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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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明义,生于江苏苏州市, 1962年毕业于苏州工艺美专,1981年就读于中央美术学院,1987年赴美留学,后毕业于纽约青年艺术学生同盟。1999年回国。现居北京。中国一级美术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
  
  问:十多年前,就听说苏州有个杨明义,专画江南水乡,可不久就听说你去了美国,在国内也看不到你的作品了,后来又听说你已回国了,如今在北京见到你,能否谈谈您目前的情况?
  杨:我回国也有一段时间了,之前我在美国呆了十多年,如今很多我的画家朋友像陈逸飞、陈丹青都回国了。而特别是像我画中国画的,根还是在中国,在中国应该有更多赏识我艺术的朋友和同道们,所以回国后我选择在北京定居,就像我当年去美国选择在纽约留学、生活一样,因为这里有很好的艺术氛围,可以与更多的同道朋友们切磋艺术,冷静思考我下一步艺术的发展。
  问:80年代,您的水乡画风就自成一格,其后一大批人在追逐您的风格,要不是您在国外旅居了十多年,国人欣赏您作品的机会还会更多,您的声名也会更大。
  杨:当年在中国传统水墨画的基础上,我吸收了现代水印版画黑白对比,块面与线条的有机结合,把江南水乡建筑作为画面主题去突出描绘,形成前人所没有过的,用水墨画来表现江南水乡的新的绘画形式。当时,我的这个画风出来后,在本地引起了很大的争议。有一批人认为这种画不应该叫中国画,但是,我的这批水乡作品还是受到了美术界的关注,许多杂志都专题介绍了我的作品,一些老一辈的画家像华君武、黄苗子、黄胄、程十发都肯定了我在艺术上的探索,还致信鼓励我,吴冠中和黄永玉曾热情地为我撰写介绍我作品的文章。1986年,美国驻广领事馆为我办了展览,南京金陵饭店在成立四周年时也举办了我的画展,作品全部卖光,以致有许多人开始学我画江南水乡。但他们不太懂黑白构成,只画其外表,未能画出水乡真正的意境和情趣来。当时苏州本地画界很保守,我感到这个环境不适合我,所以考虑离开苏州。
  


  问:那为何在您当年事业发展很好的时候,却抛开一切选择去美国留学呢?
  杨:我去美国是想进一步扩大视野,也想了解外国画家的成长发展的过程,因为在国内的时候我去过一趟日本,看了在那里展出的罗丹雕塑、劳特累克特展和一些法国印象派画家的原作,很是激动,而这些在当时80年代的中国只能是看一些印刷品,所以决定要到美国去开眼界去看更多的艺术珍品,我还特别喜欢毕加索的画。后来陈逸飞、陈丹青都相继出国了,写信给我,我咨询陈逸飞时他说在美国中国画是很难的,陈丹青也说,在美国是要吃苦头的,我答道,我愿意,我还是去了,开始在旧金山艺术学院学习。
  问:您在美国时创作的情况怎么样?是否能走进他们的主流圈子?
  


  杨:在中国我喜欢早晨、黄昏的感觉,下雨的、雾里的、我觉得虚实相生的景色是最适合中国画的表现,八大、石涛的画都是表现这种感觉的,表现这些,我绝对得心应手。而到了美国到处见的都是高楼大厦,城市建筑繁琐的线条让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呆了十几年,从来没有欲望要去描绘它,我仍旧画我的江南水乡。虽然在美国,我还在坚持那一套中国的方法,有很多人说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但具体情况却不是那么简单的。因为世界不一定就马上一下子能了解你这一套民族的东西。 在纽约,我念的学校是纽约青年艺术学生同盟,是当年闻一多念过的学校。在那里,可以自由选择课程。我在插图专业学习,除了课堂上作人体模特写生、画水墨画以外,也画过一些油画。 到了纽约,我在朋友的帮助下,和SOHO卡罗琳·希尔画廊签约,开始在纽约学习、创作,并定期举办画展。画廊主人是钢琴家,原任纽约联合国乐队指挥,曾是布什总统的家庭教师,教过布什的女儿弹钢琴。退休后因喜爱艺术而在纽约开了画廊。他说我的水墨画充满着东方神秘的情趣,富有音乐的节奏感,颇有国际性。就这样,在画廊平时的售画和一年一度的个展,基本上就解决了我昂贵的学习和生活的费用。在卡罗琳·希尔画廊的画家,都选自世界各国。
  


