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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纱厂上工到满师带徒这些日子，逢年过节，理发师老李把阿强从三层阁拉到底楼，帮店里烧水，给女客拧毛巾，拆卷发简，火钳烫前刘海。各样人等粗细腻滑的颈项，坐椅水盆前低垂丰隆的女人细节，属于她们当年的纷繁热闹，吐气如兰的场面，现在阿强想起还时时神往。从哪一年的哪一天，店里逐渐没有爽身粉和钻石牌发蜡的气味了(多亲切的女人的气息)?“前进”的生意逐渐清淡，猫也老了，几个当年察颜善辩，油嘴滑舌的理发师傅，木呐迟缓，闲来不再攒了兰花指，面对镜台详细梳理日益稀疏的白发，天呢，他们都曾是铮光油亮，梁波罗式的分头。再以后，老派铸铁白珐琅理发椅，老式钢丝烫头罩，本白补丁围兜，胜家白铜电吹风，秃毛白猪鬃肥皂刷，美式趟刀布，老牌德国剃刀，三友花露水以及其它东西，都在某一刻消失。这个玉石俱焚的阶段，也是阿强供职的工厂关门大吉的时候。
前进理发店被外地人叮叮当当改作美美洗头店的那个夏天，厂里在叮叮当当压锭，砸碎纺机，转眼之间，阿强同样熟悉的辉煌车间，变成一堆垃圾。
如同当年朴素的爱的样式，阿强痴迷过邻居的媳妇或女儿，先是来娣，而后是刘美萍，隔壁弄堂小红，长他四岁的大花瓶林丽丽等等。这些女人堪称无果之花，有看头，有颜色和香气，有情有意，没有姻缘，但有根蔓，有日后持续生长的无穷的可能和等待。林丽丽结婚15年以后，偷偷和他约会过多次。她的腰身肥硕许多，也灵活有力许多，他们到廉价的早早场(7：30——9：30)集雅舞厅，结实跳过几次舞。
当年阿强下中班是开店门上楼的，这比走后弄堂近，他有钥匙。小店晚上七点就打烊了。他独自停在店堂中央，路灯照在地面上，一面面镜子闪映他年轻的侧影，荡漾女人头发的味道。理发器具和所有杂物都锁在柜子里，只有镜子和理发椅遗露在外。有时他在椅子上坐一坐，转动把手，椅身斜靠下来，如修面那样躺着。很静的夜晚。3号沪生家的收音机还在唱《红灯记》片段，顶上响动，有楼板缝隙泄漏的灯光，有移动痰盂的声音和流水声，他知道邻居新娘子来娣已睡醒起身了，这样的空间结构，声音不算是秘密。他知道她床的位置，拖鞋和文胸放在哪里，有时候，他意识来娣正透过楼板的孔隙，静看下方他仰面假寐的模样。她告诉过阿强，这是让她难忘的景象。来娣是通宵公车的卖票员，如果赶去上班，如果她船员丈夫睡得死，或不在家，有时她会蹑手蹑脚乌发蓬乱下楼，紧靠在理发椅子上，在店门背面的阴影里，和这个小学徒亲热缠绵良久。这就是阿强比较特异，一生都引为源头的宝贵初恋。有很多时候，他只是这样躺在空无一人的理发店中，躺在闸北民居深处这个安静的地方，像是被催眠，被紧锢在理发椅上，四周多么宁静!但耳中还有纱锭的噪杂。然后，他把椅子调整到原来角度，经过混合去污粉味道的洗头池，打开昏黄电灯，陡峭的后楼梯竖在眼前。二楼是来娣家和美萍家，等他开启三楼家门，五斗橱上的三五台钟敲了一下，十一点半，也许是十二点半。眼中是前后楼的三层阁，双老虎窗，这是阿强住所。父母弟弟通常都睡了，方桌的纱罩里有一碗泡饭，还有剩菜，煎龙头烤或新蚕豆。
