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进攻火星
　　两个长相完全相同的男人面对面飘浮在环形扶手两端，各自低头看着硕大的3D图形。那是火星遭受围攻的画面。入侵舰队仿佛一大片箭头，直指中央的球体。亚历山大·阿姆斯特朗将军俯视眼前的景象，志得意满地咧嘴一笑。他继承了自己那位著名的宇航员曾祖父的眼角鱼尾纹，此刻鱼尾纹像箭一般指向他钢灰色的眼睛。他抬起左手，若有所思似的轻拂下巴，又抬头看看3D图像对面那个壮实的人影。他的目光撞上一双相同的钢灰色眼睛，他等自己的双胞胎哥哥开口说话，因为奥古斯都·“古斯”·阿姆斯特朗博士是职位最高的平民，也是这次多国入侵部队名义上的领袖。
　　对方什么也没说，却同样抬起左手、若有所思似的轻拂下巴。亚历山大不带任何情绪地看着哥哥的动作，他再次留意到两人之间的那个不同……那个缺陷……这是唯一能让其他人把两兄弟区分开的东西。古斯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只剩下短短的两截断指，那是在一次交通事故中受的伤。车祸发生在两人从空间学院毕业前不久，开车的是亚历山大。
　　亚历山大又多等了一会儿，等古斯说点什么，最后亚历山大脸上的笑容凝固，化作一个坚定的表情。
　　“古斯，该行动了，”亚历山大下巴上的肌肉抽搐着。“一周多以前我们就已经越过拉格朗日L1点，也早已进入到朝火星自由坠落的轨道中。”
　　“他们都不知道我们来了，亚历克斯，”古斯沉吟道。“连一艘飞船的影子都没看见，只有几个轨道飞行器，甚至没有发现从任何雷达发出的电磁波。”
　　“那是因为我的入侵计划出乎他们的意料，”亚历山大的表情恢复成满意的微笑，鱼尾纹再次出现在他的眼角，“新的反物质火箭让我们可以从太阳的方向直接向他们驶去。他们在地球的间谍看见我们沿标准的慢速轨道离开地球，但只有彗星能看见我们留下假饵当替身、背地里抄了近路绕过太阳。”
　　古斯说：“我这就召集作战会议。2300。”
　　古斯来到自己位于旗舰约克镇号的办公室，办公室一面墙上覆盖着巨大的高分辨率显示屏，十张庄严的面孔分别嵌在屏幕里，他们是本次作战的中队指挥官。在这十个中队指挥官背后还有更多的面孔，因为每个中队都包含四艘星际运输飞船，每艘飞船又搭载了四个攻击小组，所以在中队指挥官背后还能看到飞船指挥官，还有即将率领各登陆小组作战的攻击队长。画面里的人大都穿着美国太空军的蓝色制服，另外还有几种不同的制服，属于几个拥有太空能力的盟国。
　　“我们前往火星的短暂旅途即将结束，”古斯说，“现在必须着手进行下一项任务。虽说这对于你们中的某些人来说并不愉快，不过你们都很清楚，协商的时间早已过去，并且毫无成果，现在该行动了。
　　“希望各位能将自己的顾虑和迟疑放到一边，若能如此我个人将非常感谢大家。我还希望你们严格服从我弟弟亚历山大·阿姆斯特朗的命令，他是美国太空军的少将，负责指挥这次的联合国火星远征军，并为此被晋升为名誉将军衔。战斗即将打响，现在一切由他指挥。只要遵从他的命令，我們就能达成我们自己和整个地球所希望的目标，不但完成这次入侵，同时将双方的伤害和伤亡都降到最低。”
　　古斯后退两步，亚历山大来到屏幕前。这两个人几乎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肉眼能看见的只是一种色彩上的微妙变化——亚历山大精心剪裁的太空军蓝制服取代了古斯精心剪裁的黑色平民外套。
　　“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们知道我们已经抵达火星，所以我们准备使用首选入侵方案，”亚历山大开始发言，“虽说反物质主引擎都已经关闭，我们也很好地隐藏在太阳的强光下，但是必须让他们继续蒙在鼓里，这点十分重要。从现在开始，你们和你们的手下都要遵守低可见度条例，通讯一律使用直接的光学链接，热推进器不能指向火星三十度以内。
　　“以下是作战方案。美国第一中队，由日本的东风号协助，登陆火卫二。
　　“美国第二中队和爱尔兰的希勒利号，登陆火卫一。
　　“美国第三到第五中队，再加上以色列的沙龙号、英国的威廉五世国王号、加拿大皇家太空军，以上各部负责进攻奥林匹斯山基地的主城。
　　“美国第六中队和巴西利亚号负责制服北极的基地。美国第七中队和印度的白虎号负责南极的基地……”
　　四十艘星际运输飞船分头卸下自己载来的货物，其中包括攻击登陆艇、医疗支援登陆艇、军需支援登陆艇和机器人自动支援飞船。四十艘如箭头般指向火星心脏的星际飞船变成了一大片长翅膀的子弹。
　　准备工作加紧进行，亚力山大计划乘坐自己的私人攻击登陆艇比塞弗勒斯号①去巡视舰队。他走到约克镇号的气闸门前停下、穿上战斗太空服，分列在他两侧的私人精英卫队也一起止步。现在是战争期间，虽说敌人至今尚未发现他们靠近，但他还是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登陆艇仍然可能失去空气，可能造成意外事故的东西太多了，远不止太空中偶然遭遇的微小陨石而已。
　　战斗太空服带自密封盔甲，肢端还内建了自动止血带，在太空的真空或火星的准真空大气中，如果胳膊和腿被子弹打穿，血液会先起泡然后冷冻;但只要止血带正常工作，士兵就能活下来——如果救援小组动作够快、医生技术过硬，伤员还能保住四肢。就连头盔里也内建有韧性内衬，如果钻石硬度的面窗破裂，内衬就会从颈部的密封区弹出来。
　　亚历山大自己的战斗太空服还在外表多加了一层蒸汽喷涂的纯金，让太空服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的靴子是镀金的，后跟有垫子，为他增加了几厘米的身高。他的头盔顶上是开槽的纯金羽冠。加上羽冠似乎很有必要，因为它是高频数据链接的天线，亚历山大靠它下达专门的命令和要求。有了带羽冠的头盔和一身的金光，亚历山大的身影显得独一无二，他的部队从大老远就能认出他来。
　　亚历山大开始检查随身携带的武器。他已经很久没带过武器了，不过点四五口径的火箭枪在各方面都是最佳选择：简洁、可靠、致命。插入弹夹时他看了看穿甲弹，它们涂了特氟龙固体润滑剂，表面闪出微光。这种子弹的大小与标准的点四五自动手枪子弹相同，只是用迷你火箭引擎取代了传统子弹的火药，如此一来子弹就有了点四五自动手枪子弹的穿透力，同时又不会在子弹出膛时产生较强的后坐力。他把弹夹塞进握把，对着走廊尽头瞄准。戴了手套的手指插入经过增大的扳机护圈，明亮的红色激光立刻从枪口射出，在对面的墙上投下一个红点——如果扣下扳机，火箭驱动的子弹将会沿平直的轨迹飞行，击中红点所在位置。他扳上扳机，把手枪插回胸板下的枪套. 　　“长官！”专门负责保护他安全的第一军士出声反对。“应该关闭武器的保险，万一你犯错——”
　　“你叫什么名字，军士？”亚历山大咆哮道。其实他很清楚自己卫队长的名字。
　　军士浑身僵硬：“第一军士托马斯·L. 莱利，长官！”
　　亚历山大用舌头启动了内建在太空服颈圈内的指挥麦克风：“解除莱利军士的职务，即刻生效。”他抬头看军士。
　　“我从不犯错，你却犯错了，列兵莱利。立刻去禁闭室报道，留在那里等我回来。”他朝一名军士长点点头。
　　“现在起由你负责，把头盔递给我。”
　　亚历山大举起带作战护目镜的羽冠头盔，将它戴上扣好。他拉下作战护目镜，立刻仿佛置身于计算机生成的控制室中央，这个巨大的三维立体房间就是作战控制中心。在这个计算机模拟出的房间里，远端的墙上覆盖着许多显示屏，每一个屏幕都展示出计算机正在监控的某项活动。亚历山大略微转头，更多屏幕从他眼角方向进入他视线范围内，它们显示的是重要等级较低的信息。
　　在他面前有许多画面呈辐射状排开，分别属于中队指挥官、飞船指挥官和进攻小组的队长。每个人都坐在自己的控制台前。有的指挥官看着自己控制台的屏幕，表明他们掀开了护目镜，正忙着观察身边的情况;另一些人直视亚历山大，表明他们已经把护目镜拉下来，因此能看见亚历山大出现在计算机生成的作战控制中心里。这一排排的画面并未对齐，之所以这样排列是三个因素综合考虑的结果：组织结构、任务、与亚历山大的实际距离。
　　每个控制台在左上角都有一个三角形标志用于识别。第一排最引人瞩目的标志是金色背景上的美国第一中队徽章。中队指挥官是布拉德肖上校，他的控制台两侧还有三个控制台。分别是红色、白色和蓝色背景，上面同样有美国第一中队的徽章。每个控制台旁都坐着一位中校，他们都是飞船指挥官，分别负责指挥一艘登陆飞船。其中一位中校看着自己控制台上的一个屏幕，计算机生成的嘴巴无声地给出指令。亚历山大认出那是平克顿中校。他快速瞄了一眼平克顿注视的屏幕，发现一艘太空驳船正在追捕一个散失的货箱。亚历山大眨眨左眼，让计算机将这一幕标记出来，留待稍后分析。
　　他心里暗想：“不知是谁搞出的烂摊子，我要让他好看！”
　　在美国的三台控制台旁还有另一个控制台，标志上有一个明亮的红色圆球。高桥海军上将坐在控制台旁，杏仁状的眼睛望着亚历山大的方向，眼神空洞。亚历山大先后看看布拉德肖上校和高桥海军上将，每一次都略微睁大眼睛对计算机下达指令，放大布拉德肖上校和高桥海军上将的计算机模拟图像。他问：“一切顺利吗？”
　　图标从静止状态活过来，回答他的问话。
　　高桥海军上将答道：“日本战舰东风号，已经准备好向火卫二深灰色的尘土释放怒火。”
　　布拉德肖上校說：“美国第一中队一切就绪，阿姆斯特朗将军。”
　　“我看不见得，布拉德肖上校，”刚开始亚历山大的声音很轻柔。“你或许应该跟你的蓝队飞船指挥官平克顿中校谈谈，恐怕有些情况他忘了告诉你。”说到这里亚历山大抬高音量开始咆哮。“而我指望你和平克顿中校在攻击开始前把事态控制住！”
　　亚历山大将目光从布拉德肖上校转向自己面前的另一位中队指挥官。那是美国第三中队的怀特上校。怀特上校的图像逐渐放大，放大过程中计算机生成的图像被实时视频取代。怀特上校满心期待地问：“有事吗？阿姆斯特朗将军？”
　　“我准备首先检查你的中队，大约二十分钟后抵达。”
　　上校回答道：“我们会做好准备的，长官。”
　　亚历山大最后扫了一眼作战控制中心。在远端的墙上，每一块屏幕都展示着一幅实时场景：攻击部队正在穿戴太空服、鱼贯进入攻击登陆艇;搬运工费尽力气将特殊用途的大型武器装载到军需登陆艇上;太空驳船在自动支援飞船旁排好队列。在侧面的一块屏幕上，布拉德肖上校正无声地朝平克顿中校吼叫，这让亚历山大非常满意。他把作战护目镜往上拉起来，立刻就回到了自己私人登陆艇外的走廊上。
　　比塞弗勒斯的气闸门开着，他的私人卫兵大多都在气闸里。亚历山大摘下头盔递给身旁的士兵。他用手拉动飘浮的身体通过舱门，最先把脑袋探进飞行甲板。托马斯少校和哈里森上尉都在甲板上。他向飞行员托马斯少校下命令，后者是太空军中最棒的飞行员之一。
　　“贝希，带我去主进攻部队。依次飞近每一艘船。从美国第三中队开始。”
　　托马斯少校说：“遵命，阿姆斯特朗将军。”
　　“哈里森上尉，”亚历山大接着说，“告诉美国第四中队，下一个轮到他们。外国人的船我就不看了，之后直接跳到火卫二的进攻组。”
　　哈里斯上尉说：“遵命，阿姆斯特朗将军。”
　　亚历山大来到攻击登陆艇的中心。这艘登陆艇经过特殊装配，在正中央有一组万向节，上面安装着指挥官的座椅，座椅周围有一台迷你控制台。天花板、墙壁和地板上都嵌着硕大的悬窗，好让亚历山大尽可能看清周围发生的一切。亚历山大飘向指挥官座椅，士官长帮他扣好安全带，刚才那个士兵把金色的羽冠头盔放在座椅旁的支架上，有需要时亚历山大一伸手就能拿到。亚历山大拉下内建于指挥官座椅靠头内的作战护目镜，瞬间就回到了宽敞的模拟作战控制中心。他在下方那一大群为自己提供支持的人中间找到了托马斯少校的图标。他略微睁大眼睛，计算机旋即放大了比塞弗勒斯号驾驶员的图像。
　　“我准备好了，出发吧，贝希。”
　　托马斯少校的视频图像说：“这就出发，长官。”话音刚落，攻击登陆艇立刻跳到两倍重力加速度。飞船从约克镇号的阴影下离开，镀金外壳在太阳下闪烁光芒。
　　亚历山大满意地咧嘴一笑。他喜欢这姑娘开飞船的方式。等处理完手头这点小事儿，他准备给她一点时间——如果她做爱的技术像她开飞船一样，那么或许值得跟她共度一个长周末。
　　他们从莱克星顿号的舰尾方向靠过去。托马斯少校反转动力，比塞弗勒斯号以半个g的加速度减速。莱克星顿号是一艘两公里长的星际宇宙飞船，比塞弗勒斯的预定路线是要停到宇宙飞船的鼻翼处。 　　莱克星顿号的中轴是开放式桁架，在长中轴的一头是尖角的船员舱，另一头则是闪着光的大型滴液散热器，这让莱克星顿号看起来仿佛一柄燃烧的利剑。此刻飞船并未处于加速状态，所以主反物质引擎冰凉漆黑。
　　亚历山大转动椅子，目光穿透六个大小不一的超导环。超导环围绕着连在钟形排气喷管上的球形燃烧室。虽说他能透过这整个结构看到对面的星星，然而反物质的毁灭能量制造出的燃烧等离子却会被束缚在燃烧室中，这是因为超导环制造出了强大的磁场，使得等离子只能从排气喷管逃逸。这些革命性的反物质等离子引擎运用了最新的热超导材料，即便在白热状态也能维持超导性能。除此之外，如果运转时辐射对超导环造成损伤，损伤在出现的瞬间就会被运转时的高温韧炼修复。
　　当然了，从来没有人直接看见过反物质火箭是如何运转的。同样是在超导环之间的空隙中，等离子反物质生成的致命伽马射线喷薄而出，所以船员舱才建在沿飞船中轴向前两公里处。引擎正前方有一张重钨金属质地的碟形护盾，它制造出的阴影保护船员不受伽马射线的伤害。
　　此刻反物质火箭引擎漆黑一片，在它与碟形的阴影护盾之间卡着一段闪闪发亮的白热金属圆柱体，这是为飞船运转提供电能的热源。它的长度接近一米、直径一米，提供的能量足以支撑一座小城市——而莱克星顿号正是一座小小的城市。反物质的涓涓细流被注入圆柱体中央摧毁，摧毁过程中产生的所有伽马射线和带电粒子都被钨金属圆柱体阻挡，并令钨金属的温度升高。钨金属内有管道，其中流动着氢气，氢气也被加热到极高的温度并电离。它们通过磁流体动力发电机流出，电就这样制造出来了。
　　发电机产生的废热被散热器排入冰冷的太空，因此莱克星顿号和其他同等级的飞船才有这种箭一样的形状。沿飞船船脊排列的喷射器向上延伸三百米，它们喷射出一片三角形的水雾，全是滚烫的滴液，这些滴液被三张三百米长的挡栅接住，挡栅与船脊呈直角，位于阴影护盾的正前方。这三片发光的挡栅轮叶在靠近飞船中轴的地方呈亮红色，而在阻接滴液的部位则是暗灰色。
　　比塞弗勒斯号继续沿飞船中轴向前飞行，很快来到飞船中部附近。这里有装着液态氢推进剂的大罐子。罐子里仍然剩了一多半的燃料，准备带飞船凯旋回地球。就在罐子前一点点，有一个小小的容器挤在所有的燃料背后，避开了伽马射线的伤害，莱克星顿号往返火星所需的少量反物质就储存在此。尽管莱克星顿号和她的姐妹飞船以一个重力加速度高速飞行，然而只需几毫克的反物质——其体积并不比一粒盐更大——就能将一吨液态氢推进剂加热成滚烫的等离子。不过莱克星顿号是一艘大飞船，它搭载了四艘攻击登陆艇以及与其相配的医疗和军需登陆艇，因此反物质储存罐里的十二千克反氢冰如今只剩下了四千克。不过没有关系，反正回程时不需要像来时那样加紧赶路。
　　比塞弗勒斯号将氢与反氢储存罐抛在身后，来到船员舱旁。此处的船身被漆上了宽宽的红白条纹，飞船蓝色的鼻子上还有一颗星星，金箔写成的“莱克星顿号”几个大字骄傲地立在船身一侧。在船员舱底部与飞船中央桁架相连的部位是对接口，托马斯少校将比塞弗勒斯号停在了距离对接口大约半英里的位置。亚历山大挑剔地望着舷窗外的景象。
　　他朝飞行甲板大吼一声：“贝希，带我去对面。”比塞弗勒斯立刻绕莱克星顿号的脖子做环形侧飞，粗短的双翼保持水平。亚历山大坐在万向节上的指挥椅里，转动身体将飞船上的活动一一收入眼中。莱克星顿号搭载的四艘攻击登陆艇已经有三艘脱离船坞、排好队列。第四艘也正在离开对接口加入到它们中间。一艘較大的支援登陆艇也已经准备就绪，正在待命。它的船翼和船身上绘着巨大的红十字标志。
　　“哈里森上尉，”亚历山大吼道，“通知那艘医疗船，我要上船检查。贝希，带我下去。”
　　亚历山大戴头盔期间，托马斯少校让比塞弗勒斯号翻转俯冲，最后轻巧地停下。两艘飞船的气闸之间仅仅一米之隔。
　　亚历山大带着军士循环通过气闸，走出气闸门后就摘下头盔交给对方。一个身穿青柠绿火星太空服的男人迎上前来，他的太空服正面和背面都能看到硕大的红十字。那人将头盔夹在左臂下，伸出右手给亚历山大。
　　“阿姆斯特朗将军，欢迎登上沃尔特·里德①号。我是沃特斯上校，外科主任兼指挥官。”
　　亚历山大与沃特斯上校握手，期间专门留心看了医护兵所带的特制柔韧手套。这种手套非常轻，而且紧贴皮肤，用于防冻的不是一般手套的绝缘材料，而是加热电线。同时袖口处还内建了主动控制装置，确保手套内的气压稳定，以便手指运动时无需对抗压力差。亚历山大暗想，对作战人员来说就嫌过于纤巧了。
　　“我看见你们医疗兵都已经穿上了太空服。你们严阵以待，这很好。”亚历山大说。
　　“是的，的确如此，”沃特斯上校道。“整个战斗期间我们都会穿着火星太空服，而且头盔也会放在触手可及的位置。我们是零损失战争的坚定信仰者。”
　　“我也一样，”亚历山大赞许道，“阵亡名单越长，职业生涯就越短。带我去看飞船其它部分，不过动作要快，我还要去检查别的地方。”
　　他们来到一个小房间，屋里挤了八个人，全都坐在座椅上扣好了安全带，也都穿着青柠绿的火星太空服，还戴好了头盔。从任何角度都能看到他们身上的红十字标志。
　　“这等于是太空的直升机救护系统。我们在朝鲜、越南、科威特用的都是这一系统。俄国的新共产主义者发动政变、企图重新将巴尔干共和国轴心化以后，我们在巴尔干前线与他们对峙的部队用的也是这套系统。一旦降落在自己负责支援的攻击小组旁，这些医护兵就会从那边的出口离开飞船，他们会从底部未加压的分隔舱拖出四台火箭驱动救护小艇，并驾驶这些救护小艇到前线后方就位、等待召唤。如果有士兵受伤，他们就飞进去稳定住伤情，把伤员抬到担架上，用救护小艇载回这道转移闸。舱门关闭、房间加压、担架通过后面这道闸门进入外伤中心。”
　　沃特斯上校穿过闸门。“如果伤员在经过这道闸门时还活着，那么他继续活下去的可能性将超过98%。有了现代的运输和医疗技术，一个国家可以在局部战争中做到接近零损失。” 　　“政客也跟过去不一样了，”亚历山大说，“过去他们可以打便宜仗，强征普通人入伍、强迫他们作战，只支付一点点微薄的酬劳，过后就把这些人忘在九霄云外。现在呢？这回他们请我领导这次入侵时，我告诉他们我有什么需要，他们全都给了，半点儿没克扣。那些成天把上帝挂在嘴边的混蛋，他们最怕被人指责因为舍不得花钱而造成了高伤亡。”
　　他们进入医护飞船的主体，这里有四个彼此独立的外伤中心，每个外伤中心各有两名医生待命。医生全都穿着火星太空服，头盔则置于墙壁的支架上，一伸手就能拿到。
　　“医生的专长分别对应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烧伤、冻伤、复合骨折、二氧化碳中毒、激光灼伤眼睛，诸如此类。大多数医生还在其他领域进行了交叉培训，而且所有人都精通麻醉学。飞船的驾驶员和副驾驶都进行了医疗护士的交叉训练，另外如果需要的话，还可以使用带回伤员的医护兵作为外科手术的助手。
　　亚历山大赞许地环视四周：“非常好，沃特斯上校。我很满意。”
　　“下面还有诊疗机和我们可能用到的一切医疗用品，”沃特斯上校继续说，“在过来火星的路上，我们给我们负责支援的每个士兵都抽了六品脱的血，他们的血都在这里等着他们，以防万一。如果不够用，另外还备有大量人造血浆。”
　　“更好的医疗技术并不是达成零损失战争的唯一手段，”亚历山大开始自吹自擂，“我为这次入侵发展出的战略和战术将会是教科书一般的例子，完美体现那句古老的军事格言——战争的目标不是为你的国家献出你的生命，而是让敌人为他的国家献出他的生命。
　　“我已经成功做到完全出其不意，我还会以更强的火力压倒所有目标，看他们敢不敢不投降。而如果我们确实需要进攻，主导进攻的将不会是人类，而是机器。
