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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听枣儿说,她娘咽气的头一天,精神头突然变得特别好,要洗脸,擦雪花膏,还让枣儿帮着梳头。然后,这个八十多岁的老女人哆哆嗦嗦地从枕头下摸出一个镜子,那是一把精致的手柄纯银花纹圆镜,周遭镶着一圈亮晶晶的宝石。枣儿很少看到娘照镜子了,以为娘的病情好了,还高兴地帮她拿那面镜子照那银丝般的长发。
然而,这飘零异乡的老女人很快就把头无力地靠在床后的墙上,把镜子拿在手里,然后又重重塞给枣儿,说了句:拿去吧,你还用得着啊。然后,老女人就这样靠着墙,直到点上了油灯,任怎么劝也不躺下。第二天鸡叫二遍的时候,枣儿走到床前,发现娘一点气息也没有了。枣儿后来跟我说,娘的脸上,最后挂着奇怪的微笑,那表情甚至让人感到有些害怕。
那个时代,即便是在贫瘠偏远的农村,家族和出身依然带着森严的寒气,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丁寨村有丁、周姓氏两大家族,老妓女跟着丁宝东来到这里,活着背着一个坏名声,死后埋在哪里也让这个家族的人颇费脑筋。丁家的几个老祖冷巴巴地对丁宝东说:骨灰盒就别往村里埋了,枣儿也不许戴孝。
我记得那个夜晚的月光很亮,窗外的田地被照得白花花的。枣儿突然推开我的门进来,一脸严肃,口气决绝地冲我说:“俺想让你帮个忙。”
“啥?你说。”
“俺要你帮着把俺娘的骨灰盒埋了”。
“啊?”我惊得一个冷战,结结巴巴地对枣儿说,“这,这,我合适么?”
枣儿直盯着我,用我从没有听到的语气急速地说:“鸟飞得再远也要归巢,人走了入土心才踏实。村里那些老人和俺爹都不是东西,凭什么不让把俺娘埋在村里。俺娘疼过俺,要不是她收留,俺早就饿死了。做人不能没有良心,不把俺娘入土,俺一辈子都不心安。”
“那你爹呢,你爹为啥不去埋?那是他该做的事啊。”我对枣儿的爹不做这事感到不解。
“俺爹压根就瞧不起俺娘,平日里不是埋怨就是和她怄气。”枣儿气鼓鼓地说着,“你到底去不去?不去,俺自己也能埋!”说罢,枣儿转身就要出门。
“等等,我去。”我急忙抓起手电筒,跟着枣儿走出了门。门口,有一把铁锨和一个白色的包袱,枣儿将包袱捧在怀里,我抄起铁锨,一前一后向村北的地里走去。一路上,我在想为什么要做这样一个大胆的决定,那就是枣儿的仗义仁义之心。不错,这个老妓女给枣儿带来了一辈子的恶名,但毕竟她给了枣儿一个家,给了她食物和衣服,我知道,我的举动也很可能给我带来不利的影响,可这个老女人,是我下乡后的第一个遇到的能听懂舒伯特小夜曲的人呵。
大概走了有七八里路,靠近邻村许寨的一片枣林地边上,有一排绵延到村头的土垄,枣儿停下了脚步,对我说,就这里吧。随即,我在土垄下开始掏洞。沙土地很松软,不到半个钟头,一米多深的洞穴就好了,枣儿小心翼翼地放下包袱,又把她娘送给她的那柄银质圆镜放进去,然后,她接过我手里的铁锨往洞穴里填土。我注意到,这个坟茔虽然没有坟头,但洞穴一侧有一棵枣树。
枣儿没有哭,也没有磕头,埋好后默默伫立了一会儿,对我说,走吧。回到她家门口,枣儿突然转身冲我鞠了一躬,说:“俺娘知晓你能帮忙,真不知该怎样谢谢你哩。”不等我反应过来,枣儿闪身进院就将大门关上了,那门很奇怪,一点声响都没有。
枣儿变得沉默寡言,过去在地里歇工的时候,她经常会主动过来和我说话,现在只是独自找一块地儿,坐在那儿愣愣地看着蓝天。我感到不解,枣儿是在为养母悲伤么?在后来的交谈中,我终于知道了枣儿的内心想法,她其实是在为女人的命运而悲伤。而让悲伤的加重,和我也有关系。也许,正是我给枣儿讲的那些外国名著中一个个女人悲剧的故事,促使这个朴素的农村姑娘开始了对命运的思考。
我有些后悔,不该给枣儿讲什么安娜和玛蒂尔德的爱情遭遇。说不定,她把卡列宁、于连、丁宝冬、那个德国商人,甚至还有我,和她做了某种勾连。人啊,其实不管在繁华的都市还是偏僻的农村,寂寞和嫉妒的感觉绝对比饥饿和劳累更能折磨心灵,而唤醒寂寞和嫉妒的东西,恰恰是美好的东西。如同司汤达说的,他的小说是献给少数幸福的人的作品,多数人读不懂,那就是不幸福的。
枣儿莫非读懂了么?