美萍是阿强的第二个女友，毕业分配到安徽兵工厂，暂留上海培训一年。有次他们一起下中班，在深夜的理发店里，不知怎么就抱在了一起。
美萍是美人肩，藏青对襟棉袄，皂色平针绒线领圈，有时深咖啡罩衫，米色开司米翻领，简单干净，骨子里考究精心。理发师老李说她有小孤孀的冷。她身体真是冷的，棉袄内只一件棉毛衫，裹着冷冷的细圆身体，说不冷，一定也感到很冷，拉着她的手臂，阿强感到她的颤抖。她的心一直也是冷的，知道在沪只有一年。她不对阿强说什么，他们没有未来。在夜晚的理发店里，镜中这对昏暗的年轻男女，陌生地与他们对望，相看良久，都没有表情。阿强给她拢头，烫刘海。她在工厂学加工铸铁件的粗车工，相当龌龊的工种，但她过分珍惜自己的手，对待婴儿那样当心，几乎是要手不要命，一直违反规定，戴手套开车床。私下她说，给机器卷死掉她也戴手套。老李说过，刘美萍的手，弄堂里排第一，如果是外国明星，要买保险。可惜是工人丫头的命。
刘美萍和小红去荡马路，无心无脑，挽着手，出双人对，像是做一件要紧事，她们只要走上马路，走过了新闸桥，后面就有盯梢。但她们真的是在走，步伐游荡，不理不睬，笑不露齿。
有一次，她们刚刚荡到大光明电影院门口，盯了她们几站路的两个男子就上前搭讪，也许他们只搭讪一两句：“——小阿妹”，或“——妹妹”，刘美萍她们一回头，有了反应，前后有一问一答的神态，尾随许久的几个“暗条”就忽然上来，当场把他们揪住，使这个地方聚敛更多的观众。他们四个，两男两女，被迫绑紧一对大拇指，押到附近的广场派出所去。在那边，两个男人被喝令坐在地上，口袋里所有的东西一件件慢慢交出仔细盘问，如掏出手帕，就审问是不是想给女人擦口水，擦过了几次?摸出桉叶糖，就审少了几颗，审问是给哪个女的吃掉的。美萍和小红很紧张，怕他们瞎说。哀求，阿哥爷叔，费尽口舌，解释自己不会同这种“默阔”(盯梢者)阿飞讲话。最后她们被释放了，但明天每人要交一份检查。
她们许久不写字，对于回家和写检查，感到庆幸，也是担忧，匆忙赶到阿强家，她们复述，阿强在破八仙桌对面发呆，文理不通在纸上踌躇，戳戳点点，绞尽脑汁，终于写出两张字纸。她们和阿强一起吃了小笼，阿强交出两张用车间统计表写的，歪歪斜斜的东西，要她们各自小心誊写。第二天，他调了班头，陪她们一起去派出所交掉。
一年之后，美萍就去了兵工厂。那里永远在做手榴弹，很多男工没有老婆，上海就发了一卡车女工去。听说她一到那边，立刻就被配对结婚了。以后，美萍家调了房子，阿强再也没遇到过她。阿强记得她在理发椅上许的愿——如果以后碰到阿强，如果她要是抱着小孩，一定会让孩子叫他一声爸爸的。
二十多年里，阿强换了很多钥匙，工厂屡合屡并，设经营部社办厂联营，后来变戏法一样拆光，基础挖掉。阿强最后到开发公司夜班看门，很多工具箱更衣橱的钥匙在调换，只有家里和理发店的锁没变。
阿强的弟弟是经理，买了汽车和两处房子，已不再巴望阿强能结婚，只期盼他能同父母去住，老房可以出租。但是搬了家，仍居在此。弟弟眼里，家兄比较怪诞，是关在这间老房的一个怪物。
前进理发店变成美美洗头店以后，经常换租，不改变店名和洗头的内容。这里不再有女客光顾，不缺女人的把守。不管店主是谁，洗头妹来自何方，都比较喜欢楼上的阿强，称他阿哥。