　　“如果事情照我的计划发展……”他说到一半停下来，伸出一根金色的手指戳了戳外科医生的胸口，“你永远都不会有任何一名顾客。”
　　有刹那功夫沃特斯上校略显不知所措，但他很快恢复过来。“当然……当然，要能那样确实再好不过了，不是吗？”
　　亚历山大对军士说：“咱们走！”说着他就沿通道往回走去。
　　他们的最后一站是漂浮在邦克山号宇宙飞船旁的一艘登陆艇。亚历山大等自己的私人摄影师先进入气闸室，然后自己才登船——摄影师要将这一时刻拍摄下来，传到战斗视频网上播放。
　　整个舰队都看到自己的将军从气闸室进入飞船，看到他举起双臂摘下带羽冠的头盔，然后将头盔夹在左臂下。他仿佛身穿镀金战铠的中世纪国王，对自己的部队作战前动员。
　　亚历山大扫了一眼挤在登陆艇里的士兵，他们都穿着带盔甲的红棕色火星迷彩太空服。这些人全是老手，在亚历山大的军队里找不到缺乏经验的新兵，也没有刚刚获得任命的尉官。士兵们都穿了作战服、戴了头盔，他们的面孔被钻石一样坚硬的塑料面罩扭曲，还被塞在头盔内部脑袋周围的通讯设备挡住了一部分。亚历山大知道，自己说话时，士兵们看的是内嵌于面窗内的全息透镜上的二维图像，这一图像同时也会被所有攻击登陆艇上的所有进攻部队看到。此刻这些登陆艇仿佛一大片复仇的子弹，正源源不断地射向目标——火星。
　　亚历山大发现进攻部队第二排有个士兵明显是女人，不由微微皱起眉头。他不喜欢女人上前线，但是最近法院将平权法案扩展到了军队服役领域，也就是说他也没法阻止她们——只要她们自愿参战并且达到军队要求，当然还必须克服亚历山大和其他顽固的传统派专为女人设置的各种隐形障碍。
　　好吧，亚历山大暗想。既然这妞能走到这一步，她准保是根硬骨头。我同情火星上的那些可怜虫。他摆出指挥官的面孔、激活指挥官的声音，傲然看着满舱的士兵，这些人代表了所有正从头盔面窗上凝视他身影的部队。
　　“男子汉们，”亚历山大说，“我们将要打响一场注定改变人类历史潮流的战争。自古以来，还从来没有一个星球的人带着愤怒刺破另一个星球的大气层。但是正如你们所知道的那样，我们有权愤怒，我们不能听任火星上的人阻止地球得到小行星带和外太阳系的资源。我们尝试过谈判，都被拒绝了。现在地球该行动起来了，而你们就是地球的臂膀。”他抬高音量。
　　“你们必须进攻！而且你们必须猛烈进攻！
　　“但是——”他略微停顿，声音放柔，“——你们绝不能带着怒气进攻。我们人多势众，我们受过良好的训练，我们拥有更高級的武器，这场战斗的胜利必然属于我们，这是毫无疑问的。唯一的问题在于战斗结束前有多少人要送命。我希望你们英勇作战，因为敌人会在英勇的部队前溃不成军，但我不希望你们鲁莽行事。你们拥有更强大的武器，利用它们摧毁敌人的设备和武器;你们受过更好的训练，用这训练挫败敌人行动的企图;你们人数占优，用人数的优势让敌人相信投降是更明智的选择。
　　“如果你们不能很好地利用自己的优势，我们依然会赢得战斗，但是赢得战斗的同时，我们会输掉这场战争，因为阵亡名单会让我们感受到巨大的悲伤，而即便我们征服了敌人，他们也会滋长持久的怨恨。如果你们恰当地利用自己的优势，那么我们不仅会赢得这场战役以及这场战争，我们还会为地球得到它所渴望的东西，那就是向所有人开放的、统一的太阳系。”
　　亚历山大抬起右手，敬了个一板一眼的军礼。
　　“我向你们致敬——勇敢的男子汉。”他略一停顿，从高谈阔论的政治家变身为战斗指挥官。
　　“我们0800发动进攻！”亚历山大一声高呼，一只戴金色手套的拳头直插空中。闷在头盔里的喊声响彻拥挤的舱室，所有绑着安全带的士兵全都一面高呼一面摇晃武器。亚历山大咧嘴露出骄傲的笑容，他拿起头盔戴在自己头上，活像给自己加冕一般。发送给部队的最后一幅画面就是他坚定的笑容以及那著名的鱼尾纹。在他那张饱经太空风霜的脸上，鱼尾纹直指那双钢灰色的深邃眼睛。
　　亚历山大回到自己的攻击登陆艇，爬上万向节上的指挥座椅。现在是0450，距离发动进攻的时间还有三小时多一点点。他拉下作战护目镜，立刻回到计算机生成的作战控制中心。他迅速四下打量，发现并没有闪烁的灯光要吸引他的注意。接着他低头看看在自己正下方的信号组。亚历山大一直觉得这个小组的人有点怪，想想看，他不由打个哆嗦——整个一生都在跟计算机说话，甚至于听计算机说话！ 　　亚历山大询问道：“信号？”
　　“火星上所有地区生成的无线电传送信号都没有显著改变。”说话的是个胖子，头顶上秃了一大块，长发凌乱，就好像此人永远没时间去找理发师。图像稍微放大，变成实时视频。胖子将鼻梁上的眼镜往上推了推，亚历山大注意到对方戴的是三焦眼镜，中间段特别宽，这种设计是为了能够一眼将整个电脑屏幕都看在眼里。
　　“我们的计算机说几乎可以肯定——有99.3%的把握——他们不知道我们来了。这样高的概率主要是基于他们的雷达情况——雷达全都指着诱饵部队前来的方向，也就是从地球到火星的标准线路。”
　　那支会在六个月后抵达的部队，亚历山大暗想。
　　他又出声问：“干扰器准备就绪了吗？”
　　胖子先是一脸不快，然后又放弃了似的对亚历山大重新解释了一遍。“拜托，阿姆斯特朗将军，我们才不用干扰那么粗糙的手段。我们在火星和地球之间布置了一个收发器阵列，火星发送的信息都会被它接收到，并用来制造加强的和反向的信号。这些反向信号波会阻断原来那些发往地球的信号。之后我们再插入一组计算机生成的无线电信号伪装成它们，里面的信息则是模仿他们之前发送过的那些信息。这样一来，直到战斗结束，他们在地球上的盟友都不会知道火星遭受攻击的消息。这一系统可以在两个方向上运作。不过，除非我们的计算机侦测到某种警示讯息，否则我们不会启动地球信号阻断模式。等我们对火星的卫星发动进攻，我们还有类似的阵列用在火星和卫星之间。”
　　“好，”亚历山大说，“不管你们在做什么，继续。”
　　在计算机生成的作战控制中心里，远处一个控制台的指示灯开始闪烁。起先是正常的白色光，闪烁频率也很慢;但随着时间流逝，它渐渐从白色变成黄色、又变成了红色，闪烁的频率也逐渐加快。这时其他控制台也亮起了缓慢的白色闪烁光——接近攻击时间，有些部队必须提前启程，这样才能与主进攻部队协调一致，同时抵达各自的目标。亚历山大挑了颜色最红、闪烁速度最快的那盏灯。这盏灯位于由日本舰队协助的美国第一中队指挥官的控制台。这支中队负责进攻火星外围卫星火卫二的基地。亚历山大对着布拉德肖上校和高桥海军上将的图標眨了眨眼睛，然后开始说话。
　　“我相信你们已经准备好进攻了？”亚历山大严厉地问道。其实他心里清楚他们已经准备就绪，因为他下方的情报板上显示第一中队全是绿灯。
　　布拉德肖上校的图标活过来，干练地报告情况：“第一中队及增援部队全部准备就绪，长官！据信号组的远程图像小队报告，火卫二基地只有二十二名敌人，两人在室外，两人在工作区，很可能醒着;剩余十八人在居住区，很可能正在睡觉。”
　　“十六艘攻击登陆艇，三百零四个战斗人员，你们跟敌人的比率几乎达到十五比一。我期待你们能达成零损失。”
　　布莱德肖上校保证说：“我会把所有人都带回来。”
　　亚历山大停下片刻想了想，然后问：“那些在室外的人是在反飞船导弹发射场吗？”
　　“室外的人似乎正在前往一处自动化挖掘基地，在太阳照射的那一面。目前导弹发射场一个人也没有。”
　　“派几艘登陆艇去控制导弹发射场，切断他们的通讯链接，”亚历山大说，“我们可不希望有人趁乱逃出去把导弹发射出来。”不等布拉德肖回答他就眨眼关闭了布拉德肖的图标，因为模拟战斗控制中心内又有其他闪烁的灯光越来越红、速度越来越快，他们都在等他注意。
　　亚历山大咧嘴一笑，眼角的鱼尾纹皱起来。他心里想的是：那些新苏共无神论者，那些追逐权力、吞并国家、霸占行星的家伙，他们今天可要大大地吃惊了。
　　第二章 降落火星
　　攻击定于火星世界标准时0800开始。在奥林匹斯山附近的基地，也就是这次进攻的主要目标，这个时间就到了午夜。缺乏想象力的新苏共将这里称作新莫斯科斯克。信号小组的电磁寻踪器和远程绘图小队已经识别出有超过三百人驻扎在新莫斯科斯克，其中大部分都酣睡在床。
　　之前天快黑时，在外进行科研和维护的工作人员纷纷驾车回到基地，制造出一天中的“交通高峰”;除此之外，过去八个小时里交通状况一片平静。只有一艘亚轨道弹道运输船从新莫斯科斯克去了位于火星北极的新摩尔曼斯克。这艘运输船想必是在执行紧急任务，因为船上只搭载了三名乘客，其中之一就是那位将火星更名为“新罗西斯克”的火星最高政委。这下没法在政委的老巢捉拿他了，亚历山大对此有些恼火。不过从战术的角度看，发动攻击时政委不在指挥中心，亚历山大的工作自然更加轻松容易。
　　一百六十艘攻击登陆艇组成的舰队将运输它们至此的星际飞船远远抛在身后，径直朝火星上的日中点大瑟提斯冲去。负责支援的一百六十艘医疗飞船和一百六十艘军需飞船紧随其后。十个中队构成金字塔形队列，正中央就是比塞弗勒斯号，亚历山大的金色飞船。
　　很快第一中队就脱离大部队，绕过火星东部朝火卫二前进。随后第二中队也开始减速、在火卫一停下。他们减速时使用了十分耗油的动作，以避免登陆艇将主引擎排出的废气直接喷向火星及其卫星。剩下的三百八十四艘舰艇高速撞入火星稀薄的上层大气，厚重的热绝缘材料放射出明亮的红色光芒。大瑟提斯平原时值正午，这光芒在灰蒙蒙的粉色天空中高高闪耀，不过却无人看见;与此同时，听不见的声波爆炸声倾泻在布满陨石坑的泰瑞纳山和阿拉伯高地。之后舰艇就朝不同方向散开，前去寻找各自的目标，其中一些目标位于火星的背面。比塞弗勒斯号进入低空极地轨道，而信号小组操控的机器人探测器则将绘图寻踪器和通讯卫星安排在各自的轨道上，覆盖整个火星。
　　在火卫二上，两个细小的人影正抬着一个沉甸甸的金属铸件缓缓向前跳跃。抬着铸件的两个人起起落落，脚趾偶尔接触布满陨石坑的地面，于是沉甸甸的铸件便在空中画出平滑稳定的弧线。两人越过晨昏线，离开阴影来到耀眼的阳光下。在他们身后，火星巨大的圆球正开始向地平线下坠落。
　　“鲍里斯呼叫基地。我和弗拉德已经越过晨昏线。距离开采地三公里。” 　　从基地传来的确认信息敷衍了事，而且大大延迟。小小一个火卫二早就覆盖了自动无线电中继，本不该有这样长时间的延迟——值班的两个人肯定又在偷空下象棋了。可话说回来，在火卫二为期十五个小时的“夜晚”也的确没什么别的事可做。鲍里斯和弗拉德继续抬着沉甸甸的舞伴向前跳舞，每一次跃起都略微调整铸件的弹道“轨道”。
　　鮑里斯头盔后部传来轻微的电子响铃声，提示他现在时间0800。同一时刻，他太空服的无线电传来嗡嗡的静电噪音，看来准是出了什么问题。鲍里斯用舌头调低音量，突然眼角的余光瞟见有东西从旁边一座小山的表面飞快掠过。
　　他转动肩膀，想看得更清楚些。不可能！他暗想。
　　那是一道阴影……不对……四道阴影……笔直地朝他们来了。
　　这时他发现弗拉德已经松开了铸件，正一面抬头向上看，一面想要停下脚步。鲍里斯也抬起头……然后松开手，任铸件自生自灭。
　　三十六个全副武装的士兵，身着带盔甲的太空服，借助软式喷气背包从空中缓慢落下。他们的太空服有着焦炭灰的迷彩图案，与火卫二大地的颜色正好相当。士兵们缓缓落地，形成一个大圆将二人包围，三十六支高精枪的枪眼个个看起来都跟火星一样大。鲍里斯只能眯起眼睛，因为瞄准器的镭射光前前后后地在他身上闪动。太空服里的静电噪音愈发响亮，鲍里斯知道呼救也没用了。
　　鲍里斯和弗拉德默默等待，两人都将手举向空中。一个太空服的肩章显示着上尉身份的人朝他们走来，步态有些别扭——月球上那种大步跳跃的法子在火卫二是行不通的。
　　两人原地等待，这期间轻微的震动沿大地传来——沉甸甸的铸件终于在几十米之外扎进了火卫二的表面。
　　0800越来越近，亚历山大戴着护目镜，眼睛扫过作战控制中心，寻找代表麻烦的闪烁灯。他一盏灯也没找到，于是稍微放松了些。到了0800时，攻击开始，他反倒无事可做。作战控制中心里代表每个人的图标都不理会他，他们要么在彼此交谈，要么看着自己的控制台。
　　他找到后方的一块屏幕，屏幕显示的是攻击奥林匹斯山主基地的俯瞰图。这幅卫星传回的图像由被动红外线和星光反射图像组合而成。只见领头的几艘登陆艇有一艘已经着陆在远处一个陨石坑里，避开了基地的可视范围。支援它的军需登陆艇停在它旁边，而它的医护船则在后方一公里之外。这些登陆艇上绘着六角的大卫之星，因为它们来自增援美国第三中队的以色列飞船沙龙号。总共有三支远程“重炮”攻击小组，负责在必要时炮轰摧毁基地。以色列的这些登陆艇就是其中之一。
　　亚历山大的目光在作战控制中心里略微回撤，找到了以色列分遣队的飞行长官。在这期间他发现计算机将美国第一中队的位置移到了作战模拟中心的房间边缘。布拉德肖上校和高桥海军上将的图标亮度减弱、静止不动;两人控制台上的灯变成柔和稳定的绿色，而两人的下属和他们控制台的声音则被清除。看来对火卫二的进攻已经结束，并且获得了胜利。他低头看自己的情报板：目前还没有人员阵亡。
　　亚历山大找到了以色列人的控制台。以色列飞行长官的图标显示，他正从手下一名认真工作的上尉肩膀上看向后者的控制台屏幕。计算机将他们的名字分别打在两人面孔下方——亚扎克·比亘上校和本·沙米尔上尉。亚历山大对着上尉的控制台屏幕刻意睁大眼睛，他立刻就看到了这位上尉所看见的信息。
　　如果这时候有哪位指挥官使用自己的作战护目镜环顾计算机生成的作战中心，就会看见亚历山大的图标从上尉的一侧肩头看着上尉的屏幕，而飞行长官的图标则从上尉的另一侧肩头看过去。
　　光线很暗，所以小队上尉和他手下的所有士兵都开启了头盔顶部高灵敏度的头盔眼。头盔眼会观察情况，并将经过处理的数据输送给头盔面窗。
　　“伽马小队！”沙米尔上尉道，“帮军需官支起导弹发射器。动作越快你们越能尽早朝他们开火。”
　　六个士兵从陨石坑前缘站起来，之前他们都在那里调试用于指引精确弹药的组合控制台/望远镜。军需官留手下的四个装卸工继续帮助贝塔小队竖起导弹发射器，自己则领着伽马小队进入了军需船偌大的船舱。
　　“阿尔法小队，连接完毕，弹药上膛，长官！”一个声音响起，计算机制造出它从上尉左侧接收到的立体声效果。上尉将头盔眼转向左边，亚历山大看见一排五个士兵正在陨石坑边缘，通过各自的精确瞄准器看向几公里之外的新苏共基地。他们的军士面朝上尉。
　　“0810。非常好，迈耶军士，我们没准能赶在英国佬和加拿大佬前头率先击中目标。第一轮火力要干掉中央广场上方的气球穹顶。开火以后不要停，直到所有高过两米的建筑全部摧毁为止。不过导弹的轨迹要高，我们并不真想让任何人受伤。”他的最后几个字被导弹发射的咆哮声掩盖——五枚光纤制导火箭腾空而起，每一个都有尖尖的鼻子和偌大的钩状鳍翼。
　　亚历山大朝控制一枚高速火箭的士兵睁大眼睛，立刻就看见了后者眼里的画面——此人仿佛置身于火箭头内部，正低空掠过布满陨石坑的地面。在他前方有另外两枚火箭，左边远处还能看见另外五枚火箭组成的火网，要么是加拿大人的手笔，要么来自英国的导弹小组。在亚历山大前方，领头的火箭撕开了中央广场穹顶的厚重材料，第二枚火箭完成了毁灭的工作。灰尘如喷泉般落下，好几吨珍贵的氧气和氮气冲入火星稀薄的大气。
　　控制亚历山大火箭的士兵将火箭指向一条走廊的顶部。火箭击穿一道气闸上沿的材料，向下飞入走廊，上鳍撕裂了天花板。亚历山大瞥到一个人影，压力服刚穿上一半，正跌跌撞撞往走廊尽头跑。下一瞬间，导弹已经飞出室外。
　　亚历山大眨眼回到进攻小队上尉的护目镜。三个小组都已经开始行动，导弹连连发射。头顶传来美国第三中队攻击登陆艇的咆哮，它们是进攻的主体，每艘登陆艇后面都跟着负责支援它的医疗和军需船。攻击登陆艇纷纷降落，距离已经破败不堪的目标大楼大约半英里。
　　既然攻击已经发动，天空也可以点亮了。在每一处战场上方的高空，战地照明小队都在太空中展开了好几公里长的反射镜。一束束阳光被反射下来，方圆几公里之内的夜晚都亮如白昼。 　　亚历山大眨眼回到作战控制中心，低头看自己的情报板。两个卫星、南极基地和太阳湖都已被拿下。八名士兵受伤，无一阵亡;没有敌人死亡的消息，只有少量受伤。还有四个规模最大的基地需要攻克，分别是奥林匹斯山、米拉斯峡谷、海腊斯盆地和北极的基地。他环顾模拟控制中心，许多中队指挥官都已经拿下目标，他们的图标变暗、被挤到房间的角落;他们下属的声音则被抹去。亚历山大瞄了一眼颜色较亮的图标，那些人忙碌着，代表他们的灯也是稳定的白色。
　　亚历山大找到美国第三中队的图标群，再次观察起奥林匹斯山的战斗。这次他随机切入了某个小队上尉的护目镜。计算机识别此人是拉尔夫·威尔逊上尉。上尉正和自己的军需官一起看地图。在现实中上尉与军需官彼此相距很远，地图也只存在于计算机内存中，不过两人都指着地图上的某些地点，而且都能看见对方的“手”指向哪里。
　　威尔逊上尉说：“我要在这里、这里和这里布置巢枪。”
　　“没问题，”军需官说，“我们手头的巢枪多的是。想在这里也布置吗？”他指着一个地方问。
　　“有何不可？”威尔逊上尉说。他并不知道亚历山大此时就在自己的头盔里，所以他接着又说道：“哪怕我只是让手下人撞伤了大脚趾，咱们那位最伟大的亚历山大大帝也会穿上他那双黄金包尖的靴子，用垫高的脚后跟把我踩扁的。”
　　亚历山大眯细眼睛，他绝不会忘记拉尔夫·威尔逊上尉的名字。计算机尝试解读亚历山大眼睛发出的信号，引得护目镜上的图像微微颤抖，于是他将眼睛睁到正常的程度，画面继续。
　　四个搬运工将重型巢枪从军需船的船舱里领出来，巢枪自行拖带大量弹丸，为其提供动力的是半遮盖式生成气体喷射器。军需官将地图上的坐标分别输入巢枪的电脑，它们就摇摇摆摆地朝各自的位置去了。
　　“全归你了，上尉，”军需官说着将巢枪的控制器交给上尉。这时上尉的护目镜里出现了四个代表巢枪的微笑图标。在巢枪肉眼可见期间，图标叠加在护目镜中巢枪的图像上;等巢枪移动到看不见的地方，图标就挤进了护目镜的角落里。
　　上尉肯定是用舌头或眼睛做了什么动作，因为巢枪全都转入自动模式：它们前后摇摆，利用生成的气体随机向远处建筑上的明显目标发射子弹，比方说门、窗或者直径足以供敌人向外射击的洞。巢枪和精准枪所用的子弹是一样的。锐利、高速、光滑，几乎可以刺穿任何东西;同时它们又够小，所以更可能让敌人受伤而不是致命。
　　“好了，大兵们，”威尔逊上尉在指挥频道说，“进入移动散兵坑。我们上。”
　　移动散兵坑是机动的散兵坑。接近一米高，底部直径两米，侧面的轻装甲向上倾斜，最后构成顶部的出入孔。每个移动散兵坑都有六个能收缩的轮子，六个轮子可以任意排列组合使用。移动散兵坑的动力或拉力不够搭载一名士兵，所以要么它先移动就位、然后人类跑过去往里跳;要么士兵在散兵坑内贴地爬行，而散兵坑则尽量跟上。
　　威尔逊上尉就像象棋大师一般指挥战斗。他让自己的部下待在各自的散兵坑里，利用巢枪提供火力掩护，同时趁机将士兵移动就位，为下一波攻击做准备。威尔逊即将集中火力进攻基地的弱点，那是一个被突破的外层气闸，气闸背后的仓储屋可以去往三个不同的方向。亚历山大也不得不对上尉的战术表示赞许。
　　威尔逊上尉对自己的军需官说：“准备一辆带子弹头的线控路虎。”
　　“已经准备好了，”军需官回答道，“还是照常把路虎放在仓储屋中央吗？”
　　亚历山大看出密集操练展现了成效。过去几个月里，这两个人一直在月球上搭档，每周都带领部下模拟进攻这一基地。训练时他们还带了配重，以模拟火星上较大的重力。
　　威尔逊上尉说：“好。还有子弹发射器，准备好向三条走廊发射。”
　　“早就准备好了，”军需官说，“只等你一声令下。”计算机对军需官的声音做了处理，所以军需官就好像紧挨在威尔逊上尉的左肩旁。
　　上尉周围到处都是他手下的士兵说话的声音。在加密的散频无线电链接上，每个声音都做了立体声处理，使它仿佛来自这个士兵与上尉相对应的物理方位。大兵们知道链接是安全的，所以他们不停地说话传递消息，活像一大群吵吵闹闹的新手猎人正在穿过树林。
　　“这一侧仍然没動静，”左边的一个分队长说，“先前在一扇舷窗里看见过人影晃动，不过没人开火。”
　　位于前方中央的一个士兵嘟囔道：“见鬼，咱们好歹干点啥啊。”他发出一声闷哼，仿佛想在移动散兵坑里改变位置。只听一声枪响，接着传来含糊的咒骂。
