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摘要南唐后主李煜以一颗赤子之心在作品中尽情挥写其不平常的人生经历。尽管李煜的词一向被分为前后两个时期,但无论是前期对豪奢婉丽的宫廷生活的描绘,还是后期沦为阶下囚之后的抒情言志,都守一“真”字,这是其前后期词作的共有的特征。李煜性情摇荡抒写的作品跨越时空引发了后世读者的心灵震颤。
关键词:李煜 率性 真情
中图分类号:I207.23 文献标识码:A
词学大师叶嘉莹先生认为,诗词是作者内心兴发感动的产物。“叶君以为,人生天地之间,心物相接,感受频繁,真情激荡于中,而言词表达于外,又借助辞采、意象以兴发读者,使其能得相同之感受,如饮醇醪,不觉自醉,是之谓诗。”(缪钺语)。
南唐后主李煜因其性情中率真与多愁善感的诗人禀赋,在其词作中以纯情的语言一任情感的流泻,或抒写奢豪美艳的宫闱生活的意趣,或吐露凄凉屈辱的为人臣虏的感伤情怀,动于心感于怀发乎情,以一颗赤子之心尽情挥写其不平常的人生经历,形成李煜词作独有的的魅力,被后人誉为“词中之帝”。庄子曰:“真者,精诚之至也。”“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李煜词之所以产生撼动人心的艺术感染力,全在于一份纯真深挚的情感。
一 多情率性:前期词
公元975年是李煜的人生拐点,其30余首作品也因之分作前后两期。首先来看他贵为人帝时期的作品。作为李李的第六子,欧阳修在《新五代史》卷六二这样记载李煜:“煜为人仁孝,善属文,工书画”。由此可见李煜与生俱来的仁厚性格和文人天性。当时的皇子李弘冀为人猜忌严苛,将李煜视为皇位的竞争者,为了躲避嫡亲宗族的政治纷争,李煜便避罹于书籍、艺术之中,这也恰恰进一步培养强化了他通晓音律、工书善画的艺术天赋。出生于乞巧节之夜的李煜似乎深受牛郎织女爱情故事的感染,加之自幼“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因此在他早期创作中,目之所及多是女性世界的旖旎风情、约会偷期的柔情蜜意。如《玉楼春》: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笙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临春谁更飘香屑,醉拍栏干情未切。归时休放烛光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词的上阕,湛蓝的天幕中明月高挂,肌肤莹白如雪的嫔娥们画眉点唇,晚装浓艳,光彩照人。她们在宫殿之上或委婉而歌,或舞影翩迁,宫廷歌舞酒宴之盛由此可见一斑。下阕,歌罢宴散,酒意微醺的主人公趁着未尽的余兴,在明朗的月光中踏马而归。吟诵此词,我们仿佛看到了娇娘们妩媚的情态,闻到了她们酥体散发的芳香气息。
李后主前期作品更多的是香艳柔情之作,探究缘由当然与其靡艳的皇宫生活密切相关,但其中大周后娥皇的作用亦不可忽略。文史记载中,大周后确是个多情而贤慧的女人,陆游《南唐书》记载,娥皇“精通书史,善音律,尤工琵琶。”她常弹奏后主的词调,极得后主赞美。娥皇的慈心蕙质,美艳柔情得到了一个多情帝王的专宠,当娥皇病重之时,后主朝夕视食,药非亲尝不进,终日守候,如侍父母之痴。当娥皇香消玉殒之后,痴情的后主痛苦悲哀以致形销骨立,甚至不拄拐杖难以自立,如丧考妣,且将投井以追随娥皇之魂,赖救之获免。又自制诔词数千言,皆极酸楚。下面这首挽词淋漓尽致地表达了李后主对大周后的深挚情意,以及佳人仙逝带给他的深哀巨痛。
“珠碎眼前珍,花雕世外春,未销心里恨,又失掌中身。玉笥犹残药,香奁已染尘。前哀将后感,无泪可沾巾。
艳质同芳树,浮危道略同。正悲春落实,又苦雨伤丛。
丽今何在?飘零事已空。沉沉无问处,千载谢东风。”
大周后病重期间,其妹进宫探望,与李煜邂逅,李煜遂对其产生怜爱之情,将其养于后宫之中,娥皇死后,后主娶她小妹为继室,世称小周后。性情词帝曾以一首《菩萨蛮》全程描述了后主与小周后幽会的情形:
“花明月黯笼轻雾,今霄好向郎边去。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词以第一人称的口吻,让小周后自述约会的过程。“花明”、“月黯”、“轻雾”三词为男女欢会创设了一个朦胧迷离的意境。女主人公趁着月色“好向郎边去”。“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两句极其生动细致地塑造了一个双袜着地,手提绣鞋,带着慌张的神态,而又蹑手蹑脚地跑着的女子形象。下阕描写她会见情郎时片刻间的羞怯、害怕和激动的状态,“颤”字真实地表现了女子偎依在男方怀抱之中时那种惊喜而又紧张的复杂细腻心理。词的最后两句毫不遮掩地表达了女主人公火辣的感情。