不上班的夜晚，他在店里喝五角一两炒青，消磨电视，也和三四个贵州或者江西的洗头妹谈谈人生。阿强诚心告诉她们，女人要使男人听话，嗲比凶悍有效得多。但是这种店不会有正经男人光顾。她们如果改行了，别回乡嫁人，不去做“煤饼”(低档妓女)。哪怕弄一个假文凭，也要在本埠正经地方去上班，当擦桌子订机票的小妹，才碰得到心上人，重要的是，就此再不能透露自己洗头身世。
这些内容，阿强化得出许多谈资，洗头妹比较崇拜。东北老板娘和阿强也相当投缘，雨天没有客人，阿强给她敲背捏颈，最后她拿了钢精锅，到弄口的万春面店买回一碗蔬浇面给阿强吃。缠绵之际，洗头妹们多数溜到三层阁去嬉戏，吃阿强菜橱里的盐水毛豆，躺在他床上翻抽屉，那里收罗着阿强所谓历届女朋友的各式定情照片，还有苔条酥、鸡子饼等夜间小食。在她们眼里，留连这个房间，就是了解这座城市的过去，城市遗留的过往回眸，丰富芜杂，计有窗式旧空调一部，高低旧华生电扇两架，祖辈老马桶，铜箍脚盆，生铜痰盂。两大叠陈年地摊杂志，壁上数幅真人大小的进口春宫过期挂历，按下开关，旁边两个杂牌射灯和稀疏的圣诞彩珠就会放光，干枯的广东金橘盆景，塑制圣诞树和发财树，嵌有“海洋世界”抬额的漏水玻璃鱼缸——这都是父母搬家和邻居无法处置的烫手山芋。他们遗下1976年代自制捷克式落地音箱，文革塑料唱片，1981年代老虎脚夹板五斗橱，小菜场丢弃的1983款老板台。两个旧冰箱，一个是老家的单门双鹿，菊娣家的1985式豪华航天冰箱，压缩器已经坏了，阿强用它做菜橱。
光阴如梭，阿强的女工同事，早已经为人妻母，她们一般纹眉，盘着干稻草一样的发式，替人看门面当售货员，或者打麻将做饭。她们记得阿强，称他“柴板王老五”，时常单独或结伙登门，在他三层阁内作客调笑，翻他抽屉，观赏春宫挂历，开传销会议，练木兰扇，敷贴廉价面膜，试减肥按摩膏，制菜会友。即使来者遇到有女人在，也不板面孔吃醋。
男人不婚，即使如何花花草草，在部分已婚妇人眼中，总有处男的美好感觉。阿强很理解这一点，只要她们需要，必也一一满足她们的心愿。她们都是本份人，生活单调，惟有面对阿强，唤醒她们的早遗的羞腆，活跃和饥渴。教唆她们对老公或情夫恩爱和睦，是阿强身为一个男人可贵的一面。他不抵毁她们各自配偶和意中人的得失，只期望她们更善于思考，知己知彼，加深交流和吸引力。明白“一嗲遮百丑”的道理。这种密友和咨询状的融洽气氛，增添了她们的感动和信任。
很多这样内心孤单的妇人，都把自己的陈旧生活重做精心调整，以期与阿强宝贵的会面。在她们看来，每月能和这位单身男子相拥合欢，跳一次早舞场(票价一元)，中午和他在小饭店喝一小杯，然后在此休息一趟，是最理想的终极目标。下午四点敲过，通常已起身离开，急急回家去准备完饭。五点半，六点，做保安的老公回来时，会向在厨房忙碌贤惠的发妻道一声辛苦。晚上，这样人家的主妇，一般都早早就寝，是绝不单独出门的。
一个懊热夜晚，在父母家吃饭、打完八圈麻将的阿强，出门等末班车。
车站上只有一个妇人。久等不见来车，阿强看那妇人，她也看看阿强。窥见对方是他熟知的气质和阶级，阿强沉默一会，搭讪道：——这么多物事，拎到啥地方去?对方说：——是衣裳，洗衣裳去。
她脚下确有两个鼓鼓的大马甲袋。阿强沉吟说：到家里去洗吧。有洗衣机的，有龙头。我一个人过日子。
妇人看看他，低头不说什么。