　　“见了鬼了上尉！他们打中了我的手！我只不过是抓住顶上的边儿想换换重心，结果就被那混蛋打了！对不起，上尉。”
　　“没关系，帕克，”威尔逊上尉的叹息清晰可闻，“幸亏伤得不重。我们把帕克弄出去，这期间所有人原地保持隐蔽。打开你的医疗灯，帕克。”
　　远处属于帕克的移动散兵坑伸出一根伸缩杆，顶端有一盏红灯闪烁。
　　威尔逊上尉头盔的右后方传来一个声音：“医护兵已经出发。”模拟的呼啸声显示有一架救护小艇正凭借喷射生成气体制造的动力赶来。靠近敌方建筑后，救护小艇降低速度并360度旋转，展示外壳上的多个红十字标记，也让建筑内的人看到自己并未携带武器。随后救护小艇继续朝闪烁的红灯前进。两个医护兵将救护小艇降落在移动散兵坑旁，受伤的士兵爬出散兵坑，医护兵将加热的手套补片盖在伤手上，又收紧了缠绕在士兵太空服前臂上的密封带，最后给手套加压。
　　大兵爬进两个医护兵之间的担架荚，他又说了一遍：“对不起，上尉。”
　　上尉伤心地说：“拜拜，帕克。”医护兵将担架荚的顶盖放下遮住伤员，为防万一还给荚子加了压，之后就搭载伤员飞回正在待命的医疗登陆艇。
　　威尔逊上尉将注意力转向等在远处的受损气闸。士兵们在他周围嘟囔，声音被通讯控制程序消音了。
　　“阿尔法小队紧跟路虎进入气闸！”威尔逊上尉下达命令，“贝塔小队在各自的移动散兵坑里跟上。伽马小队在建筑外重新部署，充当后备。” 　　“好了，阿尔法们，”小队长说，“路虎进去的时候，我要看见你们紧紧贴在它屁股后头。”
　　“发射路虎！”随着威尔逊上尉的命令，每个人都听见自己身后响起了计算机模拟的轰鸣声，路虎依靠四个指向地面的喷射器向前冲出，一路绕开前方的大兵;而部队已经开始在移动散兵坑里缓慢向前移动。接近气闸入口后，路虎减慢速度，灿烂的频闪光亮起，还不时发射一枚榴霰弹，为攻击部队提供掩护。每次路虎从某个移动散兵坑旁经过，散兵坑里的士兵就从掩体内跳出来，跟在飞行的机器后飞奔。地面崎岖不平，不过靠轮子移动的散兵坑仍然尽量跟上用腿前进的人类。有个士兵踉跄了一下，被一根接近透明、几乎坚不可摧的光纤绊了脚，那是最初发射导弹时留下的。
　　亚历山大发现领头进攻的士兵跑步姿势有点奇怪——又是个该死的女人，仅仅为了证明自己跟男人一样出色而冒险冲在最前头。进入气闸后路虎引爆，将弹药送往各个方向，只除了后方——那里有由它保护的部队。路虎爆炸时，那女人也跟它一起在气闸内。
　　一个女高音说：“安全了，军士！”
　　威尔逊上尉和亚历山大看着阿尔法小队队长部署手下的士兵，守好三条进入气闸的走廊。小队长首先确保手下人全都挤进各自的移动散兵坑——这些散兵坑跟在飞毛腿一样的人类身后，慢悠悠地走进了气闸。之后小队长也在自己的散兵坑里蹲下，他的头盔眼从散兵坑前缘探出，前后扫视。
　　小队长报告说：“一切安全，长官！”
　　威尔逊上尉喊道：“贝塔小队！”不过贝塔小队已经行动起来。小队多余的移动散兵坑早已在阿尔法小队前方就位，士兵们则从建筑外的移动散兵坑冲向已经到达建筑内的散兵坑里。
　　“白旗！停止射击！”这时传来一个声音覆盖了其他声音，立体声效果让它仿佛是从天上来的。说话的是他们右侧进攻小组的金上尉。
　　“这里是信号小组，”另一个覆盖声说，“大多数频道都接收到了投降信息。”
　　目标拿下，亚历山大暗想。本来很完美，只可惜敌人开枪的时候，有个蠢大兵拿手挡了子弹的路。
　　亚历山大听到自己左肩上方传来轻柔的说话声，那是他为通讯控制电脑设置的紧急信息专用语音。这沙哑的女声属于亚历山大认识的一个女人，一个特别美貌的金发尤物。无论身处什么情况，他都不会对这声音充耳不闻。
　　“北极的第六中队发来紧急信息，”计算机用诱人的低语说，“他们制服此地的基地时遭遇困难。请求允许使用导弹攻击未穿盔甲的敌方个体。”
　　亚历山大眨动眼睑，脱离与威尔逊上尉的近距离接触，接着低头看看情报板。目标全部拿下，唯一的例外就是北极的基地。伤亡总数：两人死亡，十四人受伤。就在他看向情报板的当口，受伤人数就跳到了十五人——北极又有一名士兵被击中。亚历山大将目光投向模拟作战控制中心，找到了第六中队指挥官的图标：梅尔罗斯上校。梅尔罗斯上校正等待着他的接见。亚历山大睁大眼睛，图标放大成了实时视频。
　　“我们已经包围基地并压制住敌人，他们不再朝我们开火了，但仍拒绝投降。真正的问题在于，在我们发起进攻之前，有三个敌方个体乘一辆爬行车外出，探索极地的冰盖，进攻开始后回来了。他们偷袭了一艘军需船，趁我们的人在船外忙着部署硬件设备，他们用爬行车上那种气球一样大的金属丝轮胎把我们的人敲晕在雪里，还拿走了精准枪、弹药和几枚投掷式迷你寻踪导弹。现在他们退到附近一处冰崖，从上往下朝我们射击。从那个角度他们能射击到移动散兵坑的顶面，除非你一直关着舱盖。”
　　亚历山大的目光离开视频图像，在模拟控制中心的后墙上寻找自己想要的屏幕。视频图像随即缩小，屏幕找到了。那是计算机生成的火星地图。地图上的火星被缓慢移动的各色明灭光点覆盖，这些光点代表在轨道中围绕火星运转的物体。代表他私人登陆艇的光点是明亮的金色，它设定的轨道是从南极点往北极点运动，此时正跨越赤道，飞向北极。亚历山大将目光向下移到另一个图标上，那是一个女人，正专心致志坐在他脚边的飞行员控制台前。
　　“贝希，带我下去北部基地！”
　　“抓稳。”托马斯上尉说。比塞弗勒斯号开始减小推动力以便脱离轨道，推进器在亚历山大周围发出轰鸣，负责支援比塞弗勒斯的军需船和医护船随之跟上。
　　亚历山大在心里琢磨起來，自己的个人履历估计又能添上精彩的一笔了。他已经成功执行了史上最复杂的军事行动之一，展现出高超的战略计划能力;接下来他还要亲自攻破最后的抵抗力量，借此展现自己的战术才华。
　　他说：“坚持住，梅尔罗斯上校，我马上就到。”他开始思考进攻计划。必须要超出常规，因为他确信梅尔罗斯上校已经尝试过所有常规的解决方案。
　　亚历山大说：“我猜你已经试过利用三人悬浮喷气机绕到他们后方。”
　　“他们破坏了军需艇上搭载的悬浮喷气机，”梅尔罗斯指挥官说，“后来C小队的军需官想带几台他们的悬浮喷气机过来，结果全部被他们用迷你寻踪导弹击落。坠机时一人阵亡，六人受伤。”
　　见鬼，这可不占据整个战役总伤亡人数中的一大部分，亚历山大暗想。我的战争快让狗娘养的新苏共给毁了。真该让梅尔罗斯用导弹把他们轰成血淋淋的碎片。不行……拣容易的路走会惹出闲话的，肯定有什么办法能靠近那些左派的混蛋。
　　托马斯上尉提醒道：“五分钟后降落。”
　　亚历山大突然灵机一动，他说：“贝希，带我上去北部峡谷，距离基地十公里处。”
　　托马斯上尉说：“那么三分钟后降落。”
　　亚历山大戴上头盔，飞船的船舱排气至火星气压。内侧的气闸门打开。
　　比塞弗勒斯号专门装备了超强火力，而载重则远远低于一般水平。它轻飘飘地降落到一片被风刮得干干净净的地壳上，军需船和医护船分别降落到将军私人攻击登陆艇的两侧。尘埃刚刚落定，几秒钟之内他的私人卫兵已经涌出气闸，在登陆艇周围占好防御位置。亚历山大走出气闸，轻盈而坚定地朝医护船跳过去。
　　冰川顶上的三个俄国人正在争吵，而他们的同志则被困在火星北极的新摩尔曼斯克基地内。 　　“我们刚刚收到新莫斯科斯克的消息，他们已经投降了，”基地传来的声音说，“这么算起来所有基地都投降了，只除了南极的新符拉迪沃斯托克，自从攻击开始他们就一直联系不上。再坚持也没什么用了。他们数量占优，再说也没人会来救我们。”
　　“我仍然是新罗西斯克的政委，”冰川上的俄国胖子抬起缴获的精准枪，朝下方一个移动散兵坑的顶盖上打了一枪，“我要求我们坚持下去，直到战胜这些披着联合国外衣的美国饿狼，还有他们那些亦步亦趋的跟屁虫。”
　　“咱们惹上如今的麻烦，就是因为这类新苏共的花哨话，”喊话的高个儿俄国人偶尔也朝下方开枪，借此压制敌人，“要不是你非要宣布火星归新苏维埃联盟所有，这地方现在还在我们手里呢。”
　　三人中的小个子坐在一块石头背后的冰面上，他捂着自己受伤的胳膊说：“我的胳膊麻了。”
　　“给我瞧瞧。”高个子俯身，松开小个子身上那条缠在薄薄火星太空服外的止血带，检查盖在弹孔上的补片，“没办法确定里面是不是还在流血。把胳膊举过头顶，手套的加热调到最大。如果一分钟过后你仍然觉得有血顺着胳膊往下流，我就只好再把止血带绑紧。”
　　“我可没有宣布火星归联盟所有，”政委反驳道，“我说的是我代表新苏维埃联盟，为了全人类的利益宣布占有火星。”下方有个移动散兵坑支起轮子，里面的士兵想带着散兵坑一起向前爬。政委朝散兵坑底部开枪。一盏闪烁的红灯出现在散兵坑顶部，远处立即有架救护小艇升空朝他们飞来。政委抓起一枚迷你寻踪导弹。
　　“别扔！”高个子拉住他的胳膊，“你没看见那是医护船吗？看看上头那些红十字。”
　　政委放下迷你寻踪导弹，咯咯笑起来。“至少又打烂了一个螺丝壳。”只见救护小艇靠近闪红灯的移动散兵坑停下，里面跳出两个医护兵。他们从散兵坑里拉出一瘸一拐的士兵，将他放在两人座位之间密封的担架荚内，随后便升空朝远处的医护船飞去。
　　小个子俄国人用虚弱的声音说：“还在流。”高个俄国人走过去绑紧止血带，然后按摩伤口下方的胳膊。他们这邊需要的正是那种医疗救护飞船。小个子俄国人晃动身体，指着远处喊：“有东西从咱们背后靠过来了！”
　　政委飞快转过身，发现有三艘救护小艇径直朝他们飞来。他拿起迷你寻踪导弹，但只是握在手里没有扔出去，因为救护小艇在远处停下了。他看见它们两侧也画着红十字。国际紧急频道传来一个声音，有人操着蹩脚的俄语说：“你们有人受伤，需要帮助吗？”
　　“我头晕。”小个子俄国人说着扑倒在冰面上，高个俄国人在他身旁跪下，其中一架救护小艇仿佛接到信号一般缓缓朝受伤的人飞来。救护小艇停稳，两个医护兵跳下来，帮高个子俄国人将伤员抬向封闭的担架荚。
　　一行人朝救护小艇走去，这时担架荚的盖子弹开，一个身穿金色战斗太空服、头戴羽冠头盔的人一跃而出，手里的点四五口径火箭枪瞄准政委，在他胸前留下一个明亮稳定的红色光点。与此同时，另外两架救护小艇的担架荚也开了盖子，露出里面的武装人员。然后所有的“医护兵”都从画了红十字的胸板下拔出手枪，瞄准了俄国人。
　　政委僵立在原地，他松开精准枪，然后小心翼翼地用两根手指拿稳迷你寻踪导弹、慢慢将它放到地上。所有人都看着政委，所有的枪口都指着他。这时高个俄国人突然朝那个金色士兵冲过去，两手握拳狠砸他的头盔面窗，还用英语尖叫。
　　“你怎么敢玷污神圣的红十字！”
　　亚历山大被手无寸铁的俄国人打了个措手不及。他试着挡开意料之外的拳头，虽说他个头比对方稍矮些，不过肌肉发达，还受过拳击的训练。他缠抱住对方、往俘虏的护目镜底下看。他看见的是一双愤怒的蓝眼睛和一头金色短发：那是个女人！
　　对方的目光也穿透了两人深色的面窗。女人第一次看清了亚历山大的脸，她认出对面的人，猛地睁大眼睛，旋即瘫软在他胸口。她双手抱住他的腰，一面哭一面用英语说话，语无伦次的声音透过贴在一起的头盔发出回声。
　　“是你！感谢上帝，是你！抱紧我！”
　　第三章 征服者
　　政委恨恨地看着扔在他办公室门边的牌子。牌子被人用膝盖折断成了两截，不过仍然可以看出上面的西里尔字母：伊凡·佩托维奇——新罗西斯克政委。用黑色的粗芯马克笔匆忙写成的名牌取代了政委的牌子。如今门上写的是A.阿姆斯特朗将军——指挥官。
　　永不褪色的墨水，政委暗想。他的手被铐在背后，耐心地等着。两个押送他的卫兵与在门两侧站岗的两个卫兵简单说了几句。
　　站在他左边的士兵说：“原先的大佬。”
　　站岗的卫兵打开门：“阿姆斯特朗将军说他来了就让他进去。”
　　“快请进，佩托维奇政委，”亚历山大悠然坐在政委书桌后那张充气安乐椅里，“手铐可以取了，军士，然后你去外边等着。如果他蠢到想耍把戏，我敢肯定我能收拾他。”
　　阿姆斯特朗将军朝靠墙摆放的塑料长躺椅挥挥手。躺椅深蓝色的基座部分注满水以保持稳定，浅蓝色的扶手和靠背则充了空气。亚历山大和气地说：“坐。”
　　他自己则往椅子里靠得更深些，四下看看说：“你这办公室挺不错，当然今后要归我使用了……还有你的住处也一样。我敢说，小伙子们能在监禁大楼的随便哪间公寓里替你找张床睡。”
　　说到这里，他的神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他身体前倾，眼睛瞪着伊凡，那著名的鱼尾纹再度出现，但鱼尾纹下并无笑意。
　　“我要密码！”
　　“你拿到密码也没用。一听说我们遭到攻击，我就把敏感信息储存器彻底抹干净了。”
　　“信号小组的猫头鹰也是这么跟我说的。不过他们搜出了命令日志，结果发现你手下的计算机操作员做事倒挺精细——在把文件从主机内存删除之前，他们把每个文件都复制到了全息模块里。”
　　“这帮蠢货！”
　　“而且全息模块我已经拿到手了，”亚历山大继续往下说，脸上终于露出笑意，“在加压的基地里实在没有多少地方能藏东西。”微笑突然消失，“我要密码！” 　　“不！”伊凡说。他很有信心，这些美国人心慈手软，即便想逼他开口，他们也做不出什么要命的事。最多只是单独监禁他，只给面包和水，减减肥对他没啥害处。
　　“你亲手杀死了我的一个大兵，还伤了至少另外八个人，”亚历山大轻声说，“我还没有正式宣布入侵结束，我们仍在确认你们那边的伤亡情况，如果你不马上给我密码，你会成为阵亡名单上的最后一个名字。”
　　伊凡继续沉默。
　　亚历山大大吼一声：“卫兵！”门开了，几个当兵的走进来。
　　“把这人押去西边的气闸——不穿太空服！”
　　军士说：“长官？”
　　“这是直接命令，军士！”亚历山大喝道。他瞅一眼其他几个士兵，“这些人可以为你作证。执行命令。”
　　“遵命，长官！”
　　一个士兵拿枪指着伊凡，另外两个粗汉把他从柔软的沙发上拽起来，军士啪一声给他扣上了手铐。亚历山大从桌子背后绕出来去开门。
　　“别了，伊凡·佩托维奇政委。确定不想把密码给我吗？”
　　“不！”伊凡确信将军是在虚张声势。
　　“很好！”亚历山大露出邪恶的微笑。在皱起的鱼尾纹尽头，他的眼睛眯成了细细的两条缝。“因为原本这会是我的至高荣耀，却被你把伤亡账翻了一倍，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他把自己的脸凑到伊凡跟前，面露讥诮。
　　“我从不对人发火，佩托维奇同志，我替他们发丧。”他退后一步，让出出门的路。
　　“带他走，军士。”
　　军士和另一个士兵押着伊凡沿走廊向前走，两人都掏出了枪。亚历山大倚在门框上继续说话，几乎像是自言自语。
　　“当然了，如果密码是十位数的随机数字，那我手下的猫头鹰怕得花好几年功夫才能破解。但如果密码是词语，那俄语里面只有十万左右单词，一个星期都用不着。再说我们还找到了佩托维奇政委的宣传履历，那上头简直无所不包，他老婆父母的名字……他几个孩子的名字和小名……就连他两条狗的名字都有……”
　　走廊远处的伊凡大喊一声：“等等！”
　　“带他去信号小组，”亚历山大朝走廊远处的军士吼道，“如果他不肯合作，你知道该怎么办！”他砰一声关上了办公室的房门。
　　塔妮娅·帕夫洛娃的心里，各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士兵们对她很和善，不过还是坚持要上手铐。她看看面前的房门，“将军”和“阿姆斯特朗”这两个词似乎完全不搭边。不过过去八年里发生了很多事。自从新苏共政变夺权，两国之间的栅栏再一次紧紧关闭，她跟那些身在美国的老朋友几乎完全断了消息。
　　卫兵们打开门，她走进门里。
　　“塔妮娅·帕夫洛娃，”亚历山大露出和气的微笑，“上回看见你的时候，你用拳头砸我的脑袋。不过我敢说，现在你不会那么干了对吧？”他转身对卫兵说：“手铐可以取下来了。”
　　等两个卫兵离开房间之后，亚历山大又对守在门口的私人护卫下了命令。
　　“军士，不管发生任何事都不得打扰我们。”
　　“遵命长官！”军士看看那个穿着两件套工作服的女人。對方的背影高挑纤细、曲线优美，军士唇角露出一丝笑意。
　　门关上以后，亚历山大微笑着从书桌背后走出来，站到塔妮娅面前。塔妮娅垂下头听他说话，不肯直视他的脸。
　　“我还记得你在冰川上说了一句话，你说的是抱紧我。当时有点困难，不过现在我已经准备好了。”他朝她伸展双臂。
　　“我矛盾极了，”塔妮娅抗议道。她将双手放在亚历山大的前臂上，顺着手臂缓缓抚上他那拳击运动员一般的硕大二头肌，“我的身体希望我一头扎进你怀里，但我的大脑坚持说你是敌人。”
　　亚历山大走近一步：“我们已经不需要彼此为敌了。”塔妮娅也朝他走近一步，然后又猛的转过身去背对他。
　　他靠近她，缓缓将双手放在她肩头。她紧张起来，他温柔地按摩她的肩膀和脖子，直到紧张的肌肉放松下去。他的双手顺着她的手臂往下滑，又进一步靠近将双手放在她腰上;与此同时，他的嘴唇从她后脖子的皮肤上轻轻滑过。她向后靠进他怀里。
　　他先吻了她脖子的一侧，接着是另一侧。他的双手顺着她的身体向上移动，慢慢盖住了她的乳房。她没有反对。
　　突然她用自己的两只手抓住了他的左手，低头查看。
　　“你不是古斯！”她在他怀里转身，第一次仔细打量他的脸。
　　“我比古斯强。我所有的手指都在——正可以更好地感受你，亲爱的。”他用手指捏捏她的身体，仿佛是为这番话做注解。
　　“停下！”她伸手向下拨开他的手。
　　“为什么要停？”亚历山大争辩道。他抓住她的一只手腕别在她背后，再度将她拉近。“你刚才不是挺享受的嘛，干嘛不继续？咱们这儿连软沙发都有，正好可以成事。”他开始解她衬衫的扣子。
　　“不行！停下！我要喊了！”她往后退。
　　“卫兵不会进来的。”他用另一只手用力抓住她金色的短发，逼她把头仰起来，舌头肆无忌惮地侵入她嘴里。
　　她挣开了，但最终还是被他将双手都扣在背后。他开始推着她往沙发走。
　　“你来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好要干这个了，这你没法否认。你心里知道自己每一秒钟都很享受。可如果你想戏弄我，先勾起我的火来，然后又说不行，那我怕只能对你动粗了。”
　　他把她扔到沙发上。
　　房间外传来响亮而执拗的敲门声。
　　亚历山大朝房门喊：“我说了不准打扰我！”
　　敲门声再度响起，然后门开了。
　　“古斯！”塔妮娅慌忙扣起纽扣。
　　古斯说：“看来你已经见过亚历克斯了。”他转身面对亚历山大。
　　“我们手头还有一次入侵要完成，亚历克斯。你不觉得应该让塔妮娅回她自己房间吗？也许你们两个可以换个时间继续这次讨论？”
　　塔妮娅结巴起来：“古斯！我——他——”
　　“当然……咱们换个时间继续交流，”亚历山大得意洋洋地笑起来。他已经恢复镇定，重新开始主导局势。“卫兵！把她带走！” 　　塔妮娅满脸尴尬，她又瞅了古斯一眼，然后快步走出房门。
　　亚历山大回到书桌背后的椅子里，古斯则迈着坚定的步子在书桌前来回踱步。
　　“我一直没听到你的消息，亚历克斯，”古斯说，“后来有航天飞机载技师下来修复基地，我就搭了个顺风车。留在舰队的情况分析师都说你已经完全控制住了局面。看来该恢复平民指挥了，不是吗？”
　　“我还得把火星的新苏共都集中到奥林匹斯基地这边来，然后送他们回地球，”亚历山大反驳道，“但首先我还得弄清楚哪些人是克格勃的间谍，才好密切监视他们。应该很快就能得到消息了，一旦我们拿到人事档案的密码。”
　　“亚历克斯，我也认为政客和克格勃间谍应该送回地球，但技师和科学家不一样。在基地运转和火星探测方面，他们的知识可以对我们大有用处。”
　　“每个技师都是潜在的破坏分子，每个科学家都有可能是间谍，”亚历山大说，“要我说咱们应该把他们全都送回老家！”
　　“我还是觉得技师和科学家可以派上大用场，”古斯坚持，“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我在新苏共夺权之前就认识，他们是各自领域里最优秀的人才，而且他们比我们最出色的星球科学家还多了好多年的实地经验。我跟维克多·布拉金斯基一起合著过关于近地小行星构成的论文，还跟塔妮娅·帕夫洛娃合著了月球火山结构的论文。”
