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遍从包翻到口袋再从口袋翻到抽屉之后，秦天颓然往沙发上一坐，在心里喝令自己蒙起脑袋从一切侥幸念头里突围而出，冲到事实跟前立正稍息向后转。事实是：手，机，丢，了。
　　像秦天这样从进公司第一天起就被告诫“必须二十四小时开机”的人，遭此一劫，真是很不能把最近的生活统统缩成一卷带子，塞到录像机里咔嚓咔嚓倒一倒：三天前出差，飞机，长途汽车，饭店，出租，再汽车，再出租，再飞机……手机最后一次响起《东风破》的调子是在机场里吗?哪个机场呢?秦天真后悔前两天听到办公室里的Mark现身说法时自己只是一笑了之。“今年我已经买了第三个了”，Mark的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下子我学乖了，先记下手机序列号，妈的以后再有哪个小子敢偷，我就让服务商把这号给锁了。嘿嘿，他就等于拿到废铁一块。喏，就按这个，再按那个，看到没有?号码跳出来了……”那会儿，秦天正忙着出门，只“哦，哦”了两声，一边拎起风衣一边冲Mark笑笑，“晚上我得到‘谭氏官府菜’去腐败一下客户，明儿到鼓浪屿将腐败进行到底。那什么，回头再听你传道……走了啊，看好你的手机，别再丢喽。”
　　真真是一语成谶，如今秦天总算能够领会Mark的切肤之痛了，却愣是连几时丢的丢哪儿了怎么丢的都摸不着头脑。那个什么手机序列号，当然也没来得及记——再说了，即便记下了，又能怎么样呢?小偷自己没用，当砖头砸着玩儿也不会给你送回来啊。指甲盖大的SIM卡里存的那些号码，连同这些号码可能带来的机会，在秦天的眼前凭空堆起来，如同半盆石灰半盆水，只轻轻一搅，便扑扑地冒气泡。也不晓得该从哪个时间开始算，总之，直到现在，直到他出门去挂好失、买完新手机为止，每一分钟里，都可能会有客户来找他。
　　秦天猛一激灵，抓起固定电话就是一通猛拨。从那仅有的几个背得出的号码开始，他绕了几个圈，总算攒到了几个客户的通讯方式。拨到第三个的时候，电话那头的香港人一听到秦天的声音就是一句拖长了腔的“哇塞”。“找你两天啦……我们公司想委托你们做个research嘛……哦，哦，没关系呀，我那天打你手机不接，就直接打你们公司总机，你们那边有个 Linda是不是啊?她很nice的啦……约了我昨天详谈……”
　　秦天只觉得脑袋里嗡嗡响，眼前恍惚飘过Linda鹅黄色的超短裙，以及超短裙和网眼长筒袜之间露出的那截嫩白嫩白的肉。不用问，一定是 Linda袅袅婷婷地接过这只煮熟的鸭子，堂而皇之地端进了自己的锅。见鬼，这个香港佬，难道不晓得他秦天和Linda在公司里各扯一面旗，麾下各有一票人马吗?这单大生意给她这么一撬，一进一出，自己在年终绩效排名上的损失可不是一点点。这个 Linda，只要跟那香港佬一搭上话，至少能让他半截身子当场麻翻；再一见面，那半截，也酥了……
　　根本不用再去听香港佬到底和 Linda都详谈了什么，秦天就知道大势已去，仿佛活活吞了一口夹生饭，硌在食道气管的公用地带，呛出几声悲愤交加的干咳来。怪来怪去就怪那天杀的小偷，缺钱就偷钱嘛，干吗要打手机的主意?秦天蓦地想起三年前，九十岁的外公——那会儿他还活着——操着一口苏州话直叹气：“格宁，哪能哈西?(这人，怎么能死啊?)”
　　眼前的语境，似乎就得用外公那样的口音和气韵才搭得上调：格手机，哪能哈落?是啊，手机，怎么可以丢呢?
　　秦天素来擅长的自虐公式开始飞速运转：一定还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是跟着手机一起丢了。他冲出门，在一个钟头内搞定新手机，激活旧号码，再马不停蹄赶到公司，一路上见人就问：喂，这两天找过我没?
　　得到的答案竟然大部分都是“没”。仿佛侦破案件的热情陡然碰壁，秦天真不晓得应该庆幸还是失望。往四面看看，恍惚间，所有人的脸都只剩了一个平面，彼此粘连，盖戳似的打上了十一位号码。属于秦天自己的那一串，失而复得的那一串，全然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他机械地重复“灾后重建”程序：补输亲戚朋友同事的号码，一条，十条，五十条……
　　一个名字，一张面孔，突然从号码的海洋里浮出水面——秦天不用打听，也背得出她的号码。这种事情跟记性没什么关系，只跟记忆有关。记忆是张不合逻辑的网筛，滤掉大块大块的事件，留住小段小段的细节。就好像，秦天已经记不真切半年前为什么会跟她分手，却分明记得吵翻那日，天晴朗得没心没肺，阳光照在身上，他还是冻得牙齿打颤；就好像，已经想不起两年前为什么会勾搭上她，却怎么也忘不了，那年的整个冬天，他有事没事都会抽风似的发短信——户外，路上，风在耳边唱咏叹调，按键与指尖又冷又麻，几乎要粘在一块，他的脸上却一直笑一直笑……
　　她也喜欢发短信。喜欢得几乎有点偏执。秦天曾经不止一次地假设过，如果她希望主动打破僵局——也该她主动一回了，那么第一步肯定是发几句扑朔迷离的词儿来。他等了三个月，没有；再过三个月，等待本身也淹没在生活的惯性里，变得可有可无起来。但是，现在，一想到手机有那么几天处于“无法接通”状态，秦天就觉得，一个几率不足百分之一的悬念，正以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在心里萌芽、疯长：会不会，就在那几天?……
　　如果她真想恢复联络，借口可以很多啊。比如，前两天正好是什么“光棍节”，比如，他们共同的朋友结婚了，再比如，仅仅是因为，她在整理东西的时候翻到了他过去写给她的诗……天，曾经，他居然还写过诗!
　　犹豫了两天之后，他终究还是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深吸一口丹田之气，劈头就问：“你找过我吗?我是说，前几天……”
　　一阵长得让秦天窒息的沉默。电话那边没有动静，手机上却“嘟嘟”两声跳出一条短信来，是她的：“前几天我没找过你，不过，如果我现在补上，不会太晚吧?不晓得说什么好，也许你的手机丢得正是时候……”
　　关于本次手机失窃事件，秦天的总结陈词是：丢了一单生意，捡回一个女朋友，扯平——哦，也许，可能，还是划算的。
　　两周之后，骨干员工秦天为了带女朋友去海南旅游，向公司讨来五天休假——五年来，这是他第一次没有放弃年假。旅行袋里没有放手机。他故意没放。据说五天之内有很多人找不到他，据说大家都不相信他会不带手机，于是传说他又不幸丢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