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娜

来源 :小说界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wx1980_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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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娜娜想要买一只穿着今年时兴的欧洲“挤奶女工”式粉色格子裙、风格“田园俏皮”的棕色毛绒熊,想了两天,又放弃了。实在要买也买得起,但这个标价也太贵了,就两个手掌并起来那么大的一个熊。上一次明确地作一笔奢侈的消费是去年秋天,报名参加了一个旅行团去阿根廷,二十个人的小团,两万八千块,娜娜有生以来最奢侈的一次性消费。提前三个月“早鸟”报名减去一千二百,再买一份保险,总共交了两万七千整。当时报这个团,是预期年终奖能有五万块,平分到一年,就是每个月收入多四千,如果愿意分一半作开销,就可以自己住一室,不需要再合租。不过再想一想,也怕不安全。自己住,这个价格只有两种选择,以前合租过的那种临街的高层老塔楼,蟑螂巨大,阴森无光,简直是镇妖塔;或者就是有小区、没物业的旧红砖楼,晚上靠锁起院子大铁门来保安,新来的剪辑实习生住那种房子,在惠新西街,说单元门禁坏了,几个礼拜才能修好,家里水管出问题,或者自己动手或者去58同城上找修理工,可实习生是住亲戚的房子,不花钱,她花着钱冒这种风险实在没必要。网上约的修理工,看女生独居,不知道会出什么事,万一夜里在楼下堵自己怎么办?流行的防狼方法根本靠不住,辣椒喷雾随身带,很不现实,进地铁就被没收了,所谓可以立在入户门背后防身的棒球棍遇到紧急情况更举不动,能不砸到自己的脚就算不错了。现在能和前同事合租,不用像“自如”那样,白天卧室都关起门不通风,其实是很运气的,虽然室友一把年纪还扮贞洁烈女,男朋友来硬要坐在客厅里,就像避嫌,娜娜进门,她像初中生一样嚓一下撤回手,一次次重申“我得等结婚再和他住一起”“最恨小三”,天底下居然有这种留洋归来的圣处女。娜娜关上自己房间的门,拉开又合上五斗橱抽屉,拿起手机给妈妈发:“我和她三观不合。”妈妈回:“想换就换个房子,闺女缺多少钱,妈妈支援。”娜娜写:“不缺。”又删除,“不想换,麻烦。”再写一条,“她总出差,而且她不做饭,厨房都我用,这个还挺好。”妈妈转账过来,630,每次发红包都是这个数,娜娜的生日。她把被子拉开,听广播剧,屏蔽掉外面娇滴滴的声音,下单了身体磨砂套装和一盒足浴球,正好赠送她一直想要的可折叠泡脚桶,靠在枕头上,憋着尿,等室友的男朋友走。考虑了蛮久,最终决定把搬出去自己一个人住的计划再推迟一年。一年后还说不准,最理想的是到时候先换工作,再换房子,现在这个位置,上班满打满算门到门四十分钟,没必要搬家。
  想通后,她报名了那个阿根廷团。交钱时离年终奖到手还远得很,不过一月初,年前发团,正好是北京深冬,南美盛夏,这一辈子如果去一次阿根廷,“天涯海角”,不就应该是这种时候?干脆把改善租房的钱放到旅行中用,花钱就花到爽快,得到最好的体验,于是选了单房,另加四千二。
  全团几乎都是女生,有两个做金融的男生,各来自基金公司和银行。第一顿晚餐时作自我介绍,其中一个男生说,“去年公司outing来的是阿根廷,我有事没能参加,就很遗憾,这次和朋友一起来看看。”那你们公司今年去哪里团建的呢,娜娜问。今年是希腊,他说。这么好的工作,不知道是不是二代关系户。
  团里还有两个全职妈妈,邻居,孩子出生前后只差28天,两家小孩经常在一起。28天,为什么不说一个月呢?有闲有钱的人对孩子的生日好重视啊。这次两个孩子中的女孩要艺术考级,男孩跟着两家妈妈来了,叫亨利。亨利妈妈很愉快地说,不是他陪我来,是我和琳达妈妈自己来玩,带上他。我每个月都得去一个地方,自从亨利上学,我这个全职妈妈,要说职业,就是全世界各地去玩。
