷，仔细琢磨前后文，她根本不在抱怨自己房里冷。那她在抱怨什么呢？她在抱怨别人都不关心她，让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待在楼上。也就是说，她感受的不是气温低造成的“身上冷”，而是受人冷落造成的“心里冷”。循着这个意思，我把第二段话改译成：“……她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再也受不了啦……”
4. A young member of the band turned her head at the exclamation. She was a fine and handsome girl--not handsomer than some others， possibly—but her mobile peony mouth and large innocent eyes added eloquence to colour and shape. （Thomas Hardy： Tess of the d’Urbervilles， Ch.2， Phase I）
原译：听到这声叫喊，队列中有一个年轻姑娘扭过头来。她是个标致俊俏的姑娘——也许不比有些姑娘更漂亮——不过她那两片嘴唇，那一双天真烂漫的大眼睛，又给她平添了不少姿色。
修订：……不过她那两片灵动红艳的嘴唇，那一双天真烂漫的大眼睛，又给她的姿色平添了几分慑人的魅力。
这两句是对小说女主角苔丝的生动描写，我的初版译文存在两个问题：一是由于出版社排字时出现疏漏，致使her mobile peony mouth一语只被简化成“嘴唇”两字，二是我自己在处理added eloquence to colour and shape一语时，没有仔细斟酌eloquence一字的意味，只是简单地译成“平添了不少姿色”六个字。后来修订时，我在“嘴唇”前面加上“灵动红艳的”五个字，将后半截改成“又给她的姿色平添了几分慑人的魅力”，可以说跟原文丝丝入扣，活脱脱地展现了苔丝那纯情少女的动人形象。
我们翻译外国文学名著，一个起码的要求，是不能出现疏漏，不能把原文的意思译错;否则，势必造成一个个“可疑文域”，轻者让读者疑惑不解，重者把读者引向歧途。所以，我修订自己的译作，第一遍总要仔细对照原文，看看有没有疏漏和误译之处，每发现一处疏漏和误译，我都会喜不自禁地庆幸自己又消除了“一害”。 二、修订过于自由的译笔
我曾多次说过，理想的译文应该是“形神皆似”，但是，由于英汉两种语言在词法和句法上存在巨大差异，“形神皆似”的译文往往不可多得。在很多情况下，译者既不能照抄英汉词典的释义，又不能照搬原文的句法结构，而必须考虑汉语的遣词造句特征，对译文做出必要的变通，以达到变中求信、变中求顺的目的。这就是说，在必要的时候，译者可以对原文的表达方式做出变通处理。
但是，译者经过若干年后再来审查自己的译文，又可能会发现：原文的变通译法并非总是很合理，有的时候，译者若是充分发挥汉语的韧性和潜力，还是可以把原文的表达方式忠实地再现出来，而这再现的译文可能是更加确当的译法。
5. They were in fact very fine ladies， not deficient in good humour when they were pleased， nor in the power of being agreeable where they chose it; but proud and conceited. （Jane Austen： Pride and Prejudice， Ch.4， V.I）
原译：其实，她们都是很出色的女性，高兴起来也会谈笑风生，适意的时候还会讨人喜欢，但是为人骄傲自大。
修订：……高兴起来并非不会谈笑风生，适意的时候也不是不会讨人喜欢……
原文是正说的，翻译中可以改为反说，原文是反说的，翻译中可以改为正说，这是一条常用的翻译技巧。但是，这正反能否改动也并非可以任译者随心所欲，还要取决于改动后的译法是否会引起细微的寓意差异。以这句话为例。“有钱的单身汉”宾利先生有两个姐妹，作者先说她们都是“很优雅的女性”，随即用了两个双否定词not deficient （in good humour when they were pleased）， nor （in the power of being agreeable where they chose it）.在通常情况下，“双否定”相当于“一肯定”，因此，把这两个双否定译作“高兴起来也会谈笑风生，适意的时候还会讨人喜欢”，似乎无可厚非。但是，仔细琢磨一下，我们可以体会到：对这两位女性来说，“谈笑风生”和“讨人喜欢”并非她们的主导性格特征，她们只是在有兴致的时候，才能做出这样的表现，也就是说，作者的双否定笔法隐含着对两位淑女的贬责。这样一想，原文的双否定还是不改为肯定说法为好，所以，我后来还是改成了“并非不会”和“不是不会”的对应译法。
6. I cannot express it; but surely you and everybody have a notion that there is or should be an existence of yours beyond you. What were the use of my creation， if I were entirely contained here？ （Emily Bronte： Wuthering Heights， Ch.9， V.I）
原译：我说不好，不过你和别人当然都懂得，除了你自身以外，还存在，或者说应该存在，另一个你。假如我完全包含在自身之中，那上帝创造了我还有什么用呢？
修订：……假如我完全包含在自身之中，那把我创造出来还有什么用呢？
在《圣经》中，上帝创造了万物，包括人。正是基于这个原因，我初译《呼啸山庄》时，将my creation译成了“上帝创造了我”。从意义上看，译文没有错;但是，原文是一个名词结构，译文变成一个主动宾结构，而且增加了“上帝”二字，难道非要这样译不可吗？后来，我重译这本书时，觉得my creation相当于my being created，于是，就把译文改为“那把我创造出来还有什么用呢？”这就省掉了添加“上帝”二字的麻烦，使译文还跟原文扣得更紧。