　　“那个塔妮娅倒真像是火山呢，”亚历山大哈哈大笑，“你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肯定不止合作论文而已。”
　　“我们确实在月球一起待了两个月，住在一辆太阳能爬行车里，”古斯承认，“当时我们在探查阿里斯塔克斯破火山口的地貌。”
　　“现在我明白为什么你想让她留在火星了，”亚历山大脸上洋洋得意的笑容越来越明显，他的眼睛消失在鱼尾纹的褶皱里。“不，亲爱的哥哥，她得跟我一起回去。她是我的俘虏。轮到我来驯服这只金发狐狸了。”
　　“在你眼里她就只是一个可以搞上床的女人而已！”古斯大声吼起来，他再也不能压抑对弟弟刚才行径的愤怒。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稳定情绪，然后坚定地说：“我们在火星这边需要她在行星方面的专业知识。”
　　亚历山大嚷道：“只要还是我说了算，你就别做梦了！”
　　兄弟俩互相瞪眼睛。片刻的沉寂。
　　“你说了不算，”古斯沉着脸说，“从即刻起，我重新接管这次远征的指挥权。”
　　亚历山大闭上嘴。这一回合是他哥哥赢了。在美国有一条近乎神圣的原则：军事力量一直是由平民政权掌控的。虽说这次名义上是联合国的行动，但如果他胆敢违背这条原则，留下的记录肯定不会好看——他还指望把这次远征得到的名誉四星军衔变成永久的四星呢。照这个节奏走下去，只需几年时间他就会成为美国国防力量总参谋长的第一候选人。
　　“希望你不介意，长官，”他对自己的哥哥说，“我预备在对总统和国会所作的总结报告里加进建议，建议把所有俄国人送回地球，用纯美国人组成的代表团取代他们。”
　　“随你的便，亚历克斯。不过别忘了我们的盟友，日本、印度、加拿大、巴西、澳大利亚、以色列，还有欧洲人。这些国家里也有不少很棒的行星学家。”
　　“你我心里都明白，让这些国家跟着来只是为了在历史书上好看罢了——联合国军，而不是美军。他们只死了一个人，作战的是我们，战利品也该归我们。”
　　“战争已经结束了，亚力克斯，”古斯安抚道，“火星不是属于美国的战利品，它属于全世界。既然如今的事件已经解决，或许世界各国可以停止争执，携手合作共同利用太阳系的巨大资源。”
　　“我是永远不会相信那些新苏共的无神论者们的。”亚历山大说，他闭上嘴环视整个房间，“好吧，我猜你准备连这个办公室也一起接手吧，毕竟这是火星上最大的办公室。你只需要把门上的将军两个字划掉，再寫上博士。”
　　“不，办公室你留着，”古斯说，“我准备在科学区找一间办公室。我要尽快让我的行政助理下来把事情安排妥当，然后我就能有时间搞点科学了。”
　　四天之后，古斯终于有时间去塔妮娅的住处拜访。她的室友已经被送上莱克星顿号，准备稍后遣返地球。两个人都很紧张，他们含含糊糊地互相致意，之后古斯就瘫倒在镁框架的吊椅里。塔妮娅站在他身后，手指捋过他深色的短发。太阳穴附近的头发已经开始变得灰白。
　　“亚历克斯赢了，塔妮娅，”古斯的语气很沮丧，“我本来希望可以把送回地球的俄国人限制在一定数量之内，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工作、一起探索火星、一起面对共同的危险，好让我们双方的国家都看到合作是有可能的。可是信号小组最终破译了加密的文件，结果发现火星上的几乎所有俄国人都是克格勃的间谍，包括你的室友在内。”
　　“可玛丽亚是核物理工程师啊，”塔妮娅将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她在为基地供电的主电站工作，轮班的第二班就是她负责的。”
　　“她祖母是犹太人，”古斯说，“为了能让祖母在死前回以色列，玛利亚在十六岁那年加入了克格勃。他们倒没让她做太多事，不过其中一件事就是每天报告你的行动。”
　　“玛利亚！”塔妮娅惊呼，“真不敢相信。他们怎么会对我感兴趣？”
　　“自从你和我一起探索了阿里斯塔克斯，你就被他们怀疑上了，”古斯说，“事实上，最后决定谁能留下时，我们选的就是那些克格勃不信任的人。这么一来，在火星和卫星上的八百人里总共只留下了十二个科学家和三十个技师。”
　　“我倒也能理解他们为什么怀疑我。那趟在月球期间，我俩确实变得非常友好。”
　　“嗯。”古斯表示同意，他显出尴尬的样子，脸也红了。
　　“你脸红了！”塔妮娅用双手掰过他的下巴，好看清他的脸颊。
　　“你还记得吧，”古斯说，“那是俄国造的爬行车。”
　　“那又怎样？”
　　“车里头到处是窃听器。在你们的计算机里有一份完整的文字档，我们那几个星期说的每一句话都在上头。亚历克斯读的时候可高兴坏了。尤其是你那句：小古斯，最亲爱的……咱们再来一次吧。” 　　现在换塔妮娅脸红了，古斯抬头看她，然后两人一起放声大笑。塔妮娅任双手落下，她走到房间里的小小舷窗前，透过厚实的玻璃眺望火星地表。
　　“你还记得吗？我们在月球表面度过漫长的一天之后，就会回到爬行车里，帮彼此脱下太空服，再用湿毛巾擦擦身子，来一盘热乎乎的晚餐。饭后我会站在舷窗前，望着远处火山口的边缘……”
　　“然后你就会说那句话，而我就会走去你身边，”古斯起身走到她身后，缓缓将双手放在她肩膀上。她身体紧绷，心里不安，不知道他会不会跟他弟弟一样，还是会像许久之前她曾爱过的那个温柔的古斯。从理论上讲，他仍然是她的敌人呢。
　　他轻轻按摩她的肩膀和脖子后侧，直到感觉到她逐渐放松。他的双手顺着她的胳膊往下，最后来到她腰上;他的嘴唇轻轻吻上她的后脖子。她融化了，叹息着向后倒进他怀里。
　　“这里可是俄国人的基地，”塔妮娅警告说，“我房间里多半到处都有窃听器。毕竟我是这么不值得信赖的人。”
　　“我已经让人把它们全关上了。”
　　“好吧，要是那样的话……”她停下来，然后换了语气。
　　“小古斯，最亲爱的……”她转头微笑，故作羞涩状，“咱们再来一次吧！”她拉起他的一只手，领着他穿过房间。那里有一张床塑料水床，床架是火星上的火山石切割的厚板子，用钻石切割的。
　　两周之后入侵舰队准备凯旋。古斯走进亚历山大的办公室，与自己的双胞胎弟弟道别。亚历山大要与手下的士兵和被俘的俄国战俘一起回地球，而古斯则要留在火星工作。美国和盟国已经派来了技术人员取代俄国人。
　　古斯一只手里拿着一张传真纸。那是经过压缩和删减的《紐约时报》新闻版。虽说纸张面积减小了，头条新闻的标题依然大老远就能看见。
　　“看看你照片底下的大字，”古斯说，“最伟大的亚历山大大帝！”
　　亚历山大得意道：“很适合我，你不觉得吗？”
　　“你知道，照你现在的受欢迎程度，等到了四十岁，美国总统的位置就非你莫属了。”
　　“多半是这样，”亚历山大脸上露出沉思的表情，“不过我还是继续在军队里待一阵吧。如果你是总统，你跟人下命令，那些公仆会说：遵命长官，说完照旧我行我素。而在军队里，当我说拉屎的时候，人家就蹲下。”
　　他拎起自己的衣领，自豪地看着四颗金色的星星。“一旦这四颗星变成永久的，我就会比任何总统都有更多真正的权力。”亚历山大的目光从衣领上抬起来投向哥哥。
　　“你确定不用我把剩下的俄国佬一起带回去吗，古斯？你想留下塔妮娅这我明白，不过维克多·布拉金斯基和其他新苏共科学家只会给你惹麻烦而已。”
　　古斯坐在亚历山大办公室的充气沙发里，不太自在似的动了动。“他们也许是俄国人，亚历克斯，但他们不是新苏共。他们是科学家——很棒的科学家。对他们来说发现真相比任何狭隘的政治立场都更重要。
　　“好吧，可别说我没警告过你。”亚历山大从书桌后站起身，走过去跟哥哥握手。
　　“我们又要分开了，古斯。这么多年我们都各自做着自己的事，说老实话，之前我真拿不准自己能不能受得了再听你发号施令。不过你这个头儿还不算坏——至少你从不碍我的事。”亚历山大用力捏了捏古斯的手，又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
　　他说：“再见了，智慧的老哥哥。”
　　古斯目送双胞胎弟弟走出房门。
　　他喃喃自语道：“你一生都在反叛那一分钟的差距。
　　“我在想，如果是你先出生，你会不会变成另外一个样子？”
　　他停下来又想了想。
　　“会吗？我自己又会不会呢？”
　　第四章 独立日
　　亚历山大·阿姆斯特朗将军带领大部分士兵离开之后，火星各基地人满为患的情况立时缓解。不过有部分人没回家。古斯邀请愿意留下的人留在火星，协助重建他们抵达时彻底破坏、完全无法居住的基地。部分原先的入侵部队接受了他的邀请。
　　几乎整个以色列分遣队都决定留下来，其中一个人评论说：“这地方肯定比西奈的沙漠容易改造——至少这儿有水。”沙龙号与另外两艘原本隶属入侵舰队的太空飞船留在了火星的轨道上，剩下的三十七艘飞船则带着凯旋的部队和俘虏返回地球。
　　为容纳进攻部队，之前曾在原本的建筑群旁加盖营房，如今营房被划分为单独的宿舍。奥林匹斯主基地被撕裂的穹顶修复完毕，现在那里成了一个带穹顶的大广场，可以用来集会，还可以进行对空间尤其是高度有要求的体育运动。
　　古斯一语双关地将这个带顶盖的广场命名为“波士顿公园”①，顺带向一位留在地球的老年行星学家致敬。她的精神依然健旺，不过身体却太过脆弱，没法前来火星。穹顶下的气压保持在3/4个地球大气水平，这是在工程难度和舒适度之间所做的妥协。不过对于那些来自丹佛、洛斯·阿拉莫斯和墨西哥城的人，这样的气压再正常不过了。围绕穹顶基座分布着许多健身房，健身房里有用各种东西改造成的哑铃。此外还有好几个壁球场地，铺设的是钻石切割的火山岩厚板，从塔尔西斯岭采集来的。
　　古斯采用了俄国人为火星设计的日历系统，也就是将漫长的火星年分为九十五个星期，每星期七个火星日，然后再在至日和昼夜平分点各加一个假日，这样就凑足了一年六百六十九个火星日。今天是“远至日”，火星来到公转周期中的远日点。在火星北半球，这是夏至日，也是一年中白昼最长的一天。明天又是星期天，夏天的第一个火星日，所以这是一个持续两个火星日的周末。火星上的科学家和工程师工作很辛苦，通常每周只休息一个火星日，上回出现有两个火星日的周末还是在春分或者说“远分”。之后他们熬过了为期二十七周的春季，这是火星上最漫长的季节。现在波士顿公园和球场上全是人，古斯正和陨石坑动力学专家杰伊·普兰塔基内特打壁球。
　　“该你发球了，古斯，”杰伊把球扔给他，“好好发，否则当心我绝地反击！”空气稀薄，两人急促的呼吸声响亮地回荡在整个场地中。古斯站到发球线上。杰伊的身高与古斯相仿，不过身材比较细瘦。他戴着用橡皮筋固定的眼镜，皮肤是巧克力色，脑袋很大——要不怎么能装下那么多聪明的脑细胞呢。他拨开一束散落的黑发，长着方正颌骨的面孔上洋溢着男孩气的微笑。他责备道：“累了吗，老头子？” 　　古斯鼓起肌肉结实的硕大身躯，用力将球击向场内。杰伊弯腰救球。不过古斯再次将球打向角落，这一次杰伊再也无力回天。
　　古斯伸手拉杰伊起来，后者称赞道：“漂亮。”
　　古斯说：“咱们走吧，给下面一对打球的人腾地方。”两人往外走，古斯问：“听说你准备搞一次超长期的野外考察？”
　　“啊。这不是北极地区快到夏天了吗，我就盘算着和几个技师一起，开爬行车穿越罗蒙诺索夫和库诺斯基环形山。
　　“这一趟可够远的！”古斯一面说一面走进浴室。浴室是入侵带来的福利。原先的俄国基地是斯巴达风格，如今加上了闭环的下水道系统，与生产食物的菜园、畜栏和水池整合在一起。
　　“从北部基地往外八百公里，横穿的距离还要再加上一千公里。”杰伊边说边睁大近视的眼睛寻找沐浴露，“一路上有很多有趣的撞击结构，所以横穿的大部分时间我们都会沿途取芯采样。我预计要花掉整个夏天。”
　　“那么咱们就等近至日再见了。”古斯说着朝更衣室走去。
　　古斯走出连接更衣室与公共区的房门，险些被撞翻在地——三个穿衬衣的男人正在追赶一个赤裸上身的高个子。高个男顶着一头浓密的沙色卷发，一只手非常放松地拿着排球。此人名叫克里斯·斯托克，是“皮肤队”的守门员。他们玩的这个游戏叫做空中水球，正是克里斯的发明。他刚刚救起一记射门，旋即持球绕到己方球门背后。他利用自己接近两米的身材高高跃入空中，将球扔向前场的另一名皮肤队队员。球飞到了很高的地方。
　　等球接近，接球手一跃而起，抓住排球单脚落地，接着又在火星的低重力下轻松跳起，将球飞快传给另一名皮肤队队员。后者全力向前奔跑，用力跳高把球接住。可惜他周围全是衬衫队的人，因此没法在下落期间把球传出去，最后只能用一侧肩膀触地。他将球放到地面上，转身跑回皮肤队的球门。皮肤队的其他前锋也跟他一起往回跑。
　　衬衫队花了片刻时间重新整队，然后三个后场队员开始朝静止在地面上的排球跑去。古斯以为领头的衬衫会来一记飞踢，因为空中水球的主要规则就是与球做第一次接触时球员必须身在半空中，而且除了守门员以外，在一次接球和抛球期间只能触地一次，并且触地时只能使用一只脚、一只手、一侧肩膀、一侧手臂或者头。除此之外，似乎完全没有任何规则可言。
　　然而领头的衬衫并没有踢球，他在排球上方做了一个空翻，并在翻转身体时捡起排球侧抛给自己旁边的衬衫。接球的衬衫迈出规则允许的一步跃入空中，用力将球抛向前场，传给正在敌方球门前横跑的衬衫队员。那名衬衫接球后顺势扔出，全神贯注守在门前的克里斯伸出又长又瘦的胳膊，然而排球从他手臂下方滑了过去。得分。克里斯喊了暂停。他去边线处喝水，立刻被自己的队友和崇拜者团团围住。古斯穿过场地来到穹顶中央，这里正在搭起伊卡飞行表演的安全网。
　　只有长手长脚的瘦子才能参加伊卡飞行表演，如果你在月亮上有过伊卡飞行的经验也会很有帮助。月亮上只有1/6的地球重力，因此几乎任何人都能在胳膊上绑上硕大的蝙蝠翅膀、从机库高高的天花板上往下滑。那些体重较轻的小个子甚至可以往上飞，在空中盘旋一小会儿，直到肌肉过于疲劳撑不下去为止。火星上的伊卡飞行则是滑翔、俯冲、体操和空中特技的结合，重点在于技巧的完善和姿态的优美。
　　参加这项运动的人在手臂和腿部绑上量身定做、超级灵活的翅膀，再从靠近穹顶顶部的平台往下跳。他们在半空中打滚、翻转、扭动身体，在下坠期间作出地球特技跳水的所有动作，还要加进许多新花样——只不过相比在地球上，火星上的动作全像是慢镜头。除此之外，通过用力拍打手臂的翅膀，再将翅膀向后固定、在恰当的瞬间锁死，他们可以像滑翔机一样在下坠期间拉起，然后在向上途中做出各种动作。看起来简直就像做特技飞行的飞机。
　　塔妮娅在伊卡飞行上很有天赋，而且曾在月球做过不少练习。不过她的身材稍嫌高大，年纪也太大了些，有些比较新的技术动作已经做不出来了。古斯看见塔妮娅在设计一个新的结束动作。
　　她一面绑翅膀一面说：“我管这叫受伤的凤凰。”她穿的紧身连体裤是天蓝色，与她的眼睛正好搭配，又和浅金色的头发形成了好看的对比。衣服突显出她那一对小巧而依然紧实的胸部，还有她的窄腰和丰臀。她套好支架，直着腿高视阔步走向绞车，从古斯身旁经过时还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
　　古斯欣赏地望着她，只见她一把抓住绞车的扶手，让引擎将自己拉上穹顶顶部一个狭窄的平台。她稍微做了个开场动作，接着就展开天蓝色的翅膀、头朝下往地面跳。首先是一套普通的俯冲动作，中间加进了一个名为“落叶”的坠落动作，然后她锁死翅膀的支架将身体高速拉起，盘旋着往上爬升。接近上升极限时，她将翅膀和双腿向身侧展开，借此停止了盘旋。她手脚大张、一动不动，借惯性继续往上。
　　突然她的体态崩塌，仿佛被子弹穿透似的，她手臂和腿上的翅膀毫无章法地拍打，身体失控般翻转着。古斯觉得自己的心脏停了一拍。然而就在撞上安全网之前，她的身体来到了恰当的位置，只消向下用力拍打两次翅膀就止住了下坠的态势。她一动不动地站到了安全网中心降落板的正中央，伸展手臂和双腿做出结束动作。
　　古斯和其他观众鼓掌喝彩。塔妮娅跳到安全网边缘，边跳边拍打翅膀，在空中划出延伸的弧线，比平日里火星低重力下的大弧线还要更长。古斯抬起手臂想扶她下来，但她摇着头咧嘴一笑，拍打翅膀从他伸出的手臂上一跃而过、在他背后落地。古斯走过去，她把背转向他，他就老老实实地扶稳钛锂合金的支架，让她从翅膀里掙脱出手臂，再解开了胸前和腿上的绑带。
　　“给我就行了。”翅膀被他折成一大堆管子、线和蓝色布料。她伸手捏捏他的胳膊。
　　“你还不去帮忙准备公共区吗，快开会了。”
　　古斯这才注意到有些观众已经在解安全网的绳子，他低头看手表，然后气呼呼地摇了摇头。头天晚上他忘了重置手表的时间，把火星比地球多出的四十分钟加进去。他本以为还有一个小时才到自己演讲，现在看来其实只剩二十分钟了。大家已经开始聚拢。 　　他暗想，总有一天我们非得替火星设计一套合用的时钟系统不可。
　　他赶紧跑去帮大家卷起安全网，搬到大厅一侧靠墙放好。
　　古斯望着眼前的那一小群人，他们快把波士顿公园给挤满了——奥林匹斯主基地的五百人几乎全数到场。有的人摊开毯子，有的人在给充气垫吹气。古斯在人群中一眼就瞧见了克里斯·斯托克的一头卷发。他坐在稍远一点的地方，被他的朋友们簇拥在中间——他身边似乎总有一大群朋友。
　　在火星其他地方和兩个卫星上还有大约一千五百人，他们会通过视频链接参加这次会议。火星的人口大致是这样分布的：在北极的北部基地和南极的南部峡谷各有一百五十人，在火卫一和火卫二各有一百人，剩下的一千人则分散在行星上的各个基地里。
　　要想维持一个基地二十四小时不间断运转，至少需要二十四个万事精通的技师。如果基地规模比较大或者正在扩建，需要的人还会更多。在有些基地人们找到了大量资源，比如两个卫星的基地、两极的基地和太阳湖的基地，这种基地都有探测工程师组成的小队，负责进行细致的取芯采样工作，并进行地质、重力、声学、微波、电流和化学的分析。这些基地同时还配有工艺工程师，负责将选定的土壤用试运行的加工厂进行处理，并在试运行成功后将加工厂按比例放大建造出来。
　　最后还有一小群科学家，人数不到总人口的20%，他们散布在火星的几乎每一个角落，负责探索那些表面看来不大可能找到可用资源的地区。这些科学家有可能发现新的资源，但这并非他们的首要目标，他们的任务在于理解火星：它在大约五十亿年前是如何形成的？形成之初是什么样？在这五十亿年间它是如何发展的？它是如何变成了2038年的这个样子？没人知道这类知识最终能派上什么用场。
　　古斯看看在平台一侧工作的技师。他能看见自己的侧脸被公共区后方的一架摄像机拍摄下来，显示在屏幕上。
　　一名技师说：“再等几秒钟，长官，火卫一马上就会来到地平线以上。”古斯等着。
　　“已经锁定。可以开始了，长官。”
　　古斯将目光投向自己面前的摄像机，他微微一笑，脸上的皮肤皱起来，形成了眼睛两侧为人熟知的鱼尾纹，鱼尾纹像箭一般指向半掩在皮肤里的钢灰色眼睛。他拿出了演讲专用的低沉浑厚嗓音。
　　“古德嗦，”古斯用最近风靡火星的招呼语开头，这是那一小支澳大利亚分遣队掀起的风尚。笑声在人群中荡开。
　　“正如你们所知，”古斯继续往下说，“这次会议是为了正式宣布火星结束军事管制状态，并开始作为新联合国的独立领地。从今往后，火星将处于美国的保护之下，使用美国的法律。
　　“从这次会议结束的那一刻开始，我将辞去新联合国火星事务主管之职，另行担任一项比较符合我个人才能和兴趣的职务，也就是新成立的萨根火星研究所的主管，以及萨根火星研究所行星物理部的主席。弗雷德·温普尔是我的行政助理，有了他的帮助，我希望能有更多时间去研究那些有趣的火山。
　　“这里的几乎所有人，无论科学家、工程师、技术人员还是服务人员，几乎都是萨根火星研究所的雇员，因此从技术上讲也就是美国的公务人员。同时我们所有的补给品都是花了极大代价从美国运来的，而且我们还是在美国的法律下运作，所以你们可能会问，独立领土又是什么鬼话？