  亨利妈妈说自己是海南人。长得那么好看,是不是少数民族呀,瑶族?后来知道是从湖南到广东又去海南的,体态娇小轻盈,涂橘色口红,走路时像在跳跃,笑时很甜,眼睛弯弯,在庄园里靠在儿子肩上等待骑马时如同一对爱侣。在旅行大巴上,亨利单独坐,打手机游戏,两位妈妈坐在一起,都很泰然,有自己的节奏。
  看了探戈,去了高原,爬了山,骑了马,去了美国前总统奥巴马喜欢的滑雪胜地巴里洛切。导游是一个重庆女孩子,在南美线路做地陪,很活泼,什么都会,晚上吃饭前等菜时表演一段吉他,男侍应不知为什么就自愿给她伴唱。到行程后半段,大家有些懈怠,两个金融男开始独立活动了,下大巴不见踪影,导游说,咱们这个精英团不要散掉呀!我每晚带大家喝酒或者做游戏。在雪山下住的那一晚,壁炉围坐,先玩卧底游戏,又玩了一种新游戏,叫“I have never”,“我從来没有……”导游讲解规则,每个人先握住双拳,然后依次要说出自己没有做过的一件事,倘若你说的那件事情我做过,我就伸出一根手指。最终是伸出的手指最少者赢。那么要说出那些自己没做过、并猜测别人大抵做过的事,最为有利。
  亨利说,我从来没有玩过我从来没有。逻辑鬼才啊!导游叫。
  一个女孩说,我从来没有劈腿过。大家多数都伸出了一根手指。也有人伸了出来,又握回去。
  轮到娜娜,“我从来没有看过成龙电影。”大家都很惊异。《警察故事》没看过?《宝贝计划》呢?一个跟娜娜同龄的北方女孩说,我看的第一部成龙电影是《红番区》,小学组织的,吓死了。那时没多少引进片,都叫“大片”,同一个假期返校日,进剧场,就放《红番区》,再放一部动画片《龙猫》,你说怪不怪。《龙猫》那时还叫《邻居托托罗》呢。
  娜娜说,我家那里比较偏嘛,学校组织看的都是革命电影。长大以后出来,不爱看打斗的这种,爱看喜剧和恋爱的。再说了,我有时间看美剧好不好。
  成龙演的其实都是喜剧,有人说。
  不帅啊!大家都笑了。
  有人问,那你小时候知道成龙这个人吗?
  娜娜说,他上春节晚会啊。
  金融男中的一个是广州人,还没看过完整的春节晚会,童年都是看香港台。赵本山哪里好玩?想不通。除亨利以外的所有人都握着拳用伸出的手指架住酒杯小心又热烈地碰一杯,为南北差异消弭在南方以南。成都海口,临汾广州,都是阿根廷的北方。
  又有一个说,“我从来没有看过中国台湾地区的电影。”大家大叫,抄袭呀!把刚才的成龙替换一下就算啦?重庆导游很会打圆场,不要光说亚洲的事嘛,人家当地人不熟悉的。然而阿根廷当地的登山领队居然看过《花样年华》,还说很喜欢,能说出Maggie Cheung的名字。   重庆导游说,“我从来没有被异性拒绝过”。娜娜呆了一下,不知道要不要伸出手指。金融男之一说,“我也没有,我都是感觉到了对方的意思,我就不说了!”金融男之二笑而不语,一副百战百胜的样子。
  那么她是不是也可以算是没有被异性拒绝过?毕竟从来没有直接跟他说,希望你能离婚和我在一起,所以也从来没有得到过对方的拒绝。她以为自己怀孕的那次,他那样低落,一副快死了的模样。想不出拿什么话来安慰他,她说,你看我的基因很好,我不近视,小孩估计也不会近视。他低沉着脸说,唔。
  她都忘了。到一整年后,次年的年初,1月4日,全国人民都在分享消费软件上的年度消费总结,按一个键就“生成”。娜娜见全年花掉的钱比前一年还少了一万多,感觉自己相当厉害。下一张是饼形图,美妆服装日用分类窄得都不像她了,这才想起,春节后一直励精图治来着,因为前一年刷掉了那笔去南美旅行的大开销,到夏天手才松一点,这样说有点太克制,其实夏天之后是买完又买,有时几乎到了疯狂的地步,服用止痛药一般地买东西,不断地感到“我真的需要”,不看评价就买下来,甚至在海外二手网站上下单过一个日本中古爱马仕包,九千,入关时海关扣下来,通知她缴税,她干脆退了货,自己白掏了几百邮费。好像到那时候有些麻木的东西又清醒了过来。她总是容易渴,常常夜里爬起来去冰箱里找冰牛奶,喝下去整个上半身都冰冷起来,脚趾都会发抖。而且夜里失眠时刷一刷购物网站,能少想一些不该想的事。