7. “Why， my dear， you must know， Mrs. Long says that Netherfield is taken by a young man of large fortune from the north of England; that he came down on Monday in a chaise and four to see the place， and was so much delighted with it that he agreed with Mr. Morris immediately; that he is to take possession before Michaelmas， and some of his servants are to be in the house by the end of next week.”（Jane Austen： Pride and Prejudice， Ch.1， V.I）
原译：“哦，亲爱的，你应该知道，朗太太说，内瑟菲尔德让英格兰北部的一个阔少爷租去了;他星期一那天乘坐一辆驷马马车来看房子，看得非常中意，当下就和莫里斯先生讲妥了;他打算赶在米迦勒节以前搬进新居，下周末以前打发几个佣人先住进来。”
修订：“哦，亲爱的，你应该知道，朗太太说内瑟菲尔德让英格兰北部的一个阔少爷租去了;说他星期一那天乘坐一辆驷马马车来看房子，看得非常中意，当下就和莫里斯先生讲妥了;说他打算赶在米迦勒节以前搬进新居，下周末以前打发几个用人先住进来。”
贝内特太太生有五个女儿，她人生的大事，是把女儿们嫁出去;因此，每当附近一带新搬来一个有钱的单身汉，她总要将其视为自己某个女儿的“合法财产”，急火火地催促丈夫去拜见他。这天，她得知英格兰北部的一个阔少爷租去了内瑟菲尔德庄园，心里激动不已，便把从朗太太那儿听来的消息，急匆匆地学给丈夫听。作者在Mrs. Long says后面用了三个that从句，三个从句之间用分号隔开，说明贝内特太太是一口气滔滔不绝讲出来的，充分显示了她嫁女心切的急迫心情。我初译时虽然在从句之间打了分号，而不是像别的译者那样改用句号，但是没有尽力去传译三个that，结果没有传译出贝内特太太的急切心情。后来修订时，我采用了“朗太太说……;说……;说……。”用三个“说”字，对应翻译三个“that”，可以说充分传达了说话人那急不可耐的心情，取得了跟原文相近的效果。 三、修订对文化概念的归化处理
语言和文化是一个互为依存、密不可分的整体。翻译不仅要密切关注语言的差异，而且要密切关注文化的差异。语言可以转换，甚至可以归化，但文化属性却不宜改变，一定要如实地传达出来。简而言之，翻译要杜绝“文化失真”、“以假乱真”的现象发生。基于这样的认识，我在修订自己的译文时，总要仔细寻找有没有将异域文化概念归化成汉文化的情况。
8. The task was done， not free from further blunders; but the pupil claimed a reward， and received at least five kisses： which， however， he generously returned. Then they came to the door， and from their conversation I judged they were about to issue out and have a walk on the moors. I supposed I should be condemned in Hareton Earnshaw's heart， if not by his mouth， to the lowest pit in the infernal regions， if I showed my unfortunate person in his neighbourhood then… （Emily Bronte： Wuthering Heights， Ch.18， V.II）
原译：课上完了，做学生的并没有根绝错误，但是却要求奖励一下，获得了至少五个吻，而他又慷慨地回报了。接着他们来到了门口，从他们的谈话中，我断定他们要出去，到荒野上散散步。我想，在这个当口，要是哈雷顿·厄恩肖看见我这个没福气的人出现在他跟前，他即便嘴里不说，心里也要诅咒我下到十八层地狱。
修订：……他即便嘴里不说，心里也要诅咒我下到地狱的最底层。
西方的基督教和中国的儒教、道教和佛教中都有地狱，但是前者有“地狱的最底层”，后者则有“十八（层）地狱”。我的初译“下到十八层地狱”固然顺畅，也很有力，但是势必给中国读者带来误解，或是以为基督教的地狱也分十八层，或是以为西方人与中国人信奉一样的教。因此，我的初译是不应有的“文化失真”，后来我就将“十八层地狱”修订为“地狱的最底层”。
说到“文化传真”问题，我总要想到英语诅咒语的翻译，英汉诅咒语可以说是中西文化差异的一个缩影。概括而言，中国人的诅咒语大致可以分为天地鬼神、辈分贬损和性脏话几大类。西方人的诅咒语也大致有这样几类，但是，中西方的诅咒语有三点显著的不同：一、英语中虽然含有不少天地鬼神之类的诅咒语，但它们都是以亵渎神明的形式出现的，而不是“祈神咒人”;二、英语中不存在贬损辈分的诅咒语，英美人从不把别人贬损为自己的“儿子”、“孙子”;三、中国人使用性脏话骂人时，多使用和女性有关的字眼，而且都是被骂者的长辈女性;英美人即使使用赤裸裸的fuck一词，也从不针对对方的“妈”、“奶奶”等女性长辈。但是，翻开我国的英汉词典和文学译作，经常可以看见这种“文化错位”的诅咒语译文，我自己也没有幸免。例如：
9. “Now， damn it—I’ll break both our necks！” swore her capriciously passionate companion. “So you can go from your word like that， you young witch， can you？” （Thomas Hardy： Tess of the d’Urbervilles， Ch.8， Phase I）
原译：“好呀，他妈的——我要把咱们俩都摔死！”她那位任性的伙伴一时心头火起，大声骂道。“你这个小妖精，你敢说了话不算数，是不是？”
修订：“好呀，该死的——我要把咱们俩都摔死！”……
Damn it是英语中一个常见的带有诅咒意味的俚语，很多英汉词典释义为“该死”、“见鬼”是无可厚非的，但是再加上一个“他妈的”，那就有点不伦不类了，因为我们很难设想：英美人怎么可能把中国的“国骂”挂在自己嘴上？我意识到自己译文的问题，后来就把“他妈的”改为“该死的”。
