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随流水到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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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城市化滚滚浮尘和喧嚣中,读董一菲老师的《暗随流水到天涯》,不啻天涯飘来一缕清新的风。董老师的笔下,北方原野早春的婆婆丁、农家小院的刺梅蔷薇和小菜园、老屋里的小猫小鼠小鸭小鸡、夏收时节高高的麦秆垛、清澈河水里的小鱼,那是多么亲切多么温暖的记忆,那是与自然与环境多么和谐的生命。鲜活到可以呼吸可以品尝可以触摸。怪不得董老师的文章还有一个副标题“阅读大自然”。可以想见,“一个对自然怀有敬畏和深情”的语文教师,在面对她的学生时,一定是鲜活灵动的,一定是充满善意温情的,一定是既深沉又热烈的。她的每一堂课也一定是充满生机和张力的。
  “大自然是一本读不完的书。”让我们与董老师一起走进她的文章,“阅读大自然”,做一个“对自然怀有敬畏和深情的人”。
  (编者)
  
  记得上大学的时候,读泰戈尔的《飞鸟集》,在作者的画像下面有一行小字:自然之子,白发诗人。
  “自然之子”,我被这四个字深深吸引,也被这四个字深深唤起,唤起沉睡在灵魂深处的对自然的那份敬畏,那份爱。
  我是在山野中长大的孩子,那小河、那榆钱、那飞霞、那原野、那蓬勃的夏、落寞的秋是刻在我心灵上的抹不去的图景。
  春天,我们去挖婆婆丁(蒲公英)。读欧阳修的词,对他的“泪满春衫袖”中的“春衫”特别有感觉,宋代的“春衫”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我不了然,而对“春衫”带来的整个春的记忆却是鲜明而深刻的,除却厚厚的北极熊般的冬装,穿上盼望已久的“春衫”,到原野,到树林旁,去找那满地的婆婆丁。春天是有气味、有色彩、有触觉的。婆婆丁长在草丛里,成片成片的,厚厚的叶子,锯齿形的叶片。挖菜的感觉和找宝的心态很接近,只要找到了它,它就是你的,这是大自然最慷慨的馈赠,“喜欢吗?那么拿去!”
  婆婆丁喜欢板结的土地,它不喜欢肥沃松软的耕地,它恣意地疯长在树林里,有着车辙的路旁,和野草生长在一起,吸取着阳光雨露,快乐、自由、野性十足。它和春天和绿色一起来到大地,转瞬间它就会在仲春魔术般地开出金色的花,又忽而在暮春举起白包的伞随风伴水去海角天涯,它从来不肯等待什么,它永远快乐地随心所欲地生长、开放凋零,并把凋零谱成最美的诗意十足的生命赞歌。
  挖婆婆丁,挖的就是那片早春,挖的就是那片绿色。
  广袤的北大荒原野,没有傲雪的寒梅,也没有娇嫩的迎春,穿上春衫,拿起篮子去挖婆婆丁的时候是味道十足的春天。孩子们在林间、道旁撒着欢儿地挖婆婆丁,大地的农民已经开始耕种了,春天已无遮拦地来了。
  曾经跟着几个淘气的男孩子一起去挖婆缕丁,而误入了一片坟地。男孩子们说,坟地的婆婆丁最大最肥最多,鸡和鸭最爱吃。“真的吗?”我们很好奇。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直视死亡。亦或是对神仙鬼怪故事的恐惧,总之,面对那片坟地的感觉,我终生难忘,或高或矮的土堆,无尽的荒革,或木或石的碑碣,新坟上掉了色的纸花向我昭示着另一个世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死亡的存在、死亡的无情。而我又分明看到这不仅是草的世界,更是婆婆丁的世界。它长得又大又高,是婆婆丁的巨人。生与死就这样互相映衬着,生和死就这样和谐着。我从最初的恐惧刹那变得坦然,面对死亡需要有一种从容,我在坟头的婆婆丁那读懂了那一切,这也许是一种顿悟。
  我们家的后窗下有一棵刺梅蔷薇,一到春天就开得满枝满丫,整个屋子都香得无法躲藏,谁到家里串门,都会嗅嗅鼻子说:“真香啊!”
