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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像一只俯冲掠食的老鹰,我随CA4371航班穿透皑皑云端,一头扎入大地,落日余辉正将川西平原广袤的葱碧染成坦荡千里的霞红。苏轼“势若骏马奔平川”的句子骤然滑落心头,犹如铿锵的春雨叩击挺出池塘的一茎莲叶,我却仍然在天与地相接的平川尽处寻找那座山:弯似蛾眉,清若芙蓉,秀如衡岳。
我终究只能将洒落在平原与暮色里的目光讪讪收回——四野空旷,没有山峦突兀的丁点痕迹,眉山更恰当的称谓似乎还是眉州。陷我于望词生义窘境的是那些摇曳千秋的古诗文意象:宋人石孝友笔下的“立尽西风无好意,遥山也学双眉蹙”,宋人王观眼里的“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或者曹雪芹口中的“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甚或李白的“峨眉山月半轮秋”,我也无端将眉山与峨眉山归为蛾眉淡扫,楚楚可人的一双姐妹,一小时前的白云之上犹自细细咀嚼,怦然神往,急于按落云端,一睹其绝世风姿。
没有阻隔的山,浩荡的文气似乎更为恣睢而快慰,随一缕缕苍绿的晚风驰骋、游荡在茫茫原野,回环往复,掠过澄碧的岷江、青衣江、通惠河与静默的村庄、楼宇,探入街巷两旁盛装的小叶榕、秋枫、刺桐、杜英与香樟;或者又从掩映三苏祠的银杏、黄葛、皂荚、栾树与翠竹枝叶间瑟瑟而出,飘逸在东坡湖的粼粼波光之上。
我屏住呼吸的讶异间,暮色已如棋盘上高手咄咄围逼的棋子,凛然四合,收去了浸透四野的苍碧,一轮清冷的圆月悄然嵌入了幽蓝的夜空。文气又似乎随冷峻而素淡的月光肆意流泻,深山晨雾一般弥漫天地间,溢满万家灯火里的眉州。其时,我已与人肃立于东坡湖的一座多拱桥上,披满月光的婉约与银白,似乎也淋淋漓漓沾染了一身文气。我知道,这股无处不在的绵绵文气从渺远的西晋发端而来,近两千年间叮咚作响,泉涌于眉州人李密的《陈情表》。
这是《古文观止》里至情至性的一章,被录入高中语文课本。沉淀久远的课堂上,老师的一次郑重解说依旧清晰如昨:“读《出师表》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忠;读《陈情表》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孝。”我随之肃然,字里行间果然读出了哽咽、凄凉、孤寂与忠孝,多年后还能记诵那些如怨如泣,令鬼神动容的词句:“但以刘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万里外京都洛阳的峨峨庙堂上,晋武帝司马炎揽表潸然,久久不语。空气瞬间凝滞起来,只有一股包裹至孝至诚的文气在空荡荡的宫中漫漶。最后,他眉峰一展,朱笔急挥,不止应允李密暂缓到京赴任太子洗马一职,还慷慨赏赐奴婢二人,命郡县按时给其祖母供养,助其尽孝。
孝悌是春秋以来渐渐砌入中华传统文明大厦的瓷实青砖,读书人的祖师爷孔子一生四处奔走,念兹在兹,说:“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纯孝之人之地,也屡有福报。李密以至孝征服了威加海内、杀伐无常的晋武帝,也以其孝道与文气点点滴滴浸润了尚属鄙野之地的眉州,将其化育为后来陆游眼中“孕奇蓄秀”“郁然千载”的“诗书城”。到后来,眉州甚或直逼杏花春雨的江南,耸然晋身为“进士之乡”,一代接一代舞弄笔墨的儒士犹如岷江边的春花春草般生长,连踵而出。一同望月的眉山友人不无得色说,单两宋时期,眉州出身的进士便达九百零九人,《四川通志》更是明确统计为一千一百三十二人。
夜空中几片淡云悠悠来去,冷月无声。我也沉寂良久,讶异渐渐归于平复,似乎终于明白了眉山平川上文气何以漫溢如斯的缘故……
二
夜色渐浓,仿佛一个渐入佳境的春梦,蓄满一湖文气的东坡湖也开始梦幻般绽放。