2.拉琴的事情传到了老支书耳朵里,这给我带来了严重影响。知青点有个叫梁小超的,像个小精豆子,本来就不满我对知青组划拨粮先粗后细的吃法安排,好几次和几个知青找我闹着要先细后粗,或者粗细搭配,并多次鼓动组里改选组长。显然,拉琴的事情就是他告发的。
我突然想起,那天晚上和枣儿一起回到知青点的时候,正好碰上梁小超出来撒尿,他还嗡声嗡气地问了我一句:嘿嘿,组长,深更半夜您还不闲着啊,是不是又去枣儿家了?我突然感到后怕,要是这小子知道我和枣儿埋老妓女的事情,村里丁姓家族的人还不恨死我了。
晚上,村里的老支书丁宪礼来到知青点,径直走进我的房间,还没等我说话,就狠劲捶我的胸膛,说:“亏你还是个团员哩,亏你还是公社革委会的成员哩,咋一点觉悟都没有哇。”
丁宪礼五十多岁了,辈份较高,是全县有名的先进。在农村人的意识中,“干部比爹大”,丁宪礼的双重身份让他享有很高的威望,说一不二。再难管的刺头无赖或者什么泼妇,只要他一到场,都没脾气了。但我一点也不怕他,因为他喜欢我这个能写会说,并能表演些小节目的城里学生。而且,我坚持实事求是的态度给他留下了好印象。有一次管片干部来了,非要把一片已长到齐腰深的棉花移栽成油茬型的,也就是要重新种上油菜,说是现在兴间作,符合县里抓高产的要求。在地头,我据理力争,给老支书撑了腰,保住了那片棉田。从那以后,丁宪礼总是在村里的大会小会上夸我:城里的知青有悟性,学东西快,还敢于坚持正确的东西。不像有些人,专门投机取巧干些下九流的勾当。
这一次,我看出老支书真的生气了。他点上一袋旱烟冲我说:“你们知青点有人给我反映了,说你去丁宝冬家给他老婆拉琴去了。你知道他老婆是什么人吗?咱村里放着这么多五保户、烈军属家你不去拉,倒钻到那个土窝窝里去了。”
“我,我,我又不知道那个女人是干什么的,只是觉着快死的人了,有些可怜,就去了。”我低声为自己辩解,刻意掩饰了丁枣找我的事情。
“可怜?那个老妓女在村里好吃懒做,从不下地,把她那个闺女当丫头使唤,都七老八十了,还留着一头长发,跟个白毛仙姑差不离儿。这种东西,死了都没人愿意埋,你倒可怜起她来了。你这是鬼迷心窍、糊涂透顶、觉悟不高,亏你还是个组长哩,要是你们知青都往地富反坏右家里钻,上头还不把我当成反面典型了啊。”老支书越说越上劲,脖子上的青筋一冒一冒地,很粗。
忽然,丁宪礼压低了调门,凑到我耳边说:“你和那丁枣到底咋回事?你们真的好上了?不会吧,俺知道你们这些城里来的青年都念着回家,这乡下哪能是你们久呆的地方啊,别犯傻啊,孩子。我听说了,很快就要有招工的人来了,俺也知道你们知青有些矛盾,到这个时候,你可要多小心啊。那丁宝冬算是俺侄子辈的,俺也心疼那丁枣啊,多好多俊的闺女,要不是那老妓女,提亲的早就挤破门了。那粮站的丁宝河——他叔叔——和俺算合得来,托付俺给她说亲,你可不能为这丫头毁了自己的前程。”