10. ‘Why， where the devil is the use on’t？’growled Hareton， more ready in answering his daily companion. He was about to enlarge further， but the two youngsters broke into a noisy fit of merriment; my giddy miss being delighted to discover that she might turn his strange talk to matter of amusement.（Emily Bronte： Wuthering Heights， Ch.7， V.II）
原译：“哼，那有什么屁用？”哈雷顿咆哮道，答复起他平日的伙伴来，可就利索多了。他刚想再说下去，不料两个年轻人突然齐声大笑起来，我那轻浮的小姐高兴地发现，她可以把他那奇怪的谈吐当作笑料。
修订：“哼，那有什么鬼用处？”……
The devil本是“魔鬼”“魔王”的意思，用在what， who， where等疑问词后，借以加强语气，相当于汉语的究竟、到底的意思。哈雷顿是个没受过教育的粗人，初译时为了突出他的这一特点，我使用了“屁用”这一粗话。后来认识到“屁”字是中国人特有的脏话，英美人并不这么说，我便将之改为“鬼用处”，变“文化失真”为“文化传真”，从根本上保证了原汁原味。 四、清除生硬拗口之遗迹
翻译一部二三十万字的英美文学作品，要做到句句不带生硬拗口之痕迹，那也并非易事;有时候，译者会自觉不自觉地受到原文措辞和句法结构的影响，译出生硬晦涩的语句来。因此，译者检验自己的译文时，就要有意识地清除这样的译文。
11. ‘None for my friend，’she replied： ‘his strong head will keep him from danger; a little for Hindley： but he can't be made morally worse than he is; and I stand between him and bodily harm. （Emily Bronte： Wuthering Heights， Ch.10， V.I）
原译：“我倒不为我的朋友担心，”她回答道。“他头脑健全，会使他避开危险的。我有点担心欣德利，不过他在道德上不会比现在更堕落了，至于在肉体上，我会挡住他不受伤害的。”
修订：“……不过他在道义上不会比现在更坏了，我还会保护他不受人身伤害。”
Stand between him and bodily harm是英语特有的表达方式，汉语难以仿效此法加以直译，而只能进行意译。但是，“至于在肉体上，我会挡住他不受伤害的”，则显得过于累赘，特别是“肉体”一词，显得尤为生硬。后来，我改为“我还会保护他不受人身伤害”，就简洁顺畅多了。
12. In this self-complacent conviction she departed; and the success of her fulfilled resolution was obvious on the morrow… （Emily Bronte： Wuthering Heights， Ch.10， V.I）
原译：她就这样自鸣得意地走开了。第二天，一看就知道，她圆满地实现了自己的决心。
修订：……第二天，一看就知道，她如愿以偿了。
显然，“圆满地实现了自己的决心”是对the success of her fulfilled resolution的机械直译，虽然跟原文比较贴近，但是行文过于别扭，不符合汉语的习惯，后来我改成“如愿以偿”，就觉得文从字顺了。
13. The latter had never been underdrawn： its entire anatomy lay bare to an inquiring eye， except where a frame of wood laden with oatcakes and clusters of legs of beef， mutton， and ham， concealed it. （Emily Bronte： Wuthering Heights， Ch.1， V.I）
原译：屋顶从未上过天花板，整个构造光秃秃的一目了然，只有一处，被摆满燕麦饼、牛腿、羊肉和火腿的木架遮掩住了。
修订：房子从未吊过顶，屋顶的整个构造光秃秃的一目了然……
此处是对呼啸山庄的描写，underdraw是个动词，意为“给房子上天花板”，我初译时照实翻译了，可是后来重读时总觉得不太对劲儿。古人曰：朴则今本;文学语言尤其如此。这“上过天花板”，好像不是小说作品，而像科普读物，再考察一下汉语的通俗说法，我把never underdrawn改译成“从未吊过顶”，取得了与原文异曲同工的效果。
一般说来，写作可以一气呵成，定稿后可以一字不改;但是翻译却不宜这样做。很多译者都有这样的体验：翻译要想理解透彻，必须反复推敲;要想表达精准，必须反复斟酌;名著重译贵在精益求精，要精益求精就得不断修订，这既是译者的责任，也是确保译作长盛不衰的必经之路。我衷心希望，通过反复修订，能使自己的译文在一个较长的时间里，受到较多读者的认可和喜爱，从而产生更大的效益。
How I Try to Improve My Chinese Versions of Ten English Literary Classics
SUN Zhili
（PLA Foreign Languages Institute， Luoyang 471003）
Abstract： In the last few years， I have been trying to improve my Chinese versions of ten English Literary Classics， chiefly from the following four aspects： 1. correcting mistranslations， 2. seeking more precise modes of expression， 3. getting rid of “cultural falsehoods”， 4. eliminating stiff and unnatural Chinese expressions.
