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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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少年维特的烦恼》里你叫维特,在《人间失格》里你叫大庭叶藏,在《冬日笔记》里你就叫你。
  你人生最初的记忆是不着纤云的青空。九岁那年,你俯瞰着那片摇颤的碧蓝。你趴在巨大的荷花缸边缘,踮起脚尖,将右臂尽力伸向青空深处,伸向那些闪闪发亮的硬币。阳光将缸沿晒得滚烫,灼痛了你腋下的皮肤。缸中之水却寒彻骨髓,一指长的红鱼环绕着白色手臂,你渐渐失去了手的知觉,看着它仿佛是由他人操作的机械臂,一次次挖入淤泥,拾起冰凉的硬币。夏日的庭院空无一人,空中唯有蝉鸣。之后你用同一只手在校门口的地摊上戳开白色泡沫格子,听老板一次次向你宣布四等奖的命运。
  十二岁。你记得那个操场。大雾,冬天,全班一起晨跑。操场的东边是商业街,贴着跑道的高层建筑挡住了阳光,冷色的雾气持久不散。女生们跑得慢,男生们就做起小动作,将跑道上的煤渣往彼此鞋里踢。你将煤渣往前踢,前排的男生也向后刨,大量的煤渣灌进你的鞋里。他扭头笑你,你跳起来踹他,他推了一下空中的你,你摔倒了,右臂磕在水泥砌成的弯道标线上,大量鲜血迅速染红了你蓝白色的校服。你被体育老师抱到医务室,校医剪开轻薄的春秋校服——所以事实上并非是冬天。你看见了白色的骨头,尺骨和桡骨在右臂内侧交错着戳出身体,从硬币大小的洞眼中涌出鲜血。你记得围观的同学惊恐的表情,你跟他们说:我的手断了。你被推进地下的手术室,圆盘生物般的无影灯……肯定能接好,既然叫天师,天师……大姑这样安慰母亲,一周之后,你又听着母亲用相同的话安慰外婆,外婆又安慰大姨。祖父请来叫做“唐天师”的骨科名医,将你的手臂復原。同时因为全身麻醉的缘故,你丧失了十二岁之前的大量记忆。
  五年前,你和女孩一起去了植物园。在温室(一)前的水泥桥面上,一纵儿排列着十来缸的荷花。晚秋时节,荷花早已凋谢,干枯的荷叶中央,叶脉还是黄绿色的,也有莲蓬,像被火烧过一样。你伸出手又缩回,女孩疑惑地看你,你只是转过了脸。在那瞬间你第一次意识到九岁与十二岁时的那两件事存在着某种超越物理的关联。那些浮于淤泥表面的硬币,每一枚都背负着确凿的愿望,毫无意识地捡起了硬币的右手,最终被那些愿望的重量折断了。
  祖父家距离医院只有三百米,绑着石膏的日子你都住在那儿。十二岁,你坐在后院的门廊下,绑带暂时从脖子上取了下来。父亲在你面前支起三脚架,拍摄毕业证用的照片。“看镜头。”你盯着那台银色的机械。
  在那之后一周,班长女孩上门来取照片了。女孩看到照片立即对母亲说:“好帅哦。”你第一次被人这样形容,吓了一跳。母亲笑着端来冰镇酸梅汤,和班长从“变白了”“变瘦了”一直聊到你将要升入的初中。女孩真是太厉害了,明明是和自己同岁的小孩子,却能和大人平等地交谈。你把杯子靠在嘴边,茫然地看树枝间一只灰鸟啄着枇杷,黑蓝相间的蝴蝶飞过紫色的绣球花。花圃中央插着几支竹杆,牵着不知名植物的幼苗,其中一株松脱了。
  十三岁,你拆下石膏进入中学。你常常需要向好奇的男生解释右臂上的疤痕。起初你照实说“在体育课上摔的”,但重复了几遍就开始厌倦。无法选择拒绝,你编出了超过二十种的答案:被车压的,踢足球撞的,玩滑板弄的,被电梯夹的,被倒下来的假山砸的……直到某次你随口说出“在太湖里游泳被鱼咬了”这种显而易见的笑话,对方却依然双目放光,你忽然明白了:这些家伙并不在乎真相如何,只是想听故事。
  “大鱼怎样都不松口,直把我往水里拖。吃人了吃人了!我爸和舅舅向三十米外一艘渔船呼救。那老头开着脏兮兮的机动船,冲过来就是一叉,斜斜刺进了鱼背。大鱼痛得终于松了口,乓!尾巴敲在船壳上,溅起三米多高的水花,铁皮都凹了进去,船被这一下打得横转,老头差点栽进水里,鱼叉也脱了手,他顺势趴在船沿一把抓住了我。成精了,快走快走!老头拉足马达哒哒哒往岸边开,迷迷糊糊中我听见了救护车的声音……”
  你把自己代入一个个角色,然后又把那角色的一部分代入自己,你就这样当上了演员。
  十四岁。相较于同龄人来说,你已经十分擅长表演。同班的男生稍显无聊,但你依然表演着合群,和他们在午休时溜去电脑房,坐在自行车后座,尾骨敲到书包架上时就哇哇叫痛。放学后你和另一个短发男生踢足球,你们在食堂门口的篮球场上,一言不发地使出最大的力气把一只卷了皮的足球踢向对方。初中毕业后你们没再联系,十多年后,你看到一条确凿的消息,他从其父管理的银行大厦楼顶纵身跃下。
  十四岁时还有件事情必须提起。你在某天放学后,被一个同年级的男生堵在巷口。他穿着干净的白色衬衫,棕色裤子,头发梳向一侧,左手插在裤袋里,暗示自己有武器——充其量是一片劳技课上的裁纸刀,伸出右手向你勒索十元。你一定没有给钱,你肯定拿不出这笔巨款,却也没有被为难。你忘记自己是编了怎样一个故事,跳过了这次考验。男生在一个月后因为向他人敲诈五元被抓,再也没有回到学校。
  除此之外生活近乎完美。航模,无线电测向,木结构承重大赛,话剧,素描,日全食之旅,因特网……你的人生被各种各样新鲜事物充满,这是一片没有栅栏的花园,你每天走一万步,只吃青菜和虫子。世界的辽阔让你震惊,你向外奔跑,无暇停步。在尚不知道自由为何物时,你已经充分地体会了它。