后来车来了，两人上车，车厢哐当哐当摇晃，妇人拎着两个袋子，不和阿强讲话。阿强下车，她跟下来。阿强在前面走，她后面跟着。阿强想替她拎一个袋子，她
在路上，他们这样几次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她都不说话，坚持自己拎着袋子，跟着，一直不说话，跟进了后弄堂。
等走上三楼，两人都已经汗津津的。阿强开电扇空调，倒一杯冰茶，拖出床底的脚盆备洗澡水。妇人也不闲着，摸到楼下搓了毛巾，低头擦一遍篾席，然后擦枕席。后来，她和阿强一样，也洗了澡。房间里静，只听见水声。
远处高楼上一个霓虹灯的牙膏广告，一部分映在黑瓦和窗台上，一部分在床头上打闪。阿强躺在席子上。
妇人也在席子上躺下。阿强把电扇调小了一档。
两小时以后，阿强醒来了。
天还没有亮，楼下的水斗里是哗啦哗啦的水声，他知道那妇人没有睡，她一直在下面洗衣，也没用洗衣机。
他听着这声音，后来静下来，隐约是塑料袋的声响——她在把洗好的湿衣服装入袋子。过一会，她轻轻上楼来。她对阿强说：我走了，衣裳洗好了。
她就这样下楼，这样走了。
黄昏接近尾声，阿强底楼“美美”的门面正逐渐沉陷下去。街区绵延的黑色瓦脊，在浑浊中演化，爬向苍茫夜色。闸北民居繁星样的黄色灯光，发着抖，哆哆嗦嗦，点点盏盏，不断闪烁出来，逐渐化为大面积的光晕，逐渐浸染洇湿，如密集的菌丝体，细微而旺盛，这就是阿强的闸北。电台女音滚珠般报着股价，如昏沉呢喃，如咒，如诵经文。胡琴声，车铃的叮叮声。生煎，荠菜香干，油闷茭白，腌鲜、葱烤鲫鱼的镬气，一个妇人叫：“小妹!小妹呀!”。新闸桥上，西风里是匆匆不绝的归人，东南方面屏风般无以计数，直插天穹的是宝顶玉宇，耀眼广告牌的明亮海洋。苏州河在阴影里凝止停当，如今驳船稀少，不再有嗡嗡的汽笛声了。
阿强一直单身，一月数天在父母家吃饭，有一点小积蓄，加上有限几个工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是足够的了。
有天他对老板娘说，如果他是有妻小的上海男人，过他同事一样的日子，他肯定是早就白了头发。
[编辑·程小莹]
前进理发店被外地人叮叮当当改作美美洗头店的那个夏天，厂里在叮叮当当压锭，砸碎纺机，转眼之间，阿强同样熟悉的辉煌车间，变成一堆垃圾。
如同当年朴素的爱的样式，阿强痴迷过邻居的媳妇或女儿，先是来娣，而后是刘美萍，隔壁弄堂小红，长他四岁的大花瓶林丽丽等等。这些女人堪称无果之花，有看头，有颜色和香气，有情有意，没有姻缘，但有根蔓，有日后持续生长的无穷的可能和等待。林丽丽结婚15年以后，偷偷和他约会过多次。她的腰身肥硕许多，也灵活有力许多，他们到廉价的早早场(7：30——9：30)集雅舞厅，结实跳过几次舞。
当年阿强下中班是开店门上楼的，这比走后弄堂近，他有钥匙。小店晚上七点就打烊了。他独自停在店堂中央，路灯照在地面上，一面面镜子闪映他年轻的侧影，荡漾女人头发的味道。理发器具和所有杂物都锁在柜子里，只有镜子和理发椅遗露在外。有时他在椅子上坐一坐，转动把手，椅身斜靠下来，如修面那样躺着。很静的夜晚。3号沪生家的收音机还在唱《红灯记》片段，顶上响动，有楼板缝隙泄漏的灯光，有移动痰盂的声音和流水声，他知道邻居新娘子来娣已睡醒起身了，这样的空间结构，声音不算是秘密。