　　“答案在于火星上同样有很多人不是萨根研究所的雇员，而且联合国和美国都希望今后还会有更多这样的人来火星。这其中有外国科学家、工程师和技术人员，他们是研究所的客人，但他们的花费由他们自己的政府承担。我们这里还有受其他大集团赞助的人，他们来火星探索从太空资源中获利的可能性，比方说罗克韦尔国际、艾克森能源、通用太空、欧洲行星和新星集团派来的十二位科学家与工程师。只要他们所属的公司为他们支付费用，他们就可以随意来往，也可以在这里想留多久就留多久。我们希望能来更多的人，他们可以通过提供服务获利，这些服务是如今是萨根研究所必须自给自足的;同时他们也可能在火星和卫星上找到对地球或太空其他地方有价值的资源。除此之外，我们这里还有留在火星上的俄罗斯科学家、工程师和技术人员。从技术上讲他们仍然是战俘，不过在今天的仪式结束时，他们就会成为研究所的客人。所有这些人都应该在处理相关事务的时候拥有自己的声音。
　　“所以说，尽管这里适用美国的联邦法律，但火星上的人将享有通常只赋予处于美国宪法和法律下的各州与当地政府的权利。每一个永久基地都可以建立自己的政府，愿意的话还可以选出市长和议会。不过如果我们一直保持在这样的小规模，我建议大家采用市民大会的形式。火星将会选出一个政府，它可以为萨根研究所的主管提供建议，如何更好地分配资源给个人用于保养和服务。选举将在三十天之后举行，所以如果有人感兴趣就赶紧开始竞选吧。”
　　古斯停下来，脸上露出坚定的表情，他用万分认真的语气说：“而且……让我告诉大家……我不准备参选……即便获选我也不会就职。”
　　人群后方有个高大的人影直起身子。
　　克里斯说：“如果你不参选，那我来。”
　　他身边立刻有人喊起来：“火星总督克里斯！火星总督克里斯！火星总督克里斯！”
　　“还有别人吗？”古斯露出满意的微笑，“也别忘了其他基地，那里也有些很好的候选人，比方说北部基地的主管厄内斯特·里肯。候选人甚至不必是美国公民……”古斯上身前倾，目光投向鲍里斯·巴图索夫。此人是享誉世界的反物质工程师，为较大的飞行器提供主要电能的巴图索夫反应堆背后的理论就是由他提出的，他还因此赢得了诺贝尔奖。“如何，鲍里斯？想当火星总督吗？”
　　鲍里斯耸着肩咧嘴一笑。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们稍后再说吧。”
　　古斯换回正式演讲时常用的响亮声音。
　　“还有一件事。我已经说服了新联合国和美国政府：受雇于萨根火星研究所不应该有任何附加条件。如果你对自己的工作不满意，又找不到适合自己的活干，那么你可以随时退出。毕竟研究所最不需要的就是心怀不满的雇员。如果你想回地球，我们会让你搭上下一班飞船;如果你愿意留在火星，只要你能提供他人愿意付费的服务、能维持自己的生活，那你想留多久都可以。至于不工作的人，我把决定权留给各基地政府，由你们自行决定愿意容忍这些人多长时间。事实上我们希望所有人都留下，这能为研究所节省送你回地球的费用，再说我们在火星上也总是需要更多的人手。” 　　古斯伸手从口袋里掏出几枚硬币，他走到讲台一侧把硬币交给技术人员。很快讲台上方的屏幕和整个火星及卫星的每一块屏幕上都出现了五枚颜色不一、面积逐渐增大的硬币。
　　“说到付费服务，我们现在有了可以用来支付这些服务的钱。火星将会有一个货币系统，由火星政府负责发行和管控。硬币材料选的是经过强化的阳极电镀铝，以防磨损。一元硬币是黄色，图案是海盗号火星登陆器。十元硬币是绿色，圖案是奥林匹斯山。百元硬币是蓝色，上面有北极冰盖的独特图案。此外还有红色的一分钱硬币，它是铝制的红色小硬币，一面印着数字1，另一面是火卫二。最后是橙色的一毛钱，一面印着数字10，另一侧印着火卫一。既然我们在火星上的一切都是从头开始，启用新货币也是理所当然。硬币的厚度与直径和它的价值成正比，硬币的颜色则是彩虹的颜色。
　　“受雇于萨根研究所的人都签了合同，在火星期间免费食宿，同时还有工资。大家可以自行决定愿意将多少工资取出来在火星使用，又将多少存在地球、等回地球后再用。我们人为设置了一个很低的兑换率：一火星元等于一百美元。”人群中一片惊呼。
　　“这是为了阻止人们将非必需品带来火星。”古斯说，“别忘了，一公斤的书、肥皂、垃圾食品，或者是几乎任何地球上的寻常物件，在地球上都只值大约十美元。但是要把这一公斤的垃圾食品运到火星，就要花费超过五千美元，这是500：1的比率，因此真正的兑换率应该是在五百美元兑一火星元左右。不过呢，如果你使用火星的资源，在火星上制造那一公斤的垃圾食品或者别的什么，那你就创造出了价值五千美元的东西，而且你也很容易能在火星上找到愿意支付一千美元或者十火星元来购买它们的人。火星的总督将要负责调节汇率、控制流通的货币量，以确保货币系统顺利运转，这可不是什么令人羡慕的活儿。”
　　古斯将手伸到讲台下方拿出一张大纸，他等到观众们安静下来才开始诵读。
　　“凭地球新联合国与美利坚合众国赋予我的权力，我在此宣布火星的军事管制状态就此结束，并宣布成立一个独立领土，名为火星领地。它拥有在新联合国大会上不投票观察员的身份。火星领地将是联合国的保护国，负责保护它的国家是美利坚合众国。”
　　他将这张纸放在讲台上，龙飞凤舞地签上名字。
　　“我在此宣布，第二十火星年的第三百四十五火星日，过去被称作夏至日或者远至日的，从今以后将成为火星独立日！”
　　欢呼声响彻波士顿公园，古斯只能将嘴凑到话筒跟前才能让人听见自己的最后一句话。
　　“现在咱们都去工作吧，让这个行星动起来！”
　　他跳下讲台，塔妮娅跑上去拥抱他。然后她继续搂着他，两人一起穿过人群朝他的办公室走去。
　　第五章 英雄凯旋
　　返回地球的那部分入侵舰队正在加速，带士兵们回家接受英雄般的欢迎。领头的是亚历山大的旗舰约克镇号。飞船的反物质等离子引擎在白热的超导磁环内放射出电蓝色，身后还拖着三股亮黄色的尾羽，那是滚烫的金属滴液穿越空荡荡的太空、从中轴落到翼梁时留下的痕迹。
　　在飞船里，亚历山大正接受当天的第二场全息采访。这次采访是与巴西分遣队指挥官安东尼奥·卡布拉中将联合进行的，准备在巴西的视频网络上播放。当初觉得有必要临时晋升亚历山大到四星上将的位置，原因之一就在于卡布拉中将都有三颗星。
　　由于地球与约克镇号之间存在很长的延迟，因此采访由中将手下的新闻官主持。亚历山大和中将分别录下自己的回答，之后亚历山大的话会被翻译成葡萄牙语，节目组再把节目整合制作。
　　主持人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问题清单，第一个问题是：“那么，我们勇敢的巴西士兵在这史无前例的行星入侵行动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呢？”亚历山大把这个问题让给中将回答。
　　中将用葡萄牙语说道：“我率领我们的士兵进攻了俄国人在北极的基地。那个基地被他们挑衅性地命名为新摩尔曼斯克。”亚历山大听着为自己准备的同声传译。他知道中将当时其实是在太空里，待在巴西利亚号飞船他自己的指挥岗上。他也只配待在那儿。
　　中将接着说道：“事实上，正是我手下勇敢的巴西士兵最先对敌人发起了进攻。”这点连亚历山大都不能不承认，因为巴西人和其他所有外国军队一样，分配给他们的是后备和支援任务。比方说“重炮”小队——他们负责轰炸基地的生活区，让俄国人不得空闲。而与此同时攻击登陆艇则带着美国的突击部队发动近距离攻击。
　　“没错，”亚历山大插话了，他堆起满脸政客的微笑，皱起的鱼尾纹吸引着摄像机和潜在观众的注意，“来自巴西的士兵是第一批降落在北极基地的，也是他们的火箭首先发起了进攻，将火星从无神论的新苏共手下解放。他们的努力让美国士兵的工作变得容易多了。”
　　主持人将注意力转向亚历山大，改用英语问：“制服这个基地时，是不是遇上了一些麻烦？”亚历山大对采访的走向有些不耐烦，不过他小心隐藏情绪，继续接受采访。
　　他承认说：“当时的确有三个人在基地外的冰川上，给我们稍微制造了一点麻烦。”
　　“他们给我们造成了很多伤亡。”将军脱口而出，“本来这些伤亡是可以避免的，如果允许我用重炮小队对付那些人的话。”听了这话，亚历山大不耐烦的情绪浮现在脸上。
　　“假如当时有必要，我们自然会请勇敢的巴西士兵朝那三个人发射导弹。但是三人里有一个是火星的政委，而我们想要活捉他。”亚历山大恢复到和悦的政客式微笑，“幸运的是，我打了他们一个出其不意，把三个人全部活捉，也由此亲手结束了火星上的战斗。”
　　主持人丢开了预备好的问题清单，脱口问出一个突然想到的问题：“不知道俄国政委在冰川上做什么？”
　　亚历山大差点将惊讶表现在了脸上。的确，伊凡·佩托维奇到底为什么跑到冰川上去？外出去火星表面，尤其是在早春时节跑去北极，那是科学家的事儿，而佩托维奇并非科学家。前往视察基地倒还能理解，但是出去冰川上？再说了，亚历山大这时候想起来，信号组的猫头鹰告诉过他，在战斗打响之前载佩托维奇去北极的那艘弹道运输船，上面只有三名乘客…… 　　主持人见刚刚的问题没有得到立刻回答，便转回到预备好的下一个问题，采访继续进行。
　　在约克镇号飞船指挥官的指挥椅上方靠后的位置有一小块甲板，亚历山大的旗椅就在这块小甲板上，此时他正坐在椅子里审视眼前的繁忙景象。约克镇号加速到了1/10个地球重力，足以让人们安然行走，或者稳坐在椅子里。舰队的航线几乎是一条直线，先来到金星轨道内侧，再从太阳的另一侧前往地球。因此现在太阳闪耀在他头顶的前视窗侧面，使他难以看清目的地的双星。在靠近折返点时会有一段时间做自由落体飞行，这是为了节省反物质。不过总的算来，只需一个月多一点他们就能到家了。
　　通往飞船甲板的门打开又关上，伴随着两声空气的嗖嗖声，引得众人纷纷转头。走进来的是个胖子，穿着皱巴巴短袖衬衫，外加热裤和甲板鞋。他那头长发乱糟糟，头顶上还秃了一大块，好不显眼，活像是嬉皮风格的僧人。那扇门本来不会发出声音，是胖子在进门时给配上了“嗖嗖”的音效。
　　他的近视眼透过三焦眼镜打量甲板，脑袋上下晃动，想要选择合适的镜片。他发现亚历山大在自己上方的旗甲板上，便迈步爬上阶梯，走路时胳膊和肚皮上的赘肉在低重力下晃晃悠悠，活像大象在跳舞。他热裤上打了块补丁，正好就是坐下时屁股贴着椅子的地方，补丁上绣着银色的橡树叶，那是太空军中校的标志。亚历山大看着对方，心里既有期待又有厌烦。虽然名义上此人是他手下的中校，然而军方很早就学会了一个道理：要想把这些聪明的科学家猫头鹰留在部队，唯一的办法就是他们想要什么玩具通通提供，再给他们难题去解决;除此之外，就把这些人当成平民不予理会。
　　“我是杰瑞·梅尔，信号小组的头，阿姆斯特朗将军。我猜你可能想让这信息保密，所以我就没往你屏幕上一扔了事，而是带了一份硬拷贝上来。”他递过来一张复印消迹纸。亚历山大读了一遍。
　　“也就是说……那趟紧急前往北极的飞船上的乘客跟去到冰川上的是同一批人——也是他们正好搞砸了我的入侵行动。伊凡·佩托维奇、塔妮娅·帕夫洛娃和维克多·布拉金斯基。他们为什么去冰川上？你弄清楚了吗？”
　　“记录里没有什么明显的答案，”杰瑞把眼镜往鼻梁上推，“而我是查过所有基地的所有计算机记录的所有全息拷贝方块的。维克多·布拉金斯基是研究永冻层和冰川的专家，他在北极的基地搞研究已经好几个月了，每周都会带着手下的技术人员去冰盖上两次，采集冰川深处的样本。然后根据北极基地的车辆和人员登陆记录，他取消了常规的驾驶爬行车外出的申请，反而乘坐下一班弹道运输船回了主基地。他肯定是直接去见了政委，并且告诉了对方一些重要信息，因为在他抵达主基地之后几个钟头，他和政委就出发往北极跑，还捎上了塔妮娅小姐。他们一点儿没在基地里浪费时间，而是立刻征用了一辆爬行车出发去了冰川。之后不久我们就发动了进攻。”
　　“他们去过什么地方？”亚历山大问，“你的绘图卫星总有一颗能监视他们吧？”
　　“他们本来是往东面主冰川底部去的，可是没走多远咱们的攻击登陆艇就在头顶吼开了，于是他们就调头往回走，打了咱们的人一个措手不及，闹出好大动静。”
　　“后面发生的事不必提醒我。”亚历山大咆哮着把复印消迹纸揉成一团扔到桌上。杰瑞弯腰把纸捡起来，只这么一弯腰他就呼哧呼哧直喘粗气。他把纸放在肥硕的大腿上抚平，这样传真机就可以把纸清除字迹、熨烫，以便再次利用。
　　“他们带上塔妮娅做什么？”
　　“我哪知道。记录显示她是火山方面的专家，可两极地区又没有火山。不过她同时也是后备的医生。那天在主基地只有两个医生，她就是其中之一。她有物理学博士和医学博士双料学位，多半就是因为这个克格勃才让她去了火星，虽说他们并不信任她。”
　　“好吧，塔妮娅和维克多都在火星，不过约克镇号上还有个人能帮我解开谜团，”亚历山大点击屏幕上的图标，他对出现在屏幕上的面孔说：“去监禁区把伊凡·佩托维奇带来见我。”
　　“这正好是我拿着硬拷贝过来的另一个原因，”杰瑞·梅尔递上另一张复印消迹纸，“这里有两张你那位伊凡·佩托维奇的照片——在厕所里！”
　　“他为什么站在马桶盖上？”
　　“为了接入天花板里的导管——从舰桥到中央计算机的主通讯链接正好从那个区域经过。我们发现计算机系统出了些莫名其妙的毛病，比如密码失效、文件损坏之类的事。我们在所有的已知终端和通往计算机的输入端口都设立了监管程序，结果发现有一条线路输入了对应通讯终端根本没有发出的请求，而那条线路正好从监禁区厕所的天花板通过。没费多大工夫我们就找到了被侵入的位置。安保人员过去安装了几个隐藏的摄像头，一个钟头之前摄像头刚刚被触发。安保人员把照片放大以后，我就马上拿来给你了，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我们抓了现行。”
　　“间谍活动！”亚历山大的表情舒展开，咧嘴露出近乎邪恶的笑容，钢灰色的眼睛眯成细缝，鱼尾纹出现在眼角。“他是怎么躲过计算机的防御的？”
　　“恐怕约克镇号的计算机并没有内建多少防御措施，”杰瑞耸耸肩，“约克镇号是我们所谓的‘安全设施’，建在它是为了搭载忠诚的战士，而不是陌生人或者囚犯。光纤电缆当然有护甲以抵抗敌人的物理进攻，但是并没有设置任何常用的安保预防措施用来防御敌方派来的间谍。I/O軟件也相当敷衍，因为设计意图只是为了防止下级阅读上级的邮件。除此之外，设计这个软件的前提是每个跟它交谈的人都是咱们这边的。
　　“至于他用了什么工具嘛，”杰瑞继续说道，“根据安保人员的说法，那是一个看起来很寻常的视频读取设备，它有扩展的I/O功能，还有一个隐藏隔间，里头包含能接入光纤线路的设备。他们还说这人手头居然有这种东西，说明他在克格勃里面所处的、能搞出这种鬼把戏的部门肯定大有来头。”
　　“克格勃的间谍！”亚历山大现在满意极了。他挥手让杰瑞离开，然后开始触碰控制屏幕上的图标。杰瑞走下楼梯时甲板微微震动，而在他通过房门时又出现了两声空气流动的“嗖嗖”声。 　　亚历山大对站在桌子另一侧的囚犯说：“你听见这两位先生的报告了。”桌上摆着伊凡站在马桶上的照片和一台视频书读取器，光纤接入口已经从隐藏的隔间里拉出来。
　　“信号部门的官员报告说，有人企图秘密从约克镇号战斗计算机的保密武器档案中窃取信息。调查显示，问题就出在飞船监禁区的一个区域。照片中的你在那个区域以非正统的方式操作一台视频书。
　　“根据安保官员的证词，照片中的视频书就是桌上的这一台，是在搜查你房间时找到的。安保官员还证实，这台视频书有能力接入光纤线缆并秘密与计算机连接。也就是说你把自己置于了这样一个位置，让自己有能力秘密搜集一些可能有助于俄国人的信息。
　　“此外安保官员还证实说这本视频书包含一个功能，即利用视频激光制造集束编码信息，而这种编码信息则可以用高度集中的镭射光束发送出去。镭射光束能从任何一个面朝地球的舷窗发射到敌人在月球背面修建的‘光子桶’望远镜。也就是说，这样一来你就能将秘密收集的信息传送给敌人。”
　　亚历山大暂停片刻，鱼尾纹微微皱起，似乎非常享受：“根据以上证词和证据，我宣布你的间谍罪成立，并按照战争期间对间谍的处置办法，判处你——死刑！”
　　听到判决时，伊凡先是浑身僵硬，旋即又放松下来，面露微笑。“你这小小的模拟法庭审判当然是开玩笑，你不过是将军，并没有审判我的权力。现在已经不是战争期间，火星上的敌对行动许多个星期之前就已经结束了。”
　　亚历山大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他上身前倾，直盯着伊凡的眼睛。“火星上的战斗不过是一场局部冲突，是自由世界对抗共产主义无神论力量的漫长战争的一小部分，”亚历山大说，“在整个巴尔干前线，美国和新苏维埃的武装力量仍在对峙，从理论上讲我们两个国家依然处于战争状态。所以从理论上讲，作为这场行动大戏的总指挥，我可以调查你、审判你以及处决你……我已经在这样做了……而且我会执行你的死刑！”
　　他站起身來哈哈大笑。“当然啦，在1/10个g的重力底下想吊死你是不可能了，不过既然情况特殊，我们也只能因地制宜。”
　　伊凡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的双手被铐在背后，分立在他身侧的两个大块头士兵抓着他的两只胳膊，两人的脚都稳稳卡在甲板上的足扣里。
　　“卫兵！带他去180号气闸，我随后就到。”卫兵们松开脚，在1/10个g的重力下，他们拎起伊凡，活像抓起一个布娃娃。卫兵把伊凡架出门外，亚历山大跟在后面。
　　一行人来到气闸前，亚历山大说：“放他进去。”
　　一个士兵问：“长官？”
　　“这是命令。”
　　“不劳大驾。”伊凡主动走进气闸。亚历山大来到门边，把脸杵到伊凡的脸前。
　　“我不喜欢你，佩托维奇先生，”亚历山大语速很慢，脸上表恶毒，眼睛几乎完全隐藏在饱经风霜的皱纹下，“你杀死了我的手下，还让我的阵亡名单翻了一倍。我早就跟你说过我不对人发火，佩托维奇先生，我替他们发丧。”他向后伸手，准备关上内气闸的门，中途又停下。
　　他说：“不过呢，如果你为我讲个故事，我也许会考虑让你回地球去，让你有机会对判决结果提起上诉。”
　　伊凡大惑不解：“故事？”
　　“对。你、维克多·布拉金斯基和塔妮娅在北极做什么？”
　　啊哈！伊凡暗道。这一整套审判的把戏，不过是想骗我开口罢了。哼，我才不说呢。塔妮娅不知道我们去做什么。等我回了地球，我会确保维克多永远不能再说话。他带着假装的迷惑神情抬起眼睛。
　　“北极？”伊凡重复了一遍，借此争取时间，“不过是例行视察罢了。”
　　“别想糊弄我！”亚历山大吼道，“火星政委时间宝贵，冬天才刚结束，他是不可能千里迢迢跑到北极冰川去的。”
　　“你干吗不查查计算机文件呢？就像上次那样，”伊凡责备道，“你那些所谓的猫头鹰，别的事他们不都告诉你了吗？这样一件小事，他们当然也能替你做好了。”
　　亚历山大关上气闸门并锁好，接着走到控制面板前开启通讯。“最后的机会。北极有什么东西那么重要？具体位置在哪儿？”
　　“什么也没有，也不在任何地方。”气闸内传出伊凡带回音的回答声。
　　亚历山大转动一个控制柄，外侧的门缓缓开启，气闸内的气压开始下降。有刹那功夫伊凡眼底闪过一丝担忧，可很快他就哈哈大笑，抬高嗓门盖过空气逃逸的嘶嘶声。
　　“你想让气压下降也可以，随你怎么威胁我都行，哪怕我因为缺氧而昏过去。但你别想从我嘴里打听到任何事。我是新苏共党员，我很勇敢，不像你们这些怯懦的美国佬，打仗的时候都只敢藏在铁罐子里，还有许多漂亮的医生护士就在一箭之地等着救护你们。”
　　亚历山大继续旋转控制杆：“你们去北极要找的是什么东西！在哪儿！”
　　伊凡肠子里的气泡越来越大，他疼痛难忍，而且明显呼吸困难。他的眼睛眯成了细缝，还飞快地眨动，以期在近乎真空的气闸里保护眼球。肚子里的痛楚让他想要反击，他凑近了窗户示意亚历山大近前。等亚历山大走过去，他就呸地啐了一口。唾沫顺着窗户往下流，很快就冻住了。
　　“你这个新苏共混蛋，你自找的！”亚历山大咆哮着，突然脾气失控，“没人敢朝我吐唾沫。”他一掌拍下了红色按钮，外侧的门瞬间完全开启。
　　只听砰一声巨响，双眼圆睁的伊凡·佩托维奇翻滚着落入太空中。
　　第六章 在奥林匹斯山上
　　太阳从东方升起，约瑟夫·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驾驶硕大的爬行车一点点往前挪，开出奥林匹斯基地北侧狭窄的车辆气闸。