  我和妹妹用小小的筐子摘下它的花瓣,晒干了,可以把它做在饼里,香甜极了,如果采摘的花瓣多了还可以送到收货站卖上几毛钱,去供销社买小人书……
  年年春天刺梅蔷薇都会盛放,有时候它都要将“头”和“半个身子”伸到屋子里来了,它可真是太美了。满身是刺,刁钻顽皮。
  我家的菜园不大,可是妈妈却将它种得丰富多彩,有香菜、生菜、葱蒜、黄瓜、土豆、豆角、茄子、柿子、甜秆、灯笼果、地瓜、香瓜、花生、玉米……简直是应有尽有,繁盛的夏天,食物丰富得让人无法应付,我们奢侈得像个国王,小小的菜园蜂飞蝶舞。
  院子的草花也是相继开放,从春到秋,轰轰烈烈、热热闹闹,妈妈是学植物的,她对植物的审美远远大于实用,她对花草倾注的爱,有时让我和妹妹妒火中烧。
  有一次,妹妹趁妈妈不在,就很搧了一朵“扫帚梅”几个耳光,口中念念有词“让你比我漂亮!让你比我漂亮”。一时让我绝倒笑昏。
  我养过一只猫,它又美又温柔,轻盈的步履,小小的身子,柔若无骨,“喵喵”地撒娇。因为它,我上课都不专心。一心想着快点放学,快点回家,快点看见小猫,小小的动物却那样深谙取悦人之道,让我深切地挂念着它。
  睡觉前,还几次三番地看看小猫,看它睡得好不好!
  可是,这只小猫却一不小心掉到井里去了。倏忽间,生命无影无踪,后来读清史,读杂说,我在心里悼念这只小猫,我叫它“珍妃”,它美丽缥缈成一口神秘的井,那是我的小猫祭。
  小的时候,家里发生过一件奇怪的事。晚上妈妈收拾完的地瓜,连同地瓜皮一起不翼而飞,妈妈说:“记得清清楚楚的,地瓜放在盆里,地瓜皮在报纸上,怎么第二天早晨就全都不见了,太奇怪了。”真是太奇怪了,全家上下十分纳闷儿,怎么会这样,是谁干的?难道是谁使用了意念搬运术,我和妹妹是又紧张,又好奇。
  不久,疑犯出现,原来是一只硕鼠,它行走在人前泰然自若,十分嚣张。我从好朋友陶金苹家抱一个威武的大狸猫,关上窗子和门准备看一出好戏。
  真正的猫和一只真正的老鼠的故事远没有动画片中那么和谐与美好,然而却又是绝对的纯天然的本能的势不两立,你死我活。惨烈决绝,英勇无畏,唱响生命的赞歌。若干年后,我听见有一首歌叫《狼爱上羊》,只能固执地以为作者过于荒诞,太恶搞,太玩弄黑色幽默。
  我们通过门和窗子的玻璃目睹了那一场猫鼠大战,那追逐、厮打的血腥场面,使金庸的武侠、美国的大片都黯然失色。猫和鼠的身材几乎很接近,那只鼠是我平生见到的最大的鼠,它几乎算是具有几分王者风范了,霸气、傲慢,并没有把那只大狸猫放在眼里,而那只狸猫正值壮年,也算是阅鼠无数,它哪里能允许鼠如此的蔑视。冲杀的那一刻,我仿佛听见遥远的古战场的兵戈铁马之声,恶战中淋漓尽致地挥洒生命的原色。鼠从没躲避过,这极大地激怒了猫,白热化的厮打与血拼,如此惊天地泣鬼神,鼠终究败下,瞬间变成猫爪牙下的鬼……
  我在庆祝猫的胜利的喜悦之余,居然有一丝伤感,那只鼠其实也是个英雄。
  后来,在拆火墙的时候,发现了那一堆地瓜和地瓜皮,那只鼠还没来得及享用这些储藏的食物就一命呜呼,面对那大大的一堆地瓜,我又不得不惊叹,鼠真了不起,用一夜的时间就完成了“愚公移山”。   我鄙视那被人抱在怀里的猫和被主人牵着的狗,我难以忘怀故乡那只恪尽职守英勇无畏的猫和那只直面死亡的鼠。它们上演的生命的热度令人难以忘怀。后来读《狼图腾》、读《野性的呼唤》、渎《藏獒》,我都会热泪盈眶。