身为国主竟如此大胆坦率地公开自己的恋情及幽会情景,也只有性情率真、敏感多情而又阅世甚浅的李后主能为之。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曾对后主有这样的评价:
“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正因为李煜自小生活在平和安逸的环境中,过着豪奢且随心所欲的生活,不问世事,对复杂的政事与社会少有接触,所以他才得以保有一颗纤尘不染的赤子之心。
虽然,李煜前期的创作几乎是围绕着“女人”这个话题展开的,格调不免香艳甚至猥亵,但这些都是词人真切生活的体验,其言情写景又总是脱口而出,毫不矫饰,所以读者往往并不觉淫鄙反而会被其率真诚挚之情所感染。
二 感发深重:后期词
清沈谦《填词杂说》曰:
“予尝谓李后主拙于治国,在词中犹不失为南面王。”
正是这位词中天才但“拙于治国”的词帝,也许因为一目重瞳子的帝王之相,才被命运之神执着地将其推上了皇帝的宝座。李后主登基的时候,宋太祖赵匡胤已建立了宋王朝,统一了北方。只是大宋要一个个地收拾其他小国,一时还顾不上平定南唐。所以李后主才有机会苟延残喘,做了15年的小国之君。宋太祖曾说:“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李煜居然在宋太祖的卧榻之下,小心翼翼地睡了15年。公元975年,随着宋将曹彬攻破金陵,李煜肉袒出降,他就此结束了荣华富贵的帝王生活,成为宋朝的阶下囚。
赵匡胤在生活上并没有难为李煜,但在精神上却对他进行百般的凌辱。先是给他了一个侮辱意味极强的封号“违命侯”,继而将千娇百宠的小周后封为郑国夫人,“例随命妇入宫。每一入辄数日而出,必大泣驾后主,声闻于外。”(《默记》)。试想昔日尊贵的君王,今日蒙受如此奇耻大辱,李煜的心灵怎能不受到重创。所以后主此时发出了“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子夜歌》)的无奈的慨叹,悲苦之情倾泻而出。由于经历了国破家亡之痛和自身社会地位的悬殊变化,李煜入宋以后的词作可以说是他含着泪和着血的肺腑之言的倾吐。如《破阵子》: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词中追忆了事国时享乐安逸的生活,现如今归为臣虏则身体消瘦,鬓发斑白,这是何等苦涩凄惨。这是一个丧国之君内心的痛苦自白,是李煜真切深挚的心灵情感的表达。
再如他的《乌夜啼》: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夜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词作表面上写春花极易凋零,实则以花之易落叹人之别离也很容易,且如覆水难收。晚清小说家刘鹗曾说:
“《离骚》为屈大夫之哭泣,《庄子》为蒙叟之哭泣,《史记》为太史公之哭泣,《草堂诗集》为杜工部之哭泣,李后主以词库哭,八大山人以画哭……”(《老残游记序》)。
他用哭泣二字来理解诠释李后主的词,足以揭示弥漫于李词的悲剧情感。
作为一国之君王,李煜是天真的,他曾经对宋太宗派去的自己的旧臣徐铉毫无戒备,一吐当年对错杀主张抵抗的潘佑、李平的悔恨之情;作为一位悲情词帝,李煜同样毫无节制地在自己的作品中宣泄亡国后的无奈悲愁和忧患痛悼:“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浪淘沙》) “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浪淘沙》)。可见他郁积情感的程度之深重。王国维先生对后主词曾发出这样的感叹:
“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
李煜词中凄清悲慨的亡国之音带给读者强烈的感发。李煜对人的心无芥蒂,以及他后来因思国之情难以遏制而填写的“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词句极大地触怒了宋太宗,于是被赐予牵机药酒,结束了词帝的悲情人生。
三 心灵震颤:真情词