翻出来一年前最烦闷时写下的新年愿望,当时匿名贴在网上,配了思维导图:“提高收入”,途径有二,跳槽或升职,底线是如果不能加薪,就去找老板谈话,再要一个人头,底线之下的底线是,实在没有人头就要两个实习生;“提高收入”,效用也分两点,改善房子,增加定投。升职也可以达到“提高职场竞争力”的目标,为此全年要“完成视频制作线上课”,按欧洲时间工作的甲方下次再半夜催东西,她找不到导演,可以自己先简单处理一下视频。以上所有目标中,只完成了看视频——看关于视频制作的视频——这一项,跳槽、升职、要人、雇实习生的目标,疫情一来都黄了,绩效少领四个月,今年的年终奖也拿不到了。早知道这样惨淡,她可绝不会花那么一大笔钱跑到世界尽头去。阿根廷的夏天还很冷,十七八度,高原的风更增添了一层冷,照片里自己穿着羽绒外套,不如朋友圈里去海南的好看。“寒冬来啦。”整个广告业都这样说。
  最后那项,“彻底开始新生活”,是要和他彻底了断的委婉语。去年这个时候觉得忘记他得有多难啊,有一天心口堵极了,想跳楼的感觉,夜里发了朋友圈,过几分钟删掉了。
  最后一次见他居然已经是前年的事了。之后一年总会想起他,什么小事都会想起他。比如洗澡时想到他。搬进这个房子就嫌洗手间不行,当然不行,太小了,没安洗手台,水龙头从墙里伸出来,在人腰部的位置,下面搁一个红桶涮拖把,指望人站在那里弯腰刷牙洗脸,再直起腰,照水龙头上面一块斑驳的镜子。让房东改装,房东说,“牙刷可以放洗衣机上啊”。娜娜和室友两三个月间都在厨房洗菜池刷牙,也用那个池子洗手,进进出出总觉得洗手间门把手上有多少细菌,要像在公共厕所那样,用肩膀或者胳膊肘撞门带上。洗澡要在淋浴后拖干净地,房东同意了安浴帘架,虽然就像为难她们一下才舒服似的,拖了一个月装这么一个小东西,浴帘则因为是“一次性的,你们住完发霉了,别人还爱要吗”,她们自己买,八十块钱两人平摊。娜娜找室友商量,洗衣机拖去厨房,腾出洗手间凹进去的那个位置,就能安个洗手台了,带离地储物柜、好清洁、材料环保一点儿的,淘宝上八百能买,便宜的两三百也有,就怕甲醛。室友表示无能为力,“我又不用厨房做饭,洗菜那个池子洗脸我觉得可以啊。”娜娜狠狠心自己买了柜子,八百二,人工另算,半年后和室友一起出钱安了淋浴房,不然每次洗完澡满地是水,合租还必须得迅速拖干地面不可,每晚一场劫难,想想世上别的女孩子刚洗完澡在用戴森吹风机的时候,自己湿着头发在拖地。娜娜和室友也各有一个戴森,她的安在卧室里的一个架子上,网上定做,为它特制的,架子中心的圆木塞刚好卡住吹风机口。
  在网上找了家上门安淋浴房的店,装修论坛上说至少三千,这家店来量尺寸,算下来是一千五包工钱。安装那天她加班,室友出差,她请他帮忙,“帮我盯一下”。那还是他第一次去她住的地方。中午师傅打电话给她,说装好了,她问“那个人走了吗?”不知道该叫他什么。这时突然想到,他管她又叫什么呢,那个女的?早上那个女的?下订单的那个人?这里的住户?淋浴房的推拉门从左侧开是他现场帮她决定的,她拉开门,准备洗澡,从马桶边20厘米的小缝把自己挤过去的时候,总会想起他。
  还有些奇怪的时刻,自己不知道在想他但已经想起来了的时刻。比如早上起床,会连叫几声他的名字。那时候找不到适合他的称呼,打开灯那些亲昵的词就显得很怪,一直是直呼其名,而且叫出中文那三个字已经标志着他不复仅是帕特里克,已逾越了客户的范围。怕组里同事看见熟悉的微信头像间说的话超出工作,两人不常发微信,都是打电话,通讯录里只存他的姓氏。始终不知道他是怎么存她的,Serena_公司名?仅有的偷看他手机的那次,太慌张了,根本没有闲心去看看自己在电话通讯录里的姓名,只顾着“掌握信息”。從他的枕头下面抽出手机,蹑手蹑脚溜进洗手间,没敢关门,怕发出吱扭声音吵醒他,坐上马桶盖,心跳如鼓,手机差点从手里掉下去,又去把门关上,他即使要进洗手间,她也有个藏起手机的余裕。早就看清他的手势密码,控制不住手指,慢,输错两次,赶在系统上锁前打开了手机。自己的对话框是置顶的——并不值得高兴,同时置顶的还有会计、洗车公司、帮他租车牌的中介、一个卖表的,近期他要处理的各项杂务,可以被归为To-Do的十几条都在那里。