他知道她床的位置，拖鞋和文胸放在哪里，有时候，他意识来娣正透过楼板的孔隙，静看下方他仰面假寐的模样。她告诉过阿强，这是让她难忘的景象。来娣是通宵公车的卖票员，如果赶去上班，如果她船员丈夫睡得死，或不在家，有时她会蹑手蹑脚乌发蓬乱下楼，紧靠在理发椅子上，在店门背面的阴影里，和这个小学徒亲热缠绵良久。这就是阿强比较特异，一生都引为源头的宝贵初恋。有很多时候，他只是这样躺在空无一人的理发店中，躺在闸北民居深处这个安静的地方，像是被催眠，被紧锢在理发椅上，四周多么宁静!但耳中还有纱锭的噪杂。然后，他把椅子调整到原来角度，经过混合去污粉味道的洗头池，打开昏黄电灯，陡峭的后楼梯竖在眼前。二楼是来娣家和美萍家，等他开启三楼家门，五斗橱上的三五台钟敲了一下，十一点半，也许是十二点半。眼中是前后楼的三层阁，双老虎窗，这是阿强住所。父母弟弟通常都睡了，方桌的纱罩里有一碗泡饭，还有剩菜，煎龙头烤或新蚕豆。
美萍是阿强的第二个女友，毕业分配到安徽兵工厂，暂留上海培训一年。有次他们一起下中班，在深夜的理发店里，不知怎么就抱在了一起。
美萍是美人肩，藏青对襟棉袄，皂色平针绒线领圈，有时深咖啡罩衫，米色开司米翻领，简单干净，骨子里考究精心。理发师老李说她有小孤孀的冷。她身体真是冷的，棉袄内只一件棉毛衫，裹着冷冷的细圆身体，说不冷，一定也感到很冷，拉着她的手臂，阿强感到她的颤抖。她的心一直也是冷的，知道在沪只有一年。她不对阿强说什么，他们没有未来。在夜晚的理发店里，镜中这对昏暗的年轻男女，陌生地与他们对望，相看良久，都没有表情。阿强给她拢头，烫刘海。她在工厂学加工铸铁件的粗车工，相当龌龊的工种，但她过分珍惜自己的手，对待婴儿那样当心，几乎是要手不要命，一直违反规定，戴手套开车床。私下她说，给机器卷死掉她也戴手套。老李说过，刘美萍的手，弄堂里排第一，如果是外国明星，要买保险。可惜是工人丫头的命。
刘美萍和小红去荡马路，无心无脑，挽着手，出双人对，像是做一件要紧事，她们只要走上马路，走过了新闸桥，后面就有盯梢。但她们真的是在走，步伐游荡，不理不睬，笑不露齿。
有一次，她们刚刚荡到大光明电影院门口，盯了她们几站路的两个男子就上前搭讪，也许他们只搭讪一两句：“——小阿妹”，或“——妹妹”，刘美萍她们一回头，有了反应，前后有一问一答的神态，尾随许久的几个“暗条”就忽然上来，当场把他们揪住，使这个地方聚敛更多的观众。他们四个，两男两女，被迫绑紧一对大拇指，押到附近的广场派出所去。在那边，两个男人被喝令坐在地上，口袋里所有的东西一件件慢慢交出仔细盘问，如掏出手帕，就审问是不是想给女人擦口水，擦过了几次?摸出桉叶糖，就审少了几颗，审问是给哪个女的吃掉的。美萍和小红很紧张，怕他们瞎说。哀求，阿哥爷叔，费尽口舌，解释自己不会同这种“默阔”(盯梢者)阿飞讲话。最后她们被释放了，但明天每人要交一份检查。
她们许久不写字，对于回家和写检查，感到庆幸，也是担忧，匆忙赶到阿强家，她们复述，阿强在破八仙桌对面发呆，文理不通在纸上踌躇，戳戳点点，绞尽脑汁，终于写出两张字纸。她们和阿强一起吃了小笼，阿强交出两张用车间统计表写的，歪歪斜斜的东西，要她们各自小心誊写。第二天，他调了班头，陪她们一起去派出所交掉。
