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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的《狂人日记》中有两个“我”,一个是小序中的“余”,已经去异地候补的“余”;另一个是正文中的“我”,吃人的人的兄弟,恐怕也难免吃人的“我”。
果戈里的《狂人日记》中,一个真实世界里的九品文官,一直觉得司长是个聪明的人,司长家的小姐是个漂亮的人。当这位九品文官呈现出“狂人”状态时,他是懂狗语的人,能听见狗说人话;借由狗与狗之间的对话,发现司长是贪图名利的人,司长家的小姐是爱慕虚荣的人。这位九品文官在狂想状态中成为西班牙国王,想象着自己被迎进西班牙王国,实则被关进了疯人院。他在小说的结尾呼喊:妈妈,救救可怜的孩子——你被人欺凌的孩子!
两篇《狂人日记》的相同之处在于,看到世界的真相的人都是“狂人”。两篇小说的主人公都是在发狂的状态下看到了世人的本来面目和这个世界的真相。鲁迅的《狂人日记》中,“狂人”发现这是一个人吃人的世界,每个人都在吃人——包括自己也难免吃了人。“仁义道德”是吃人的人披着的羊皮,真正的骨相却是吃人的狼,而且绵延了几千年。至于“狂人”后来恢复成常人状态,去异地候补职位,也就成了世俗社会中的普通一员了。果戈里的《狂人日记》里,“狂人”由狗与狗的通信内容,发现了自己先前崇拜的一对父女原来竟是被功名利禄裹挟的一对势利父女,他想看看这对父女(还有世人)如何改变嘴脸面对得势后的自己,所以他想象著自己成为西班牙国王。这种想象让他变成了一个“狂人”,被关进了疯人院而不自知,还幻想着自己是西班牙国王。两篇《狂人日记》借“狂人”的外壳来说真实的话;但是真实的话过于凌厉可怕,在日常世态中生活的人没有办法来面对赤裸裸的真相,只有借“狂人”这个外壳来揭露表象平和的世态之下血淋淋的骨相。
再看差不多同一时期创作的契诃夫的《第六病室》,它似乎和鲁迅先生的《狂人日记》在许多方面都有可比性。《第六病室》里那污浊脏乱的环境,可以说是沙皇统治时期社会环境的真实写照。两个清醒、睿智、有良知的人被当作病人关进第六病室,他们一个是医生,一个是病人。这个医生竟然被当作病人关起来,并且被暴打而死于病室。什么样的人是“病人”?这个观察、思考社会的发展,具有社会良知并且觉醒起来的医生是病人吗?还是说将医生关进病室的这个社会生病了?两个“病人”如此认真、清醒、睿智地讨论他们生活于其中的社会、人类;可是,这样的清醒者是不被社会所容的。他们没有生存的空间,等待他们的是暗无天日的“病室”。“第六病室”不是病室,真正的病室是当时的社会。将医生当作“病人”,将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当作“病人”,作者通过这样的隐喻揭示出当时社会的病态;但出路在哪里,作者并没有指出来。
那么《狂人日记》呢?狂人生活于其中的社会是正常的吗?月亮、狗、小孩、邻居、医生、家人,这些构成了狂人生活的社会环境。他生活在里面,没有安全感,觉得每一个人似乎都要吃掉他;他焦灼不安,反复思考,发现周围的人都在吃人;他想要劝身边的人停止吃人,可是他的劝阻在那些人看来,不过是疯人疯语、狂人狂语;最后,更为可悲和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似乎也是吃人的人中的一员,他也可能在不自知时曾参与到吃人的队伍里去,所以他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许还有,救救孩子!这样的社会环境是正常的吗?狂人日思夜想,终于发现了一个可怕的真相,那就是吃人的历史由来已久,一直如此!由来已久就是对的吗?所谓的“仁义道德”在这里全都是骗人、吃人的伎俩。所以契诃夫、鲁迅都是在借病人、狂人揭示血淋淋的吃人骨相。这样的现实读来让人感觉沉重,这样的思考真实而清醒、凌厉而深刻;生活在其中的人,却不能不面对!他们的小说对于他们所处的社会,不啻一声惊雷。这就是作品对于时代,对于人类的意义。