Key words： retranslation of literary classics， revise， keep improving
作者简介：孙致礼，男，解放军外国语学院英语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翻译教学和翻译研究。
通讯地址：河南省洛阳市解放军外国语学院英语系，邮编471003
E-mail： [email protected]
（责任编辑：魏家海）
关键词：名著重译;修订;精益求精
中图分类号：H059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1003-6822（2015）05-0044-08
我是个大学教书匠，常年从事英语语言、英美文学和翻译理论与实践的教学工作。从1979年开始，业余做些英美文学翻译，陆续发表了二三十部翻译作品，其中有十来部，属于英美文学的经典名著，我也做得比较投入。到了2013年，我从教学岗位上彻底退下来，起初想就翻译问题写些东西，后来又想还是对自己翻译的十来部英美文学名著先修订一番，然后再进一步琢磨翻译问题也不迟。
我这十来部英美文学名著包括：简·奥斯丁的全部六部小说《傲慢与偏见》、《理智与情感》、《爱玛》、《曼斯菲尔德庄园》、《诺桑觉寺》、《劝导》，艾米丽·勃朗特的《呼啸山庄》，托马斯·哈代的《德伯维尔家的苔丝》，欧内斯特·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永别了，武器》。
我之所以要修订这些译作，主要是基于这样一个考虑：这些译作有多部是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完成的，当时我无论在知识结构上，还是在翻译理念上，都存在一定的欠缺，因而翻译中难免出现理解或有偏差、表达或失严谨等现象;后来，随着在学校里分工教翻译，并对翻译理论产生了兴趣，从而在翻译功底和翻译理念上有了显著的提升，能够比较敏锐地察觉自己以往的局限和不足，从而能通过认真的修订，使自己的旧译越上一个新台阶。
于是，近几年来，我对这些译文进行了程度不同的修订。其中，《傲慢与偏见》大大小小的“手术”做得最多，《呼啸山庄》虽然次数要少一些，但是有一次属于大修，甚至可以称作“重译”;比较而言，其他译作的修订次数相对要少一些，但是细数起来，改动之处还是不少的。
概括起来，我的修订主要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一、修正疏漏和误译
中国译者翻译英语作品，不管英语造诣有多深，也难以保证字字句句不出理解差错。特别是像简·奥斯丁和艾米丽·勃朗特这样的作家，作品中本来就有不少“陷阱”式的文字，译者出现误解误译也是很平常的事;即使不是很难的文字，翻译或出版环节稍有疏忽，也有可能出现这样那样的纰漏和错误。因此，译者修订自己的译文，首要的一项任务，就是修正译文中出现的误解误译和疏漏之处。
请看下面译例：
1. Mr. Bennet was so odd a mixture of quick parts， sarcastic humour， reserve， and caprice， that the experience of three and twenty years had been insufficient to make his wife understand his character. Her mind was less difficult to develope. She was a woman of mean understanding， little information， and uncertain temper. When she was discontented， she fancied herself nervous. （Jane Austen： Pride and Prejudice， Ch.1，V.I）
原译：贝内特先生是个古怪人，一方面乖觉诙谐，好挖苦人，另一方面又不苟言笑，变幻莫测，他太太积二十三年之经验，还摸不透他的性格。这位太太的脑子就不那么难以捉摸了。她是个智力贫乏、孤陋寡闻、喜怒无常的女人。一碰到不称心的时候，就自以为神经架不住。
修订：……这位太太的心性就不那么难以捉摸了……
这是《傲慢与偏见》开卷第一章最后一段对贝内特夫妇的小结性描述，先是贝内特太太积二十三年之经验，还摸不透丈夫的“性格”（character），随即说他太太的mind就不那么难以捉摸了。我初译时没有多加推敲，草率地将mind译成了“脑子”。上一句说的是她丈夫的“性格”，下一句就冒出一个她的“脑子”，这是两个不同概念的名词，怎么能衔接起来呢？再下一句讲得很清楚：她是个“智力贫乏、孤陋寡闻、喜怒无常的女人，一碰到不称心的时候，就自以为神经架不住。”显然，她并不是“脑子”的问题，而是“心性”的问题。后来，我就做了这样的修订，整段译文就文从字顺，语义贯通了。
2. Elizabeth’s mind was too full for conversation， but she saw and admired every remarkable spot and point of view. They gradually ascended for half a mile， and then found themselves at the top of a considerable eminence， where the wood ceased， and the eye was instantly caught by Pemberley House， situated on the opposite side of a valley， into which the road with some abruptness wound. It was a large， handsome， stone building， standing well on rising ground， and backed by a ridge of high woody hills; — and