王国维曾以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的罪恶来比李煜,有人认为是把这位因耽溺享乐而痛失家国的亡国之君抬得太高了。在度脱众生,救赎所有人类这方面李煜诚然愧不敢当,但他投注赤子之情泣尽以血的绝唱,确能因表达人生的悲哀而引发具有相似经历的人的内心感触。李煜这位小皇帝从身居宫廷到沦为阶下囚,人生路线是简单的,他没有到社会各阶层生活过,但作为一位“主观词人”,他完全不必去民间体验生活,只要国破家亡这颗石子打在他那锐感多情的心湖之中,激起的涟漪便会层层荡漾开去。李煜正是将自己的感性的经历与感受,用富有高度概括力的语言表达出来,引发了不同读者各自的愁情和感慨,读者在阅读李煜作品的同时,将主观感情填塞其中从而获得了情感宣泄之后的愉悦。例如李煜词中那种强烈的今昔对比之感慨以及郁结深沉的怀旧心态就是常人所共有的。所以当读者徜徉在李煜词中,读着“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浪淘沙》)“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浪淘沙》)的词句,只要有过由辉煌落入惨淡的人生经历的人都会唏嘘不已;读着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乌夜啼》),读者埋藏在心底的离愁别绪会刹那间涌出,与李煜共同体味柔肠百转的离愁。李煜的作品中令后人感慨最深的,当属其最负盛名的《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俞平伯先生在他的《读词偶得》上讲李煜这首词的开头两句是“奇语劈空而下”。“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春花秋月周而复始无穷尽,而或喜或忧的往事却只能留在记忆的长堤之上了。作者这两句词将宇宙的永恒无尽与人生的短暂无常进行了鲜明地对比,令读者扼腕而叹。自然的风月花草,无不激起后主对南唐故国的深沉怀念,故国的江山依旧壮丽吧,宫殿的雕栏玉砌也还是那么辉煌气派吧?可曾经拥有他的主人已是衰老不堪了啊!结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已是千古名句,句中以水喻愁,不仅写出愁像江水一样深沉,像江水一样长流不断,而且还像春天的江水一样不断上涨,这真是把人生的愁苦写到了极致,令后人读之惆怅掩卷而伤怀。
况周颐《惠风诗话》有云:
“吾听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外有万不得已者在。此万不得已者,即词心也。而能以吾言写吾心者,即吾词也。此万不得已者,由吾心酝酿而出,即吾词之真也。”
由此可知,词是真实的生命感受的艺术结晶,只有当人真正在体悟生命时创作的作品才会具有人的性灵、诗情与哲理,从而产生震颤人心的感发力量。读李煜的词,我们仿佛看到一位或欢歌笑语或憔悴不堪的有血有肉的词人形象,我们听到了他的笑声和叹息,我们感受到了他的欢乐与痛苦。读者仿佛穿越了千百年的时空界限,在与后主倾心交流,并引发我们万端感慨。尽管李煜的词一向被分为前后两个时期,但无论是前期他对豪奢婉丽的宫廷生活的描绘,还是后期沦为阶下囚之后的抒情言志,都守一“真”字,这是其前后期词作的共有特征。正如叶嘉莹先生所言:“莫道后失风格异,真情无改是词心”。
参考文献:
[1] 王国维:《人间词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
[2] 叶嘉莹:《唐宋词十七讲》,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
[3] 叶嘉莹:《唐宋词名家论稿》,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
[4] 杨海明:《唐宋词与人生》,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5] 王友胜:《唐宋词选》,太白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
[6] 袁行霈:《中国文学史》,高教出版社,1999年版。
作者简介:陈艳秋,女,1968—,河北唐山人,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2008级在读硕士研究生,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工作单位:唐山师范学院。