如果说鲁迅、果戈里、契诃夫的这几篇作品横向地揭示了狂人狂语、社会的真面目,那么鲁迅先生的另外几篇作品更是进一步揭示出这个社会吃掉了人的什么,又是怎么吃的。
《祝福》中,祥林嫂从一个自食其力的健康本分的劳动妇女到被迫改嫁,到第二任丈夫离世,到自己的儿子被狼吃掉,到不被鲁镇人认可,成为鲁镇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想要通过捐门槛来改变自己被歧视的社会境况而不得,最终沦为乞丐,在大年夜离开人世。祥林嫂的死应该由谁来承担责任呢?是什么促成了祥林嫂的悲惨命运呢?封建伦理道德?是,又不仅仅是!鲁镇人的眼,鲁镇人的嘴,鲁镇人的歧视……是他们的眼睛,他们的语言,他们的行为让祥林嫂一步步失去了做人的尊严,失去了做人的价值和意义,直到消失于人世。祥林嫂就是一个被封建礼教、仁义道德吃掉的人。鲁镇人在无形中织成了一张网,他们各自依照自己的身份、地位,各自遵循自己的信仰、信念,这张无形的“铁罩衫”罩得祥林嫂无处遁形,无法生存。
而《药》呢?革命者夏瑜的血被用来做解救肺病患者的药,人血馒头成为救治疾病的药方。我们是该为夏瑜悲伤呢,还是应该为华小栓而叹息?这是不是喝人血、吃人肉,人吃人的又一个生动而真切的注解?想要解救百姓的革命者在这些愚昧的普通大众的眼里是反动的、发疯的、可笑的。革命者的悲悯反而招来愚众的嘲笑,最终被这些愚众的口水吞没。这些愚众无形中和统治者一起成为吃掉革命者的人。
再看《孤独者》中的魏连殳,他起初保持着对社会的希望,努力尽自己的力量推动社会向好的方向发展。他为爱的人活着,他爱着孩子,爱着青年,爱着这个社会和人世。可是后来他失去了对社会、对人生的希望,他的觉醒的力量被这个社会吃掉了。他不再为爱和希望而活,而是为了不想让他活的人而抱恨地、复仇地活着。这就是他被人世吃掉的过程。
同样的,在《阿Q正传》中,阿Q这样一个不被社会待见的底层人,一步步地用精神胜利法安慰着自己,维持着生的气息。可以说,阿Q是不被社会包容的,只有叙述者在关注阿Q。这样的一个人,他是被什么吃掉的呢?他被吃掉的是什么呢?这个社会让他活不下去了,他没有生存的依凭,没有基本的生存权,更不要说生活;所以他一步一步地走向了绝路。他的健忘、自我安慰、狂想,甚至炫耀(比如作为偷儿的生活经历)曾经让他苟且偷生了一阵子,可是终究没有给予他生存的路径。他被吃掉的是正常生存下去的权利和机会。
在《灯下漫笔》中,鲁迅先生概括中国历史的两种形态是“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他鼓励青年去创造“这中国历史上未曾有过的第三样时代”,也就是人而为人的时代。所谓人而为人,即“立人”,即“尊个性而张精神”。也就是说,人的个体生命享有精神自由。这是“人”之成为“人”的本质,是衡量具有“人”的价值的唯一标准。他说:“所谓的中国文明者,其实不过是安排给阔人享用的人肉的筵宴。所谓中国者,其实不过是安排这人肉的筵宴的厨房。”多么可怕的真相,多么犀利的骨相。这和《狂人日记》中评论中国的历史就是吃人的历史,同出一辙。
且述说到这里。我本狂人,歌以对之。且作如此评说,以待后人!
(作者单位:江苏省南京市大厂高级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