in front， a stream of some natural importance was swelled into greater， but without any artificial appearance. Its banks were neither formal， nor falsely adorned. Elizabeth was delighted. She had never seen a place for which nature had done more， or where natural beauty had been so little counteracted by an awkward taste. They were all of them warm in their admiration; and at that moment she felt that to be mistress of Pemberley might be something！ （Jane Austen： Pride and Prejudice， Ch.1， V.III） 原译：伊丽莎白思绪万千，无心说话，但每见到一处美景，她都为之叹赏。马车沿着缓坡向上走了半英里光景，便来到了一个高高的坡顶，树林到此为止，彭伯利大厦顿时映入眼帘。房子位于山谷对面，陡斜的大路蜿蜒通到谷中。这是一座巍峨美观的石头建筑，屹立在一片高地上，背靠着一道树木葱茏的山岗。屋前，一条小溪水势越来越大，颇有几分天然情趣，毫无人工雕琢之痕迹。两岸点缀得既不呆板，又不做作，伊丽莎白不由得心旷神怡。她从没见过一个如此天趣盎然的地方，它那天然美姿丝毫没有受到庸俗趣味的玷污。众人都赞赏不已。伊丽莎白这时感到，在彭伯利当个主妇也真够美气的！
修订：……伊丽莎白这时感到，在彭伯利当个主妇也真够风光的！
伊丽莎白拒绝了达西的求婚，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来到达西的庄宅彭伯利大厦，看得“心旷神怡”，不由得感到：to be mistress of Pemberley might be something！ 我初译为“在彭伯利当个主妇也真够美气的！”后来经考察，发现“美气”是汉语里的方言用法，意为“得意、高兴”的意思;可这并不是原文something的意思。在英语口语中，something（或quite something）被解释为grand，impressive（风光、体面）。再联系前后文来看，伊丽莎白见到彭伯利大厦是一座“巍峨美观的石头建筑，屹立在一片高地上，背靠着一道树木葱茏的山岗。屋前，一条小溪水势越来越大，颇有几分天然情趣，毫无人工雕琢之痕迹”。她是由这令她心旷神怡的美丽风光，对在彭伯利当个主妇发出了感慨。后来，我把这句话改为“在彭伯利当个主妇也真够风光的”，不仅前后衔接顺畅自然，而且意思至当不易。
回忆当初翻译《呼啸山庄》的情景，使我深为感触的是：作者使用了不少英语成语，而中国译者却鉴别不出是成语，硬是照字面逐字去理解，结果做出一些似是而非的传译。我上世纪九十年代翻译这本书时，在这方面尽管慎之又慎，后来修订时还是发现了这样的误译：
3. “Nobody，” said Zillah， “ever approached her door， except that once， but I…and nobody asked anything about her. The first occasion of her coming down into the house was on a Sunday afternoon.
“She had cried out， when I carried up her dinner， that she couldn't bear any longer being in the cold…” （Emily Bronte： Wuthering Heights， Ch.14， V.II）
原译：“除了那一次，”齐拉说，“除了我以外，谁也不曾走近她的房门……谁也不曾问起她。她第一次下楼走进堂屋，是在一个礼拜天的下午。
“那天我给她送中饭的时候，她嚷嚷说，她在这冷屋子里再也受不了啦……”
修订：……“那天我给她送中饭的时候，她嚷嚷说，她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再也受不了啦……”
这里通过女管家之口，述说凯茜抱怨自己being in the cold。当时的情景是：众人常到楼下“堂屋”里活动，凯茜只能待在楼上她自己的屋里。从字面意思看，in the cold很容易理解成她抱怨她屋里“冷”，所以我便译成了“在这冷屋子里”。后来我再重读这段译文时，对自己的译法产生了怀疑：不管凯茜房里是否冷，仔细琢磨前后文，她根本不在抱怨自己房里冷。那她在抱怨什么呢？她在抱怨别人都不关心她，让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待在楼上。也就是说，她感受的不是气温低造成的“身上冷”，而是受人冷落造成的“心里冷”。循着这个意思，我把第二段话改译成：“……她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再也受不了啦……”
4. A young member of the band turned her head at the exclamation. She was a fine and handsome girl--not handsomer than some others， possibly—but her mobile peony mouth and large innocent eyes added eloquence to colour and shape. （Thomas Hardy： Tess of the d’Urbervilles， Ch.2， Phase I）
原译：听到这声叫喊，队列中有一个年轻姑娘扭过头来。她是个标致俊俏的姑娘——也许不比有些姑娘更漂亮——不过她那两片嘴唇，那一双天真烂漫的大眼睛，又给她平添了不少姿色。