远处,环湖而立的楼宇高高低低,被流线型的五彩灯光勾勒出曼妙身姿,又纤毫无漏倒映水中,与岸上连为一体。虚幻与真实严丝合缝,形成一幅幅对称的绚烂图画,已难分水与陆、虚与实。令我一时疑心水底龙宫的盛宴乘夜开放,水族们笙歌曼舞中的丝竹管弦灼灼闪烁,因了眉山的儒雅文气丝毫不避讳,一直蔓延到树影婆娑的街市。近处,清风微簇,月光里的水波潋滟,却依旧静影沉璧,未将水中的那轮清月撕碎开来,化作满天繁星。湖心岛沉静如深闺痴痴思春的处子,或者深山古庙灯下苦读的士人,任一座座造型各异的拱桥在身边摆弄月光灯影里的姿态。半圆的桥拱早已在湖中接上了另一半自己,犹如粘上了意中人嘴唇的恋人,形成一轮不再因缺残而遗恨的满月。
最完美的满月自然还是我不时仰头对视的天上那轮。闲云不知何时已散去,临近农历十五的月儿丰满圆润,如正当年的丰腴少妇,安谧,端庄,优雅,将淡蓝的天幕映衬得更为清寒而幽邃。清辉缓缓倾泻而下,充溢湖心岛上的湿地公园,涂抹在枝叶繁茂的垂柳、玉兰、海棠与榕树上,也将风雨桥、月相栈道、草坪、假山与石径浸淫在一抹温婉的幽寂里。
我与两个鲁院女同学似乎跌入了恍惚的梦境,在月光下走走停停,指指点点,一时失其所在,不知从何处来,又到何处去。伫倚一座桥栏眺望间,一人将我与另一人同框仰头望月的瞬间拍摄下来,抿嘴吃吃而笑。相片背景迷离,颇有一对童男童女比肩望月,思绪无邪的情状。几个人传阅一圈,都叹为难得的经典。女同学们《聊斋》里狐一般的笑声随即又起,拂开了眼前积满的月光,如几瓣玉兰花飘落湖水,轻皱一阵涟漪。
苍穹深嵌的清月浑然不知我们因何而乐,依旧溶溶而淌。我蓦然想起了被眉山人冠以身边湖名,常常把酒对月的东坡先生。苏轼是文坛高山仰止的北斗,不止属于眉山与巴蜀,早已出三峡,越长江,跨黄河,遗响于长城内外甚或天涯海角,与中国古典文学的瑰丽融为一处。如果说眉山并非仅有庸碌无垠的平川,苏轼则是一座击破平庸,峭拔而峙的峰峦;而如果说李密仅是眉山文气的一眼泉源,苏轼则是浩瀚沸滚的汪洋。他已如眉山城市标志上那一帧峨冠长髯,凛目而视的肖像,庶几成为这座城的代称。刚下飞机,我迎面披裹的绵绵文气多半从他身上而来,我却不敢轻易唐突,直到此时的月华将他一声声柔婉召唤。 夜幕下的眉山,最有资格与苏轼对话的或许也只有这高挂的月轮了。她是唯一见过苏轼真容且朗照一生的熟者,“今人不見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包括三苏祠里可疑的粉墙、黛瓦、屋舍、回廊、桌椅、池塘乃至晚生的翠竹、池鱼,苏轼大概已辨认不出,与初造眉山的我难分伯仲,唯一与我相共的熟悉者便只有月轮。
明月是胜于朝云的苏轼知己,或阴晴或圆缺,或故园或他乡,如影相随,记录了他一生的悲欢离合,也滋润了他汩汩喷涌的文气。尤当他趔趄官场,愀然失意时,月儿总不再阴缺,将水一般的月色与温馨悄然漫溢他的山川、窗棂、床前,像一杯杯浇灌心田的寒夜老酒。
公元1083年那个清秋的深夜,门前冷落,四野阒寂,唯有墙角壁缝一声声寒虫唧唧,哀怨时序的猝然老去。因“乌台诗案”被大宋朝廷逐出京都,贬谪黄州的苏轼一样心事堆云,揽卷夜读、铺纸作画均了无情趣,只得吹灭灯烛,解衣欲睡。蓦然,一抹月色探窗而入,满屋瞬间如霜如雪。他欣然而起,推门赏月,又想起不可独乐乐,索性踏着朦胧光影里的石径前往隔壁的承天寺,找到同贬黄州寓居此处的张怀民。
两个天涯沦落人衣衫落寞,眉宇恭肃,静默在庙宇中庭。明月也岑寂无言,只将清辉缓缓飘洒,勾出一幅淡雅的水墨画:“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遭际、嫉恨、委屈、颠沛、险阻,他们所遭逢的一切,渐渐都被眼前的图画融化为水,甚或一缕山风,一束青烟。苏轼的心已如月色一般空明、澄澈,陡然轻松起来。他或许顷刻间想起了故乡眉山的那轮满月,一种柔软与豁达充溢于胸,喃喃自语:“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也是在黄州,明月又将苏轼泛舟夜游的身影勒刻于鼓角争鸣的赤壁之上。其时,“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苏轼举酒邀月,逸兴遄飞,想起当年挥兵南指,横槊赋诗的曹操,“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酒意酣畅的朦胧间,他已忘却宠辱与物我,只觉“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他的长夜盛满“取之无禁,用之不竭”的清风明月,不再孤寂与彷徨。