  十五岁。你在一场暴雨中跳进西花园的池塘,天光稀疏,树影婆娑,微凉的池水沁人心脾。雨点穿过浸透时光的水雾打在你的周围,水珠在你视线正前方弹起,你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青蛙,试着“呱呱”叫了两声,你感觉自己能变成任何一种你想要变成的生物。你逆时针在池子里游了大半圈,爬上了池心的瑞云峰,那是宋徽宗花石纲的遗物。你被路过的校工逮住,送进校长室。你在路上早已想好,要说自己滑了一跤滚进池塘,却不知为何说了实话:你想在毕业前摸一摸瑞云峰。校长哈哈大笑,说:在我读书那会儿,池里叠着石阶,瑞云峰是可以亲近的。校长挥挥手让你赶紧回家洗澡,小心感冒。
  “灵水养鲤,鲤能化龙,龙从云耶,故名瑞云。此峰的特色是透,透能药伪,透即诚心。”此刻你看着屏幕上的简介出神。   十六岁的秋天,你是高中生了。你跪在实验楼教室漆黑的讲台下,时间是晚上九点。教室前门“咣”的一声,“开门!”一个声音高叫着。“咔吱——”有人猛推窗框。“开门!”几团白光扫过你脚边,你竭力把身子缩进讲台,抱紧怀中颤抖的女孩。“咣咣!”门又响了两声,一阵死寂之后,前后门锁几乎同时发出窸窣的响声。你头皮一麻,立刻明白他们在用饭卡划锁,你也是这么进的教室。“划不开,是不是保险了?”前门的家伙说。是的,你进来时将前门顺手锁了——但完全没去管后门。“咔,咔,嘎嘎嘎。”你想象着后门猛地划开,红臂章的值日生们一拥而入直扑讲台,强光照在你们脸上,你和女孩被几个人扯着往外拖。她哭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东西在你心中生成,杀了他们!你的手抠住了教学圆规,杀了他们,保护这个女孩!三个人?五个人?你要用钢针扎进他们小腿,堵上后门,不让任何一个逃走。你要把他们一个接一个从五楼的走廊丢出去,最后自己也往下一跳。女孩呵,你要悄悄溜走,好好活下去。你在一秒之内想好了这些,后门在这时发出“啪”的一声,开了!
  “我操。”塑料片落在地上,后门那家伙的饭卡别断了。
  “你看清楚没,确定是这间?”一个声音问。
  “我跟着他们好久了,应该就在里面。”
  “那你们守在这里,我去找秃鹰叫保卫科来开门。”
  ——完了。德育处的秃鹰,加上两三个保安,还有这几个红袖章。如果是动画的话,这时恶魔就该出现了吧?在静止的时间中完成出卖灵魂的交易。怀中的女孩一动不动,你感觉她的体重不断增加,你感觉她已经死了。现在就走出去投降!和他們拼了!你挪动身子想站起来,膝盖一酸又一次跪在地上。
  “吵吵闹闹干什么!”门外传来出人意料的声音,“影响别人晚自习,对面楼都听到了。”
  你听出来了,是绰号“么尔”的化学老师。这家伙从天涯海角被聘来这所学校,那口极不标准的普通话,总把“摩尔”念成“么尔”。
  “老师,我们在找——”领头的红袖章报出你的名字,“您有这间教室的钥匙么?”
  “哦,他么,”么尔说,“刚才我从操场过来,看到他坐在看台上。”
  “我们也刚从操场过来。”红袖章有些犹豫。
  “那就不知道了。”么尔严厉地说,“这几间教室我一会儿会看看的,不要在我实验楼吵闹。砸坏了门你负责?”
  “好的老师,对不起。”红袖章小声说。一队脚步跑远了。
  么尔长长地叹气。你感觉他的视线穿过门板,穿过讲台,与你对视了两秒。么尔拖着步子走远了。
  这就是——特级教师么?么尔是这个地方唯一的特级教师呢,化学特级教师。
  只是想要和她说说话而已呀,只是想要两个人单独说说话。你抱着女孩的肩膀,忍不住掉下眼泪。
  在这个男生女生并排走路都是罪的地方,你的脑中浮现出上一个夏天。西花园明媚的午后,你和某个女孩并肩躺在柔软的草坪上,各伸出一只手举着欧洲地图。阳光透过枝叶落在地图背面,星星点点,光斑摇曳。你们小声念着那些名字:维也纳,布拉格,雅典,里斯本,佛罗伦萨,巴黎……并不觉得它们很远。年轻的女老师经过你们身旁,粲然一笑。
  “站不起来了。”女孩哭着说,室内泛起一股湿涩的气味,你浑身发酸,好悲惨。
  你扒着桌面,强拉着女孩站起身。
  “逃吧。”
  十七岁。你双手箍紧一根铁棒,腰、肩、臂同时发力,将自己从地心引力中拔高一米,在停留一秒后落回原处,再次拔高,再次落回。你的面前是六层高的土黄色联排宿舍,装着铁丝网的后窗等距离排开,向上下左右延伸充满视野。你想象着自己将向上拉伸的位移叠加,飞跃铁网飞跃高墙。
  为了追求想象中的独立,你亲手把自己送入了这所军事化管理的寄宿制中学。年轻的班主任与你一样初来乍到,在课堂上给新生们放了一部《死亡诗社》,豪言要带来自由与个性。即使你已看过这部电影,也再一次被打动了。作为实验班的学生,你将热情投入那些面对来访者的表演,主持英语公开课,在文学课上朗诵表达自我的诗歌。过去三年的生活在你身上披了一层无法反驳的光辉,在这个地方尤其扎眼——那么物尽其用就好。
  在不知不觉中,你已然成为粉饰这个体系的一员。你是铅灰色制服上的银扣子。这块金属被它自己的光泽玷污了。感谢红袖章加速了你的认识,你就此拒绝合作,铁锤立即砸下。“敲啊!敲啊!敲扁我!我会变成一片,银色的小刀。”