修订：……不过她那两片灵动红艳的嘴唇，那一双天真烂漫的大眼睛，又给她的姿色平添了几分慑人的魅力。
这两句是对小说女主角苔丝的生动描写，我的初版译文存在两个问题：一是由于出版社排字时出现疏漏，致使her mobile peony mouth一语只被简化成“嘴唇”两字，二是我自己在处理added eloquence to colour and shape一语时，没有仔细斟酌eloquence一字的意味，只是简单地译成“平添了不少姿色”六个字。后来修订时，我在“嘴唇”前面加上“灵动红艳的”五个字，将后半截改成“又给她的姿色平添了几分慑人的魅力”，可以说跟原文丝丝入扣，活脱脱地展现了苔丝那纯情少女的动人形象。
我们翻译外国文学名著，一个起码的要求，是不能出现疏漏，不能把原文的意思译错;否则，势必造成一个个“可疑文域”，轻者让读者疑惑不解，重者把读者引向歧途。所以，我修订自己的译作，第一遍总要仔细对照原文，看看有没有疏漏和误译之处，每发现一处疏漏和误译，我都会喜不自禁地庆幸自己又消除了“一害”。 二、修订过于自由的译笔
我曾多次说过，理想的译文应该是“形神皆似”，但是，由于英汉两种语言在词法和句法上存在巨大差异，“形神皆似”的译文往往不可多得。在很多情况下，译者既不能照抄英汉词典的释义，又不能照搬原文的句法结构，而必须考虑汉语的遣词造句特征，对译文做出必要的变通，以达到变中求信、变中求顺的目的。这就是说，在必要的时候，译者可以对原文的表达方式做出变通处理。
但是，译者经过若干年后再来审查自己的译文，又可能会发现：原文的变通译法并非总是很合理，有的时候，译者若是充分发挥汉语的韧性和潜力，还是可以把原文的表达方式忠实地再现出来，而这再现的译文可能是更加确当的译法。
5. They were in fact very fine ladies， not deficient in good humour when they were pleased， nor in the power of being agreeable where they chose it; but proud and conceited. （Jane Austen： Pride and Prejudice， Ch.4， V.I）
原译：其实，她们都是很出色的女性，高兴起来也会谈笑风生，适意的时候还会讨人喜欢，但是为人骄傲自大。
修订：……高兴起来并非不会谈笑风生，适意的时候也不是不会讨人喜欢……
原文是正说的，翻译中可以改为反说，原文是反说的，翻译中可以改为正说，这是一条常用的翻译技巧。但是，这正反能否改动也并非可以任译者随心所欲，还要取决于改动后的译法是否会引起细微的寓意差异。以这句话为例。“有钱的单身汉”宾利先生有两个姐妹，作者先说她们都是“很优雅的女性”，随即用了两个双否定词not deficient （in good humour when they were pleased）， nor （in the power of being agreeable where they chose it）.在通常情况下，“双否定”相当于“一肯定”，因此，把这两个双否定译作“高兴起来也会谈笑风生，适意的时候还会讨人喜欢”，似乎无可厚非。但是，仔细琢磨一下，我们可以体会到：对这两位女性来说，“谈笑风生”和“讨人喜欢”并非她们的主导性格特征，她们只是在有兴致的时候，才能做出这样的表现，也就是说，作者的双否定笔法隐含着对两位淑女的贬责。这样一想，原文的双否定还是不改为肯定说法为好，所以，我后来还是改成了“并非不会”和“不是不会”的对应译法。
6. I cannot express it; but surely you and everybody have a notion that there is or should be an existence of yours beyond you. What were the use of my creation， if I were entirely contained here？ （Emily Bronte： Wuthering Heights， Ch.9， V.I）
原译：我说不好，不过你和别人当然都懂得，除了你自身以外，还存在，或者说应该存在，另一个你。假如我完全包含在自身之中，那上帝创造了我还有什么用呢？
修订：……假如我完全包含在自身之中，那把我创造出来还有什么用呢？
在《圣经》中，上帝创造了万物，包括人。正是基于这个原因，我初译《呼啸山庄》时，将my creation译成了“上帝创造了我”。从意义上看，译文没有错;但是，原文是一个名词结构，译文变成一个主动宾结构，而且增加了“上帝”二字，难道非要这样译不可吗？后来，我重译这本书时，觉得my creation相当于my being created，于是，就把译文改为“那把我创造出来还有什么用呢？”这就省掉了添加“上帝”二字的麻烦，使译文还跟原文扣得更紧。
7. “Why， my dear， you must know， Mrs. Long says that Netherfield is taken by a young man of large fortune from the north of England; that he came down on Monday in a chaise and four to see the place， and was so much delighted with it that he agreed with Mr. Morris immediately; that he is to take possession before Michaelmas， and some of his servants are to be in the house by the end of next week.”（Jane Austen： Pride and Prejudice， Ch.1， V.I）
原译：“哦，亲爱的，你应该知道，朗太太说，内瑟菲尔德让英格兰北部的一个阔少爷租去了;他星期一那天乘坐一辆驷马马车来看房子，看得非常中意，当下就和莫里斯先生讲妥了;他打算赶在米迦勒节以前搬进新居，下周末以前打发几个佣人先住进来。”