她瞬间明白最危险的地方是最安全的地方,上面堆积的置顶太多了,又都“紧急而不重要”,以至于等同于被藏起来,他但凡打开手机都会立刻手指下滑,没人会不小心看见置顶的最上面一条。除非谁像她这样,特意去翻。点开自己的,果然内容没什么危险,删光了,除了他最新发的一条,“OK”。无穷无尽的是他妻子的微信,确然完全不必置顶,太频繁了,在真正活跃的那些对话里始终能处在最上面,而他在微信里就像他妻子的止痛片,随时安慰,发卡通表情包,原来他是这个风格的丈夫。昨天傍晚的微信里他妻子还在撒娇,说他前一晚打呼噜,她睡得不好。娜娜从没有机会知道他是否打呼噜,平时下班后去酒店,最晚九十点钟离开,没有机会睡着,如今这唯一的一次过夜是他妻子女儿早一天出发回老家过年,他说晚上和家人视频过后可以去找她,“可以”,在娜娜的心上压了一块重东西,心脏跳不起来,然后这块重东西化成一块像痰一样的东西堵在心口上。她去公司洗手间哭了一通,于是觉得那个时间如果在酒店等他,是不是太像娼妓了,便打扫了一晚上房间,把小猪被罩换成一套深色真丝的,夜里十一点半下楼去接他。现在他躺在那里,在她床上,翻过一次身,背对着门,枕头靠门这一侧被他压得微微翘了起来(她早就该换蚕丝枕,据说软又服帖,像睡在云朵上),正便于她塞回手机,他应该是没发现,应该是一直没醒,头发上应该是出了一层薄薄的汗(什么也没做,居然就出了这么多汗),盖着被子,腿弯在外面,膝盖是凉的(他十几岁时做过一个切除盘状半月板的手术,左膝下留有两个浅浅的肚脐眼一般的凹痕)。“这就是悲从中来的意思吧,”娜娜想,“从来没有机会知道他打呼噜。”他睡得无声无息,今晚见到她时就说很累,入睡也困难,可能心里怀着警惕,或者像他经常说的那样,他“毕竟是中年人了”。   他又翻了个身,娜娜带着委屈的眼泪站起来,去五斗橱那边喝水。他醒了,你做什么去?他以为娜娜要走。
  娜娜哄他,我不走,我喝水。
  她一遍遍复习这个在伤心中几乎涌起使命感的时刻。他睡成斜线,毛茸茸的头顶冲着她,好像十分坦率的小动物,在她肚皮上睡去,像头小熊,那么我永远不离开你,你会走,但我不,“因为你呼唤过我,你寻找过我”。充满关于爱和献身的念头的这篇日记设为“仅自己可见”。后来想,他迷迷糊糊说那句话时可能弄错人了,以为在自己家里。
  一段时间后,有一次,他说,我的家庭最近特别幸福,我怕你要离开我了。现在想一想,这种鬼话之鬼的程度简直不可思议。过去两年里娜娜看了许多讲感情的文章,最初喜欢看《男人爱上你的八个讯号》《一见杨过误终身》,之后那个阶段,她在搜索框里输入“想你的人”,跳出来一串前人搜索过的词,还有文章,《想你的人东南西北都顺路》《想你的人自然会来找你》《想你的人再忙也会找你》《想你的人会主动联系你》《想你的人24小时都有空》。有多少人在发着愁,没办法只能上网,埋怨着痛苦着并且想,“我倒是24小时都有空——我真惨!”或者,“我真掉价!”再后来她喜欢看讲女人自立自强的文章了,或者讽刺男人的。网球选手小威说,“每个人都以她最强大的状态对付你,所以你必须更强大。”另一个公众号说,“一线城市的感情是易耗品也是奢侈品。”还有大V说,“交往过渣男不丢人,只要醒来就不晚,姐妹们,支棱起来!”娜娜回忆起他那些鬼话,在日记里写,“人居然能这么残忍,我这种傻×。”
  又写,“我认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经验,我有了。”
  再写,“我明白这段感情已经结束的那刻,是我去阿根廷之前的那个礼拜。她打电话给我的第三天,我去找他,告诉他错不在我,在他,她凭什么骂我?你为什么在她身边任凭她骂我?他对我说,‘严格说来,你也错了。’这时不是他在跟我说话,是他代表他的家庭在对我说话。他这个人已经不见了,我还有什么好遗憾的呢?”
  知道明天眼睛会肿,先敷上小黄瓜眼膜,微信弹出来新文章,“××快递向你转账100.00元”,根本不相信,又忍不住点开,原来——果然是100块的优惠券,用上一百次,每次寄快递能便宜一块钱。
  放开手机,回到电脑屏幕前写,“其实很多人都是骗子。”
  “我和他那珍贵的自我都消失了。我可怜,他也可怜。我何必把自己当成受害者呢?”