　　塔妮娅从副驾驶一侧的车窗往外看：“你在这一侧还有五十厘米。”为爬行车提供拉力的是弹簧钢丝制成的中空大轮子，车轮配有弹簧“触须”，看触须的尖端就知道轮子外缘在哪个位置。约瑟夫用均匀的力量推动控制前进引擎的两个操作杆，等爬行车来到粉红色的晨光下才加快速度。奥林匹斯山高高耸立在他们左边，离他们最近的断崖壁延伸到很高的地方，几乎将巨大火山的顶部完全遮蔽。 　　“我已经好久没出来过了，”爬行车分为三节，古斯的声音从中间一节顶部的观察穹顶传下来、回荡在车内。“我都不知道基地里有这么多装备呢。”
　　“每回有一点空余时间，我们就出去找军队扔掉的东西，”坐在中节工程控制面板前的麦克·马奎尔说。“我们什么都捡。谁知道呢，不定哪天就派上了用场……嘿！约瑟！我忘了，断路器上的POT是什么意思？”
　　“光子，麦克先生，”坐在驾驶座的约瑟夫高声往后喊话，“那是全景照相机闪光电路的保护开关。”
　　爬行车的六个大轮子稍微放慢速度，因为他们已经来到通往基地的等级路基的尽头，再继续向北就只剩起伏不定的锈色大地。
　　“我们离目的地不到一百公里，”约瑟夫说。枢接的爬行车行进在粗糙的地面上，害得约瑟夫随之前后摇摆。“不过这条路没有铺上高速路面，所以得花上几个钟头。”
　　古斯扭头顺着来路往回看。今天之前，他在火星上的生活几乎完全绕着基地打转，现在那曾经显得无比庞大的基地正渐渐消失在远方。他朝芥川尾崎点头致意，后者在靠后的一节车厢，正从生活区顶部一个类似的穹顶往外看。古斯转回头去，爬行车向着奥林匹斯山断崖底部的东南升降站前进，火星苍凉的景色不断向他涌来。在前方那节车厢，古斯能看见克里斯·斯托克浓密的沙色卷发抵在穹顶顶部。克里斯显然十分享受眼前的景色。
　　“停车！”麦克突然发话。他看着工程面板上的仪表盘说：“左后轮的引擎温度升高了。”
　　“现在我也看见了，”约瑟夫瞅着驾驶员控制台的一角道，“轮子肯定又缠上了美国导弹留下的光纤。”
　　“我出去把它解开，”麦克说着站起来，“咱们搞出的乱子，该由咱们收拾。”
　　“当心些，”古斯提醒对方，“那些光纤硬得要命。”
　　麦克戴上头盔：“只要懂窍门就没问题。”
　　很快他们就再度上路了。
　　等爬行车来到断崖底部，古斯走出车外抬头往上看，他唯一能说得出的话就是：“哇！”克里斯朝着上风处蹦蹦跳跳地走开，与其他人拉开一段距离。他要用大气分析仪对空气采样。
　　“没错，哇！”麦克静静地说。断崖仿佛随时可能坠落到他身上似的。
　　“的确很震撼。”尾崎把手套搭在眼睛上遮蔽阳光，他转身问约瑟夫：“请问这里海拔多高？”
　　“五公里多，一点三英里上下，不过北边有些断崖还更高。”他自己也用一只手套在眼睛上搭起凉棚，又用另一只手指了指北边。
　　“现在太阳的角度很高，所以不容易看见。不过仔细看的话能发现清晰的火山灰层和熔岩流层。可是相比我根据取样计算出的黏稠度，这些熔岩层又太厚了。”
　　麦克问：“你上过那边的悬崖取样？”
　　“许多次了，麦克先生，”约瑟夫回答道，“系着绳子往下降还算容易。”
　　他转身看看尾崎和古斯，然后继续说道：“根据我的专业意见，这是一例冰岛那种平顶火山—— 一个很极端的例子。这座火山是从一大片冰原上升起来的。滚烫的熔岩和火山灰融出一个洞，直到温度降低到和周围的环境一样。”
　　“五公里厚的冰层！”塔妮娅插话进来，“太可笑了！约瑟夫，请别再向这些礼貌的外国人兜售你疯狂的理论好吗。你难道想让我们相信火星曾经被几公里厚的冰覆盖？如果是这样，那如今冰都在哪儿？”
　　“我并没有说整个火星都覆盖着冰，”约瑟夫怒冲冲地回答道，“只有北半球。奥林匹斯火山和塔尔西斯岭火山都是破冰而出的。至于说冰去哪儿了，有的蒸发进了太空，剩余的被困在两极的泥土下，我打赌是这样。”
　　“有常识的人都知道，火山断崖的形成是由于重力冲力以及液压辅助的剪应力损失，”塔妮娅回答道，“火山生長会给地表造成巨大压力——毕竟这座火山有二十七公里高，直径六百公里——火山周边的地表破裂，在压力作用下向上推起;困在地下的水被加热，进一步制造出更多裂缝。”她一甩头说：“我么，我至少能拿出些证据来支撑我的理论。”
　　“你和你那个小便池瀑布都见鬼去，”约瑟夫气呼唤地扭头不去看她。“走吧，麦克先生，”他对工程师说，“我来教你怎么把这台大怪兽开回基地去。”
　　克里斯惊讶地问：“你找到了一道瀑布？”
　　“对！”塔妮娅说，“非常漂亮，也许是整个太阳系里最高的瀑布。我先是在勘测照片上发现一点线索，后来又在我们第一次来山脚考察时确定了它的存在，给它命名为帕夫洛娃瀑布。因为最著名的那位帕夫洛娃是个舞蹈家，所以这个名字在英语里正好变成玩笑话。①反正等到了北面我就带你们去看，不过首先我们得先上去，翻过火山。”
　　她领头朝悬崖底部的东南升降站走去。升降站用的是引擎驱动的简易绞车系统，只见两根缆绳以锐利的角度插入空中，最后消失在远方。古斯拉下护目镜、启动头盔眼的放大功能。他追随那两根缆绳向上看，最后发现在大约五公里之外的悬崖顶上又有一个类似的绞车系统建在金属框架内。
　　他评论道：“缆绳的粗细让人不大放心，就算有两根也一样。”
　　“得了吧，古斯，”塔妮娅一面伸出一只戴手套的手拍了拍他的胳膊，一面解释道，“这些是用最新的聚合系绳材料做成的，每一根绳子在测试时都能经受住一百万牛顿的拉力，在地球重力下它们能拉起两百吨的重物。如今足足有两根，在火星重力下把你拉起来还能有什么问题？再说了，我先上。”有一个托架牢牢固定在两根缆绳上，塔妮娅朝吊在托架上的挂带伸出手去。
　　古斯建议：“还是我先上吧。”他伸手准备拿过挂带，结果塔妮娅一把抓走挂带藏在身后。她还垫着脚尖站高，利用身高优势俯视他。
　　“你知道降落地点什么样吗？”她严肃地问，“你知道怎样在正确的时机让缆绳停下来吗？”
　　古斯抗议道：“我是不知道，可……”
　　“我知道，”塔妮娅放下垫起的脚后跟，抬手轻轻拍拍古斯胸口，终止了进一步的争论。“所以我先去，然后帮你们安全降落。”她转身背对他，动手把挂带套好。等她准备就绪，约瑟夫·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麦克·马奎尔也回来了，两人合力抬着一袋沉甸甸的补给和氧气瓶。 　　塔妮娅问约瑟夫：“引擎是在哪个频道？”后者低头看看东南升降站控制面板旁的一张指示卡。上面是西里尔字母。
　　“96频道，”他说，“三个一是检查，三个二是启动引擎……”
　　“三个三是停，单个的二和三是加速向上和加速向下。”塔妮娅停顿片刻，仿佛在听什么声音，“引擎那边报告说没有问题，电池还有很多电，我现在就去。”她用舌头点了三次三。电子引擎嗡嗡响着开始启动。
　　塔妮娅跟随头顶缓缓移动的托架前进。先是走上一个缓坡，接着双脚离地、朝悬崖上方的一个点飞过去。古斯目送她离开。他启动了头盔眼，因为引擎不断加速，那个小小的人影变得越来越小了。塔妮娅沿着几公里高的悬崖迅速爬升，她显然非常享受这趟旅行，不断前后晃动双腿让自己像一只盘旋的鸟儿一样在空中划出大圈。等在下方的五个男人一直抬头向上看，周围的寂静显得十分诡异。
　　大约二十分钟以后，古斯发现有东西顺着缆绳降下来。那是另一架吊着挂带的托架。引擎多次变更速度，每一次都比之前更慢一点，最后完全停下。降下的托架刚刚好越过主动轮。
　　“一切都好，”无线电里传来塔妮娅的声音，“小屋气压稳定，水、空气和电池储备也够。你们可以上来了。”
　　约瑟夫说：“我们这就上。”他伸手从两米高的托架上解开三套挂带。
　　“我要在最前面，”克里斯伸手去抓第一套挂带，“我们上去的路上我想分析空气样本。”
　　约瑟夫帮大家系好挂带，等确定所有人都已经扣牢，他就用慢速启动了引擎。古斯跟着向前走了几步，很快发现自己双腿腾空，此时克里斯的长腿还拖在地上。一直到坡顶克里斯才开始飞行。他们顺着崖面上升，约瑟夫抓住机会为他们讲解一路经过的熔岩层。
　　他们接近崖顶，古斯没看见塔妮娅，不禁有些担心。他开始猜想她也许在他们上升期间跌倒了什么的。不过这时无线电上传来了呼叫声。
　　“你们的速度倒比我预料的要快，”塔妮娅的声音说，“我刚刚在无线电里听见约瑟夫说话，还以为他要把自己在崖面上找到的每一块小冰晶都指给你们看，好证明自己关于火星被十公里厚冰川覆盖的愚蠢理论。我这就出来。”
　　有一座预制的黄色塑料小屋靠一大块岩石立着。小屋外侧的气闸门打开，塔妮娅走出门外，跳到他们将会降落的悬崖边。
　　“不是冰川，塔妮娅，”约瑟夫恼道，“是冰冻的大洋，而且也不是十公里厚，只有大约五公里。”
　　“只有五公里也够可笑了。现在安静，我来让你们停下。”缆绳减缓速度直至停止。古斯注意到旁边有一个与发射盒连接的红色长手柄，他伸手就能够到，这让他安心不少。此外转轮上还有一根红色拉绳，会让托架和吊在托架上的人员或者货物转换轨道、脱离缆绳进入一条带减速区的滑道。
　　塔妮娅帮他们解开挂带，嘴里兴奋地叽里呱啦。“你们搭缆绳上来的时候，我替你们预热了小屋。能脱掉太空服稍微擦洗一下感觉棒极了。现在你们也可以清理一番，而且没有女人挡道——去吧。我来监督补给品运输。”
　　“这一路上来大气损失了一个半毫巴，”克里斯瞅着便携分析仪上的读数说，“不过我得远远走到小屋上风处才能做成分测量。我敢说现在看到的水蒸气和碳氢化合物都是在气闸循环期间排放出来的。”
　　塔妮娅留下来与崖底的麦克·马奎尔用无线电通话，四个男人则进了气闸。古斯头一个循环通过气闸，进入能容纳六个人的拥挤小屋。只消两步他就从内侧气闸门走到了厕所的入口。他取下头盔，立刻闻到了塑料墙面散发出的霉味和电暖器滚烫线圈的焦味。俄罗斯人建造的这间小屋，气压只有地球大气的一半，因此这种混合的气味很微弱。屋里总共有六张高低床，沿两面墙排列，每侧三张。古斯将头盔放在下铺，动手脱下火星太空服。等约瑟夫终于循环通过气闸，小屋里已经有三个男人在挣扎着脱下太空服，约瑟夫只能等里面的人脱完再开门。
　　古斯走进迷你浴室。这里没有零重力设备，倒让他想起地球飞机上的洗手间。洗手盆还略带湿意，刚刚才被人擦干净了。一张湿手帕叠得整整齐齐，挂在头顶的干衣架上。他拿起手帕凑近鼻子，轻微的女性汗水味与洗手液的气味交织在一起，令他回想起月球上在爬行车里度过的那段时光。虽说工作辛苦，却也诗意盎然。
　　那天下午他们沿着悬崖边走了好几公里，塔妮娅沿途把自己记录下的熔岩流指给他们看。最后他们来到一道弧形长山脊前。山脊一路通到山下，古斯四下打望，看有没有地方可以爬过去。
　　塔妮娅拉拉他的胳膊肘：“这边走。”她领大家来到一条裂缝前，然后沿裂缝进入一个又大又高的地底山洞。裂缝是在一个大的断层面上形成的，断层面将整个山洞切开，并在巖壁上打开了一道两米宽的开口。阳光透进洞里。
　　“是熔岩管！”尾崎惊叹道，“不过也太大了，地球上可没有这样的东西。”
　　“大火山当然要有大熔岩管了。”古斯沉吟道。他四下看看，然后离开那片阳光走进黑暗中。他走到这山洞一般大的熔岩管的上坡一侧，拉下头盔上的取景器、启动头盔眼。放大倍数不断加大，头盔眼也相应启动了更强的灵敏度，然而古斯始终看不见山洞的尽头在哪里。古斯将取景器的十字线对准了画面中最暗的部分，接着触发激光测距仪静待结果。测距仪返回的数字全是九——也就是说没有信号反馈。克里斯走在他身旁，他将分析仪拿在身前，太空服胸板上的光在崎岖的灰色地面上映下一片闪着涟漪的明暗光影。
　　“我们沿着这条熔岩管走了十五公里也没看到头，”塔妮娅说，“在勘测照片上追踪它，可以看到两百多公里。”
　　约瑟夫说：“它向下的一头朝悬崖边缘打开。”
　　反正已经启动了测距仪，古斯就迅速测量了其他几个方向上的距离。
　　“五十米高，三百米宽。”他边说边拉起护目镜，走回地板上被阳光照亮的那一块，站到同伴们身边。
　　听到这些数字，尾崎感叹道：“实在太大了。”
　　站在黑暗里的克里斯汇报说：“没有探测到氢化硫的痕迹，这条火山管想必已经死去很久了。” 　　“我们判断这道熔岩流的年龄是二十一万年，”塔妮娅说，“在火山的这片区域，我们找到的最年轻的熔岩流都有十万年以上。”
　　“我们还没有把这里全部走完，”约瑟夫说，“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领头走出了熔岩管。
　　古斯承认：“火星这地方确实很大。”
　　“而且这里的各种结构也都大得超乎寻常。”尾崎说。他从巨型熔岩管的缝隙里走出来，再一次满脸敬畏地仰望火山顶。他们正在爬的这座火山足有一颗小行星那么大，火山顶位于他们头顶上方十七公里处，横向距离则有三百公里。“我平时打交道的都是富士山或者夏威夷群岛的那种火山，你可以来到离火山很近的地方，以至于整个结构的侧面都显得很陡峭，而火山顶也就矗立在你头顶。可是在这里，在奥林匹斯山，一旦爬上陡峭的断崖，平均坡度就只有几度而已。火山顶也只勉强能从地平线的曲线上方看见一点点。”
　　入夜后，他们聚集在小屋里，太空服和头盔放进衣柜，又掀起一排床腾出更多空间。他们用简易的微波炉煮了一顿比较实在的晚饭，然后从天花板上拉下饭桌，边吃边计划第二天的行程。小屋里没有椅子，就由中间的床铺兼任。
　　最后当然免不了打扫卫生。塔妮娅洗碗、克里斯整理补给品、尾崎负责检查并装满太空服的空气箱和水箱、约瑟夫负责回收并检查小屋的设施、古斯拿超声波洗涤、微波烘干的迷你洗衣机替所有人洗了脏衣服。
　　第二天有很多事情要做，所以大家早早就上床了。克里斯睡了一个上铺。虽说床比他那将近两米的个头短了许多，害他只能蜷着身子，但一上床他几乎立刻就睡着了。他的脑袋就位于小屋顶角和厕所外墙之间，呼噜声在这个小小的空间内不断回荡。
　　古斯老半天睡不着，他躺在下铺的床上，眼睛扫过上铺的床底。借着黯淡的光线，他能看见塔妮娅的身体在床铺上压出的弧度。塔妮娅翻了个身，弧形随之移动。一只纤瘦的手从床边伸下来，古斯伸出手去捏了捏那只手，对方也捏捏他的手，然后缩回到被单下面。
　　第二天他们又搭了好几次缆绳升降机。本来在东南升降站顶端有一辆爬行车可以用，不过因为这次过来只是为了让接手火星的外国人快速认识一下奥林匹斯山，所以走索道更快些。这些索道是俄国人最初几次搭乘爬行车穿越这座超大型火山时安装的。它被分成一节一节，彼此相距三十公里，因此如果有缆绳断裂或者引擎故障，最多也只需要步行十五公里就能抵达升降站。
　　他们走进了东南索道的最后一个升降站。约瑟夫说：“这次我们所有人一起走。”
　　古斯道：“啊，这回有座位可坐。”
　　“吊在挂带上三百公里可不是好玩儿的。”塔妮娅说，“早先我被迫吊着走过几段三十公里的距离，真是吃不消，绳椅就好多了。来，我教你们调整系绳。”
　　克里斯带着他的分析仪打头，塔妮娅殿后，一大包补给品跟在人类后头，一行人就这样缓缓向上坡爬升。他们很快就增长了经验，越来越能保持平衡，还学会了在遇到惰轮时如何应付颠簸。于是塔妮娅就对基站的引擎发出无线电指令，把速度加快。
　　尾崎低头看着从自己脚下一掠而过的火山岩石。他说：“我们移动的速度真是非同小可。”
　　“每小时四十公里，”塔妮娅回答道，“你要是愿意，我还可以再快些。”
　　“太棒啦！”克里斯开心不已，“再快再快。”
　　“不用了！”尾崎说，“眼下的速度已经足够。”
　　古斯说：“我同意。”
　　他们来到一块平坦的高原地带，直径约有十公里。向北五公里处有一块三角形岩石，从高原向上支出好几百米。往南边五公里还有一块更大的岩石，是比北边那块更规整的三角形，边缘十分锐利，向上方支出半公里以上。等缆绳带着他们从两块参差不齐的尖利岩石之间通过时，塔妮娅特意放慢速度让大家停下。
　　“现在，”她说，“我想请三位尊敬的外国科学家仔细看我们北边和南边的构造。尽管前头那位‘好几公里高的冰川’同志从这块高原上方经过了许多次，但他却没能理解自己眼前的这一切。你们可以看到这些结构有着锋利的边缘，同时在所有三个侧面都有着近乎垂直的表面。难道它们看起来像是流动的火山岩浆撞上了冰川的样子吗？不！它们看起来像向上的断层岩，正好就是在巨型火山边缘可能出现的结构。证明完毕。”
　　“塔妮娅！”约瑟夫恼道，“我已经承认这些悬崖边缘分布的地块可能代表向上的断层。但是只在东南边这一侧如此，在整个火山周边的其他地方都看不见它们的影子。咱们接着走吧。”
　　“啊，尾崎，”古斯说，“看来俄国人还给咱们留了不少可研究的问题呢。”
　　“的确如此。”尾崎的声音里透出柔和的笑意。
　　离开之前的小高原不久，他们就来到了第一条缆绳的末端。
　　塔妮娅宣布道：“东南十一。”
　　“十一？”古斯問，“难道不是二吗？”
　　“我们是按照海拔高度给它们编号的，”约瑟夫说。他指指一块牌子，牌子上用油漆写着11030米。“现在我们已经来到火星海平面以上十一公里处，还剩下十六公里的路程。”
　　他们花了几分钟时间舒展胳膊腿、四下看看，然后就换乘下一条缆绳，继续踏上前往火山顶的漫漫长路。
　　大约四小时过去，太阳几乎已经来到头顶，这时前方出现了一个工作站。这个工作站有货真价实的小屋，而不仅仅是一台引擎加一个框架。
　　“东南十八，”塔妮娅报告说，“这里是中途点，终于可以歇歇了。”
　　“谢天谢地，”古斯感觉到缆绳在放慢速度，“我本来以为自己非得使用太空服里的排污系统不可了。”
　　不等缆绳完全停下，约瑟夫就从座位里滑出来，快步跑向小屋的大门。古斯紧随其后。克里斯则离开众人一段距离去测量大气成分。
　　塔妮娅帮尾崎解开挂带，同时朝两个男人的背影喊话：“马桶圈掀起来。”她和尾崎跟上迅速移动的古斯，踏着被踩得很平的小路走向小屋。
　　克里斯是最后一个通过气闸的。“气压值才刚刚超过一毫巴，”他报告说，“我们已经走了5/6的路，马上就到太空了。而且空气混合的成分也不同。这里的氮气含量是5%，而不是火星‘海平面’的2.5%。一氧化碳、臭氧、氮氧化合物和离子的浓度也更高一些。 　　他们吃了能量棒当午餐，又稍微抿了几口水，然后就回到绳椅里。克里斯本来正在一小块凸起的地方扫视地平线，这时也从上面下來。
　　坐回座位时克里斯哀叹道：“我们靠得越近，那座山越发好像消失了一样。”
　　“火山口的直径是八十公里，而我们离它有一百五十公里远，”尾崎说，“所以这也很正常。”
　　古斯说：“想要真正看见这座山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去太空。”
　　“对，”尾崎点头表示赞同，“从太空看实在不可思议。”
　　塔妮娅用舌头发出指令，缆绳动起来，他们继续往上坡缓缓前进。
　　日落时分，他们终于抵达位于奥林匹斯山火山口边缘的最后一个升降站，这个研究站有一间可供十二人居住的小屋。塔妮娅和约瑟夫去用厕所，克里斯、尾崎和古斯则被眼前的壮观深深震撼，以至于忘记了身体的需要。西南塌陷火山口有一个很陡的坡度，他们走到最靠边的地方。
　　克里斯从三公里高的峭壁边缘探头往下看，他悄声自言自语道：“老天爷啊！”
　　“当初它活跃时肯定非常壮观，”古斯远远地俯瞰着底下几乎平坦的表面，“二十公里直径的一滩燃烧的熔岩。”
　　“或者在更早的时候，那时的火山口还更大，”尾崎朝地平线挥舞胳膊，“目力所及之处，全是融化的岩浆。”
　　第二天他们整天都在探索火山口。塔妮娅拿出了她和其他人搜集的样本和一个可拆卸的模型，那是俄国人根据火山口地质重叠的情况、核对样本的年代建起来的，让人可以直观看出各次喷发的时间顺序。
　　“最年轻的样本是从东北塌陷火山口地板上取得的，”塔妮娅说，“年代只有三万年。”
　　“照地质学的标准算是很年轻了，”古斯赞叹道，“这座火山肯定还活着呢。”
　　尾崎问：“有没有迹象表明火山里的火龙还在动弹？”
　　塔妮娅回答道：“我们的地震网至今还没发现任何显著迹象。”
　　“我偶尔会收集到一缕火山类型的气体分子，”克里斯补充说，“不过量都很小。”
　　古斯和尾崎把模型抬到室外，将它与他们所见的情况做对比。之后他们又一次搭上缆绳，这次是从火山口下到里面去。
　　他们抵达西南塌陷火山口底部，古斯四下打量：“原来你们已经开始挖取芯井了。”克里斯把分析仪的取样口塞进地上凿开的洞里。
　　塔妮娅干巴巴地说：“我手下本来有一队技师执行详尽的取芯采样项目，不过他们的工作被一些不请自来的拜访者打断了。”
