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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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包倬定居云南,我常住安徽,相距弱水三千,心里却觉得近,我们是朋友。
  包倬长我四岁,是同时代人。
  想起包倬,总是先想到他的样子,而不是先想到他的文学与性情。
  包倬之貌奇古,肤黑,亦慈亦悲,一脸温顺又一脸不买账,可谓忠厚而桀骜。其额平整,长发,一件棉麻长袍,一说话慢言细语,一字字咬出来,像老塾师。初见者即知其为少数民族人,只那朴实的服色和沉默的风度与我平日所想象的大凉山彝族青年作家不甚符合罢了。
  二〇一七年第一次见到包倬。那回我得了滇池文学奖,去昆明领奖,天气原因,一直晚点。包倬一路关心行程,晚了三个小时,他等了我三个小时。走出昆明机场,见一长发男子,是少年人的样子,也有中年人的味道,静静候在门口,脸上的意思,是等来什么老朋友的神情,那张脸上隐隐约约看到另外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自己。我即知是包倬,先是握手,然后拥抱,寒暄着走向地下停车场。
  我见了生人照例说不出话,包倬似乎也如此。那一次我们却谈了很多彼此作品的意见,仿佛多年老友。此前刚接到包倬的信:
  竹峰兄:
  想起七月中旬就要见面,真高兴。兄博览群书,自成一家,是当下难见的文学奇才,而我侥幸与兄交好,是我之幸。尚未见面,但已对相见场景充满了期待。我深交之友不多,一直将兄当成可交心之人。
  写了一个短篇,把握不好,似乎我一直处于一种不太自知的创作状态中。请兄看看,多指正。
  其他的东西,待见面详叙。
  祝一切好!
  承蒙包倬看重,近年每有新作,总要发我看看。实则我提不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而他所希望的,大抵是友朋的温暖吧。
  那一夜昆明有雨,从机场进城后,我们在积雨少住的暮色中穿过云南大学去吃饭。一棵棵树,高且大,暮色里不辨其类,头顶的天遮得严严的。密密匝匝的灌木丛,数不清的绿叶,被雨水淋得湿透了。我们走过去,轻轻说着话。云南大学旁边那一条小街,有许多吃饭的摊点,我们走进去选了一家叫“火王烧烤”的小店,穿过窄窄的长长的楼梯,进二楼,要了几个菜,记得有牛肉,有炭烧鱼,烤茄子,凤爪,还有豆腐果,与两个云南的诗人坐下喝包倬带来的高粱酒。雨下大了。雨点打在饭店的顶棚上,砰砰作响,一会雨又小了,空气里都是湿润的感觉。
  菜并非美味,酒很辣,我却怀念那一天的情味,烟火味与友朋味。
  我也怀念昆明的雨。
  在我心里,包倬是仁者。仁者爱人,凡受惠于别人家的,他一一将账记在心上。言谈里常常对有过恩情的前辈与同辈敬意殷殷。与此相比,他援手别人的希望统统忘却。一位云南县里的文友生病,包倬解囊相救,又为他四处化缘。他昆明的家,是老家大凉山人的据点,治病就医、找工作、看朋友,哪怕是来昆明玩玩,他家是必游之地。
  对包倬总体印象是:文学方面,深,奇;为人方面,正,犟。文学精深,为人有正气,这是大醇。脾气强,有时近于武人心性,人情世故处有时就难免轻信,难免上当。而包倬的异禀在,即便上当也无怨无悔。吃得亏,受得苦,也经得起事,不怕毁不怕誉。
  文学的深与奇在小说,他的作品《鳥兽散》、《红妆》、《观音会》、《狮子山》、《鼠人》都有极好的名字,都有极好的内容。
  包倬的小说写得好,读其作品,仿佛读卡尔维诺、毛姆诸人集外文。中国作家多好谈男欢女爱,他不少小说探索了另外之人性,尤让我看重。他有一篇小说叫《旁若无人》,主人公马喑的名字大有匠心,自是典出龚自珍“万马齐喑究可哀”一句。名马喑,却偏偏安静不下来。近年他几篇作品,均大有气象,脱了同时代作家窠臼。写的是“我”的小说。包倬不少小说的主旨颇荒诞,但此荒诞是有现实基础的,是源于生活的荒诞。
  我不是评论家,也不是小说家,一时说不出包倬小说到底好在哪里。说不出的好是真好,好作品说不出好在哪里,处处皆好。差的作品说不出坏在哪里,处处都不好。我敬重包倬的诸多写作,这是走向大艺术家大作家的产物。更难得诸多小说质地不同,这个质地不仅仅是手法写法,也是内在的底色,能看到为文者的探索。
  包倬大抵是个寡言的人,但也有言辞热闹时候。大家聚谈,他总是坐在那里听着。他并不是喜欢孤独,但老是那么有味地听着。要发表意见时,开场白总说:“我有个浅薄的观点,不知道对不对,说出来大家参考参考。”而他的观点总是让人信服让人觉得周到。有时候一众人在一起,少年人热闹,自然要多说些话,往往辩论起来。包倬觉得辩论要开始了,就会说,我争不过你,我就不争了。
  不争是大境界,他和我在鲁迅文学院四个月,几乎每日必见,轻易看不见他的怒色,是极和易的性格。偶闻流言说及他,他竟是叹息着,一脸悲苦状,替造谣者难过,觉得对方说的话与德不配与文不配。包倬出身江湖,至今犹存江湖气,能了解别人,能谅解别人,这是他的洞达处,并没有文人的酸腐。