  这一年都发生了些什么啊!室友前一年跳到外资酒店集团作in-house美工,名片上的头衔是“Artist”,薪水也不错,她有点羡慕,结果疫情来了,酒店业比广告公司还惨,所幸还没被战略掉。娜娜没换成工作,副业替一家烘焙工作室拍产品照片、做公号设计排版,一周一篇。前任老板辞职去了乙方,现在换成一位从4A跳出来的,业余写影评书评,说自己每天晨起都念经。“才是地道老酱油”这句公司提案的广告语,他说,该改成“就是地道老酱油”,因为前面那句话如果是讲品类,就要用才字,意思么,是我们区别于其他老酱油,而既然前半句用品名,后面就适合用“就”,指我们这是唯一的老酱油,没有竞品,独一无二。娜娜隔壁的同事在群里说,“一字师啊!”她觉得自己也该跟一句,但分不清楚同事那是恭维还是讽刺,她的脑筋好像变慢了。爸爸妈妈教她腌鱼要用洋葱碎,煮玉米粥加碱,她报以新学到的本领,煎牛排在末尾要点上黄油。过一会儿妈妈发朋友圈,“女儿都会煎牛排了”,配一张网上的照片,牛排血红,不大清楚,旁邊堆着白芦笋和某种绿色的、她没见过的菜。以前合作的导演不再独立接活了,去了一家以综艺制作闻名的公司,那公司也不再做综艺了,“不好做”,现在和各县政府合作拍摄“百县故事”。疫情上半年她尽量节约,下半年买了毛球修剪器(38元)、激光生发梳(1700元),八抓鱼头部按摩器(10.8元),都闲置,许多护肤品和衣服塞进床底下的收纳箱,工作烦就刷一遍购物车,显示“已满”,把一年前加进去的穿挤奶女工式背心裙的正牌棕色小熊清理到收藏夹,再换进去价格合适的盗版,去看看“已发货”,又看“待发货”,留言给卖家客服,什么时候发货?还有,真真正正地分了手。
  按照消费软件总结的“年度成就”来看,她就是屏幕上群像里那个长发粉裙的卡通小人,手里大包小包地甩到肩膀高,穿得时髦,嘟着嘴甜蜜地惊呼。好像在说,我买到了多么棒的东西啊。实际上并不如此,往往都不太喜欢,又处理不掉,逐渐地自己和很多无用的东西待在一起。买过一个两百块的小烘干机,二手网站上说是给小孩烘烤消毒衣服用的,拿来根本不行,也不暖,也不干,只有小是真的。比价时精打细算,付款时好坏不拘,不停不停买着,就好像大减价时买了许多箱快要腐烂的水果,回家后在挑拣中慢慢失去兴致,拆完快递是无尽的磨难,生出一些对自己的恨意。我是什么样的人呢?买东西总是买得错误的人。合租房子,买来新包也要放进简易衣柜的人。胸口有一团痰的人。
  爸爸妈妈每天都问她吃什么晚饭,她说,前天煮的红豆薏米粥放在冰箱里,还剩一盒,还有些榨菜和紫菜可以烧个汤,妈妈的电话立刻打过来,“你要吃好一点!”
  吃好有什么用,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有家庭的人才想吃好。那点钱,宁愿去买香薰精油和香炉。这些年,从毕业以后,搬了七次家,家具也不买,都是房东带的。她的家当就都是小东西,一个又一个整理箱。习惯了在墙上贴“免打孔挂钩”,箱子里囤许多护肤品,首饰、熏香、精油、小布偶、冰箱贴、花瓶,都是认为可以陪伴自己的东西,可以抱着睡,进房间后可以闻到熟悉的味道,离开一个地方可以放到整理箱里带走。很贵的鹅绒被也买过一床,和他分开后还终于买了两个蚕丝枕。没有拥有过床或者床垫。什么都是折叠的。陪伴自己最久的是一把菜刀(日本制),仅有的一件属于自己的家具是一个白茶几,准确地说是“一套”,由三把流线型的五边形高脚凳拼成,能合起来用,也能分开用,如果有人来做客还能当凳子坐,简直就是穷人才买的东西——晚上她在日记里写,“穷人才要多功能”。想搬家,但因为已经为这房子花了太多本不该由自己付的钱,在洗手间门口、厨房过道都裁剪了刚刚好的地垫,到期后舍不得搬,又续了一年。别人遇到疫情都降房租了,甚至网上有人说房东直接给免了一个月房租,自己没摊上这样的好事,每个月还涨了五百。室友换了男朋友,是位从澳大利亚回来的留学生,一直没上过门,晚上娜娜听到室友跟男朋友打电话,“我在自己家呀”“对,我都是自己一个人”。可能是为向海外华侨强调自己的“贞洁”,也可能是不想承认合租。可能室友和娜娜一样怨恨着自己和另一个女性住在一起的事实。说明既穷,又没有结婚。   我也是爸爸妈妈如珠如宝相待的女儿啊,怎么活成这样?在家庭群里发去棕色小熊的截图,“猜猜这个破熊多少钱?”爸爸很快就回复了,“闺女想要?”妈妈发一个笑脸,“心动不如行动”,63块红包。