  在学生的习作中我遭遇过多次这样的句子:“秋天,麦子黄”“秋天的向日葵灿烂金黄”。我哑然失笑,孩子们,长在城市的孩子真可怜,他们永远也没法懂得自然之于我们的情感和生命有多重要。
  我理解海子对麦子的痴情,我理解梵高对向日葵的苦恋。麦子和向日葵洒向我生命的不止是一片金黄,还有那无尽的生命质感。
  我喜欢坐在高高的麦垛上,一片悠然;我在麦秆垛上翻跟头,松软的麦秆令人十二分的惬意;我在金色的麦地里,挖野菜;我割过麦子,我也和小伙伴们一起淘气地烧青麦子吃。那刚刚成熟的麦子的那份清香,让我们深深陶醉,我拾过麦穗……我懂得海子:
  全世界的兄弟们/要在麦地里拥抱/东方南方北方和西方/麦地里的四兄弟 好兄弟/回顾往昔/背诵各自的诗歌/要在麦地里拥抱
  向日葵应该盛开在七月。七月,多彩的七月,雨中的向日葵最令我魂牵梦绕,它深深地,深深地垂下头,凄艳哀婉得无以诉说。
  林逋“以梅为妻,以鹤为子”,陶渊明爱菊,我爱一切花虫鸟兽。
  我家养过成群的鸡和成群的鸭。
  妹妹给他们都分别取了有趣的名字:黄毛、红头、小海、花啦……
  我家有只黄毛鸡,长相俏丽,甚至有点风流灵巧,总是一副孤芳自赏的样子,恨不能离群索居。给鸡群喂食的时候,她来回踱着,高傲地、冷冷地看着那些鸡的狼狈的吃相,偶尔在边上啄儿口食。鸡群中那只大红公鸡像是他们的首领,他似乎打心里看不上漂亮的黄毛鸡,经常将她啄得满院子跑。黄毛鸡也经常自己偷偷溜出去觅食,也经常夜不归宿,也从来不在指定的窝里生蛋。她从不恪守什么。我喜欢查看鸡窝,经常有勤奋的母鸡骄傲地趴在那些稻草编的柔软的鸡窝生蛋,却没见过黄毛鸡恪守过一次“妇道”。
  有一次,院子的门关上了,出不去了,看样子黄毛鸡急下找个地方生蛋,情急之下,她居然爬过柴垛越过篱笆,飞奔而去,我一路跟踪,在南边的草甸子里发现了她的“据点”,还发现了她生的十几只蛋,被我“一网打尽”。
  “鸡鸣桑树巅”“空中闻天鸡”。现在已到了肉鸡时代,坞一个月就出栏了,胖胖的,没见过自然的一切,也褪尽了生命的血色。我喜欢黄毛鸡,她特立独行的样子令我难忘。
  我家曾有一群鸭子,总共十只,全都是公鸭,他们雄性十足,阳刚健硕,团结快乐。
  早晨,他们一路高歌,走出院子,然后顺着小河游得很远很远,捉小鱼,吃稗穗,夕阳西下,他们又高唱着凯歌归巢,雄赳赳,气昂昂的,脖子仰得高高的,毛色十分纯正,并且具有光泽。
  他们是这个农家小院的很有声包的点缀,也是我孤独的少年岁月的温暖的依恋,秋天来了,天气凉了,田野呈现了一片暮色的衰败,而昂扬的鸭群会唱响每一个黎明和黄昏。
  我曾经将成团成团的五颜六色的塑料绳一那可是那个时代的稀罕物,一段一段地送给小伙伴,只是为了让她们多陪我玩一会儿,我会在一个彻骨凄凉的秋天将它们送光。啊!多么害怕孤独的日子。
  那一群鸭子是我童年的伙伴,他们也经常互相掩护着做坏事,他们“智商”极高,堪称机智勇敢,他们中的一个负责放哨,其余猛吃生产队田中的水稻,我亲眼目睹,我高喊,发现是我,他们居然不理……
  我上学、放学的路上,经常会和他们相遇,我会骄傲地对同学说:“看,我家的鸭子”,他们会说:“真漂亮!”