修订：“哦，亲爱的，你应该知道，朗太太说内瑟菲尔德让英格兰北部的一个阔少爷租去了;说他星期一那天乘坐一辆驷马马车来看房子，看得非常中意，当下就和莫里斯先生讲妥了;说他打算赶在米迦勒节以前搬进新居，下周末以前打发几个用人先住进来。”
贝内特太太生有五个女儿，她人生的大事，是把女儿们嫁出去;因此，每当附近一带新搬来一个有钱的单身汉，她总要将其视为自己某个女儿的“合法财产”，急火火地催促丈夫去拜见他。这天，她得知英格兰北部的一个阔少爷租去了内瑟菲尔德庄园，心里激动不已，便把从朗太太那儿听来的消息，急匆匆地学给丈夫听。作者在Mrs. Long says后面用了三个that从句，三个从句之间用分号隔开，说明贝内特太太是一口气滔滔不绝讲出来的，充分显示了她嫁女心切的急迫心情。我初译时虽然在从句之间打了分号，而不是像别的译者那样改用句号，但是没有尽力去传译三个that，结果没有传译出贝内特太太的急切心情。后来修订时，我采用了“朗太太说……;说……;说……。”用三个“说”字，对应翻译三个“that”，可以说充分传达了说话人那急不可耐的心情，取得了跟原文相近的效果。 三、修订对文化概念的归化处理
语言和文化是一个互为依存、密不可分的整体。翻译不仅要密切关注语言的差异，而且要密切关注文化的差异。语言可以转换，甚至可以归化，但文化属性却不宜改变，一定要如实地传达出来。简而言之，翻译要杜绝“文化失真”、“以假乱真”的现象发生。基于这样的认识，我在修订自己的译文时，总要仔细寻找有没有将异域文化概念归化成汉文化的情况。
8. The task was done， not free from further blunders; but the pupil claimed a reward， and received at least five kisses： which， however， he generously returned. Then they came to the door， and from their conversation I judged they were about to issue out and have a walk on the moors. I supposed I should be condemned in Hareton Earnshaw's heart， if not by his mouth， to the lowest pit in the infernal regions， if I showed my unfortunate person in his neighbourhood then… （Emily Bronte： Wuthering Heights， Ch.18， V.II）
原译：课上完了，做学生的并没有根绝错误，但是却要求奖励一下，获得了至少五个吻，而他又慷慨地回报了。接着他们来到了门口，从他们的谈话中，我断定他们要出去，到荒野上散散步。我想，在这个当口，要是哈雷顿·厄恩肖看见我这个没福气的人出现在他跟前，他即便嘴里不说，心里也要诅咒我下到十八层地狱。
修订：……他即便嘴里不说，心里也要诅咒我下到地狱的最底层。
西方的基督教和中国的儒教、道教和佛教中都有地狱，但是前者有“地狱的最底层”，后者则有“十八（层）地狱”。我的初译“下到十八层地狱”固然顺畅，也很有力，但是势必给中国读者带来误解，或是以为基督教的地狱也分十八层，或是以为西方人与中国人信奉一样的教。因此，我的初译是不应有的“文化失真”，后来我就将“十八层地狱”修订为“地狱的最底层”。
说到“文化传真”问题，我总要想到英语诅咒语的翻译，英汉诅咒语可以说是中西文化差异的一个缩影。概括而言，中国人的诅咒语大致可以分为天地鬼神、辈分贬损和性脏话几大类。西方人的诅咒语也大致有这样几类，但是，中西方的诅咒语有三点显著的不同：一、英语中虽然含有不少天地鬼神之类的诅咒语，但它们都是以亵渎神明的形式出现的，而不是“祈神咒人”;二、英语中不存在贬损辈分的诅咒语，英美人从不把别人贬损为自己的“儿子”、“孙子”;三、中国人使用性脏话骂人时，多使用和女性有关的字眼，而且都是被骂者的长辈女性;英美人即使使用赤裸裸的fuck一词，也从不针对对方的“妈”、“奶奶”等女性长辈。但是，翻开我国的英汉词典和文学译作，经常可以看见这种“文化错位”的诅咒语译文，我自己也没有幸免。例如：
9. “Now， damn it—I’ll break both our necks！” swore her capriciously passionate companion. “So you can go from your word like that， you young witch， can you？” （Thomas Hardy： Tess of the d’Urbervilles， Ch.8， Phase I）
原译：“好呀，他妈的——我要把咱们俩都摔死！”她那位任性的伙伴一时心头火起，大声骂道。“你这个小妖精，你敢说了话不算数，是不是？”
修订：“好呀，该死的——我要把咱们俩都摔死！”……
Damn it是英语中一个常见的带有诅咒意味的俚语，很多英汉词典释义为“该死”、“见鬼”是无可厚非的，但是再加上一个“他妈的”，那就有点不伦不类了，因为我们很难设想：英美人怎么可能把中国的“国骂”挂在自己嘴上？我意识到自己译文的问题，后来就把“他妈的”改为“该死的”。
10. ‘Why， where the devil is the use on’t？’growled Hareton， more ready in answering his daily companion. He was about to enlarge further， but the two youngsters broke into a noisy fit of merriment; my giddy miss being delighted to discover that she might turn his strange talk to matter of amusement.（Emily Bronte： Wuthering Heights， Ch.7， V.II）