  在经历了那个晚自习之后,你与女孩几乎失去了说话的机会。年级组长在班里安排了两个眼线,这俩家伙无时无刻不在盯着你看简直弱智,你甚至觉得他们是故意将自己暴露给你的。
  你买了一本《囚徒健身》,把整本书拆成九份夹在课本里。这本书告诉你,在极度狭窄贫瘠的环境中“人也可以举起自己”。你在清晨和晚自习后去操场跑步,在课堂上蹲马步,在楼道转角做立卧撑,你把自己蝙蝠似的挂在黄昏的单杠上。每周日有半天放假回家的时间,你省出餐费,找到了一间老破小的新村健身房。光头老板看看你的校服,同意你以极低的价格按次付费。你抓起杠铃哑铃深蹲飞鸟,将一副旧手套在沙袋上打了个稀烂。强健的体魄是个人尊严的基石!强健的体魄是个人尊严的基石!强健的体魄是个人尊严的基石!不管你想要扮演什么,你只是个被吓坏了的小孩。
  那个春天,你与讲台下的女孩不顾一切地相恋了。在这样的世界中,她已经不仅仅是女孩而已,还代表着与这里的一切相反的、你所珍视的全部宝贵之物的总和。人与人的目光可以传递多远,五米,十米,二十米,五十米。男生和女生的体育课是由不同的老师分开上的,你们隔着一个足球场的距离,凝视着彼此的眼睛。
  暑假到了,你们可以无拘无束地说话了。你溜进她的房间,她将窄窄的肩膀靠在你的怀里。想不想跟我结婚?你使劲点头。那你能不能好好读书呢?就算为了我。你不是十中来的么?我知道你能学好。等你考上一个好大学,开着一辆好车到楼下,我爸肯定会很高兴地让你带我走。她说。   暑假还剩四天时,你骑车去图书馆看书,本该拐进停车处的你笔直向前,你忽然决定环绕太湖。你背着空空的书包上坡,下坡,上坡,下坡,工厂,田地,工厂,田地,湖的四面都是一样的。
  十七岁,你被五个大人围在年级组办公室。时间是下午第二节课过后。然而你已胸有成竹。
  “11秒43,蒋老师亲手掐的,”你指着那个刚毕业的男体育老师说,“你们问他。”
  体育老师点点头,他的胸肌和你一般大。
  “以我的文化成绩去考体育,不就等于提前给你们确保了一个本科率吗?”你说起他们的语言。
  “反正要叫我考上北大清华拉横幅也不可能。”你讲起笑话。
  你成功了,他们都笑了。秃鹰笑得最厉害:“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直到现在你才看清那是怎样的一幕,一个小丑,表演饶命啊的侏儒。
  你成功啦,你亲手拯救了自己的自由,你想象你为自己编一个故事,去演一部《美丽人生》。圭多是你,圭多的儿子乔舒亚也是你。你难道没有看出这是多么显而易见的自欺欺人?这才是一个笑话。
  你成功了,万岁。你趴在体育馆的垫子上翻几页《追忆似水年华》,你学某个名人读一读《管锥编》,你躺在沙坑后面的塑胶跑道上,在行政楼高大的影子里,听会儿披头士,听会儿迪伦,再换成任贤齐:“在小的时候抬头看天空,害怕风太大会吹走彩虹,常常做梦躺在云的上头,有美丽女孩一直陪着我。”
  你自由了。
  下午课结束时,男生们会来和你踢球。你穿着尤文图斯队服,你告诉他们尤文图斯是拉丁语“青年”的意思,这囚服般的条纹代表超越一切束缚。你在场上发疯似的狂奔,在奔袭与远射中感到自由。只有在远远看见那低着头的浅黄色衬衫时会不由放慢脚步,将球猛地踢向橘红色的天空。
  然后踢球的人们一个接一个离开操场,远处教学楼晚自习的灯亮了。世界在你周围一点一点变暗,你踩着足球站在操场中央,你和这片天地一起变暗。
  两个月后的某个傍晚,那个喜欢你的语文老师在操场上找到你,和你拍了张合影,离开学校,从政去了。
  十七岁。那个秋天很冷,你和几百个运动员在市体校昏暗的体育馆里抱着胳膊瑟瑟发抖,等待检录。田径队丢给了你一双多威跑鞋。湖蓝色的蒙皮破了一块,白色的布面发黄了,钉子也锈在鞋底。
  你运动员证上的名字不知被谁写错了,最后那个字重写了一回。圆珠笔的蓝色油墨沾到照片上,印在你的鼻子下面。
  对于田径你没有偷懒,却再也没能跑出11秒43。那届市运会开始采用电子计时,你只跑了11秒97,在预赛就遭淘汰。低你一届的年轻队员跑出11秒71,电计国二的水平要求是11秒74,他因此获得了高考加分。教练组将二级达标的喜报用红纸贴在食堂门口的宣传栏里。
  那次市运会上还发生了一件小事,你遇见了初中时认识的女生,朋友的朋友,400米57秒。你们在操场上擦肩而过时她叫住了你。
  薄日把你们影子投在塑胶跑道上。“你怎么没有继续读十中?”她问,你无言以对。“你还在写诗吗?”你无言以对。
  你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哪怕现在也依然难以置信,未来你们的情节。
  十八岁,高中的终点。你偶然读到了一本叫做《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的小说,你终于反应过来这三年是怎么回事。你遭到了流放,并且是你自己跪求的流放。你也隐约感觉到了自己的问题,但最后还是把一切归结于环境。
  作为最后的抗争,你给小城的日报寄去了一篇匿名投稿,以“一个高三学生”为名控诉了你所经历的“教育”,并在文章的结尾宣布弃考,匿名文章没过多久就到了秃鹰的手上。“你写的吧!”
