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日子,带着满身的伤痛,带着全心的疲惫,我如一片为秋所伤的落叶,回归泥土,回归根之所系----儿时久久居住的小屋。窗外小河依旧汩汩流淌,白浪如龙翻腾,涛声似风吹松阵。只是我已左脚致伤,多数时间都得静静地躺在床上,枕着水声度过漫长的养病时光。
　　
　　一
　　窗外,水声哗哗传来。然而我的心境已不像先前那般平静,独自一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翻来复去地不能入睡。妻去学校已有两日了。前日早晨,看着她早早地起床,梳头,洗脸,然后独自一人走进雨中,身影消失在班车里,心里不由自主地涌出丝丝酸楚。原以为,家的气息会让我的心平静下来,不会对妻产生如此如胶般地眷恋。但一想到妻要独自一人返回到学校那个空荡荡的家中,没有温暧,没有我和女儿的气息,冷雨敲窗,我的心中不由自主地涌出阵阵莫名的牵挂和惆怅。
　　旧屋、坪场、河滩,都曾留下过我和妻快乐的足迹。和妻相恋、新婚的日子,我们执手相望,嬉戏绵缠,在河滩的巨石上,看着小河,浴着水声,各自讲述童年的故事,贫穷、喜悦和忧伤,在我们的交流中静静地流淌。后来有了女儿,一家三口一到节假日便回到家中,在小屋的周围尽情地享受着家庭之乐,洗澡、嬉戏、看书、唱歌……。那是一些多么令人神往的日子,那是一些多么让人快乐的日子。然而在我受伤的刹那间,这一切都消失了,伤痛几乎吞没了我全部的信心和家庭积蓄。住院治疗的那些日子,妻一刻不离地守在我的身边,用她柔嫩的双手为我抹去身上的汗渍,用她纤细的手指为我按摩双脚,舒通我麻木的脉络,用她无微不至的关怀抚慰我受伤的心灵。她得东奔西跑购物、购药、筹钱、与肇事方交涉,就这样从白雪皑皑一直忙到到百花盛开。回到家里休养,她默默地洗衣、做饭,给我端屎端尿,抱着年幼的女儿入睡,陪我说话。多少次,看着她劳累的样子,我心生感动,泪水盈眶。我简直无法相信,昔日为我呵护的娇小的妻,在灾难面前竟然变得如此坚强。
　　我静静地躺在床上,几个月的时光不知不觉地就从我的身边悄悄地溜走了。那些伤痛,那些困难,就如窗外的流水,轻轻地,轻轻地流向远方,然而妻点点滴滴的关怀和呵护却深深地深深地沉淀在我心灵的潭里。
　　
　　二
　　夜悄悄地来了。我静静地躺在床上,水声依然有节奏地自河边传来。窗外闪过母亲提着泔水桶去楼下送猪食的身影。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匆匆而行,完了,又打来开水给我抹身子。热乎乎的帕子自我的脸上、肚子上、手上、背上一一抹过,温暧、舒适之后便是清爽,舒服极了。看着母亲苍老的面庞,青筋突出的双手,还有母亲身上散发的浓浓的汗味,丝丝酸楚在我的心底里洋溢。
　　母亲在父亲早逝之后,独自一人支撑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我和大哥在外读书,小妹尚小。母亲独自一人耕田、种地,在乡镇和县城之间往返做生意,照顾小妹的衣食住行,喂养家里的牛、猪,马不停蹄地奔忙。我知道,母亲有一个信念,那就是让我们兄弟快快乐乐地长大,好好读书,改变家庭的面貌。多少个日子,她早出晚归,一直忙到深夜,在外还得省吃俭用。记得有一回母亲在县城卖米,让我和一个同伴去吃饭(同伴的母亲同我母亲在一起做米生意),我们每人吃了两块钱的饭,其实很差,母亲却微微地叹了口气,在她的眼里这餐饭是够奢侈的了。日复一日地,我们长大了,然而母亲却并没有轻松下来。大哥患了精神分裂症,经济条件并不好。后来,大哥和我相继结了婚,小妹上了高中,看着我大把大把地把钱投在小妹身上,母亲心里很内疚。她恨不得用自已的双手造出大把大把的钞票供给我们。然而一个农村妇人又能到哪能里去找那么多的钱呢,不过是在找钱的过程中一日一日地苍老罢了。
　　母亲拧着帕子,水滴在盆子里,真好听。河边的水声时时在耳边响起。五十多岁的人了,为了我这次受伤,还得在煮饭、栽秧、喂猪之后为我劳碌。小屋没有电灯,腊烛的光柔柔地布满了小小的空间。屋里依旧如小时候一样破旧,也依旧如小时候一样温馨,布满了儿时的气息。小时候就是在这个小屋里,就是母亲这双手在安慰着病中的我。真是的,一个人无论长到什么时候,在母亲面前依旧如小孩子一般,等待安慰,等待爱抚。