他们想象不到这个熊值多少钱。一个在已经解体成“融媒体”的县电视台,一个在地方史志办公室,都是好人,都爱她,每两三天视频一次,过年回家她就娱乐他们,在饭桌上讲自己借工作见过哪些明星。上一份工作,跟化妆品公司合作时,客户公司所在的研发园区几次得到过范冰冰的到场,娜娜在市区的市场部,没见到,但也可以分享前方同事传回来的讯息。娜娜自己则是一个月前为公司拍广告,见过一位中年女星,很瘦,表情灵动,就告诉妈妈,女明星真是跟我们普通人不一样,你看院子里好几个女孩很漂亮,邻居都说可以去当演员,其实不行,真正的明星可真是会发光的。还在另一个活动上合作过一位电视台的女主持人,漂亮极了,这位是非常高而庄严,金灿灿一具塑像一般,白得像假人,但细看她露出来的小腿、脚腕、后背也是同样的白,那就是真白。最近听说女主持人牵涉到一起案件中了,正好拼凑一些八卦告诉爸爸妈妈。
  上个月见到的那位,据说给保姆用海蓝之谜面霜,送几千元一件的衣服,微博上说的。
  爸爸听这些,也不是很感兴趣。哦,范冰冰。
  按家乡的算法,过完年,娜娜就31岁了。年初五迎财神那天,妈妈避开爸爸,把她叫到书房去谈话。谈的也算和财神多少有点关系,是讲家里能拿出多少钱来给她结婚用,多少都情愿。她不爱听,说,那给我在北京买房子吧,家里的钱又不够。妈妈说,一家的不够,两家的就够了呀。想买房子更应该考虑结婚。她说,五六年前要是买就买得起了,还不是你们一直想让我结婚,落到现在,房子也没有。妈妈说,早五六年,你不是还说想先工作几年,就出国去读书?这笔钱本来是给你出国留学的。
  他们大概永远也没法知道,女儿因为谈恋爱留下来,一生唯一的一段恋爱是那样的,“我可以去见你”,就像他在高高的云彩上探下身来,出于悲悯心不得不抚慰她,就像他有一个完整的自己的世界,跟娜娜丝毫没关系。找他帮忙监工淋浴房的那次,请他上午10点半左右到,他说不行,得11点以后。上午你已经有安排了是吗,他几乎惊异地说,“孩子要练跳绳啊。”能不能请“你爱人”(这词简直说不出口)代劳监督跳绳,帮我一次?他笑,“那怎么行,她妈妈不会这些。”后来不知道他怎样安排的(撒了什么谎),居然10点半就出现了,为此她真的感谢他,从云彩上下来过那一次,在他家庭“特别幸福”的阶段。
  “我们对你只有两点想法。第一,不要只是忙工作,也要注意身体;第二,不要只惦记你的艺术,也要解决个人问题。”几乎笑出来,他们还觉得她是当年那个痴迷画画的美术生。我是打工仔呀,我在广告公司呀,像狗一样地活着,妈妈你不知道我有多么俗气,为工作存许多表情包,记账,忍不住去猜同事家里有多少钱,忍不住对有钱的同事客气几分,赶在会员日88折买菜,每次页面上跳出来“免费大蒜来一份吗”,都点“要”,这些套着网袋的蒜在灶台边一头头萎掉,蒜瓣缩成一团。
  “电视剧也要有结尾吧,书也有结尾吧,你会老的,还是要找到一位相互扶持的爱人。”妈妈说。
  会有人爱上我吗?妈妈,所谓理想就是不可能实现的吧。
  过完年,妈妈打电话给娜娜,说她爸爸去西安参加转业二十年战友聚会,听战友讲他们还有个战友在北京,姓徐,这次没来。
  “是让我去看望他吗?”娜娜问。
  “你要是愿意去看看他就太好了,你徐叔叔一家都在北京生活好多年了,开了家私立学校,有个儿子,36岁,属老鼠的,有一段短暂的婚史。你爸爸考虑让你们认识一下。”
  什么情况什么工作一絲一毫也不知道,对他们似乎也不重要。爸爸根本不认识这个姓徐的战友,差三年的兵,这次听人提起才知道有这么个人。唯一打动他们的,唯一与她相配的就是“短暂婚史”。原来爸爸妈妈也觉得我老了,娜娜透不过气,鼻子中间像堵了什么东西,只能吸进一点氧气,那团要命的东西回来了,她按着自己的胸腔,怎么就这样了呢?爸爸妈妈大概也在困惑。春节时爸爸就说过,我们原来以为好好辅导你,健康快乐,考一个像样的学校,找份稳定工作,下面就不用太操心了。谁知道你怎么就这样了呢?她从一月份就开始准备年货,寄了山黑猪的棒骨、肋排、里脊套装,寄了坚果礼盒,寄了澳洲龙虾,寄了韩国红参浓缩液回家,还是这样,一个需要被操心的人。再看到有妻子被丈夫打甚至打死,丈夫欠债要妻子来还的社会新闻,娜娜就转给父母,带着一丝得意,就仿佛单身在北京生活是她的理想她的选择,以此逃避其他女人那些可怕的命运。同时她也害怕,感到浑身都蒙在那种透不过气的憋闷里。真的就这样了吗?我会永远,永远这样吗?