  “没人逼你高考,赶紧的别读了,不要耽误天才,”禿鹰拍着桌子,“你就去跟韩寒写文章吧。”
  谁能想到,若干年后你真的在韩寒的APP里发表了一篇文章,写到这里你不禁笑了。
  秃鹰要让你退学,最后在各方大人的攻防下学校让你回家自习,两个月后直接参加考试。
  这两个月的空白在你心中留下了异样的空洞。在之后十多年的梦魇中,你一次次回到那间教室。教学楼三层的中间,你坐在后排左边,灰色水泥地面上有饼干碎屑和速溶咖啡袋子,桌肚里堆着卷了角的教科书和练习册,还有你没能拿回去的小说,其中有一本白封面的《奇鸟行状录》。讲台上的人在看你,但你看不见他的脸。有一次你和一个低你两级的包子脸女孩成了同班,你向她借笔,她却问你为什么还在这儿。你走出教室,趴在回字形走廊的边缘向下看,那里没有地面,而是镜像翻转了的教学楼,上下都是灰蒙蒙的天空。有一次你当真跳下去了,从三楼阳台轻飘飘地落到了赭色的地砖上,什么也没有发生。你重读了一年又一年无法毕业。你的某一部分时至今日依然被困在那座楼中,无法逃脱。
  十几年后,你发现保罗·奥斯特在高中的最后阶段也停学了两个月。这给你带来了一丝安慰,你想着下一次在梦里你们可以互访彼此的高中。
  十九岁,你去意已决,你的大学就成了一个旅游点。大你三岁的女孩匆匆过来看你,学校旁边就是一片景区,你们一起进山玩。
  周一的午后阒野无人,高耸的柏树在深灰色路面上投下清爽的阴影,视线的前方展开一片碧绿的草地,向斜下方延伸,环抱着L形的湖水。
  “这样你就看不了梅花了。”女孩说。在故乡时你们曾经追随同一位老师学画,你是素描兴趣班,她是为了艺考。
  “我可以到时候再来。”你就是说了这句话。是的,你可以再来,但你会来吗?那么这话算是安慰?人不是为了进行对话练习才长出声带的。
  高中三年你们一次都没见面,只偶尔在QQ上打个招呼。你考上古都的学校她非常高兴,第三天就带着你去买随身听,中级口译磁带。又去了二手书市,吃好吃的酸菜鱼。带你去买打口CD和电影碟片,去她的大学,你第一次站在宿舍楼下等一个女生。带你去地下的书店,发光的十字架,宏伟的体育馆,梧桐的长街,鸭子脚踏船,绿色的咖啡馆,她说,以后你有了女朋友,可以来这里约会。   在老师忙不过来时,有几次是她带你画画,她似乎就因此抱有了一种长辈的心意,感觉对你在这个城市的生活负有某种责任,她紧紧地牵着你的手。
  退学也是因为女生,两个女生。一个齐耳短发,戴黑框眼镜,一个扎着辫子,脸圆圆的;一个在说那件事时哭了,一个忍着没哭,她们都是和你同一届入学的大一新生,她们是你动漫社的成员。
  在其他版本的故事中,你说你勇敢地去找团委老师要她道歉,大闹办公室后被勒令退学,真真潇洒。事实上你只是找到那个把你招进来的学工处的老师,告诉了他那件事。身高一米九的中年男人露出惊讶和不无惭愧的表情。
  “让女生和外校来的老师……”他说不出“跳舞”两个字。你感觉在他身体中还存在着能够与你沟通的部分。
  “要不,先办个休学?说不定,以后……”他高瘦的身型让你想到了么尔,你冲他笑了,摇头。
  退学手续是父亲来学校签字办理的,本以为要花上许多时间,实际上不到半个小时就办好了。
  时间尚早,父亲的母校也在这座城市,你说不如就去参观。
  你们错开一点儿走着,父亲穿着蓝灰色的夹克,你穿着藏青色的运动服。过了霜降,立冬就在眼前,满地枯叶嚓嚓作响,你们隔着一本书的距离在喷泉前的长椅坐下,眺望着水池后面大礼堂的绿色圆顶。
  “名校呵,”你吁了口气,“在你那时候也没有什么让女生去跳舞的事吧。”
  父亲不说话。
  “在这种地方待下去,又有什么意思呢。背什么马毛猫毛,混一张毕业证,有什么用呢?”
  “高考这事也是,本来已经决定不考了,毕业证也不要。又说读都读了三年,去考考,去试试。考上了,又说去读读,去试试,结果呢?我的生命就给你们这么一天天试着玩的?我年纪轻,时间就不珍贵?说不定明天我就被车撞死了呢!你们就是骗——”
  你的话卡在喉咙里,父亲的眼眶噙满了泪水。
  你差点儿哭了,挪了挪身子,所有的话都哽在喉咙里。
  归根到底,我说要报那个高中的时候,为什么不提醒我呢?你们明明知道是那样一个地方。你妈,觉得你初中读野了,想着你进那个严格一点的学校也好,再野下去就不好管了。那你们看到我在那里的情况以后就没有再想想么?你妈说,在学校里磨掉点棱角也好,不要到社会上再去碰壁。怎么老说你妈你妈,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呢?你妈是老师,教育的事情她说她来管。管得真的好!就这样哄、骗!试试试试,到现在,今天就彻底证明了她的思路就是失败!就是浪费了我三年!还有你,不要老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你怎么就不为我说句话呢?说什么棱角碰壁吃生活。你自己多少次跟厂长拍桌子,饭碗丢掉,工资拿不到,你有没有哪次低头了?我可是,拷贝了,你的基因呀。
  我,知道的,理解的。所以就来给你办退学了呀。父亲转过脸,冲你惭愧地一笑,泪水挤出了眼眶。
  你也笑笑哭了,抬起头,看着朦胧的绿色圆顶,你说:“走走走,去吃酸菜鱼。”
  二十歲,你的日子不好过。母亲是个典型的中国式教育工作者,然而因为是母亲,她拿出了无限的关爱与耐心。但农民花了气力,庄稼却依然长不好,是不是该想想办法。事实上,你直到那时才回过神,你所想要的、打破的正是她在几十年教龄中信奉的、贯彻的,难道她的班级不用参加统考?