如同杜甫的“月是故乡明”,苏轼的明月更多也是对故园的怀想,只不过他的故乡已非单纯字面上的眉山,而是常与山水阻隔的兄弟苏辙重叠在一起。每到中秋,他的乡愁便滔滔而涌:“离别一何久,七度过中秋。去年东武今夕,明月不胜愁。”“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他甚至端着酒杯翩然而舞,举头叩问青天“明月几时有”。现实终究无奈,只能让他与故土、亲人长久别离时,他又豁然自解:“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我兀自沉吟间,头上的朗月似乎嘉许我对她与苏轼的理解,越发清亮,将湖中的一轮也映照出温润的雪的肌肤。天与水中两个明月上下呼应,残星、散云、夜游的雀鸟隐遁,光辉塞溢眉山的天地间。湿地公园依旧人影绰绰,拱桥卧波,湖边莲叶婀娜,扶风荡漾,迷蒙中已难分天上人间。我忽然想,眉山人将湖上湿地公园定为“水”、“绿”为底,扣紧“东坡”、“月亮”与“水”,处处彰显东坡文化,打造这座故乡城的一张生动名片。这一巧思佳构,可谓深得之。躺在流光深处的苏轼,也一定拈须展颜,频频颔首吧?
三
一道徘徊月色里的女同学中,一人来自内蒙古,性情素来豁达,虽为汉人,却不乏剽悍的草原遗风。见我不时念叨苏轼与明月,朗然笑道:“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这是苏轼《后赤壁赋》的句子,几个人都笑了。眉山本土的同学慨然允诺,找一处凉粉摊宵夜。
依着曲径通幽的小径步出湿地公园,到岸边一座公路桥上,一辆寻常的三轮车在我们身边戛然而停。车中走下一对衣裳素朴的夫妇,开始在人行道摆放桌椅、板凳。“凉粉!”本土同学惊喜出声,大家索性帮着摆弄起来。摊主面相憨厚,取过纸碗,掀开铁桶,舀出一瓢果冻般的凉粉,又撒上一勺红糖,和着笑意端了上来。
凉粉似水非水,似冰非冰,却映出了清月朗朗的身影,犹如盛满了一碗月光。我胃口大开,尝一小勺,果然清凉、甘甜,裹着些许草木的芬芳。霎时,凉意如同头顶寒月与身边清风,直透肌肤以至筋骨,脊背因刚急步而行的微微汗意顿消。苏轼到岭南尝到荔枝,说“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我默然想,能每天吃一碗凉粉,大概也可以考虑长作眉山人了。
就着清风、明月与凉粉,我与摊主攀聊了几句。得知我远道而来,又不住称道凉粉,他朴拙的脸涌出激动,竟又盛上一碗,坚持免费送我再尝。推让间,我蓦地想起苏轼《远景楼记》的句子:“吾州之俗,有近古者三。其士大夫贵经术而重氏族,其民尊吏而畏法,其农夫合耦以相助。”遥隔故土数十年,他犹念念不忘乡邻们遗存上古民风的淳朴:“盖有三代、汉、唐之遗风,而他郡之所莫及也。”
远景楼就在左侧,是倒映湖中,令我疑为龙宫夜宴的一座,也是环湖建筑中最巍峨的一座。这时,皓月当空,凉风习习,远景楼披满一层薄纱般的银辉,临湖矗立,仿佛一位年高德隆、肃然端坐的长者,审视着眼前蓄积于湖中的繁华与古朴,喧闹与宁静。能在它的身边遇见憨拙、慷慨的凉粉摊主,我似有所悟,不再惊以为奇了。
苏轼惦念着故园的汉唐古风,却始终未能登上远景楼。他曾经渴想某一天“归老于故丘”,然后“布衣幅巾”,与乡邻们相携登临楼上,“酒酣乐作,援笔而赋之”。世事如棋,明月最终未能照他还乡,而是茕茕孤苦,凄然客死异乡。远景楼上未曾酣饮的酒,成为他一生的憾事。
然而,明月还在,远景楼还在,故丘的文气也还在。清代十岁能诗文的才子彭端淑便隔代接过了苏轼的五彩笔,《为学》一篇砥砺了无数灯下勤勉的学子:“为学有难易乎?学之,则难者亦易矣;不学,则易者亦难矣。”眼下,眉山又被授予“中国散文之乡”称号,“在场主义散文”的大旗也猎猎作响,璀璨生辉。已“化作身千亿”,与眉山山水同在的苏轼,大概足以重整杯盏,邀月呼酒,开怀大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