　　在这暗夜,有母亲守在床前,母爱弥漫。我卧病小床,夜风轻轻地吹拂,静静地度着自已的枕水时光。
　　
　　三
　　枕着水声,爱在我的心中静静地流淌。躺在小屋里,那些熟悉的面孔,那双双有力的手掌,总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
　　在医院的那些日子,每一次照片都得六到八个人抬上抬下。每照一次CT,都得从县城搬到吉首。上上下下,靠的就是朋友、同事们那一双双有力的手。学校里那些小伙子,一有空便到医院里来看我。有一个星期日,听说我要照CT,学校里的年轻人都来了,在病房里等了整整一天。还有城里的那些朋友们,都随叫随到。这些事情,虽系点滴,但没有他们的帮助,娇小的妻和目不识丁的母亲只有默默地流泪。伤痛固然痛苦,但孤独更让人无法忍受。特别是夜暮将临,医生、来客、各种人群都已散去,妻、母亲和我,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孤独,无言的孤独就如氤氲而来的潮气,从四面八方弥漫而来。漫长的日子里,我如一只雏雀等待叼食归来的父母一样,等待熟人来探望,聊一聊外面的事情。
　　伤痛中,光滢来了,兴平来了,代栋来了……少年时代的轶事,一点一滴地从记忆里浮现出来。在县城中学同学时的往事,一起去红沙溪里洗澡洗衣,去河街砍馆子,一起去二七书屋看连环画,一起走在回乡的马路上偷摘路边的包谷烧吃,一起在周末的夜晚漫步空旷的大街,谈论未来,谈论理想。那时候,虽然那时我们共同拥有贫穷,但我们并不缺少快乐。光滢好几次一直陪我到深夜,那种情谊,那种关怀,次次都让我心生感动,泪水盈眶。
　　冬日的风轻轻地吹着,病房窗外的树上,几片枯叶哗哗地翻动着,满头银发的伯娘来了,风烛残年的邻居来了,还有妻的舅舅、舅母、姨姨们、表姐们,各自利用各自的空余时间来了。虽然有很多人,我与他们之间没有直接的血缘,但他们对我的关怀又处处胜似有着血缘的亲人的关怀。
　　枕着水声,脑际中就这样闪过一个又一个熟悉的身影……亲情,友情的洋溢,成为了我内心深处刻骨铭心的记忆。一张张满怀关心的面孔,一双双有力的手,一张张充满友情和体温的人民币,都在帮助着我战胜伤痛,树立起生活的信心。
　　
　　四
　　回顾数月来的伤痛和在这些日子里的喜怒哀乐,实在让我感慨万千。疼痛,刻骨铭心的疼痛在那些日子里一直吞食着我的身心。然而在剧痛面前,除了泪水和汗水, 还有那些欣慰和快乐。
　　刚入院时,睡在床上,一点都不能动,要水要饭都得亲人一口一口喂到嘴边。有时喂多了,喂掉了,惹得病中的自己心烦意乱。有一天,我在母亲和妻帮助下,竟能侧身拿起筷子吃饭,自己喝水,一种快乐情不自禁地荡上心头,心情也愉快了许多。有很多人肯定会认为一个人在病中,从身到心都精疲力竭。其实恰恰相反,每一天的早晨,我醒来发现自己同昨天相比,病情有了好转,心里就荡起一阵快乐。能够翻身了,能够侧身吃饭了,能够弯脚了,能够起床了,一日一日地进步,一点一点地感染着我,激励着我,也快乐着我。
　　伤痛让我明白,一切的一切,金钱、美食……在健康面前都变得一钱不值,快乐不仅在于美味、玩乐、理想。其实,快乐时时都在每一个人的身边。只要你真诚地亲吻它,接近它,感受它。失去自由的时候,自由便是快乐;缺乏美味的时候,美味便是快乐;在情爱的海里,爱便是快乐;思念故乡的时候,故乡便是快乐。就如那窗外汩汩流淌的流水,在我久居他乡,满身伤痛地归来,听着它汩汩流淌的声音,便感觉着如同听着母亲的声音,心中洋溢着如潮的快乐。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提名时,为世人所称道的大快乐。其实大快乐也不仅在于此,每个的生活中都时时存在着大快乐,只要你去认真地体会,去领悟。如此,我亦能理解张海迪、奥斯特洛夫斯基身残志坚地活着,理解乞丐为什么苟延残喘地活着。他们同正常人一样拥有着同其他人一样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