  脑中蹦出了一种叫作方西瓜的东西,在整个生长过程中套着一层又一层方形塑料壳,成熟之后拿下壳子就是一个标准立方体。方形西瓜们被垒在集装箱卡车里,送到一个叫做矩城的地方。严格的生长过程让方形西瓜特别皮实,矩城的建设者拿它们砌墙、造楼,往地上一放就能歇脚,渴了饿了也能劈开就吃,真正为建设者们提供了“方便”。西瓜们也以成为矩城的一员为荣,严格遵守“方法”,要是有哪个西瓜在定期检查中被发现不太方,也能用上专治这种毛病的“方针”。几百年过去,矩城越造越大,西瓜也越来越方。听说“方士”大人们正在开发一个新的“方子”,在西瓜子的阶段就能根治西瓜不方这一绝症,全世界的西瓜们翘首以盼。直到有一天,几个玩探险游戏的小西瓜钻进了一座废屋,他们在阁楼里发现了一本旧书,书里印着一张让他们无比惊恐的照片,还有一行小字:西瓜天生是圆的……
  做工程师的父亲希望你“学好一门技术”——哪怕修自行车也行。此刻你不禁感叹他的远见,街上有无穷无尽的自行车等待维修。
  父母都迫切地想将自己赖以生存的工具复制一份给你。你终于发现,人只能以自己那根轴观看世界,像不同种类的色盲,都认为自己才是眼见为实。让你更为惊讶的是,父亲和母亲在朝夕相处了几十年后,对于世界的理解居然还有如此之大的偏差。这样的两个人为什么能共同生活,婚姻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而且,同时拷贝了双方基因的你,不就成了《东京喰种》里的金木研?
  你的二十岁最终被一次住院拯救了,你头上长了一个骨肿瘤。虽然结果是良性的,但各种声音也都安静了。
  “我自己想长的,就是弄错了位置,”你并拢五指将双手戳在脑门,向前来探病的祖父吐舌头,“本来想长的是角!”祖父拍着病床栏杆大笑:“口无遮拦,口无遮拦。”
  探病的人比想象中多。初中同学里来了好几个男生,其中一个给你折了一只小米大小的纸鹤,用指尖扯扯脖子,翅膀居然还能上下扇动。一个女孩到医院来看了你三次,留给你一张白封面的古典乐CD,留给你带着消毒水气味的一个吻。你没有告诉女孩,你已经把它看作是一个承诺。
  养病的半年间,你写完了中学时就想写的故事。此刻你突发奇想,从豆瓣找到了这本书的页面,一个四星读者如此评价:“小时候读过的书,插画很美。一只不会飞的鸟、想写诗的猪、想回到大海的海龟,还有一株保护家园的蒲公英。”就是这样。
  无名作者的处女作,字数也只有六万,真的可以变成一本书?“我一定会让这本书出版!”年轻的女编辑呵——打出这行字时,她那带着哭腔的激烈的声音,清晰地回响在你耳边。
  二十一岁。一本书没有改变你的生活,你为了自立,决定去上班。你去你买书的书店上班,干了三天。你去你买自行车的车店上班,只干了一天,店主要给钱,你不好意思,最后他塞给你一副半指手套。你去小区对面的连锁健身房上班,你不会卖课卖保健品,被主管调到了另一处极偏僻的分店。最后收下你的是一家叫星梦奇缘的儿童影楼,店主是个哥哥一样的大气男人。你终于开始上班了。你渐渐想起了那些坐在父亲自行车后座,去文化馆摄影协会看幻灯片的日子。暗房里的红光,D72和F5药液的气味。你捡到了一些九岁前的记忆,你捡到了一个技能。   二十二岁。你住在沿河的民宿。坐在院子里的枇杷树下,你想起祖父的小院,这一年他频繁进出医院。女孩比你大一岁,穿着纯白的睡裙从房间里走出来,过分明媚的阳光让她皱起眉头,抬手挡在额头上面,睡裙几乎透明。你用chinon cm5相机和50mm镜头拍了她。你在院子里拍完这卷135,又用女孩的海鸥双反相机拍了一卷120。你们回到房间,脱掉衣服继续拍。稍稍年长的女孩靠过来了,进入你的怀中,然后不知不觉一点点滑远。你几乎都要把它作为一个模式接受下来了。你迎着晚风抬起手,用GR相机拍下划过天空的候鸟。你始终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欢摄影。
  二十二岁的冬天。你坐在黑色轿车后排,表弟坐在另一侧,眼镜像一片光的结晶。天空蓝得发黑,白烟升起来了——“快看!是阿爹!”你向着他挥手,“茄子!”白烟弯曲了,你拍下这最后的肖像。你将相机放在墓碑后面的低处,用逝者的眼睛拍下坟头的人们。你把祭品拼成爱心,抱住墓碑合影,抢着点烟,呛得怪叫。你这个最讨厌的孙子,最让人操心的孩子,家里的怪胎,尽情表演吧!你知道他就站在旁边,你希望他会再次大笑。你忽然想起了很小的时候的事情,两年级?你与阿爹一前一后,踏着墨绿色的树影穿过小巷。他腰板笔挺,脚步飞快,你几乎要跑着才能追上。他带你走过沧浪亭前的碎石路,经过文庙褪色的红墙,他把你带到单位办公楼后面的花园,神秘一笑,翻开盆景。哇!蟋蟀!你扑上前,蟋蟀飞蹿着逃去。“逃了!”“又逃了!”他一次次为你翻开盆景,看着你手忙脚乱的模样大笑。
  二十三岁的春天,你开始思考生与死的问题。你偶然看到了一段关于斯巴达马拉松赛的介绍:参赛者从雅典卫城出发,沿爱琴海海岸穿越伯罗奔尼撒半岛的山脉,最后到达目的地斯巴达。全程总计246公里,奖品是一杯清水。
  你开始练习长跑,从春跑到秋,然后报名参加冬天的马拉松。你记得那个比赛的日子,你在2:55分自动醒来,闹钟在几分钟后响了,雨点打在窗篷上噼啪作响。你坐着夜火车,奔赴东丽杯的起点。车内的显示屏提示室外4摄氏度,你再次核对行李:手表、能量棒、配速环、毛巾。 雨点不屈不挠地拍在车窗上,你只管把面包和香蕉塞进嘴里,一边调整鞋带上计时芯片的位置。 踏进地铁时天还没亮,你和其他背着橙色运动袋的青年、老头、少女们一同抓着扶手摇晃。广播里传出一个年轻的男声:“祝各位上海马拉松的参赛者跑出好成绩!”人们顿了顿,一齐鼓掌。有人大喊“好!”你抿紧嘴唇。