关键词:李煜 率性 真情
中图分类号:I207.23 文献标识码:A
词学大师叶嘉莹先生认为,诗词是作者内心兴发感动的产物。“叶君以为,人生天地之间,心物相接,感受频繁,真情激荡于中,而言词表达于外,又借助辞采、意象以兴发读者,使其能得相同之感受,如饮醇醪,不觉自醉,是之谓诗。”(缪钺语)。
南唐后主李煜因其性情中率真与多愁善感的诗人禀赋,在其词作中以纯情的语言一任情感的流泻,或抒写奢豪美艳的宫闱生活的意趣,或吐露凄凉屈辱的为人臣虏的感伤情怀,动于心感于怀发乎情,以一颗赤子之心尽情挥写其不平常的人生经历,形成李煜词作独有的的魅力,被后人誉为“词中之帝”。庄子曰:“真者,精诚之至也。”“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李煜词之所以产生撼动人心的艺术感染力,全在于一份纯真深挚的情感。
一 多情率性:前期词
公元975年是李煜的人生拐点,其30余首作品也因之分作前后两期。首先来看他贵为人帝时期的作品。作为李李的第六子,欧阳修在《新五代史》卷六二这样记载李煜:“煜为人仁孝,善属文,工书画”。由此可见李煜与生俱来的仁厚性格和文人天性。当时的皇子李弘冀为人猜忌严苛,将李煜视为皇位的竞争者,为了躲避嫡亲宗族的政治纷争,李煜便避罹于书籍、艺术之中,这也恰恰进一步培养强化了他通晓音律、工书善画的艺术天赋。出生于乞巧节之夜的李煜似乎深受牛郎织女爱情故事的感染,加之自幼“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因此在他早期创作中,目之所及多是女性世界的旖旎风情、约会偷期的柔情蜜意。如《玉楼春》: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笙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临春谁更飘香屑,醉拍栏干情未切。归时休放烛光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词的上阕,湛蓝的天幕中明月高挂,肌肤莹白如雪的嫔娥们画眉点唇,晚装浓艳,光彩照人。她们在宫殿之上或委婉而歌,或舞影翩迁,宫廷歌舞酒宴之盛由此可见一斑。下阕,歌罢宴散,酒意微醺的主人公趁着未尽的余兴,在明朗的月光中踏马而归。吟诵此词,我们仿佛看到了娇娘们妩媚的情态,闻到了她们酥体散发的芳香气息。
李后主前期作品更多的是香艳柔情之作,探究缘由当然与其靡艳的皇宫生活密切相关,但其中大周后娥皇的作用亦不可忽略。文史记载中,大周后确是个多情而贤慧的女人,陆游《南唐书》记载,娥皇“精通书史,善音律,尤工琵琶。”她常弹奏后主的词调,极得后主赞美。娥皇的慈心蕙质,美艳柔情得到了一个多情帝王的专宠,当娥皇病重之时,后主朝夕视食,药非亲尝不进,终日守候,如侍父母之痴。当娥皇香消玉殒之后,痴情的后主痛苦悲哀以致形销骨立,甚至不拄拐杖难以自立,如丧考妣,且将投井以追随娥皇之魂,赖救之获免。又自制诔词数千言,皆极酸楚。下面这首挽词淋漓尽致地表达了李后主对大周后的深挚情意,以及佳人仙逝带给他的深哀巨痛。
“珠碎眼前珍,花雕世外春,未销心里恨,又失掌中身。玉笥犹残药,香奁已染尘。前哀将后感,无泪可沾巾。
艳质同芳树,浮危道略同。正悲春落实,又苦雨伤丛。
丽今何在?飘零事已空。沉沉无问处,千载谢东风。”
大周后病重期间,其妹进宫探望,与李煜邂逅,李煜遂对其产生怜爱之情,将其养于后宫之中,娥皇死后,后主娶她小妹为继室,世称小周后。性情词帝曾以一首《菩萨蛮》全程描述了后主与小周后幽会的情形:
“花明月黯笼轻雾,今霄好向郎边去。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词以第一人称的口吻,让小周后自述约会的过程。“花明”、“月黯”、“轻雾”三词为男女欢会创设了一个朦胧迷离的意境。女主人公趁着月色“好向郎边去”。“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两句极其生动细致地塑造了一个双袜着地,手提绣鞋,带着慌张的神态,而又蹑手蹑脚地跑着的女子形象。下阕描写她会见情郎时片刻间的羞怯、害怕和激动的状态,“颤”字真实地表现了女子偎依在男方怀抱之中时那种惊喜而又紧张的复杂细腻心理。词的最后两句毫不遮掩地表达了女主人公火辣的感情。