听到老支书要给枣儿说亲,我脸上的肌肉禁不住哆嗦了几下,心里疙疙瘩瘩的,但我嘴上依旧说:我的志向是参军当兵,放心吧,老支书。
3.按照老支书的吩咐,我在知青组的会上作了一次检查,并且和阶级觉悟、阶级立场挂了钩。会上,梁小超再次提及要换组长的要求,幸亏支书强调我还是公社革委会委员,再说,县里要抓知青典型,下一步科技试验棉田还需要他啊。但老支书提议让梁小超当副组长,并分管生活,这等于把我吃粮的计划大权夺走了。梁小超在会上还恶毒地提议:组长也要轮流值班做饭,明天正好是星期一,就让我们组长下一次厨吧。说罢,他冲我挤挤眼睛,大声嚷嚷:明天我们可是要吃白馍啊。
我从没有做过饭,伙房里的炉灶点火怎么也烧不着,还要一个人蒸一大锅高粱面的窝窝头。我故意要和梁小超过不去,你不是要吃馍么,我做饭就是窝窝头,爱吃不吃。可是,高粱面太散,我怎么也捏不成个。正当我一筹莫展时,枣儿来了。她二话不说,打开几个粮食缸盖一个个看,顺手舀了几瓢玉米面,和高粱面掺和起来,随即,卷起袖子忙活起来,一袋烟的工夫,一大笼屉窝窝头整整齐齐摆在上面,个头一样大小。
“点火的时候,风箱不要用力,先轻点拉,待火苗把秫秸燃起来了,再使劲。”枣儿说着,很快点起了炉灶,然后,她边拉风箱边添柴,我急忙接手过风箱把儿,只让枣儿添柴。随着火苗的明暗,丁枣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微微翘起的鼻子上沁出一层细细的汗珠,厚厚的嘴唇紧紧抿着,像一幅油画的肖像。
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有风箱呼打呼打的节奏声。好几次我想开口说老支书给她要提亲的事情,目的就是想拉开和枣儿的距离,但看到枣儿一脸严肃的神情,又咽了回去。可是,枣儿先说话了。
“俺知道,你为俺担委屈了,所以,俺来看看你。你放心,俺给俺叔说了,也让他给老支书说了,你王一平是个懂情理的人,俺只是喜欢你拉琴,喜欢听你讲的故事,喜欢你不嫌弃俺娘。别的,俺什么都没想过,人正不怕影子斜,任那些闲言好事的人怎么说,俺会当面和他们说理的。”枣儿一口气说出了这么多话后,突然用那双大眼睛正视着我,然后说了一句毫不搭前言的话:“俺不明白,你给俺讲过的那个安娜,最后为啥要自杀哩?”
我说:枣儿,一个人如果在深爱对方的同时又感到这个人背叛了感情的时候,特别这个人又是一个女人的时候,她大概有两种选择,报复或者毁灭。而安娜选择的是后者。你大概忘了我曾经给你仔细地描述过的安娜在自杀前坐在去车站马车上的一段心理感受,安娜曾经那么热恋着卡列宁,可是,爱情一走到终点,仇恨就开始了。卡列宁对安娜的冷淡和疏远分明让安娜感到,这种只剩下所谓道义和责任的爱情恰恰是她最不能接受的,所以才认为幸福不再是期望,结束痛苦才是当务之急啊。
枣儿反问:安娜为什么就不能找到卡列宁的情人算账啊?自己的男人,就这么被别人夺走了,末了还寻死,多窝囊!