  娜娜是带着这种气闷去深圳出差的。四月的深圳不热,很闷,出机场就觉得像到了东南亚,满目皆绿,高大的亚热带树木真的很像泰国或者柬埔寨。娜娜不认识这些树,出租车司机是江西人,不知道路边的花叫什么,娜娜就和同事一起用手机拍路边的花,辨别出黄花风铃木、宫粉紫荆花、木棉花。突然她看见了自己熟悉的花,是在阿根廷到处都有的蓝花楹,花瓣薄而脆弱,可是密密麻麻,层层累累,一树压过一树,茂密高大,由蓝入紫,像梦一样,每棵都开到最繁茂的样子。那时重庆女孩在大巴上告诉大家,蓝花楹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标志,它没成为国花,许多人都为此遗憾,其实“政策上的国花”是海红豆,也不错,此物最相思,希望大家回国后还记得阿根廷,下次再带着家人朋友来玩呀。娜娜想,我可再不要相什么思,也再不要作这种每晚几乎都在泪水中度过的旅行了。她折了几支在国内从来没见过的蓝花楹,夹进折页地图带回北京,现在大概还在那个放旅行纪念品的帆布储物盒里。
  两天的品牌活动忙得很。第一天上午开各方见面筹备会,彩排,下午新闻发布会,晚上布置场地,第二天上午参观一所小学,总裁演讲,企业与小学生互赠礼物,允诺将小学建设成“Apple School”,每个学生都要配一台iPad。下午是核心环节,开幕式,为此专门从佛山订购了一批崭新的桌椅,招待酒会开到晚上十点散场。第三天,活动视频初剪出一个版本后,娜娜的腿已经僵了,她在网上找附近的按摩院,冒出来的都是单次价格在三五百以上,甚至八百的,深圳的富人真多啊,还有五星级酒店里的SPA。客户那边和娜娜对接的同事凑过来,“你要按摩?威斯汀的很好,开到很晚,还可以顺便做个脸。”娜娜不愿说嫌贵,就说,“我想找盲人按摩、理疗那种。SPA对我力度不够,我要拉筋!”最后搜到两家“巴厘岛”,券后138元/小时,连锁的,照片上紫纱蔽门,墙上壁龛内燃着香熏蜡烛,看起来比138的价格要高档一些,按摩床上蒙着蓝紫色缀金边的锦缎,那繁盛的样子居然有点像蓝花楹。离临时办公室更近的那家,地址写的是“××大厦”,到了发现是紧挨商场的一栋旧商住两用楼,门口小广告不少,没有大堂,立一块招牌,进民宿坐二号梯。娜娜坐一号梯上九楼,走廊黑着灯,经过一家防盗链已经锁好玻璃门的手机维修店,最里面就是“巴厘岛”了。   娜娜躺在按摩床上,这是一间多人房,现在只有她一位顾客,按摩小哥建议她用最里面靠窗户那侧的床。“通畅。”他说。第一次进来时他披散着头发,盖住耳朵,问她想做什么项目。要按按背吗?看您有点疲乏吧。娜娜说她不想动了。不想翻过身再翻回来,而且她胸口那团凝滞沉闷的东西正在长大,正在涨潮,她不想趴下。我按按脚吧,另外我的小腿很酸。小哥代她决定,那么先做药包足浴,再深入按一下小腿,按摩床立起来45度,您可以边泡脚边休息。正好今天穿的是长裤,方便。
  端着泡脚桶再进来时,他已经变成了大背头,黑色烤漆金属发箍把头发紧紧箍住,头发看起来是湿的,很像刚从酒吧或者乐队综艺节目中走出来的,也很年轻,瘦,穿纯黑的T恤和宽腿裤子。娜娜仔细端详了一下,和她之前号称自己想找的盲人推拿师相差很远,这里确实像泰国,像巴厘岛,有檀香混合刺激性的麝香的味道,从舞台上走下来一般的按摩小哥,自有一派奇异的风味。
  他又放下了床与床之间的纱帘。“我把灯光调一下吧。”明亮到有些刺眼的白光暗下来,床边墙上左右两盏暗金色的小灯亮起来,在娜娜身后发出幽微的一线光亮。他又出去了。娜娜从隔壁床拽过来一只丝绸靠枕,垫在手臂旁,躺下来,再转过身把它抱住,靠枕散发出有些陈旧的气息,让她很安然。泡了一会儿,小哥带上门,“姐姐,我开始了。”他的手很粗糙,这点也不像按摩师,但按起来很舒服,力度强,抬起手时又不那么迅疾,每一下都伴随轻柔的拂动。他问她,从哪里来深圳,待多久,姐姐平时做按摩多吗,娜娜硬撑着回答两句,又摆手,我累了,您好好按吧。小哥简短地答,好。
  很快娜娜就仿佛半睡半醒,沐浴在暖黄的光团中,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感觉自己沉在里面,又好像飘浮在其中,能听见自己的呼吸,是平稳的,放松的,不疾不徐的。小哥的手逐渐上移,过了膝盖,到了大腿,隔着裤子,轻轻揪她大腿内侧的皮肤,再捏肌肉,一小块一小块地,自下而上。按到最上面,大腿根部很痒,娜娜有些发怵,问,这是按摩内容吗?小哥说,是的姐姐,您放心吧,我看您很累了,您闭上眼休息一会儿。娜娜闭上了眼睛。小哥继续按着,从大腿根向内摸索,一厘米一厘米地靠近,娜娜轻微地叫了一声。小哥说,姐姐,舒服吗?