身为国主竟如此大胆坦率地公开自己的恋情及幽会情景,也只有性情率真、敏感多情而又阅世甚浅的李后主能为之。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曾对后主有这样的评价:
“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正因为李煜自小生活在平和安逸的环境中,过着豪奢且随心所欲的生活,不问世事,对复杂的政事与社会少有接触,所以他才得以保有一颗纤尘不染的赤子之心。
虽然,李煜前期的创作几乎是围绕着“女人”这个话题展开的,格调不免香艳甚至猥亵,但这些都是词人真切生活的体验,其言情写景又总是脱口而出,毫不矫饰,所以读者往往并不觉淫鄙反而会被其率真诚挚之情所感染。
二 感发深重:后期词
清沈谦《填词杂说》曰:
“予尝谓李后主拙于治国,在词中犹不失为南面王。”
正是这位词中天才但“拙于治国”的词帝,也许因为一目重瞳子的帝王之相,才被命运之神执着地将其推上了皇帝的宝座。李后主登基的时候,宋太祖赵匡胤已建立了宋王朝,统一了北方。只是大宋要一个个地收拾其他小国,一时还顾不上平定南唐。所以李后主才有机会苟延残喘,做了15年的小国之君。宋太祖曾说:“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李煜居然在宋太祖的卧榻之下,小心翼翼地睡了15年。公元975年,随着宋将曹彬攻破金陵,李煜肉袒出降,他就此结束了荣华富贵的帝王生活,成为宋朝的阶下囚。
赵匡胤在生活上并没有难为李煜,但在精神上却对他进行百般的凌辱。先是给他了一个侮辱意味极强的封号“违命侯”,继而将千娇百宠的小周后封为郑国夫人,“例随命妇入宫。每一入辄数日而出,必大泣驾后主,声闻于外。”(《默记》)。试想昔日尊贵的君王,今日蒙受如此奇耻大辱,李煜的心灵怎能不受到重创。所以后主此时发出了“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子夜歌》)的无奈的慨叹,悲苦之情倾泻而出。由于经历了国破家亡之痛和自身社会地位的悬殊变化,李煜入宋以后的词作可以说是他含着泪和着血的肺腑之言的倾吐。如《破阵子》: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词中追忆了事国时享乐安逸的生活,现如今归为臣虏则身体消瘦,鬓发斑白,这是何等苦涩凄惨。这是一个丧国之君内心的痛苦自白,是李煜真切深挚的心灵情感的表达。
再如他的《乌夜啼》: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夜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词作表面上写春花极易凋零,实则以花之易落叹人之别离也很容易,且如覆水难收。晚清小说家刘鹗曾说:
“《离骚》为屈大夫之哭泣,《庄子》为蒙叟之哭泣,《史记》为太史公之哭泣,《草堂诗集》为杜工部之哭泣,李后主以词库哭,八大山人以画哭……”(《老残游记序》)。
他用哭泣二字来理解诠释李后主的词,足以揭示弥漫于李词的悲剧情感。
作为一国之君王,李煜是天真的,他曾经对宋太宗派去的自己的旧臣徐铉毫无戒备,一吐当年对错杀主张抵抗的潘佑、李平的悔恨之情;作为一位悲情词帝,李煜同样毫无节制地在自己的作品中宣泄亡国后的无奈悲愁和忧患痛悼:“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浪淘沙》) “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浪淘沙》)。可见他郁积情感的程度之深重。王国维先生对后主词曾发出这样的感叹:
“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
李煜词中凄清悲慨的亡国之音带给读者强烈的感发。李煜对人的心无芥蒂,以及他后来因思国之情难以遏制而填写的“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词句极大地触怒了宋太宗,于是被赐予牵机药酒,结束了词帝的悲情人生。
三 心灵震颤:真情词