我不失时机地把话题引到那个老女人身上,我说:这就是人和人的差异,外国人和中国人的差异,中国城里人和农村人的差异。比如,你家里的那个老女人,也就是你所谓的妈,她一生不知道遇到过多少男人,感情也不知道遭受了多少欺骗,但她却忍辱负重活了下来,为什么?就因为她在她那个环境里把感情当作游戏了,或者说她内心曾经有过的感情早已经干枯了,死了。没有爱,渐渐地恨也消失了,活着就是为了游戏和享乐,人的想法简单了,反而没有痛苦了,无所谓了。
枣儿脸色登时变得非常难看,低头不再看我,好一会儿,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像所有的人一样不了解俺娘,她是下贱,但是她有过爱,也有过恨,不是你说的那样。”说完,枣儿起身扔下手中的秫秸,起身就走。我追出门去喊她,枣儿的脚步犹豫地顿了一下,又急速离开了知青点的院子。
当我从枣儿哪里得到更多这个老女人的经历时,我才明白了其中的答案。一个女人,首先不是一个什么东西,她同样有灵魂、有感情、有血肉,还有自己的尊严。人不能总被侮辱和损害,即便她曾遭受过侮辱和损害。(未完待续)
编辑 孙玮◎
然而,这飘零异乡的老女人很快就把头无力地靠在床后的墙上,把镜子拿在手里,然后又重重塞给枣儿,说了句:拿去吧,你还用得着啊。然后,老女人就这样靠着墙,直到点上了油灯,任怎么劝也不躺下。第二天鸡叫二遍的时候,枣儿走到床前,发现娘一点气息也没有了。枣儿后来跟我说,娘的脸上,最后挂着奇怪的微笑,那表情甚至让人感到有些害怕。
那个时代,即便是在贫瘠偏远的农村,家族和出身依然带着森严的寒气,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丁寨村有丁、周姓氏两大家族,老妓女跟着丁宝东来到这里,活着背着一个坏名声,死后埋在哪里也让这个家族的人颇费脑筋。丁家的几个老祖冷巴巴地对丁宝东说:骨灰盒就别往村里埋了,枣儿也不许戴孝。
我记得那个夜晚的月光很亮,窗外的田地被照得白花花的。枣儿突然推开我的门进来,一脸严肃,口气决绝地冲我说:“俺想让你帮个忙。”
“啥?你说。”
“俺要你帮着把俺娘的骨灰盒埋了”。
“啊?”我惊得一个冷战,结结巴巴地对枣儿说,“这,这,我合适么?”
枣儿直盯着我,用我从没有听到的语气急速地说:“鸟飞得再远也要归巢,人走了入土心才踏实。村里那些老人和俺爹都不是东西,凭什么不让把俺娘埋在村里。俺娘疼过俺,要不是她收留,俺早就饿死了。做人不能没有良心,不把俺娘入土,俺一辈子都不心安。”
“那你爹呢,你爹为啥不去埋?那是他该做的事啊。”我对枣儿的爹不做这事感到不解。
“俺爹压根就瞧不起俺娘,平日里不是埋怨就是和她怄气。”枣儿气鼓鼓地说着,“你到底去不去?不去,俺自己也能埋!”说罢,枣儿转身就要出门。
“等等,我去。”我急忙抓起手电筒,跟着枣儿走出了门。门口,有一把铁锨和一个白色的包袱,枣儿将包袱捧在怀里,我抄起铁锨,一前一后向村北的地里走去。一路上,我在想为什么要做这样一个大胆的决定,那就是枣儿的仗义仁义之心。不错,这个老妓女给枣儿带来了一辈子的恶名,但毕竟她给了枣儿一个家,给了她食物和衣服,我知道,我的举动也很可能给我带来不利的影响,可这个老女人,是我下乡后的第一个遇到的能听懂舒伯特小夜曲的人呵。
大概走了有七八里路,靠近邻村许寨的一片枣林地边上,有一排绵延到村头的土垄,枣儿停下了脚步,对我说,就这里吧。随即,我在土垄下开始掏洞。沙土地很松软,不到半个钟头,一米多深的洞穴就好了,枣儿小心翼翼地放下包袱,又把她娘送给她的那柄银质圆镜放进去,然后,她接过我手里的铁锨往洞穴里填土。我注意到,这个坟茔虽然没有坟头,但洞穴一侧有一棵枣树。
枣儿没有哭,也没有磕头,埋好后默默伫立了一会儿,对我说,走吧。回到她家门口,枣儿突然转身冲我鞠了一躬,说:“俺娘知晓你能帮忙,真不知该怎样谢谢你哩。”不等我反应过来,枣儿闪身进院就将大门关上了,那门很奇怪,一点声响都没有。
枣儿变得沉默寡言,过去在地里歇工的时候,她经常会主动过来和我说话,现在只是独自找一块地儿,坐在那儿愣愣地看着蓝天。我感到不解,枣儿是在为养母悲伤么?在后来的交谈中,我终于知道了枣儿的内心想法,她其实是在为女人的命运而悲伤。而让悲伤的加重,和我也有关系。也许,正是我给枣儿讲的那些外国名著中一个个女人悲剧的故事,促使这个朴素的农村姑娘开始了对命运的思考。
我有些后悔,不该给枣儿讲什么安娜和玛蒂尔德的爱情遭遇。说不定,她把卡列宁、于连、丁宝冬、那个德国商人,甚至还有我,和她做了某种勾连。人啊,其实不管在繁华的都市还是偏僻的农村,寂寞和嫉妒的感觉绝对比饥饿和劳累更能折磨心灵,而唤醒寂寞和嫉妒的东西,恰恰是美好的东西。如同司汤达说的,他的小说是献给少数幸福的人的作品,多数人读不懂,那就是不幸福的。
枣儿莫非读懂了么?