  问:您在美国时和著名收藏家王己千交情很深。
  杨:在旧金山时认识了王己千先生,正好我住的房主是王己千的好朋友,他带我见了他,我带了10张画给他看,他说这个方法我从来没有看过,你有本事,在美国能混下去,人家没本事的人都混得很好,你要送两张画给我,当场就挑了两张,他真是喜欢画啊!他儿子经常说:“你一生没有对多少人好过?为什么对杨明义这么好?”王先生告诫:“你在旧金山是没有什么前途的?你要发展或者看东西应该去纽约,我在纽约有多少画你可以看,你可以住在我家里,我刚买了一个房子,是卖掉一本董其昌的册页,四十几万美元,地方很好的。”我半年之后就到纽约去了。
  在美国时有一些经验,带颜色的要卖的多一些。 这几年我好画看了不少,主要对传统有了深刻的了解,一些拍卖呀,包括在王己千先生家里都看了不少,去了以后对中国画的笔墨有了更深的理解,中国画的灵魂就是笔墨,历史上有名的、成功的大家所推崇的画家都是笔墨高明的不得了。王己千也说:“中国人的笔墨外国人是永远不懂的,讲也讲不清楚。”他最推崇倪云林的画,认为是中国画的笔墨高峰,没有人超过他。经常早上三点钟起来看他的画直至天亮。我在他家住了一年多,石涛的、八大的都看了很多,更坚信我的路应该怎么走下去,我就画我的江南,我就拿我江南的文化、江南的涵养、江南文人的素质反映在我的画里就够了。我觉得我这个人能做一个好画家就够了,从来没有讲过要做大师,把自己的感受画出来,给人家产生共鸣就够了。我没有打过工,一直坚持自己的创作,走自己的路。从美国回来以后感触是这样的,我就好好的反映我的家乡,他能代表一个遥远的、人文气息重的水乡,创造一个新的水乡境界。
  问:您从小生长在苏州,江南的环境是否对你的艺术有所影响?
  杨:我在苏州长大,吴门的水土滋养了我,从小时候起就喜欢画画,在艺术上成长的道路应该是比较顺利的。
  问:您大学念的什么专业?
  杨:1958年念苏州工艺美专,在校4年间主要学的是中国画专业,吴门的传统应该是比较浓厚的,苏州博物馆有许多收藏,我们的学校就在博物馆旁边,每天都可以进去看像明四家唐伯虎,清四王的许多作品,传统的东西在当时学的很多,很多古代有名的作品,元明清的许多大家的山水画我都临摹过,像《八十七神仙卷》、《清明上河图》……
  


  问: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政治对艺术影响很大,您当时是一个什么思想?
  杨:我们的老师是吴杨木,传统工夫是很深的,徐十明的艺术思想比较新,当时从政治上讲,文艺工作者都要从形式上符合内容,一些画家都要在山水画上画红旗、汽车……学习传统以后,我觉得中国画很难画,方法上也很难有所创新,发现和周围距离很大,思想上就很苦恼,就如学了四王的山水以后再来画现实生活,总感觉是完全两回事。老的艺术语言表现新事物总感觉是不行,一直想寻找属于自己的更贴近艺术语言来表现现实的生活。
  问:当时苏州的水印版画在全国很有影响,您好像参与了很多活动。
  杨:苏州成立版画小组,就让我去参加他们的活动,我就刻了些反映知识青年进城,工业支援农业、水乡风景生活的几张作品,送到省里展览,杂志都作了封面,版画这个传统是很模糊的,跟中国画那种浓厚的内涵就相差有点远,我的版画一上手效果就很好,后来江苏省就组建了水印木刻创作小组。 在1963年,组织了江苏水印版画创作班,在国内就招了些年纪轻的、创作能力强的作者。当时是我第一次进省城,见到了亚明、傅抱石这批老先生。学习了两个多月,反映江南水乡的那种版画创作有七八张,反映很好,接下来连续参加了全国版画展,江苏青年画展,后来几乎每年都参加,全国美展也是以版画的名义参加,得了许多奖,好多报纸、杂志发表,所以我的版画家头衔是这样来的。
  问:您在版画上已经有了很大的成绩,怎么又转到中国画上了?
  杨: 那时我就觉得水印木刻就是搞江南水乡,我们苏州人再搞名山大川没有意思,江南对于我来说最有味道,为了画它我也看了许多古画,他们的感觉从意境上讲是不错,但是用现代人的眼光看就是两码事了,我有版画的基础,因为版画比较现代,反映生活,黑白处理,就开始拿大刷子,感觉找出来,画了几张,反映都很好。
  