王国维曾以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的罪恶来比李煜,有人认为是把这位因耽溺享乐而痛失家国的亡国之君抬得太高了。在度脱众生,救赎所有人类这方面李煜诚然愧不敢当,但他投注赤子之情泣尽以血的绝唱,确能因表达人生的悲哀而引发具有相似经历的人的内心感触。李煜这位小皇帝从身居宫廷到沦为阶下囚,人生路线是简单的,他没有到社会各阶层生活过,但作为一位“主观词人”,他完全不必去民间体验生活,只要国破家亡这颗石子打在他那锐感多情的心湖之中,激起的涟漪便会层层荡漾开去。李煜正是将自己的感性的经历与感受,用富有高度概括力的语言表达出来,引发了不同读者各自的愁情和感慨,读者在阅读李煜作品的同时,将主观感情填塞其中从而获得了情感宣泄之后的愉悦。例如李煜词中那种强烈的今昔对比之感慨以及郁结深沉的怀旧心态就是常人所共有的。所以当读者徜徉在李煜词中,读着“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浪淘沙》)“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浪淘沙》)的词句,只要有过由辉煌落入惨淡的人生经历的人都会唏嘘不已;读着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乌夜啼》),读者埋藏在心底的离愁别绪会刹那间涌出,与李煜共同体味柔肠百转的离愁。李煜的作品中令后人感慨最深的,当属其最负盛名的《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俞平伯先生在他的《读词偶得》上讲李煜这首词的开头两句是“奇语劈空而下”。“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春花秋月周而复始无穷尽,而或喜或忧的往事却只能留在记忆的长堤之上了。作者这两句词将宇宙的永恒无尽与人生的短暂无常进行了鲜明地对比,令读者扼腕而叹。自然的风月花草,无不激起后主对南唐故国的深沉怀念,故国的江山依旧壮丽吧,宫殿的雕栏玉砌也还是那么辉煌气派吧?可曾经拥有他的主人已是衰老不堪了啊!结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已是千古名句,句中以水喻愁,不仅写出愁像江水一样深沉,像江水一样长流不断,而且还像春天的江水一样不断上涨,这真是把人生的愁苦写到了极致,令后人读之惆怅掩卷而伤怀。
况周颐《惠风诗话》有云:
“吾听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外有万不得已者在。此万不得已者,即词心也。而能以吾言写吾心者,即吾词也。此万不得已者,由吾心酝酿而出,即吾词之真也。”
由此可知,词是真实的生命感受的艺术结晶,只有当人真正在体悟生命时创作的作品才会具有人的性灵、诗情与哲理,从而产生震颤人心的感发力量。读李煜的词,我们仿佛看到一位或欢歌笑语或憔悴不堪的有血有肉的词人形象,我们听到了他的笑声和叹息,我们感受到了他的欢乐与痛苦。读者仿佛穿越了千百年的时空界限,在与后主倾心交流,并引发我们万端感慨。尽管李煜的词一向被分为前后两个时期,但无论是前期他对豪奢婉丽的宫廷生活的描绘,还是后期沦为阶下囚之后的抒情言志,都守一“真”字,这是其前后期词作的共有特征。正如叶嘉莹先生所言:“莫道后失风格异,真情无改是词心”。
参考文献:
[1] 王国维:《人间词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
[2] 叶嘉莹:《唐宋词十七讲》,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
[3] 叶嘉莹:《唐宋词名家论稿》,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
[4] 杨海明:《唐宋词与人生》,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5] 王友胜:《唐宋词选》,太白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
[6] 袁行霈:《中国文学史》,高教出版社,1999年版。
作者简介:陈艳秋,女,1968—,河北唐山人,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2008级在读硕士研究生,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工作单位:唐山师范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