  从南京东路出站时,天空绽放出深蓝色的光泽。热身,“加油!”,存衣,“加油!”,列队,“加油!”发令枪响了,街道画出的赛道十分开阔,整夜的雨水将柏油路面洗刷一新,像黑色的矿脉。身穿蓝、红、橙、绿、黄各色雨衣的跑者宛如流动的宝石。你摆动双臂,大口吸进晨风,你为置身于这美好的风景中感动,然后又猛然意识到你也是组成她的一部分呐。10公里,20公里,25,30,31,32,32.5——寒冬在高架橋上释放了深藏的恶意,你几乎要放弃了,但又想起了那个画面:灿烂的秋日,无限蔚蓝而辽阔的水空中,阳光将连接布鲁克林区与曼哈顿岛的长桥的影子如实地投于海面,像一道深蓝色的流虹。信风如约而至,穿过高高的悬索,拂过桥面上的每一张脸庞。不同肤色、年龄、性别的跑者们汇聚于此,让这简直像一次人类的奔跑,你不孤单。你喊了一声“跑起来!”身后也有一个声音喊“跑起来!”,“跑哇!”,“加油!”你没有回头,摆动双臂重新起跑,以奔跑的姿势冲过了终点。
  《冬天出生的人不会害怕冬天》,你写了一篇仿佛星座迷信的参赛感言贴在QQ空间,就这样和那个操场上的女孩重逢了。
  二十四岁。你和女孩约在操场上见面。她穿来了中学的校服,八年的生疏在一瞬间被抹去,你们自然地起跑,五个月时你们已经一起跑了六百多公里。某天的十公里之后,你们并肩坐在她的橘黄色小轿车后排休息。她就这样换起衣服,微微疲倦的你一时没有反应,回过神来时已经自然地膨胀了。她看着你笑,伸出了手。“这样你就算我女朋友了吧?”结束之后你说。“啊?是要这样的吗?”她眯起细长的眼睛。第二天她没有来,第三天也没有,第四天又来和你一起跑步。父母出门旅游去了,跑完之后你把她带去了你的房间。你第一次遇见锻炼得如此充分的肉体,立即深陷其中。十几分钟后她突然叫着“慢点慢点慢点”,你被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推出了她,同时大量液体喷在你交错的腹直肌上。你惊呆了,又假装老手问她还继续吗?“啊……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她瘫着说。第二次来到那里只用了十分钟,“不要了你弄死我算了弄死我”,推力比之前更强,像有什么东西顶着你的脑门,你的鼻腔泛出健身房里破手套、汗臭、铁锈和劣质机油的气味。你咬紧牙,再推一下!再推一下!再推一下!“我死了。”她尖叫,在下个瞬间,你清晰地感觉到在与这个世界叠加的另一个世界中,有什么包裹着你(或许还有她)的东西被彻底戳穿,她“呵呵呵”地大笑,伴随你推出的每一下有大量的液体喷出,她抽搐着哭了,“我们跳楼吧我们跳楼吧。”
  作为两个运动员,你们选择相信肉体的直觉。你没有问她怎么处理了和那个男人的事情,未婚夫?直到现在你都不知道他和她确切的关系。你们理解着彼此的伤痛,一米一米往前跑。
  那年的秋天还有一件事要提起:你拍摄了少年运动员们的肖像。空旷的训练馆中,四到十岁的孩子们穿着各色训练服,以立正的姿势站在红旗下,你将它命名为《祖国的花朵》,或许是因为奥运,如此直白的图片得到了北京某个美术馆的奖项。你受到邀请,有生以来第一次去了北京。一定也有这件事的原因,当她说“和我一起去上海怎么样?”时你立即答应下来。你被自己的想象迷住了。
  共同生活之前,你们去见了彼此的父母。名校外企,温柔秀丽,乖巧干练,她得体的谈吐,恰如其分的殷勤,让你的母亲高兴得拉起她的手几乎要哭。她俩之间存在着一种超乎寻常的共鸣,有一瞬你感觉母亲更想要她这样的孩子。
  你去她家时,则由她来介绍。她说你们在高二的市运会上遇见,你的百米成绩11秒43。她描述着你的种种,让你这只装装柚子的塑料网袋,仿佛成了一只BV编织包。这是你吗?这好像又确实是你。你不知从何辩解,羞愧得无法开口,红着脸点头或低头,竟被当成踏实稳重,谦虚内敛。考验顺利通过,你走进她的房间,脑中闪过一抹浅黄色的衬衫。你抱紧眼前的女孩,决心要成为她描述的那个人。   入职前她获得了十五天的假期,你们踏上了两个人的旅行。
  飞机降落在兰卡威时已是傍晚,你们在机场用100人民币租了一辆白色小车,车标不认识,样子像以前的奥拓,她笑着说应该带几盒磁带。
  正值盛夏,车被太阳晒得热乎乎的。你们索性关了空调,摇下车窗。凉风混合着林间暖色的光线灌进车内。“地图给我看看?” 她把折了一半的地图递给你,那是没有iPhone的年代,你们的酒店在小岛南端的海岬。你想象着即将到来的风景,心中一阵羞涩,偷看她的侧脸,她假装专心开车,耳朵却红了。你手忙脚乱地去开收音机。
  “……If you believe in magic, come along with me,
  “We’ll dance until morning till there’s just you and me,
  “And maybe, if the music is right, I’ll meet you tomorrow……”
  真的是魔法。车就在此时跃出树林,金色的大海迎面扑来。那铺满了晚霞的玫瑰色天空直落眼底,在一瞬间替换了你人生的底色。胸中充满了炽烈的词语,却什么都说不出来。身边的这个人,很快就要一起生活了。有点儿不知道该怎样对待这位新的亲人,但认认真真生活下去,应该也可以幸福的吧?你眺望着那美得不真实的晚霞,许下了简单的心愿。