一年之后，美萍就去了兵工厂。那里永远在做手榴弹，很多男工没有老婆，上海就发了一卡车女工去。听说她一到那边，立刻就被配对结婚了。以后，美萍家调了房子，阿强再也没遇到过她。阿强记得她在理发椅上许的愿——如果以后碰到阿强，如果她要是抱着小孩，一定会让孩子叫他一声爸爸的。
二十多年里，阿强换了很多钥匙，工厂屡合屡并，设经营部社办厂联营，后来变戏法一样拆光，基础挖掉。阿强最后到开发公司夜班看门，很多工具箱更衣橱的钥匙在调换，只有家里和理发店的锁没变。
阿强的弟弟是经理，买了汽车和两处房子，已不再巴望阿强能结婚，只期盼他能同父母去住，老房可以出租。但是搬了家，仍居在此。弟弟眼里，家兄比较怪诞，是关在这间老房的一个怪物。
前进理发店变成美美洗头店以后，经常换租，不改变店名和洗头的内容。这里不再有女客光顾，不缺女人的把守。不管店主是谁，洗头妹来自何方，都比较喜欢楼上的阿强，称他阿哥。
不上班的夜晚，他在店里喝五角一两炒青，消磨电视，也和三四个贵州或者江西的洗头妹谈谈人生。阿强诚心告诉她们，女人要使男人听话，嗲比凶悍有效得多。但是这种店不会有正经男人光顾。她们如果改行了，别回乡嫁人，不去做“煤饼”(低档妓女)。哪怕弄一个假文凭，也要在本埠正经地方去上班，当擦桌子订机票的小妹，才碰得到心上人，重要的是，就此再不能透露自己洗头身世。
这些内容，阿强化得出许多谈资，洗头妹比较崇拜。东北老板娘和阿强也相当投缘，雨天没有客人，阿强给她敲背捏颈，最后她拿了钢精锅，到弄口的万春面店买回一碗蔬浇面给阿强吃。缠绵之际，洗头妹们多数溜到三层阁去嬉戏，吃阿强菜橱里的盐水毛豆，躺在他床上翻抽屉，那里收罗着阿强所谓历届女朋友的各式定情照片，还有苔条酥、鸡子饼等夜间小食。在她们眼里，留连这个房间，就是了解这座城市的过去，城市遗留的过往回眸，丰富芜杂，计有窗式旧空调一部，高低旧华生电扇两架，祖辈老马桶，铜箍脚盆，生铜痰盂。两大叠陈年地摊杂志，壁上数幅真人大小的进口春宫过期挂历，按下开关，旁边两个杂牌射灯和稀疏的圣诞彩珠就会放光，干枯的广东金橘盆景，塑制圣诞树和发财树，嵌有“海洋世界”抬额的漏水玻璃鱼缸——这都是父母搬家和邻居无法处置的烫手山芋。他们遗下1976年代自制捷克式落地音箱，文革塑料唱片，1981年代老虎脚夹板五斗橱，小菜场丢弃的1983款老板台。两个旧冰箱，一个是老家的单门双鹿，菊娣家的1985式豪华航天冰箱，压缩器已经坏了，阿强用它做菜橱。
光阴如梭，阿强的女工同事，早已经为人妻母，她们一般纹眉，盘着干稻草一样的发式，替人看门面当售货员，或者打麻将做饭。她们记得阿强，称他“柴板王老五”，时常单独或结伙登门，在他三层阁内作客调笑，翻他抽屉，观赏春宫挂历，开传销会议，练木兰扇，敷贴廉价面膜，试减肥按摩膏，制菜会友。即使来者遇到有女人在，也不板面孔吃醋。
男人不婚，即使如何花花草草，在部分已婚妇人眼中，总有处男的美好感觉。阿强很理解这一点，只要她们需要，必也一一满足她们的心愿。她们都是本份人，生活单调，惟有面对阿强，唤醒她们的早遗的羞腆，活跃和饥渴。教唆她们对老公或情夫恩爱和睦，是阿强身为一个男人可贵的一面。他不抵毁她们各自配偶和意中人的得失，只期望她们更善于思考，知己知彼，加深交流和吸引力。明白“一嗲遮百丑”的道理。这种密友和咨询状的融洽气氛，增添了她们的感动和信任。