2.拉琴的事情传到了老支书耳朵里,这给我带来了严重影响。知青点有个叫梁小超的,像个小精豆子,本来就不满我对知青组划拨粮先粗后细的吃法安排,好几次和几个知青找我闹着要先细后粗,或者粗细搭配,并多次鼓动组里改选组长。显然,拉琴的事情就是他告发的。
我突然想起,那天晚上和枣儿一起回到知青点的时候,正好碰上梁小超出来撒尿,他还嗡声嗡气地问了我一句:嘿嘿,组长,深更半夜您还不闲着啊,是不是又去枣儿家了?我突然感到后怕,要是这小子知道我和枣儿埋老妓女的事情,村里丁姓家族的人还不恨死我了。
晚上,村里的老支书丁宪礼来到知青点,径直走进我的房间,还没等我说话,就狠劲捶我的胸膛,说:“亏你还是个团员哩,亏你还是公社革委会的成员哩,咋一点觉悟都没有哇。”
丁宪礼五十多岁了,辈份较高,是全县有名的先进。在农村人的意识中,“干部比爹大”,丁宪礼的双重身份让他享有很高的威望,说一不二。再难管的刺头无赖或者什么泼妇,只要他一到场,都没脾气了。但我一点也不怕他,因为他喜欢我这个能写会说,并能表演些小节目的城里学生。而且,我坚持实事求是的态度给他留下了好印象。有一次管片干部来了,非要把一片已长到齐腰深的棉花移栽成油茬型的,也就是要重新种上油菜,说是现在兴间作,符合县里抓高产的要求。在地头,我据理力争,给老支书撑了腰,保住了那片棉田。从那以后,丁宪礼总是在村里的大会小会上夸我:城里的知青有悟性,学东西快,还敢于坚持正确的东西。不像有些人,专门投机取巧干些下九流的勾当。
这一次,我看出老支书真的生气了。他点上一袋旱烟冲我说:“你们知青点有人给我反映了,说你去丁宝冬家给他老婆拉琴去了。你知道他老婆是什么人吗?咱村里放着这么多五保户、烈军属家你不去拉,倒钻到那个土窝窝里去了。”
“我,我,我又不知道那个女人是干什么的,只是觉着快死的人了,有些可怜,就去了。”我低声为自己辩解,刻意掩饰了丁枣找我的事情。
“可怜?那个老妓女在村里好吃懒做,从不下地,把她那个闺女当丫头使唤,都七老八十了,还留着一头长发,跟个白毛仙姑差不离儿。这种东西,死了都没人愿意埋,你倒可怜起她来了。你这是鬼迷心窍、糊涂透顶、觉悟不高,亏你还是个组长哩,要是你们知青都往地富反坏右家里钻,上头还不把我当成反面典型了啊。”老支书越说越上劲,脖子上的青筋一冒一冒地,很粗。
忽然,丁宪礼压低了调门,凑到我耳边说:“你和那丁枣到底咋回事?你们真的好上了?不会吧,俺知道你们这些城里来的青年都念着回家,这乡下哪能是你们久呆的地方啊,别犯傻啊,孩子。我听说了,很快就要有招工的人来了,俺也知道你们知青有些矛盾,到这个时候,你可要多小心啊。那丁宝冬算是俺侄子辈的,俺也心疼那丁枣啊,多好多俊的闺女,要不是那老妓女,提亲的早就挤破门了。那粮站的丁宝河——他叔叔——和俺算合得来,托付俺给她说亲,你可不能为这丫头毁了自己的前程。”
听到老支书要给枣儿说亲,我脸上的肌肉禁不住哆嗦了几下,心里疙疙瘩瘩的,但我嘴上依旧说:我的志向是参军当兵,放心吧,老支书。
3.按照老支书的吩咐,我在知青组的会上作了一次检查,并且和阶级觉悟、阶级立场挂了钩。会上,梁小超再次提及要换组长的要求,幸亏支书强调我还是公社革委会委员,再说,县里要抓知青典型,下一步科技试验棉田还需要他啊。但老支书提议让梁小超当副组长,并分管生活,这等于把我吃粮的计划大权夺走了。梁小超在会上还恶毒地提议:组长也要轮流值班做饭,明天正好是星期一,就让我们组长下一次厨吧。说罢,他冲我挤挤眼睛,大声嚷嚷:明天我们可是要吃白馍啊。