  问:谈谈您在苏州时对版画所做的工作。
  杨 :20世纪70年代底80年代初,那时条件还不错,苏州的版画给我弄起来了,我是苏州版画研究会会长。刚开始,我认为没有钱怎么活动,卖画那时是犯法的,社会总是认为你拿着工资怎能卖画,不为人民搞创作,为自己卖钱怎么行?虽然每个月要缴几张画,那空余时间还是很多。我们苏州版画研究会就想自己办个画廊吧!在苏州 狮苑,开了一个苏州版画廊,我们和园林局合作,版画研究会、园林局、作者各拿三分之一,开始冲破重重障碍,解开思想的禁锢。为了让外事局帮助我们介绍外国游客,还给一些翻译送了扇子、糖果,结果苏州外事局紧急开会,指令糖果坚决不能拿,扇子夏天可以用用,这个缺口居然给我们打开了,外国人来了,影响很大,又卖钱,艺术又传播出去了。市长、文联主席也支持我们去做,但是叮嘱我们出了事情不能保证,所以千万不能出事,就算睁一眼闭一眼做了起来,结果我们的画廊办得很成功。 后来有了钱,每年我们召开一次姑苏之秋版画展,一共开了四次,影响很大,还办过全国著名版画家作品展,全国有名的版画家全请过来了,李桦来主持开幕式。还办过日本版画家作品展,全国中青年版画家作品展,开始评奖,花的吃饭钱什么都是我们版画研究会的,市长、书记都会出面相陪。
  问:为什么这些版画界的活动后来不搞了?
  杨:最终为了钱,闹的不可开交,我倒霉了,你卖的多了,我卖的少了,后来还有一个对我刺激很大,流言说我到处散播吹捧自己的文章,说陪客人时我走在市长前面了,真是“人怕出名,猪怕壮”,又是调查经济问题,讲我贪污,让我思想有压力。
  


  问:退出了版画界的活动,您专心创作了以江南水乡为题材的水墨,在全国的影响逐步打开,一些人也在追逐你的风格。
  杨:那时吴冠中、黄永玉相继给我写文章推崇我的江南水墨画,都不是我找他们写的,发表了许多,后来我的画就慢慢起来了,许多人都大吃一惊,我自己还不觉得怎么好,可是人家都是很震撼的,等于在中国画上找到方法了,得到了许多当代画家的滋养,后来广州美国领事馆让我去举办了展览,在金陵饭店成立4周年时举办展览,都全部卖光,我自己也搞不太懂。 苏州当地人在当时还认为我是搞版画的,我因上班在国画院,在拙政园的隔壁一个塔的楼上,上班时画中国画,七八个桌子上全是我的画,水墨淋漓,他们建议我为国画院弄个画廊,就到拙政园弄了一个,我的画还受限制,只给挂两张,原则上大家都是六张,说我在版画廊那里有,但我的两张经常是拿出来就卖掉了,以至许多人开始学我,其实不是喜欢我的画,主要是喜欢钱,他们不懂结构,不懂黑白,就开始画水乡,两个鸟也许能画得很好,弄的乱七八糟,不理解我的画,特别尴尬,只认知身边的画家,对艺术很局限,对齐白石、黄宾虹都持怀疑态度,到后来我就走了。
  


  问:您对中国画的探索好像是一直在进行,文革之中似乎也没有停过?
  杨:其实我的工作是画中国画,后来成立工艺美术学校,我们一批几个人就做教师了,我是教中国画,教线描、人物勾线,业余创作还不断进行,但当时因为还没有掌握中国画这个独特的语言表现我的风格和感情,我太喜欢中国画了,因为我知道传统博大精深,我一定要在表现江南水乡的题材上创作实践出来。 文化革命期间我在探索画些有风格的中国画,画了表现江南的公社,表现医疗下乡的一批具有装饰性的作品。文化革命结束我又来探索江南风情的作品。
  问:您最喜欢哪些当代的画家?
  杨:我在学校里的时候喜欢李可染,毕业以后喜欢林风眠,我觉得他这个水墨淋漓表现江南正合适,画的房子、山水我觉的就是我要找的感觉,当时林风眠的资料很少,我就在报纸杂志上只要有发表的我都搜集过来。有一次为了去上海看展览,还和工艺美术所的领导吵了一架。
  问:听说您和林风眠先生有过一次短暂的接触,谈谈当时的情况?
  