  包倬出生在大凉山,从小班里要好的同学,一半是流氓,有成天打架闯祸的,有后判了刑的。包倬知道他们好玩,有劲,他们也喜欢和包倬扎堆。出身江湖后,包倬到今天,偶尔还有一点“流氓气”。
  陈丹青有一次做伴郎,参加同学在普林斯顿的婚礼,特意买了套西装。那次木心也在,见陈丹青走出来,后来就说:蛮好,看过去有点英气、有点秀气、有点流氓气。我一直记得这个评价。我喜欢有点英气、有点秀气、有点流氓气、有点书卷气的人。鲁迅有点流氓气,豪爽,侠义,周作人没有,可他说自己内里有绅士鬼,有流氓鬼。
  大凉山是出流氓的地方,是出狠人的地方。民国之前,国运动荡,自不必多说。到一九四九年后,这股风没有完全断掉,上世纪五〇年代、六〇年代、七〇年代、八〇年代,这帮男人承续了这股风气,我在包倬身上能看到,这是我喜欢他的原因,可能我身上也有一点。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就是不太买账,一味说顺耳的话我不太愿意,说假话我会,但在一个具体的作品面前又不会跟着大众的话语走。
  我们那一届读鲁迅文学院的青年照例来自各省,大多是地方上说得上号的人,能写作,也懂谋生,不乏精于世故者。北京,是名利场,文学界也逃不开名利二字。在鲁迅文学院的几个月,包倬恬然自适,沉溺于小说与散文的写作,陆续写了三五篇作品,不应酬,不奉承,睡懒觉,喝茶饮酒,散步闲聊。   包倬是个温厚的人,沉默而不寡言,话头谈及小说的痛痒,如剑客一般,一刀毙命,时时咬住问题,时时抛出真知灼见,令我好生惊异。除了天分,他诚诚恳恳读了很多书。他书桌上的书,常常被翻熟了,到底不是藏书家,令我等爱书人见了每每叹息而去。
  在和包倬有限的交往中,感觉他是春秋战国人。也就是古意,气量仿佛专诸。
  专诸方与人斗,其怒有万人之气,甚不可当。其妻一呼即还。子胥怪而问其壮,何夫子怒之盛,闻一女子之声而即折道,宁有说乎?专诸曰:“子视吾之仪,宁类愚者耶!何言之鄙也!夫屈一人之下,必申万人之上。”子胥因相决之,推颡深目,虎口鹰背,戾于从难,知其勇士也。
  想象里,先秦的天空是苍茫的,有陶器的颜色,普洱茶的颜色。周作人说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
  不妨说那瓦屋之下的二三人,一人是包倬,一人是胡竹峰。看孔子的车辕辚辚而行,我们只在瓦屋下喝茶,看风萧萧易水寒,我们只在瓦屋下喝茶,喝普洱茶。滚烫的井水蒸腾出雾气扑面一湿。想起包倬,我总是想起普洱茶,也会想起酒,不是白酒,而是黄酒。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浅斟低唱,意为悠然自得的神态。
  包倬是我的文友,也是我的球友,魯迅文学院期间,一、我们谈文学最多,二、我们打球最多,打乒乓球或者台球。包倬球技一般,屡败屡战,得胜即悠然自得,失败则一脸沮丧,这是包倬的烂漫处。
  烂漫之心是大境界。
  在我看来,包倬是高人。到底有多高,一则没丈量过,至今还在探究中。二则我们相处甚多,包倬却往往给你意外给你惊喜。
  一直想写他,这个念头动了很久。因为,即使只有雪泥鸿爪,我也觉得包倬许多面可圈可点,值得一书,非一般人所能比拟。而性情上,又和我有些气味相投。
  包倬给我的印象都是至情至性,顶顶宽厚诚挚的一个人。
  此时,北京阳光大好,写完包倬,心里暖暖的,像吃完饭、喝过茶、睡足觉。
  附录:
  与包倬同游石林记
  独木不成林,独石亦不成林。密石成林,人称石林。
  石林只有两种颜色,乱起的黑石和石缝里的绿树。那些石若古墨,墨分五色,一时缭乱。
  蓝天在上,头顶的云一团团密集,白而虚,阳光落下也一白。树簇簇乱生,让一片光罩着,越发苍绿,绿而静。有两株树连成一体,自石缝长出,以为它们永无出头之日;抬头一看,生生高过四周石头半截。阿弥陀佛,我们是同门。
  石林之林诘屈聱牙,半圈走下来,像读了一卷《昌黎集》。韩愈说周《诰》殷《盘》诘屈聱牙,实则他的诗文也诘屈聱牙。
  石林之石骨骼嶙峋,远看有兵家气,一身不平。兵戈乱起,向天呐喊。
  石隙错综,沟壑复杂,择一缝而入,愈进愈深,走一圈又回原地。
  石隙错综,沟壑复杂,择一缝而入,愈进愈深,无路处豁然洞天。
  一尊胖石如佛,一尊皱石如仙,一尊怪石如兽,一尊瘦石像笔。手抚其上,祈祷石笔赐人好的命运,笔健人也健。人来了,人走了,人皆拿手触摸那石的突兀处。经年积月,石闪闪发亮,像涂了蜡,生出文气来,略有竟陵派文章的意思。与一尊石看久了,恍恍惚惚浮起刘侗《帝京景物略》的辞章。
  在石林寻幽探路。安宁,宁静,静寂,寂寞,寞然,然后怀古——有石头像龚贤笔下的焦墨山水,在无上清凉世界里寂寞。阿弥陀佛,我们是同门。
  入口处有人叫卖杂物,阳光忽烈,我们离开。行百步,忽闻桂花香。时在二〇一七年七月炎夏,幻境乎。
  此石不孤,此行不孤。同游石林者,彝人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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