  来到上海的第一年你就收获不小。你发现了一个新的都市传说,叫做“小说附体症”:读多了怎样的小说,就会活成为怎样的小说。试看这个开头:一对来自小镇的年轻男女,怀抱着梦想来到大城市打拼……
  就在刚刚提到“岬”时,你的脑海中首先浮现出的并不是兰卡威那柔和的海岬,而是如同真正的利箭一般插入海中的岬,是秋幸、光子、美惠的岬。你插入的这座城市也叫海。“我来了!”无知的小孩向大海挥了挥拳头,海水退去几百米。你高兴地踏入滩涂捡起贝壳,天忽然暗了,扭头就看见几十层楼高的海啸。被你一度撕裂的海水,加倍地回卷过来。
  你穿着藏青色西服套装,皮鞋是她从日本给你买的,坐在小公园的椅子上吃打折的全家饭团,黑色牛津布公文包丢在旁边,里面塞了一块空白文具板。“去见客户。”出门时你这样说。“嗯。”她飞快地敲击键盘,紧盯着屏幕里的制表软件。
  你的手腕上依然挂着那块天梭,那是你们在岛上买的对表。过来工作的第四个月,她又买了一块欧米茄,“出去工作,有时需要戴不一样的”。像是硬要证明这句话,她又陆陆续续买了好几块表。
  你的工作没啥好说的。起初你想去影楼过渡一下,结果对方只招销售,或是自带流量的摄影明星。你就跳过了这段计划,直接做独立摄影师。你用手头的全部积蓄买了一台二手佳能相机,买了24、50、85三个旧镜头。相机用了不到一个星期就无法开机,店方说是人为原因,不能质保。你拿不出维修费,又把24和85的镜头还给店里抵扣。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你只有一个50mm镜头。
  你没有问她要钱,却也有点怪她怎么一点儿也没发现你的困难。她发现了,问起你的工作。“没事,我这周末接了个大单,可是按小时计费的。”你又这样说。
  你说的大单是凑进别人的工作组去拍婚礼,连夜坐车赶去温州。你是新冒出来的编外人员,坐在小面包靠门的地上,三脚架戳着你的脊背。你在接亲的队伍里占一个机位,从扎婚车一直拍到闹洞房。组你的摄影师给你三百,你指望着那个伴郎给的红包,一路上在口袋里捻了又捻。要不就拿这个给她买点什么?她好像很想要那个红茶壶。上楼之前,你跺跺脚,楼道灯亮了,你撕开红包,里面是两张五元。
  那个瞬间你笑了,你把自己活成了芥川奖。
  二十六岁。你的收入多少算在上升,每月能有五千就算顺利,一点一点攒着器材。她则经历了两次跳槽,问你想要换一辆什么车?不加班的周末你们都会开车回家,在双方父母家里各住一个晚上。
  一路向东的旅途,斜阳直射在你眼里,射在你银灰色polo衫的马球标签上。你和她说过不喜欢这样的衣服,她说为了我穿穿嘛。恍惚的地平线在眼前弯曲,你轻轻哼歌,“如果我不走到世界尽头,怎知世界是圆的”。
  “噢,对了,”她笑了笑打断你,“就说是你给的哦。”后备厢堆着一式两份要送给双方父母的礼物。痛苦啊,你几乎觉得这是她有意施加的一种刑罚。一有空就要这样来来回回干啥,我们的家不是就在宣化路么?为什么我们要离开我们自己的家,去接受这种定期拷问?啊,是月考。你明白了,月考还在继续,然而能够交出满分答卷的只有她一个人。你也很无奈吧?因为要计算平均分,不得不帮我作弊。这又是为了什么呢?你感到了她的疲倦,坐在副驾驶上的你,让她不得不保持着工作中的笑容。这身衣服让你像个借下高利贷的赌徒,只有一次次靠她的救济,才能勉强偿还每月的利息。
  你们还是在10月23日结婚了。你有些犹豫,又惭愧地卖力工作,但收入始终没有起色。你过去的一张写真入围了某个展览,你想着如果能再拿个艺术奖——你开始给年轻的女孩拍照,没有隐瞒就发在相册里。“拍得很好的。”她看见之后这样说。“就是单纯拍照。”你说。半夜的时候你惊醒了,她正蜷在你胸口低声哭着,你一动不动,不知道她是睡着还是醒着,她哭了好久,你再次睡去。
  你们之间的沉默不断变大。她的工作越来越忙,你们也很久没有一起跑步了。你不知道怎样从这样的境地里走出,你缺乏智慧也缺乏勇氣,你还有一些力气却没有拿出来,还有一部分力气用来给她添堵,你希望她能感受到你的痛苦,你是成心的,你没有拿出诚心。
  二十七岁。她被总部派去故乡出差,“跟我去出差吧,”她意外地邀请了你,像恋爱第一年常做的那样。你们没有告诉父母,偷偷住在旧城区的高层酒店里。你们像热恋时那样彻夜不眠,在天空微明时才抱着睡去,再次醒来的时候,窗外下着蒙蒙的大雪,她趴在落地窗上,扭曲的肩胛骨白得透明。你看着雪在眼前深深地积起。你们换上冲锋衣出门玩雪,抓起雪球丢来丢去,一直跑到了中学门口。你将一个雪球丢在她的衣服口袋上,她开心得哇哇直叫,你也高兴极了,失手把一个雪球砸到她的脑门,她像是被拔掉电源的机器人固定在了原处。裹到了石头?你冲上去把她的头抱在怀里看了又看,幸好只是普通的雪球。你注意到了一条数年之前留下的,让你无比心疼的伤疤,在微暗的天空下被寒冷激出鲜艳的红色。你忽然明白自己是爱她的,比爱世界上任何东西都爱。你想着怎么告诉她这件事,紧紧抱着她的脑袋,虽然对于一天天的生活还是没有办法,但唯独这一点想要好好告诉她。你听见她在你怀里小声说:“我们离婚吧,我喜欢上别人了。”   那个冬天,你离婚了。她说我把聘礼退给你好么?不然妈妈可能会不开心。说这些的时候你们还是靠着坐在沙发里,你坚决表示什么都不要。
  你们在家附近的民政局结婚,却必须去二十多公里外新启用的市行政中心才能办离婚。你说想要开车,她把驾驶座让给你,“别拉我殉情哦。”
  “你可想好了噢!”要签字时你装出潇洒的样子,自己却先哭了。这就是你唯一能为她做的事?