　　“你需要哪些人手才能让它重新运作起来尽管跟我说，我来帮你解决，”古斯道，“你是萨根火星研究所的客人，所以在设备和人力上跟其他人享有相同的权利。”
　　“谢谢你，”塔妮娅拍拍他的胳膊，“等回去以后我就组织一支队伍，让他们开始工作。”
　　大家回到火山口顶部，登上一辆爬行车，开车绕过火山口到了对面那一侧。克里斯坚持要求走比较远的那条路，因为根据托普地形图，火山的最高点——多半也是整个火星上的最高点——正好在那个方向。等来到26500米等高线在爬行车地图上的中间点时，他们发现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26551米”。数字下面用西里尔字母写了一长串的人名，之后还有一个日期。
　　古斯拼出名单上的最后那个名字和那个日期：“塔……妮娅·帕……夫……洛娃，公元2035年。”很久以来古斯第一次感到低人一等：是俄罗斯人先到这里的——许多年以前就来了——美国只是从俄罗斯人手里把这个行星偷过来而已。不过俄罗斯人是太贪婪了。现在火星属于它自己——以及所有愿意来这里定居的人。
　　塔妮娅说：“约瑟夫也在名单上。”
　　克里斯道：“我想做一次成分测量。”他很快穿上火星太空服，从爬行车的气闸里走出车外。
　　“现在你们往回退，退远些等着我，直到我叫你们为止。”站在车外的克里斯通过太空服的无线电说。“你们在污染空气——这里本来就没多少空气了。”
　　约瑟夫把车开走，没过多久克里斯就叫他们回来，自己爬进车里。
　　“你们走出几百米之后，情况很快稳定下来，”他一边脱下火星太空服一边报告，“总气压只有439微巴，还不到地球大气的0.5‰。要是换了过去，你可以把这些东西封装起来当真空卖掉呢。二氧化碳的含量从95%降到了91%。还有许多很棒的激发态分子可以加进我的平流层模型里。”
　　他们在东北塌陷火山口的边缘吃了晚饭。这个塌陷火山口与西南的那一个几乎像是孪生兄弟。约瑟夫把爬行车停到一个特殊的位置，让爬行车后部人员舱的观景窗正好俯瞰悬崖。那里还有另一处俄国人建造的小屋，不过他们决定就用爬行车的设施凑合。
　　饭后他们继续沿火山口前进，偶尔在俄国科学家觉得有意思的地方停一停。等完成这一百八十公里的旅程，时间已经又到了晚上。
　　“到了，西北二十六，”约瑟夫把爬行车的六个轮子停在可容纳十二人的小屋旁。“接下来是晚饭，然后早早上床睡觉。明天我们沿着山的北侧往下，得花上一整天。”
　　“我有个主意，”塔妮娅躺在公共区域的沙发床上兴高采烈地说。“能让大家都多点儿空间。不如你、克里斯和尾崎去小屋睡，我和古斯可以留在爬行车过夜，如何？”
　　“我无所谓。”克里斯伸手去拿自己的火星太空服。
　　“可是……小屋，”尾崎大惑不解地反对道，“小屋……能装下十二个人呢。地方很大的——”
　　“这主意很不错，塔妮娅，”约瑟夫高声盖过尾崎的抗议，“走吧，尾崎，穿上太空服。”
　　“可是……”
　　“快点！”约瑟夫把太空服和头盔递给尾崎。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古斯继续凝望窗外的景色，一个字也没说。
　　第二天他们从山的西北面向下返回，这一路又漫长又沉闷。古斯竭力想以科学家的目光观察每一块岩石、每一条熔岩通道和每一条熔岩管，可他却常常发现自己猛地抬头惊醒——缆绳一路发出嗡嗡声，每隔一段还会经过一个让缆绳保持在空中的惰轮，这种周期性的震动使得挂带前后摇晃，嗡嗡声和摇晃都让人昏昏欲睡。 　　有一段路程特别漫长无聊，期间尾崎评论道：“这地方实在太大了。”古斯深以为然。
　　他们好不容易来到这段缆绳的尽头。
　　“西北十，”塔妮娅开心地唱出这里的标识，“先吃晚饭，吃完我们就去看帕夫洛娃瀑布。”
　　这段旅程的最后一段十分漫长，一个钟头之前古斯就逼不得已使用了太空服的排泄设备，所以他留在小屋外，把自己太空服储存罐里的东西通过外接的服务管道倒进处理箱。其他人涌进狭窄的六人小屋，轮流使用小小的洗漱间。他们煮了一顿稍微丰盛些的晚饭，不过塔妮娅告诉大家待会儿再进行收拾打扫。
　　“瀑布离这里有三十公里，我们要赶在太阳落山之前抵达才好。”塔妮娅边说边穿上了火星太空服。
　　她驾驶爬行车往火山上方开了一小段，绕开悬在营地上方的山脊，然后绕到火山侧面朝西开去。远远地他们看见一片倾斜度极大的陡坡，陡坡产生于火山西北面的一处大型滑塌，它从火山边缘沿火山一侧向上延伸到整个火山三分之一处。就这样开了一个半小时左右，塔妮娅将爬行车右转朝边缘开去。坡上有条深长的裂痕，显示下方有一道山谷。塔妮娅把爬行车开向裂痕向阳的一侧，还剩一半距离就把车停下。大家从车里爬出来，小心翼翼地走向火山口边缘。
　　塔妮娅骄傲地指着瀑布说：“帕夫洛娃瀑布。”
　　古斯的目光越过山谷落在对面的崖面上。下沉的太阳几乎已经来到他们身后，所以崖面正好被阳光笼罩。从悬崖边缘往下大约三百米有一层厚厚的红棕色覆盖在一层较浅的灰黑色上。就在较硬的灰黑色上方的一个点上，较柔软的红棕色受到腐蚀、形成一个山洞。山洞里流出一小股水和蒸汽。
　　蒸汽升上空中消散，水则流向灰黑层的边缘、坠落到火星表面，坠落的距离有大约六公里。瀑布几乎立刻就分解成一片水珠形成的薄纱，缓缓向南方和西方飘动，这是因为火星上有微弱的气旋性风绕过奥林匹斯山悬崖的底部。在瀑布一侧有一段半圆形的反射光，顶部色彩鲜亮，往下就渐渐褪成了白色。
　　“彩虹！”古斯说，“火星彩虹。”
　　克里斯插话道：“准确地说是喷射虹。”
　　“你们看，虽说背反射很强，可是颜色却只持续了几百米，然后彩虹就变成了白色，”尾崎说。“肯定是因为水在坠落途中便被冻成了冰晶。”
　　古斯问：“水流出现时的温度是多少？”
　　“我爬下去取了样，”塔妮娅说，“水被火山加热得厉害，有103摄氏度。而且里面溶解了许多矿物质。”
　　“所以我才检测到这么多火山气体。”克里斯看着大气分析仪上的数据说。
　　塔妮娅继续说道：“这道瀑布表明地下有充足的水可以润滑断层，并导致形成奥林匹斯山周围断崖所需的上升断层。”
　　“这正好证明了我的理论：在火星地表以上的这些海拔高度存在着厚冰层，”约瑟夫大声反驳，“冰浸入了古老、冷冻、沉睡的地质层，后来又被接下来一次火山喷发的火山灰覆盖。你们现在看到的就是那被困住的冰终于找到了出口。”
　　“火山灰？火山灰？”塔妮娅假装到处看，“如果这座火山喷发了火山灰，那么渣堆在哪？每一座喷发火山灰的火山都有渣堆的，没有渣堆就说明没有灰。”
　　“每一座地球上的火山，塔妮娅，”约瑟夫说，“这里是火星，这里的火山跟地球上的不一样。”
　　“太阳落山了，”尾崎打断他们，“很快就要天黑了。”
　　“好吧，”塔妮娅咽下对约瑟夫的反驳。“咱们走。”她抓住尾崎和克里斯的胳膊肘，领头朝爬行车走回去。
　　第二天他们一早起床，清扫完小屋和爬行车之后就去了西北十缆绳站附近的那一处水平平原。
　　古斯四下打量，寻找另一座缆绳站：“我们怎么才能从这道悬崖上下去？”
　　“先要往上走，”塔妮娅将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另一只手指着附近山脊的顶端。古斯抬起头，只见一个很小的缆绳站高高地立在上方。
　　他呻吟起来：“唉……”
　　塔妮婭声音里透出笑意：“只不过两公里而已。”
　　古斯反驳道：“没错，可是这两公里里头有一公里是往上走的。”
　　“反正你也已经太重了，”塔妮娅将胳膊落下来环住古斯的腰，“运动有助于减肥。”
　　“太重？”约瑟夫皱眉道，“塔妮娅，你是怎么知道的？”
　　塔妮娅暗自庆幸自己头盔面窗的玻璃调成了深色。她没应声，只是让胳膊从古斯腰上落下，抬脚朝凿在附近山脊侧面的阶梯走去。
　　西北升降站坐落在距山脊顶部一半路程的一道断层崖上。“咱们脚下这道山脊可真是不一般，”抵达升降站时古斯说，“它一直延伸到下方的平原。看起来似乎可以沿着山脊的脊柱一路爬到底下也没问题。”
　　“第一条缆绳就是这么拉下去的，”塔妮娅说，“我们开了一辆爬行车，沿着东面的熔岩坡开到山顶，然后来到西北崖面上的这一点。我们不能直接扔条绳子过去，因为崖面不够陡，所以我就和两个有登山经验的技师一起顺着山脊的脊柱往下爬，并且在身后留下一根轻便系绳。”
　　古斯问：“总共有多远？”
　　“山脊有六十公里长，在那个方向往下是八公里，所以总的来说平均的坡度并不算太糟，”塔妮娅说，“等到了底部他们就把系绳拴在爬行车上，把它往北面拉，让绳子绷紧，直到它松开为止。然后他们就把它拉到山脊东面山谷的中央，用它从底下的升降站拉上来第一根缆绳。”塔妮娅说话期间，古斯使用头盔眼的放大功能上下扫描远处的地面。
　　“我已经能看见底部的升降站了，”古斯说，“比东南方的升降站要远得多。”
　　“这是因为在西北面底部有更多的地陷，所以只能把升降站安置在更远一些的地方。”
　　“有一辆飞跳机在等我们，”古斯说，“肯定是昨天降落的，燃料补充组件全都铺开了。”
　　塔妮娅说：“打个招呼吧。”
　　古斯发送信息：“古斯·阿姆斯特朗从东北十升降站呼叫飞跳机八。” 　　一个紧张尖利的声音回答道：“谢天谢地你终于到了。”
　　“弗雷德·温普尔，”古斯大吃一惊，“你来这里做什么？我以为你在负责打理研究所呢。”
　　“抱歉，阿姆斯特朗博士，”对方的回答传来，“可是这件事情非常重要。我收到了一条发给你的信息，来自你的……来自亚历山大·阿姆斯特朗将军。开头标注了绝密、外国人禁阅、阅后即毁，还有其他各种机密声明。之后有一条用密码编写的短信息。不过我没有解码，因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希望我这样做。所以我就带着这条信息和你的密码本来了。密码本是绝密文件，然后飞跳机上又没有机密信息储存设施，所以我就一直醒着，确保它的安全。”
　　古斯轻声问：“弗雷德，你有多久没睡觉了？”
　　弗雷德回答道：“只不过三十六个钟头，长官……不过我挺好的，长官。”可是在这句话结尾处古斯听出了勉强压下的哈欠。
　　“我马上下来，让飞跳机的工程师监控底下的缆绳升降站，以防我无线电操控时出错。”他转身面对塔妮娅，不过后者一直在听他说话，这时已经为他准备好了挂带。
　　“我跟你一起去，”她拉下另一套挂带，“其他人可以跟补给袋一起下来。”
　　两人走下断层崖的边缘，顺着山脊向下方的山谷滑去。缆绳逐渐加速，发出轻柔的嗖嗖声。一路上古斯试着解读山脊的构造，然而他满脑子都是亚历山大的神秘信息。
　　塔妮娅把缆绳的速度调到最大，但他们仍然用了九十分钟才最终落地。
　　“温普尔先生在飞跳机里等你，”工程师说，“他指示我说，除非你亲口发话，否则其他任何人都不能进去，长官。”
　　工程师又看着塔妮娅说：“他还专门强调了你不能进去，帕夫洛娃博士，因为上面有外国人不得阅览的限制。我猜你只能去那边的小屋跟飞跳机的飞行员一起等着了。”
　　“唔，”塔妮娅说，“我留在这儿监控升降站好了，还有两个人要下来呢。你赶紧去读你的绝密信息吧，主管先生。”
　　古斯朝飞跳机走去。他靠近后气闸门并没有自动打开，所以只好手动通过气闸。他进入主舱室，发现弗雷德·温普尔瘫软在一张椅子里睡得昏天黑地。
　　弗雷德·温普尔个头很小，几乎跟饥肠辘辘的街头流浪儿一样瘦。过去弗雷德总穿带垫肩的昂贵定制西装外加棕色背心，一双小脚上则是在意大利定做的棕色皮鞋。可是在太空人人都穿套头衫和靴子，没了过去的行头，弗雷德似乎丢失了某种实质性的东西。他脑袋很大、额头突出，梳理整齐的棕色头发已经有些稀疏了。虽说他已经睡死过去，可看起来仍然超级聪明。弗雷德拥有化学博士学位，而且是优等毕业。可是他缺乏信心、写不出令人信服的研究资助金申请，所以只好随波逐流，最终漂到了行政部门。装着密码信息的信封仍然紧紧抓在保养过指甲的纤细右手里，可是最高机密的密码本已经滑落到地板上。
　　“你做得很好，弗雷德，”古斯轻手輕脚地脱下头盔和火星太空服，“而且不，我不会因为你没能一直保持清醒而接受你的辞呈。你太有才华了，我不能失去你。要是你有那么一小点自信该多好……”他伸手捡起密码本，又轻轻从弗雷德·温普尔的手指中抽出信封。
　　古斯把信息解码读完，准备唤醒弗雷德。他采用的方法是跟弗雷德交谈，说话时声音逐渐抬高。
　　“……所以呢，有鉴于信息的内容，弗雷德，我不会返回奥林匹斯，而是要去北极的北部基地一趟。如果你还能撑得住的话，请帮我安排另一架飞跳机和驾驶员。你还能再支撑一会儿吧，对吧？弗雷德？”
　　弗雷德挣扎着醒过来：“哦！当然，长官！我还能行！”
　　“很好，那就请你安排另一架飞跳机和飞行员带我去北部基地。”
　　“遵命，长官，这就去。”弗雷德·温普尔晃晃悠悠地站起身，眨巴眼睛让自己完全清醒，然后朝控制甲板的无线电走去。
　　接下来的整整一个火星日，古斯根本找不到机会和塔妮娅单独交谈。约瑟夫、克里斯或者尾崎，三人中总有一个在小屋里。要不然的话飞行员、工程师又在小屋里，或者在飞跳机上。他也不能跟塔妮娅去外面说话，因为如果在户外说话，小屋和飞跳机会自动监听太空服的无线电通信，他们说的任何一句话都会被传给其他人听到。等第二架飞跳机从奥林匹斯基地升空，古斯就把所有人集中到小屋，试着跟他们解释目前的情况。
　　塔妮娅坐在古斯对面，伸出两只胳膊分别搂着飞跳机飞行员和工程师。克里斯蜷缩在上层的床铺上，因为如果坐中间一层的床，他的膝盖老要撞上从天花板拉下来的桌子。
　　“目前我还不能告诉你们原因，但是我必须尽快从这里出发去北极。其他人需要回奥林匹斯进行各自的工作，我另叫了一架飞跳机来送你们回去。现在它已经上路了，所以我马上就会搭乘这里的这架飞跳机出发。”
　　“我们多留了一天是挺好的，”飞跳机工程师说，“多出来的这一天我处理了好多二氧化碳，现在我们有大把液态氧和一氧化碳，足可以跳去北极了。”
　　古斯不知道还能怎么办，所以干脆直说：“塔妮娅要跟我一起去。”
　　“我？”塔妮娅惊讶地问。她既觉得迷惑不解，又因为古斯事先没有征求她的意见而有些不快。她把胳膊从坐在自己两侧的人身上放下来，上身朝着悬空的桌面前倾。
　　她万分认真地说：“我还得组织一个小队，重新开始火山口取芯采样的勘测项目。”
　　“这件事很重要，塔妮娅，”古斯回答道，“我只能稍后再告诉你为什么。”他把手伸过桌面，恳求似的盖在她手背上。“相信我。”
　　塔妮娅有些犹豫，但有一件事情是确定无疑的：她的确相信古斯。“好吧。”她说。
　　“我完全糊涂了，阿姆斯特朗博士，”弗雷德·温普尔转头看古斯，“你还记得信息上标注了外国人禁阅的字样吧？”
　　古斯耐心地说：“我记得，弗雷德。”
　　“那我实在想不出任何符合逻辑的理由，需要帕夫洛娃博士陪你一道去执行这趟机密任务。”
　　约瑟夫脸上露出奸诈的笑容，他身体往后一靠，伸手越过古斯敲了敲弗雷德的肩膀。“等以后有机会了，我给你讲个小故事，弗雷德，”他故意用人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起悄悄话，“关于爬行车的非常规用途。” 　　“塔妮娅要跟我一起去。”古斯重复了一遍。他停下来看还有没有别人表示反对，然后站起身，把桌子推回天花板里。
　　“现在，请等待回奥林匹斯基地的诸位爬到右侧的床上，和克里斯一起挤挤。我们其他人就好把左侧的床掀起来，空出地方穿太空服。”
　　身上带尖角、身材短粗的飞跳机立在五条降落腿上，停在离小屋不远处，看起来倒像是一只受了伤的金龟子，鼻子指向天空，被切开的气管摊开在周围的地面上。飞跳机是一种亚轨道火箭，火星的面积很大，几乎与地球上的陆地面积相等，探索这一大片土地飞跳机是最佳选择。
　　飞跳机可以从火星上的任意一點出发，发动一氧化碳液氧火箭“跳”进亚轨道，一个钟头之内就能来到火星上的任意地点。抵达目的地后它并不需要提前准备的降落场，而是靠自己的火箭悬浮在空中，找一片相对平坦的地方降落。它那五条主动控制的腿可以形成超级稳定的平台，任意不相连的三条腿就足以让这飞船保持直立。
　　降落以后飞跳机会铺开转换器，吸入火星饱含二氧化碳的大气，分解为氧气和一氧化碳，再将得到的燃料储存到燃料箱里，为下一次升空做准备。飞跳机唯一的局限在于它制造燃料所需的时间和能量。如果能量供应不足，比方说使用太阳能电池供能，那么两次跳跃之间的间隔可能需要几星期甚至几个月。安装了巴图索夫反应堆后，反应堆能将几百微克反物质高效转化成电能，这样一来只需一到两天就能生成足够的燃料。
　　飞跳机的能源制造设备有部分放置在外，包括空气管道、风扇和反应堆，塔妮娅和古斯帮飞行员和工程师把它们折好放好。不过之后还有一张长长的检查清单，飞行员在上层的控制甲板忙碌，工程师则在车外工作，于是古斯二人进入飞跳机底部硕大的乘员舱，终于有了几分钟时间可以独处。
　　古斯悄声问：“我们发动进攻时，你和伊凡·佩托维奇、维克多·布拉金斯基在北极的冰上做什么？”
　　“原来你是因为这个才想让我陪你去北极。”塔妮娅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但却并没有回答问题。
　　古斯追问道：“那外头有什么东西那么重要？需要火星的政委亲自去查看？”
　　“这个嘛……”塔妮娅迟疑起来，突然露出货真价实的迷惑表情，“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古斯声音里透着怀疑，他转开眼睛不看她。
　　“我不知道，”塔妮娅坚定地重复。她一手抚摸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把他的下巴扳过来，让自己可以直视他的眼睛，“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奇怪，可是那一天和之后几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我一直没工夫琢磨我们三个去北极基地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停下来想了想，眉头紧锁。“我的确记得……那天早上我被叫到政委的办公室……我被警告不能对任何人说起。他们要我打包过夜的行李，再带上外科医生的工具箱，一个钟头之内去发射场报到。但是在新苏共的官僚机构里面，这类假警报和故弄玄虚都是很常见的。”
　　“他们特别说了要你带上外科医生的工具？”古斯问，“那么带你一起去就是因为你是外科医生了。为什么他们选了你而没有选另外那个医生呢？”
　　“这个简单，”塔妮娅说，“新莫斯科斯克的主治外科医生在新巴库主刀阑尾手术，另外一个后备医生那天正好当值，所以就只剩下我有空。像新巴库那样的小基地，他们只有医护兵，没有外科医生。”
　　“你们那天准备去哪儿？去救治某个在冰川上受伤的人吗？”
　　“这不大可能。如果有病人需要手术，应该由基地的医护兵把病人的情况稳定下来，把他安置在有气压的环境下带回基地，确保他能活到我抵达的时候。我们降落在基地时并没有看到出了麻烦的迹象。无论他们指望我做什么，反正都不是去替人疗伤。”
　　“当时你们准备去哪儿？”
　　“我真的不知道，”塔妮娅不解道，“作为一个女人，一个不受克格勃信赖的女人，当政委说要你同行的时候，你管好嘴巴跟着走就行了，”她靠近他，一只手放在他胸口，“抱歉没能帮上你的忙，是很重要的事情吗？”
　　古斯皱起眉头：“相当重要，生死攸关。”
　　“死？”塔妮娅悄声问。她突然害怕起来，拿开了放在古斯胸口的手，坐直身体。
　　“伊凡·佩托维奇死了，”古斯说，“我不知道具体情况如何，但是他宁死也不愿透露你们的目的地和原因。既然他不能再说话了，而你又不知道，那么唯一能告诉我们答案的就只剩维克多·布拉金斯基。维克多在北极，所以我们要去那儿。”
　　第七章 造 神