原译：“哼，那有什么屁用？”哈雷顿咆哮道，答复起他平日的伙伴来，可就利索多了。他刚想再说下去，不料两个年轻人突然齐声大笑起来，我那轻浮的小姐高兴地发现，她可以把他那奇怪的谈吐当作笑料。
修订：“哼，那有什么鬼用处？”……
The devil本是“魔鬼”“魔王”的意思，用在what， who， where等疑问词后，借以加强语气，相当于汉语的究竟、到底的意思。哈雷顿是个没受过教育的粗人，初译时为了突出他的这一特点，我使用了“屁用”这一粗话。后来认识到“屁”字是中国人特有的脏话，英美人并不这么说，我便将之改为“鬼用处”，变“文化失真”为“文化传真”，从根本上保证了原汁原味。 四、清除生硬拗口之遗迹
翻译一部二三十万字的英美文学作品，要做到句句不带生硬拗口之痕迹，那也并非易事;有时候，译者会自觉不自觉地受到原文措辞和句法结构的影响，译出生硬晦涩的语句来。因此，译者检验自己的译文时，就要有意识地清除这样的译文。
11. ‘None for my friend，’she replied： ‘his strong head will keep him from danger; a little for Hindley： but he can't be made morally worse than he is; and I stand between him and bodily harm. （Emily Bronte： Wuthering Heights， Ch.10， V.I）
原译：“我倒不为我的朋友担心，”她回答道。“他头脑健全，会使他避开危险的。我有点担心欣德利，不过他在道德上不会比现在更堕落了，至于在肉体上，我会挡住他不受伤害的。”
修订：“……不过他在道义上不会比现在更坏了，我还会保护他不受人身伤害。”
Stand between him and bodily harm是英语特有的表达方式，汉语难以仿效此法加以直译，而只能进行意译。但是，“至于在肉体上，我会挡住他不受伤害的”，则显得过于累赘，特别是“肉体”一词，显得尤为生硬。后来，我改为“我还会保护他不受人身伤害”，就简洁顺畅多了。
12. In this self-complacent conviction she departed; and the success of her fulfilled resolution was obvious on the morrow… （Emily Bronte： Wuthering Heights， Ch.10， V.I）
原译：她就这样自鸣得意地走开了。第二天，一看就知道，她圆满地实现了自己的决心。
修订：……第二天，一看就知道，她如愿以偿了。
显然，“圆满地实现了自己的决心”是对the success of her fulfilled resolution的机械直译，虽然跟原文比较贴近，但是行文过于别扭，不符合汉语的习惯，后来我改成“如愿以偿”，就觉得文从字顺了。
13. The latter had never been underdrawn： its entire anatomy lay bare to an inquiring eye， except where a frame of wood laden with oatcakes and clusters of legs of beef， mutton， and ham， concealed it. （Emily Bronte： Wuthering Heights， Ch.1， V.I）
原译：屋顶从未上过天花板，整个构造光秃秃的一目了然，只有一处，被摆满燕麦饼、牛腿、羊肉和火腿的木架遮掩住了。
修订：房子从未吊过顶，屋顶的整个构造光秃秃的一目了然……
此处是对呼啸山庄的描写，underdraw是个动词，意为“给房子上天花板”，我初译时照实翻译了，可是后来重读时总觉得不太对劲儿。古人曰：朴则今本;文学语言尤其如此。这“上过天花板”，好像不是小说作品，而像科普读物，再考察一下汉语的通俗说法，我把never underdrawn改译成“从未吊过顶”，取得了与原文异曲同工的效果。
一般说来，写作可以一气呵成，定稿后可以一字不改;但是翻译却不宜这样做。很多译者都有这样的体验：翻译要想理解透彻，必须反复推敲;要想表达精准，必须反复斟酌;名著重译贵在精益求精，要精益求精就得不断修订，这既是译者的责任，也是确保译作长盛不衰的必经之路。我衷心希望，通过反复修订，能使自己的译文在一个较长的时间里，受到较多读者的认可和喜爱，从而产生更大的效益。
How I Try to Improve My Chinese Versions of Ten English Literary Classics
SUN Zhili
（PLA Foreign Languages Institute， Luoyang 471003）
Abstract： In the last few years， I have been trying to improve my Chinese versions of ten English Literary Classics， chiefly from the following four aspects： 1. correcting mistranslations， 2. seeking more precise modes of expression， 3. getting rid of “cultural falsehoods”， 4. eliminating stiff and unnatural Chinese expressions.
Key words： retranslation of literary classics， revise， keep improving
作者简介：孙致礼，男，解放军外国语学院英语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翻译教学和翻译研究。
通讯地址：河南省洛阳市解放军外国语学院英语系，邮编471003
E-mail： [email protected]
（责任编辑：魏家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