娜娜说,不要按这里,你还是按我的腿,膝盖那边。同时她心里盘旋着无数的念头,这是色情的店铺吗?可网上那么多评价,都是女客来做美容和按摩。这人在干什么呢,是自己没见过世面,不知道大腿的按法,还是他在试探什么呢?他会因此加收自己的钱吗,自己是不是进了一个黑店,结账时会出现四位数甚至五位数,甚至有黑社会出来把自己扣住,或者威胁要报警?现在有人在录像吗,这是在干什么?她算了一下自己储蓄卡里活期存款的数额。小哥的手指又伸上来,一寸寸上升,像几条齐头并进的小蛇,但娜娜并不舒服,她克制着让自己不叫出来,但想叫是因为敏感,而不是舒服的呻吟,她感觉到自己的双腿,自己从腹部向下的整个身体都绷紧了,尤其是大腿。她的双腿分开,搭在按摩床下沿,因为之前的泡脚桶、后来小哥坐的小凳都安放在她的双腿之间,她没办法,现在他的上半身也在她的双腿间,她睁开眼睛就会看到,她没办法,她又闭上眼睛,感觉到自己的膝盖在下意识地上提,帮助大腿尽量夹紧,简直是“抵御外敌”,她想,可是这样双腿反而离小哥的脖颈更近了。他的手从娜娜的右腿,而后是整条左腿滑过,说,姐姐,放松一点,我在按腿,您的腿太紧张了。他退后一些,把灯光调得更暗了一些,只剩一盏,说,您放松。娜娜的盔甲卸下了,原来确然是在按摩,她想多了,像以前无数次感到,就在昨天和前天的活动中她也几次感到的那样,她没见过世面,她误解了别人的意思,就像去阿根廷之前的那个礼拜,她在电话里反驳他妻子,错的是他,不是我,他妻子冷冷地说,他不爱你,他也早就不想去找你了,他是太善良才没有对你太残忍,你误会了他的意思,还以为他看上你了,你这样的人我们见多了。娜娜又闭上了眼睛,小哥问,舒服吗,她说,比刚才好,现在还可以,刚才那里不要再按了。小哥把她的腿分开,说,姐姐,下面我按您的腹部吧,您可以把腿抬起来一些,我帮您,这样弯曲膝盖会比较放松。娜娜听话地支起双腿,蓦地,她感觉到小哥正在隔着她的裤子吮吸她,他的头在她双腿间动作,嘴巴大概张得很大,让她的身体隔着内裤和裤子都感到被一种热热的东西罩住了,现在,牙齿在轻轻地咬她凸起的部分。她太意外了,愣了几秒,甚至睁开眼睛,在昏暗的房间里看清那颗烫了卷发的头在她身体上上下下,肩膀一翘一翘,她都不敢真的相信,直到她说,“停下来,我不做了。”可能是几秒后的事,也可能是几十秒、几分钟后的事。小哥说,姐姐怎么了?她说,你在干什么?小哥说,只想让姐姐舒服一下。她说,你出去,我要穿鞋了。
  在收银台,娜娜验了券,交了多出来的这一小时的按摩费用,还是138,没有讹诈什么额外服务费。她最担心的事没有发生。小哥就背着手站在柜台旁,脸上一副无辜又好奇的神色,还是那样,年轻而清爽。她没有骂谁,也没有说出来。看不出收银员是否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这是他们的规定动作,还是一场奇事?他是在猥亵她,还是想安慰她,还是想讹她一笔,但因为她跑了出来而没能成功?收银员问,满意吗?她最简短地回答,还可以。不敢看小哥,也不明白是为什么不敢。几乎是跑进电梯的(幸好电梯很快就到,背后也没人追上来),到楼下接着跑,到红绿灯路口有行人和大排档桌子(居然仍然在排号,广东人真是爱吃)的地方才敢站定,扬手叫出租车。坐进车里时她意识到,刚才她害怕的几乎都是讹诈。如果搞不清状况,稀里糊涂交不出钱,就失去了尊严和安全。她没担心过“失身”。她在心里跟他说了几句话,他还是两年前那个样子,个子已经很高,还微扬着下巴,穿运动鞋,有种天真傲慢的派头,睥睨天下似的,她说,又欠你一个人情,原来我的身体,全部的屈辱感都给了你了,从今以后能让我屈辱的只有钱了。
  自问自答
  小说和《将进酒》的关系?
  《将进酒》是一种被迫的豪情,人鼓勵自己,尽力想通。现在的人不容易真的相信“天生我材必有用”了,可能在一个个倦怠的小时刻想起“人生得意须尽欢”,去买买东西,“莫使金樽空对月”,就珍惜起青春来。日日重复中会有“皆寂寞”以及“但愿长醉不复醒”的情绪,也许是有点绝望的。
  娜娜有原型吗?
  没有具体的。房子对离家工作的年轻人来说是大事啊,带来丧失或稳定的感觉。它是钱的问题,也就是尊严和“待遇”的问题。
  末尾她遇到的事情是骚扰还是性服务?
  可能用意也不明确,性质灵活,随她的处理方式而变化。这样的事是有很强大的现实基础的。不同的人对此反应不同。这篇小说的女主人公感到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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