我从没有做过饭,伙房里的炉灶点火怎么也烧不着,还要一个人蒸一大锅高粱面的窝窝头。我故意要和梁小超过不去,你不是要吃馍么,我做饭就是窝窝头,爱吃不吃。可是,高粱面太散,我怎么也捏不成个。正当我一筹莫展时,枣儿来了。她二话不说,打开几个粮食缸盖一个个看,顺手舀了几瓢玉米面,和高粱面掺和起来,随即,卷起袖子忙活起来,一袋烟的工夫,一大笼屉窝窝头整整齐齐摆在上面,个头一样大小。
“点火的时候,风箱不要用力,先轻点拉,待火苗把秫秸燃起来了,再使劲。”枣儿说着,很快点起了炉灶,然后,她边拉风箱边添柴,我急忙接手过风箱把儿,只让枣儿添柴。随着火苗的明暗,丁枣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微微翘起的鼻子上沁出一层细细的汗珠,厚厚的嘴唇紧紧抿着,像一幅油画的肖像。
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有风箱呼打呼打的节奏声。好几次我想开口说老支书给她要提亲的事情,目的就是想拉开和枣儿的距离,但看到枣儿一脸严肃的神情,又咽了回去。可是,枣儿先说话了。
“俺知道,你为俺担委屈了,所以,俺来看看你。你放心,俺给俺叔说了,也让他给老支书说了,你王一平是个懂情理的人,俺只是喜欢你拉琴,喜欢听你讲的故事,喜欢你不嫌弃俺娘。别的,俺什么都没想过,人正不怕影子斜,任那些闲言好事的人怎么说,俺会当面和他们说理的。”枣儿一口气说出了这么多话后,突然用那双大眼睛正视着我,然后说了一句毫不搭前言的话:“俺不明白,你给俺讲过的那个安娜,最后为啥要自杀哩?”
我说:枣儿,一个人如果在深爱对方的同时又感到这个人背叛了感情的时候,特别这个人又是一个女人的时候,她大概有两种选择,报复或者毁灭。而安娜选择的是后者。你大概忘了我曾经给你仔细地描述过的安娜在自杀前坐在去车站马车上的一段心理感受,安娜曾经那么热恋着卡列宁,可是,爱情一走到终点,仇恨就开始了。卡列宁对安娜的冷淡和疏远分明让安娜感到,这种只剩下所谓道义和责任的爱情恰恰是她最不能接受的,所以才认为幸福不再是期望,结束痛苦才是当务之急啊。
枣儿反问:安娜为什么就不能找到卡列宁的情人算账啊?自己的男人,就这么被别人夺走了,末了还寻死,多窝囊!
我不失时机地把话题引到那个老女人身上,我说:这就是人和人的差异,外国人和中国人的差异,中国城里人和农村人的差异。比如,你家里的那个老女人,也就是你所谓的妈,她一生不知道遇到过多少男人,感情也不知道遭受了多少欺骗,但她却忍辱负重活了下来,为什么?就因为她在她那个环境里把感情当作游戏了,或者说她内心曾经有过的感情早已经干枯了,死了。没有爱,渐渐地恨也消失了,活着就是为了游戏和享乐,人的想法简单了,反而没有痛苦了,无所谓了。
枣儿脸色登时变得非常难看,低头不再看我,好一会儿,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像所有的人一样不了解俺娘,她是下贱,但是她有过爱,也有过恨,不是你说的那样。”说完,枣儿起身扔下手中的秫秸,起身就走。我追出门去喊她,枣儿的脚步犹豫地顿了一下,又急速离开了知青点的院子。
当我从枣儿哪里得到更多这个老女人的经历时,我才明白了其中的答案。一个女人,首先不是一个什么东西,她同样有灵魂、有感情、有血肉,还有自己的尊严。人不能总被侮辱和损害,即便她曾遭受过侮辱和损害。(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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