  “嗯,想好了呀。”她笑着滚下眼泪。
  母亲激烈反对,你只用一句话就说服了她:“如果换成你你也要跟我离婚的。”在不经意间,你说出了某个不得了的真相。母亲对父亲,她对你说同一句话:“如果没有我你能过上这个水平的生活?”她们竭尽全力把你们留在世间正常的轨道上,是你没有诚心诚意地告诉她,你追求的不是什么“这个水平的生活”,你追求的那个东西朦朦胧胧还不能说得清楚,你想要弄清它到底是什么,跟她一起去靠近。有时候你也会想:她牵着你的手踏上了这个舞台,就不得不给你安排一个角色。但在潜意识中,她也并不是真的想要你演好她安排的人物,而是期待着你跳出自己的舞步。
  时间越久,她最后留下的那句话就越像一个谜语。她说喜欢的那个人真实存在吗?或者她说的那个人的意思是少年时代的你?做过我的老婆还能喜欢上别人?是呀不能了,做了一下你的老婆简直就要对全世界的男人丧失信心了。你想象着她的回答,忍不住笑了。
  还有一件事情你弄清了,你不是那么喜欢摄影。
  你们离婚那年,被誉为当代最伟大莎剧演员之一的伊恩·麦克莱恩来到上海参加“莎翁影史”展映的活动。当被问到“在你参演的莎翁作品中最让你感动的台词”时,麦克莱恩这样回答:“我觉得《哈姆雷特》里波洛涅斯对儿子所说的话不错。This above all: to thine own self be true.”他说,“最重要的是对自己忠实。任何使人类停止对自己忠实的事,都是一件坏事。”
  二十八岁,你搬到——
  “哼哼,接下来要写我的事情了?”水瓶座女孩冷笑一声竖起眉毛。
  你吓得挺直了背:“也、也没有。”
  “想、想是想写的,没、没有字数了。”你说。
  “你这个人,”女孩说,“就是不说实话。”
  “还、还有,觉得还写不好。”
  “其他的事情你就写好了?我看也不怎么好,”女孩说,“比那时候稍微好一丁点。”
  “那时候,我连这些事情都没想清楚,半梦半醒地活着,只觉得全世界就你理解我,我们就可以生活在精神的世界。”
  女孩露出“是呀,那叫我怎么办”的表情。“先写了我们的故事,再模仿故事里的情节去恋爱,你也真做得出。哎,那时我也是——”女孩说,“昏了头。”
  写完就觉得都实现了,其实什么都还没有做。你低下头。
  “现在再说这些干啥,”女孩说,“不过之后不是给你开了张诊断书吗?看见了没?”
  “啊——那个,”你脸红了,“看见了,写得蛮好的。”
  “哼。既然要治毛病,当然要把症状先说清楚。好比一个人嘴巴出了毛病,诊断书上就不用写他视力多么好,鼻子多么灵,就是要把嘴巴的毛病从里到外从上到下讲讲清楚。”
  “嗯。”是这样的,“讲清楚的。”
  “那么你现在来说说自己毛病吧。”女孩的表情还是那么严厉。
  你总是在讲故事,故事里的主角总是在逃:变装,扒车,跳河,靠着各种自导自演的小聪明逃命。你用谎言欺骗了世界,实际只是自欺欺人。你逃来逃去,像一个出生时自带隐身衣的游戏玩家,绕开所有怪物和陷阱,也失去了必经的成长。隐身衣变成你的皮肤,世界变成一张布景,你变成一个幽灵。
  然而在出生至今的日子里,竟然还有那么多人帮助着你,在荒原中与你同行,分给你经验。他们中的许多人有着明显锐利的眼睛(还有充满智慧的额头),他们难道没有看出你的懦弱与油滑?
  “也可能就是正好要去差不多的方向。”一个家伙说。
  啊,这么说即使是一直在逃跑的你,也在前往某个方向么?选择远离什么,也是在选择靠近什么?
  “格么一直像乌贼这样倒着走也是蛮累的,人的眼睛是长在前面的呀。”他说。
  “有一次在外面看见你。”你对女孩说。但你没有叫她,悄悄地躲到了一旁。还不到能够见面的时候。
  在世间炸开了奇迹之门,同时也留下了巨大的空洞,这奇迹有多大,空洞就有多大。在见面之前,首先要把那个补上。
  而且,在那个洞中并非一无所有。竖起耳朵,听啊,你们在那里埋下的花种还在呼吸。你倾听着,倾听着,那追求绽放的意志。
  二十九岁。雪是从1月24日傍晚开始下的,当天就发了暴雪黄色预警。25日持续下了一天,26日早上小了一点,过了中午又发疯似的往下落。
  地铁口外的路面上看不到一個人影。走出不到十米,一阵强风扯下你手中的伞胡乱抛去,雪糊了你一脸,再睁开眼时伞已无影无踪。
  你猫着腰跑到垃圾箱旁蹲下,呼着白气戴上冲锋衣帽子,扯紧了拉绳。
  平日里十来分钟的步行距离被无限拉长,你花了二十分钟才走到长桥跟前。眼前的画面仿佛核战争后的都市空景。十字路口任哪个方向都空荡荡的,信号灯兀自闪烁。风声混着你粗重的呼吸,前方的空中,暗淡的路灯连成一串朦胧的光团,提示着桥的存在。你的目的地在桥的对面,信号灯绿了。
  前天的雪被踩成了冰,昨天铺了稻草,又冻成冰坨,今天再加了麻袋,依然步履艰难。踏上桥面,风力顿时强了数倍,从侧面撞来,击打着你的腰腿,将雪灌进你的高筒套鞋。你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脚趾扒住地面,踩着冰辙一步步向前。
  桥长得像是没有尽头,但你知道它是有尽头的。狂风将雪吹得横着走,在你身上积起。视线中只剩白色的激流,像某种未知的语言,弹幕般扫过世界。在说什么呢?
  难不成是“前方高能”?你笑了,踏出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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