  杨:在林风眠去香港之前我去请教了他一次,想让他看看我的水墨画,找了3个认识他的人写了介绍信,告诉我见他的窍门:先敲门,不开,你等,再敲,再等,再敲他会把门露一条缝出来寻问你,问你干什么,你就如实回答,他不让你进,你就把介绍信给他。使用了此方法好不容易进去了,心情很激动,他就一人在家,我还记得他的桌子上放满进口罐头,他似乎每天靠吃罐头生活,里面一个桌子上摆满广告颜色,笔筒里插满笔,我就小心翼翼拿我的画给他看,他也不吭声,盯了半天,他讲了这么一句话:中国画的创新这条路我刚走了第一步,下面的路就要像你们这种年纪轻的人走下去。这句话让我很激动,我和他聊了很长时间黄永玉、吴冠中两位先生的事情。 吴冠中先生也对我很好,我也帮他做了不少事,他到苏州,去周庄,那时周庄还没有开发,他就写文章介绍,他对周庄是有功劳的。
  问:从您的那本《近日楼散记》中,可以看到您和许多前辈画家 有过很深的交往,对于您的艺术似乎有很大的帮助,您怎样认为?
  杨:文化革命结束,叶浅予到苏州来,他先住在一个老先生家,后来住在我家,刚见的时候我几乎要跪下来了,太激动了,从小就临摹叶老作品,整天陪着他,帮他做事,看他画画,学习了很多,他还看到我的画,提出好多意见。 我那时崇拜这些大画家,到处搜集他们的资料,我搜集黄胄的、叶浅予的,报纸杂志只要有,我全剪下来,后来他们到苏州来,我给他们看,他们都惊呼自己没有这样全的资料。 我对老先生是没有话讲的,黄永玉先生是1973年和吴冠中先生一块来的,单位里就让我相陪,黄老对我真是好,到我家里看我的画,还当场画给我看,讲给我听,我陪他去爬山、去写生。吴先生那时还不画水墨画,全部是油画,袁运甫先生是画勾线和水墨相结合,还在不停地探索。他们走了以后给了我一个大的启发,用林风眠的方法和我的版画结合起来进行实践。
  问:您在美国的艺术道路始终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
  杨:美国艺术我看的很多,陈丹青也带我看了很多,陈丹青我很敬重他,他如果为了钱他能画多少钱出来,他真的是为了艺术,真的是为了自己的感觉,他自己的心里很踏实。
  问:您经常和一些老先生交往吗?
  


  杨:我还给叶浅予先生弄过一把托裱用的刷子,一个苏州老师傅用过的,最好的,我给他邮寄到北京。 吴冠中先生开始画水墨画的时候写信给我,说我现在画水墨画了,怎么托裱还不懂能否告诉我,他知道我是画中国画的,我就照我自己的方法给他写信,告诉他怎么喷水,怎么拿浆刷,怎么贴上去,后来他回了信,告诉我方法学会了,还送了一张画留做纪念。吴冠中先生给我信最少有十几封,还有在美国时写给我的,还有黄永玉、李可染、吴作人,这些不断的友谊,对我影响太大了,对我有很多启发、很多帮助。吴冠中、黄永玉经常两个馒头坐一天,动也不动。袁运甫先生在苏州拙政园写生,一天都没有小便,晚上关门的时候,敲铃要最后清场时,我叫他出来,这时他大呼:“杨明义,快告诉我在哪里小便?”脸都憋得通红,可能一天都没小便,东西都没吃,就喝点水,让我感觉这些先生画画如此认真,甚至废寝忘食。所以我以后出去写生也顺应他们的方法,黄永玉先生经常讲给我听,我真是很感动,后来我送他上火车时我都哭了。 黄胄先生看了我的画,大为赞美,给我题了很多字,还画了个猫给我,说:“你是画新派画的,我画个新派的给你”。他的猫画得相当好。
  问:您怎样看待“画家”这两个字?
  杨:画家要对自己的艺术负责,这很重要。我现在什么名称都没有,就剩“旅美画家”四个字了,有许多活动不是去比画,而是去比一些外在的东西,你们媒体应该引导大众正确的认识,要有客观的标准,历史会考验出来。
  问:您认为画家之间的交流是否有必要?
  杨:画家跟画家之间的交流很重要,当然媒体也起到很大作用,促进相互的了解、互相启发。好的艺术家永远跑在时代前面的,是真正人类智慧的结晶,这个是太宝贵了。
  问:中国画在国际上的地位一直感觉不是太强势,是否与中国的经济有必然的联系?
  杨:当然有。我在美国感触很深的,日本推崇的四大画家的作品在美国拍卖的时候,也不是美国人买的,都是日本人自己买回去的,要做“世界通用粮票”很不容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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