很多这样内心孤单的妇人，都把自己的陈旧生活重做精心调整，以期与阿强宝贵的会面。在她们看来，每月能和这位单身男子相拥合欢，跳一次早舞场(票价一元)，中午和他在小饭店喝一小杯，然后在此休息一趟，是最理想的终极目标。下午四点敲过，通常已起身离开，急急回家去准备完饭。五点半，六点，做保安的老公回来时，会向在厨房忙碌贤惠的发妻道一声辛苦。晚上，这样人家的主妇，一般都早早就寝，是绝不单独出门的。
一个懊热夜晚，在父母家吃饭、打完八圈麻将的阿强，出门等末班车。
车站上只有一个妇人。久等不见来车，阿强看那妇人，她也看看阿强。窥见对方是他熟知的气质和阶级，阿强沉默一会，搭讪道：——这么多物事，拎到啥地方去?对方说：——是衣裳，洗衣裳去。
她脚下确有两个鼓鼓的大马甲袋。阿强沉吟说：到家里去洗吧。有洗衣机的，有龙头。我一个人过日子。
妇人看看他，低头不说什么。
后来车来了，两人上车，车厢哐当哐当摇晃，妇人拎着两个袋子，不和阿强讲话。阿强下车，她跟下来。阿强在前面走，她后面跟着。阿强想替她拎一个袋子，她
在路上，他们这样几次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她都不说话，坚持自己拎着袋子，跟着，一直不说话，跟进了后弄堂。
等走上三楼，两人都已经汗津津的。阿强开电扇空调，倒一杯冰茶，拖出床底的脚盆备洗澡水。妇人也不闲着，摸到楼下搓了毛巾，低头擦一遍篾席，然后擦枕席。后来，她和阿强一样，也洗了澡。房间里静，只听见水声。
远处高楼上一个霓虹灯的牙膏广告，一部分映在黑瓦和窗台上，一部分在床头上打闪。阿强躺在席子上。
妇人也在席子上躺下。阿强把电扇调小了一档。
两小时以后，阿强醒来了。
天还没有亮，楼下的水斗里是哗啦哗啦的水声，他知道那妇人没有睡，她一直在下面洗衣，也没用洗衣机。
他听着这声音，后来静下来，隐约是塑料袋的声响——她在把洗好的湿衣服装入袋子。过一会，她轻轻上楼来。她对阿强说：我走了，衣裳洗好了。
她就这样下楼，这样走了。
黄昏接近尾声，阿强底楼“美美”的门面正逐渐沉陷下去。街区绵延的黑色瓦脊，在浑浊中演化，爬向苍茫夜色。闸北民居繁星样的黄色灯光，发着抖，哆哆嗦嗦，点点盏盏，不断闪烁出来，逐渐化为大面积的光晕，逐渐浸染洇湿，如密集的菌丝体，细微而旺盛，这就是阿强的闸北。电台女音滚珠般报着股价，如昏沉呢喃，如咒，如诵经文。胡琴声，车铃的叮叮声。生煎，荠菜香干，油闷茭白，腌鲜、葱烤鲫鱼的镬气，一个妇人叫：“小妹!小妹呀!”。新闸桥上，西风里是匆匆不绝的归人，东南方面屏风般无以计数，直插天穹的是宝顶玉宇，耀眼广告牌的明亮海洋。苏州河在阴影里凝止停当，如今驳船稀少，不再有嗡嗡的汽笛声了。
阿强一直单身，一月数天在父母家吃饭，有一点小积蓄，加上有限几个工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是足够的了。
有天他对老板娘说，如果他是有妻小的上海男人，过他同事一样的日子，他肯定是早就白了头发。
[编辑·程小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