  有一天,鸭群又踏着夕阳归来,我怎么数都是十一只,后来发现多一只花母鸭,这只花母鸭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开这个鸭群,问了左邻右舍都说不认识这只花母鸭。
  长大后,我有点明白那只花母鸭,她一定是爱上那群公鸭中的一个,而义无反顾地私奔了。“呱!呱!呱!”这叫声在我的心底回荡。
  我属马,三月的马,我问妈妈“三月马在干什么?”妈妈说:“往地里运肥,准备春耕。”“一语成谶”,我一直都在快乐满怀希望地忙碌着,准备春耕。
  我喜欢坐马车,那时候谁家结婚,办喜事,都要准备马车,坐马车是一种气氛,一种待遇,娘家人才能坐马车。
  我喜欢看马吃草,喜欢帮大人铡草,草铡得寸八长,马欢快地吃着,打着响鼻,用黑黑的温柔的眼睛望着你,真令人陶醉。
  我有个同学叫张国泰,那时候,我们上小学三年级,他站在马车上,挥动长鞭,四匹马拉的车在沙土路上一溜烟地跑过,我崇拜死他了,我觉得他简直是英雄。
  有一次,我看见赶车的叔叔狠狠地用鞭子抽打一匹马,马流泪了,大滴大滴的泪。前世我一定是一匹马,因为马流泪,我的心一阵发痛,我也流泪了,悲伤的泪。
  夏天的时候,满天都是蜻蜒,蜻蜓把天空打扮得像幻城,像梦境。走吧,去捉蜻蜒,妈妈把软软的白纱布缝在竹竿一头的铁圈上,一个绝好的捉蜻蜓的工具就大功告成,我炫耀地举着我的武器,杀将出来。我们给蜻蜒取各种各样的名字:红杆、大黑、新媳妇、老苏联、蜻蜓王,捉蜻蜒既重“量”,也重“质”。我们像比试蟋蟀一样比蜻蜒,捉蜻蜒是技术,我一个夏天就练习得炉火纯青,有时用蜘蛛网去粘蜻蜓,有时干脆徒手捉,这种捉法最酣畅淋漓。
  有时也在小河里用毛巾捉细细的小鱼,非常羡慕男孩子,他们可以在水闸下面捉到黄鳝和鲶鱼,用柳树枝串着,成为水性和勇敢的象征。
  我那时候读了许多“学大寨”的小人书,朝思暮想成为铁姑娘队队长,我对自己说:“再泼辣一点就差不多了。”
  可是无论怎么鼓励自己,也不敢捉黄鳝,它太像蛇了,滑滑的,成为“铁姑娘队队长”的梦想因此也遥遥无期了。
  我思念故乡的小河/还有河边吱吱唱歌的水磨/我思念故乡的炊烟/还有小路上赶集的牛车/我思念故乡的明月/还有那青山映在水中的倒影/噢,妈妈/如果你听到远方飘来的山歌/那就是我/那就是我
  故乡的小河早已干涸,木板桥早已破败。
  小学四年级随父母来到牡丹江农校。开始认认真真上体育课。春、秋两季爬山,夏天游泳,冬天滑冰,那真是阳光体育。
  爬山手脚并用,气喘吁吁,战战兢兢,男孩子早已一气呵成到达山顶,唱起了南斯拉夫电影《桥》中的主题歌“啊,朋友再见,再见吧,再见吧……”虽然看他们坏坏的样子很是愤怒,但是一旦到达山顶,那种“山登绝顶我为峰”的感觉还蛮好的。
  那时候山有点秃,植物很单调,可是在山顶望云,望江,望农校的院落,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别是一番风景。
  夏天,在江湾里游泳,一趟又一趟,简直令人快乐陶醉得像一条鱼。偶尔踩水,仰泳,潜水的时候会找到大大的河蚌。我以为仰泳最接近“逍遥游”,看天,看山,看满眼的夏天,水性好的可以横渡牡丹江对岸的大石头上跳“冰棍”,水花越大,越快乐,和国际标准一点都不接轨。
  只要夏天来临,我每天都泡在水里,学校下午两点半才上课,整个中午我们都在江里游啊游,阳光晴好更好,下暴雨更是别有风味。再后来有星座一说,我是“双鱼座”,才恍然大悟,我为什么那么爱水,妈妈说:“都晒成黑丫头了!”而我全然不知。
  农校被牡丹江温柔地环抱着,北江是游泳区。走过南江,划着一只小船,撑几下篙就会到“帽儿山”,五月末正是采蕨菜的好日子,带上一盒大米饭和随便的一个炒菜,我们就开始漫山遍野地采野菜。蕨菜,紧握着小小的拳头,赤诚极了,四叶菜、刺老芽……大山是个聚宝盆,对山的情感只有“山里的孩子”知道。
  冬天,滑冰,黄昏风雪交加,灯光昏黄,在溜冰场上一圈一圈地旋转,把少年时代旋转成一个万花筒。
  冬天,去山上砍柴,拉着冰爬犁,带一个馒头,走过冰封的江面,走过没膝深的雪地砍柴。……有这样的生活垫底,我不怕人生中所有的困苦与艰难。
  大自然是一本读不完的书,感谢生活,感谢命运在我生命最重要的年华让我得以亲近自然,让我成为一个山野的孩子,一个对自然怀有敬畏和深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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