　　纽约市长主动要求制造空气噪声污染，这在人们记忆中还是破天荒头一遭。纽约城的“亚历山大·阿姆斯特朗日”以砰的一声巨响开始。确切地说是砰砰两声巨响——亚历山大·阿姆斯特朗将军搭乘比塞弗勒斯号返回地球，这两声声波的轰鸣来自比塞弗勒斯金色的鼻翼和翅尖。当初设计它是为了飞越近乎真空的火星大气，并能在不借助任何外力的条件下降落在那个乱石嶙峋的行星表面的任何地方，因此比塞弗勒斯的升力和动力都绰绰有余，让托马斯少校可以轻松将它降落在拉瓜迪亚机场。等稍后的全球巡回结束，比塞弗勒斯会在史密森学会航空与太空博物馆永久安家。
　　前来迎接亚历山大的是戴安·“戴”·珀金斯，外号“布鲁克林辣妞”。她身材高大，满头金发，长相非常漂亮，穿着打扮也十分入时，一双钢灰色的眼睛与亚历山大十分相像。她至今单身，并且经常利用约会的机会为自己获取政治上的好处。她这人是从来静不下来的，所以不肯在候机大楼等着亚历山大，而是领了保护自己的三人警察小队大步走向比塞弗勒斯号的气闸出口。戴安已经包了一架直升机，准备同亚历山大一道飞去城里游行开始的地方。她随身带了三份报纸。
　　“这是《纽约时报》，”戴安拿起头版，“头条是《迎接征服火星的英雄》。”
　　“《每日镜报》更戏剧化一点，”她拿起另一份报纸，“《行星克星返回地球》。”
　　“至于《传真/事实》电子通信……”
　　上面写的是：《最伟大的亚历山大大帝》。 　　她身体前倾，把三份报纸递给他。
　　她喘息似的说：“我同意。你确实是最伟大的。”
　　可惜亚历山大只对报纸上对自己的评价感兴趣。他飞快浏览了专栏，尤其注意自己的照片。《纽约时报》那张拍得特别好：他穿着战斗太空服，头盔夹在胳膊下，金色的太空服非常漂亮。
　　戴安坐在直升机的小座椅里，与亚历山大面对面。她解开安全带，身体向前滑，直到自己的膝盖卡进亚历山大的双膝之间。她拉起对方空出的那只手。
　　“游行结束以后，”她说，“在我的官邸有一个欢迎晚宴。我很乐意让你在官邸过夜。”她缓缓地、意味深长地捏了捏他的手。
　　“这个嘛……戴安，”亚历山大努力把注意力从简报上拖回来，他也捏了捏对方的手，借此争取时间。“我非常乐意，尤其如果我们能有时间独处一阵的话。不过……我和贝希·托马斯少校已经预订了希尔顿宫最顶层的套房。”他停顿片刻，然后高高兴兴地补充道：“也许下回我来纽约的时候，可以去市长官邸住一晚。”
　　“或者白宫，如果明年你正好去了华盛顿特区的话，”戴安眨眨眼睛，“我可不准备永远在这个小郊区当市长。”
　　“我能引用这句话吗？”前方传来一个粗粝的声音。副驾驶员转过身，把麦克风塞到两人之间，接着又摘下硕大的太阳镜、把大过头的草帽推到脑袋后面。草帽底下露出一张粗糙而友好的面孔，一头砂红色卷发，鬓角已经出现一道道白色条纹。不过那张脸上最醒目的还是球茎状的大鼻子，鼻子上布满红色血管，一看就是五杯马提尼已经下肚的样子。他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伏特加的气味。
　　“莫里·皮克福德！”戴安暴跳如雷地嚷起来，“你这个酒鬼马屁精，到处刺探的混账东西。你他妈怎么会在我的直升机里？”
　　莫里假装被对方的回答惊到了，他低头看自己的录音机：“老天爷，戴安。瞧你这番话的火力，都快把我的纳米储存卡烧穿了。”
　　他抬起头，然后认真回答她的问题：“副驾驶欠我人情，巴尔干的那出闹剧期间我救过他的命。”
　　他转向亚历山大，嘴巴大大地咧开，露出讨好的笑容，看上去活像是沉迷酒色的妖精小老头。
　　“以防你错过了戴安的介绍，我叫莫里·皮克福德，因为我老爹的偶像是游击手莫里·威利斯。我替《每日镜报》干活，就是第三版有大波霸的那份报纸。跟我说说，将军，成为全世界的英雄是什么感觉？各色各样的姑娘都对你投怀送抱，就连市长这型的姑娘也不例外？”
　　直升机降落在游行起点，莫里一直紧跟在他们身边，直到摄像师们涌过来亚历山大才没再看见他。但不知怎么的，最后莫里又出现在亚历山大和戴安的轿车上。他就坐在前排，夹在司机和保镖中间，跟亚历山大和戴安一起穿过纽约的大街小巷。就是在这期间莫里拍到了亚历山大和戴安的那张照片，有史以来头一次，《每日镜报》的头版竟比第三版还让人心头发痒。
　　照片上的两个人扭转身体，回头看轿车经过时在身后引发的骚动。风吹起了戴安的裙子，亚历山大的左手就放在她穿长筒袜的大腿上。
　　那晚在欢迎晚宴过后，亚历山大回了酒店套房。然而这张照片实在很难对贝希解释，所以没过多久他就放弃了从一公里高处俯瞰纽约夜景的机会，半夜里叫辆出租车去了市长官邸。
　　第二天晚些时候，亚历山大沿海岸向南飞行一小段，回到了位于华盛顿特区的美国军事力量中心——五角大楼。
　　亚历山大繞过五角大楼内部的一块建筑区域。他心里暗想：美国真是老了，这座五边形建筑已经快一百岁，早该拆掉换新的，可现在它却成了历史名胜。军队没法替自己搞一栋新楼，只好每次拆除五角大楼内部的1/5、再按照现代标准重建，同时让大楼的外观保持原样。
　　整个国家只有在这栋大楼里，他帽檐上的黄铜和肩膀上的两颗星很少引起路人的注意。唯一的例外发生在商店区，擦皮鞋时有个孩子认出他来，缠着他想要签名，最后他把这小讨厌鬼给轰走了。
　　亚历山大走过大楼内的环形走廊和通道，来到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威廉·麦克弗森将军的办公室。进门后他专门打量了办公室的布置，等到这间办公室属于他以后，有些地方可得改一改。
　　不用再等太久了。他受邀在第二天的国会参众两院联合会议上演讲，而“比利”·麦克弗森专门要他在演讲前过来，理由只可能有一个：要把亚历山大作为联合国入侵舰队司令官的名誉四星变成永久的四星，并通知他加入美国空军总参谋部。
　　他亮明身份后，秘书立刻让他进了办公室。麦克弗森将军穿着参谋长联席会议成员的白色制服，四颗金星在白色精梳毛的肩章上漂亮地闪烁着。将军没有从书桌背后走出来跟亚历山大握手，而是靠在椅子里，隔着一段距离望着他。
　　“下午好，亚历克斯，”他说，“昨天纽约城给你的欢迎真够热情。”
　　“那不过是开头罢了，”亚历山大开始自吹自擂，“等明天在国会做完演讲，我就会去美国各大城市巡回一圈。之后还得去我们盟国的首都访问，毕竟他们也提供了军队，好让这次入侵能有点儿联合国的味道。”他摇摇头又耸耸肩，“恐怕要过好几个星期我才能回来五角大楼，到空军总参谋部任职。”
　　麦克弗森将军皱起眉头：“恐怕接下来你在空军的职务并不是在五角大楼。”
　　亚历山大不解地问：“你什么意思？”
　　麦克弗森将军说：“二星将军通常都是派驻基地的。”
　　“你意思是说，”亚历山大越来越生气，“在领导了人类历史上最成功的一次战役、赢回了整个星球和整个太阳系之后，你不准备晋升我？”他朝书桌跳过去，一把抓住麦克弗森将军的白色衣领。麦克弗森将军不动声色地盯着亚历山大，任凭他冲自己大吼大叫。“你不能这样对我！”亚历山大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放开将军的衣领退后一步，陷入震惊的沉默。
　　“我并没有对你做什么，亚历克斯，”将军说，“全是你自己的手笔。是你把佩托维奇扔进太空。虽说从技术上讲你的所作所为挑不出错来，调查委员会也帮你洗白了名声，认定你没有过错。不过就我自己和整个参谋长联席会议看来，那就是谋杀。不但是谋杀，而且还非常愚蠢。军方的情报部门和CIA都想把佩托维奇搞到手。” 　　将军故意慢慢吞吞地捋平衣领，然后才继续说道：“等你学会控制自己，空军总参谋部才会有你的一席之地。”
　　亚历山大的怒火又回来了。他绷紧面孔立正站好：“很好，长官。”说完他转身走出门去。
　　离开时他对自己承诺，麦克弗森要为此付出代价。
　　参众两院联合会议对亚历山大的热烈欢迎，部分弥补了前一天的遭遇。他没有得到晋升的消息很快就通过各种渠道传遍了华盛顿，大多数人都认为他遭受了不公正的待遇，有一位议员已经开始呼吁对此展开调查。
　　他走进众议院时，宣布他名字的声音被雪崩似的掌声淹没，掌声整整持续了二十分钟。数个摄像机镜头追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只见他先与坐在第一排的总统和内阁成员握手，然后故意从同样坐在第一排的参谋长联席会议成员跟前走过，再继续与其他人握手。他不慌不忙地大步走向讲台，朝摄像机镜头挥手、对人群点头致意。他的面孔时不时皱起来，露出如今已经举世闻名的微笑，饱经太空风霜的鱼尾纹直指深邃的眼睛。随后他又放松姿态身体前倾，听底下的人对他喊话。
　　骚动终于平息下去，仪式开始。众议院院长和副总统都发表了欢迎致辞。总统知道今天的主角不是自己，所以只作为三军统帅发表简短讲话，感谢亚历山大领导了一场成功的战役，并将伤亡降到最低程度。
　　接下来是授勋仪式。首先由新联合国各个心怀感激的成员国授权，颁发给亚历山大特别金奖章。奖章的一面是火星，另一面则是全速加速的约克镇级太空飞船那箭一样的形状。接下来是一张证书，由参众两院联合发表声明，嘉奖他作为联合国入侵舰队指挥官和美国军队领袖的功绩。
　　随后他被授予国会荣誉奖章，这是整个火星战役中唯一一枚国会荣誉奖章。众议院议长用洪亮的声音说，亚历山大展现出了十足的勇敢，他不惜拿自己的生命冒险，远远超出职责所要求的限度。他亲自与敌人进行面对面的战斗，手里只握着一把手枪，去对抗装备了导弹和步枪的敌军……
　　奖章挂上他的脖子，人群再次开始鼓掌，这回又持续了十五分钟。在等待掌声平息期间，亚历山大向各处点头致意，并不时朝着摄像镜头挥手。好容易会议厅里终于安静下来，他就开始讲话。
　　“我感谢你们，议长先生、国会的所有成员、华盛顿特区这座伟大城市的所有市民、以及整个美国和世界，感谢你们给我的热烈欢迎，以及你们赐予我的伟大荣誉。我还要感谢你们大家聚集在这里，感谢总统在火星战役之前给予的帮助：在士兵和设备方面，总统给了我一本空白支票任我填写，使我能有足够的力量对付那些掠夺行星的新苏共，把他们从火星上的非法基地驱逐出去。”他停顿片刻，表情变得严肃了些。
　　“虽说俄国人已经不再控制火星，但他们仍然在整个巴尔干前线威胁我们，同时他们还通过建在我们头顶的轨道军事基地和月球的军事基地威胁着我们。我在火星赢得的不是一场战争，只是一场战争中的一场战役。这场战争仍在继续，它的目标是要挫败新苏共统治世界的企图。我们的敌人是新苏共无神论统治者，以及协助他们的社会主义同情者，还有那些被新苏共宣传蛊惑的愚蠢懦夫。”
　　亚历山大不再微笑，表情变得极其肃穆：“那些被新苏共宣传蛊惑的人，他们不仅存在于外国，如今在我们自己的国家也同样有了这种人。我很清楚，这种人甚至存在于我们的统一军事指挥部最高层——现在就有。
　　“请你们听我说，”亚历山大盖过人群中的鼓噪声继续往下讲，“我在火星的伟大胜利已经说明直接进攻新苏共是有可能的。我们有可能将他们从非法占领的、偷来的土地上驱逐出去，让他们哭着喊着回去找俄罗斯‘母亲’，而怯懦的新苏共政府根本不敢回应。如果我能把新苏共从火星赶走——”他停下来，食指扫过参谋长联席会议成员表示控诉：“为什么这些所谓的军队领袖不能把他们从巴尔干……从轨道空间……从月球上赶走呢？”他的手指最后停在麦克弗森将军身上。
　　“就因为这个人，还有所有其他参谋长联席会议成员，都受了新苏共的蛊惑。他们听信了新苏共的宣传，认定俄国人的军队不可战胜。他们是不敢战斗的懦夫！”听众中升起窃窃私语的声音，美国空军总指挥准备站起来，不过麦克弗森将军将一只手搭在对方肩头，不让他起身。
　　“我为我的国家和整个世界服务，对抗邪恶的新苏共无神论者，为此我深感骄傲！”亚历山大继续往下说。他抬高了嗓门盖过人群中越来越响的声音，同时再次抬起双手，把事先已经弄松的双星从制服的肩章上扯下来。“但我不能再听命于胆小鬼的领导！我辞职！”他抬手一扔，星星滑到麦克弗森将军脚下。亚历山大转身紧紧抓住讲台，全神贯注地盯着下方的观众。攝像镜头全部对准了那双钢灰色的眼睛。
　　大厅里安静下来，死一般的寂静。亚历山大用低沉的声音继续说道：“曾经有一位同样勇敢、同样沮丧的将军站在这个讲台上，但我和他不同的地方在于，我绝不会悄无声息地消失……”
　　他踮起脚尖、挺直腰背，双臂伸展杵在讲台上。“我非但不会消失，”他说，“我还会回来……回来赶走威胁和平的新苏共无神论的邪恶力量。我会将永久的自由带给美国、带给世界、带给太阳系！”
　　他大步走下讲台，不等人引领就走出了众议院会议厅。他刚走出门去，响亮而零落的掌声就变成了迷惑的交头接耳。
　　空军的轿车正在国会山阶梯底部等着他。司机注意到将军肩上少了星星，眼里露出狐疑的神情。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帮将军打开车门，然后绕到驾驶座。
　　亚历山大对司机说：“带我回水晶城金字塔酒店。”汽车朝14街的大桥开去。亚历山大开始思考接下来要怎么做。这肯定是空军最后一次给他派车了。
　　他并不怎么担心钱的问题。纽约城的斯考特·梅瑞狄斯文学代理公司已经把他传记故事的世界版权卖给了百龄坛星际公司，总共卖了一亿美元，先付一半，并且已经替他找好了代笔的人。目前最紧急的问题是要找人替他工作，处理所有微不足道的细节，好空出他的头脑去考虑那些重大决策。
　　也许他应该接受哥哥的建议竞选总统。可那份工作说穿了就是当账房先生、握手、亲宝宝拍照，傻子才想干呢。总统的确有许多权力，可是总统办公室需要一个好副官——比方说首相什么的——代替总统解决所有的日常琐事。可惜美国宪法不允许，逼得总统只能一切亲力亲为。可话又说回来，如果他真的当选总统，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麦克弗森踢出参谋长联席会议，让他湮没无闻…… 　　轿车过了桥，金字塔酒店耸立在前方。这是华盛顿地区最大的酒店综合体，在水晶城区域占据了四个街区。总共有五座金字塔，中间是最高的中央金字塔，另有四座稍小的金字塔围绕在它周围，每座金字塔内部都建有天井。
　　亚历山大要求预定中央金字塔的顶层套房，最初他的要求遭到了粗鲁的拒绝，说是顶层套房永久不空。可是没过多久经理就打电话来道歉，说之前是一个可怕的误会，他想住的房间没有问题。
　　套房非常豪华，门把手和下水道系统都是纯金，还有一间单独的办公室，配备了轮班的24小时秘书服务，外加完备的计算机和通讯能力。除此之外还有全套的个人服务，包括一个管家、一个大厨和一个丰满红润的女仆。这女仆穿着暴露的法式女仆装，在亚历山大上下其手时非但没有扇他耳光，反而咯咯直笑。最棒的是酒店说有一位崇拜者为他付了账单。他们不肯透露对方的名字。
　　空军的轿车把他载到位于建筑外墙的专用电梯前。门房为他打开电梯门，让他沿着四十五度角的斜坡升上金字塔顶层。等来到比较高的地方时，他就能看到几公里之外五角大楼的五边形中央广场。他真希望自己手头拿的不是国会荣誉奖章，而是装了核弹头的迷你寻踪导弹。
　　抵达顶楼，管家上前迎接。管家接过他的帽子、奖章和夹克衫，同时用不赞同的目光扫了一眼肩章上不规则的破洞。
　　管家说：“先生，有位绅士在观景房等您。”
　　“是谁？”
　　“他让我说是您的崇拜者，”管家回答道，“酒店的保安保证说他来见您是有合理原因的，我本人也可以为他担保，先生。”亚历山大沿螺旋楼梯走向观景屋。这个房间位于水晶城金字塔酒店中央建筑的最顶端，因此在各个方向上视线都毫无阻挡。有个大块头男人站在其中一扇三角形落地窗前眺望窗外的景色。他穿着白色丝绸西装和白色羊皮皮鞋，这身打扮与那头浓密的白发十分相称。他的身高超过六英尺，看上去体重大概不止二百五十磅。他的手仿佛巨大的兽爪，手指上戴满了金戒指，上面嵌有闪闪发光的硕大钻石。一只手里拿着一个玻璃杯，里面几乎装满了棕色液体。杯里没有冰块。
　　亚历山大注意到酒柜顶上放了一瓶“老富特尼”。他低声自言自语：“单麦苏格兰威士忌，不加冰。”窗邊那个人抬起端酒杯的手，过了好长一阵子手重新放下，平底玻璃杯空了1/3。
　　亚历山大问：“在享受美景？”
　　“哈哈！”那人响亮的声音在金字塔形的房间里发出奇异的回响。“征服敌人的英雄回来了。”他慢慢转过身。亚历山大于是看见除开白色丝绸西装和金戒指，还有一件金线绣的锦缎背心绷在那人胀鼓鼓的胸膛和肚子上。在那张天使般的红润笑脸底下是一条白色真丝领带，领带打着温莎结，还别了一根硕大的黄金钻石装饰别针。那人把同样戴满金戒指、不过没端杯子的手伸给亚历山大握手。亚历山大注意到对方并没有企图靠近自己、用身高优势制造压迫感——许多身材高大的人都喜欢这样。
　　“我知道你。你是伟大的亚历山大·阿姆斯特朗将军，火星的征服者，”那人热切地说，“请原谅，曾经的亚历山大·阿姆斯特朗将军。我刚刚看完了你之前在电视上的表演。”他停下来抿了一口威士忌，然后继续往下说。
　　“我是你忠实的崇拜者。过去我曾远远地崇拜你，因为你自己就已经做得很好了。但现在我允许自己把崇拜之情靠得更近一些，因为我相信就你如今的情况，我能对你有些益处。而且也许……你也能对我有些益处。”他又慢吞吞地喝了一大口威士忌，吞咽前先把酒含在嘴里转了一圈，显然不仅享受酒精，而且享受酒的味道。
　　亚历山大扬起一根眉毛：“威士忌还不错。”
　　“理应如此。”那人再次拿起老富特尼，斟满自己的酒杯。“上回我去苏格兰北岸的沙岸穹顶高尔夫度假村，在那里尝过之后就让我的管家订了一箱。”
　　“你的管家？”亚历山大终于有点儿明白了。
　　“没错，这地方属于我。事实上整个金字塔酒店都他妈是我的。我听说你要来城里，想住顶层，我就搬到了另外一座金字塔顶层的客房，给你腾出地方。这地方你想用多久就用多久——包括女仆，她可不只是为了除尘扫灰的。”他停下来，又抿了一口威士忌，“对这儿你还满意吗？”
　　“很不错，谢谢你。不知阁下怎么称呼？”
　　“你不认识我，”那人说，“我背负着一个可怕名字：罗伯特·L. 大奋。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父亲没把自己的姓给改一改——虽说我自己也一直没有改。大概是因为在整个小学期间我都为自己的名字跟人斗，最后把它变成了勇气的勋章。叫我罗伯就好。”
　　“可如果你富有到拥有金字塔酒店的地步，为什么我从没听说过你？”
　　“要是你也有一个我这样的姓氏，”罗伯说，“你也会改用别人的名字的。在账本的花销部分我使用金字塔信托这个名字;而针对账本的收入部分，我则借用先知谢克和合一教会的名义。”
　　“自称上帝传声筒、骗过了加州和东海岸一半人口的那个宗教狂？”
　　“没错，那就是我手下的小子，”罗伯自豪地说。他又咽下一大口威士忌。“不过并不是一半人口，向我们缴纳什一税的只有东海岸人口的28%和加州人口的35%。这是上周的数据。”
　　罗伯突然严肃起来：“可是从市场增长的角度看，真正的问题在于谢克似乎并不能把自己的成功复制到别处。他在沿岸地区干得很好，那里的人具有大城市的品位，愿意听外国人说话。但是当我想把他推广到中部各州和国境线对面，却发现大批顾客都不肯买账。
　　“我需要一个具有更广泛吸引力的人，一个全球知名的人，一个拥有经过考验的强大领袖特质的人，一个在视频上看着好看的人——虽说我有办法让任何人在视频上显得好看。此外这个人还应该心怀重大的使命感……比方说拯救世界免遭邪恶力量的伤害。”
　　“比如正在威胁我们的无神论新苏共的邪恶独裁！”亚历山大之前演讲的话仍然在他自己脑海中回荡。
　　“完全正确。如果我们能利用现代的大众传媒技术协助你，让你替世界消灭新苏共无神论统治者，以及协助他们的社会主义同情者，还有那些被新苏共宣传蛊惑的愚蠢懦夫，那不就太棒了吗？” 　　罗伯放下手里的玻璃杯，开始在屋里踱步;他的声音起起伏伏，带着一种将人催眠的节奏。他把一只硕大的拳头与另一只手相撞：“你必须进攻，你必须马上进攻，你必须在接下来的巡回演讲期间发动进攻，趁着整个世界都竖起耳朵不放过你说的任何一个字。”他停下脚步，微微弯腰将两只手放在亚历山大肩头，双眼直视他的眼睛。
　　“我们俩必须携起手来，”他说，“赶走威胁我们的新苏共邪恶力量，为美国和世界带来永久的自由。”
　　“对，”亚历山大仿佛被他催眠，“必须这样。可是该怎么做呢？”
　　“来吧，”罗伯说，“我带你去看看。”
　　他带头顺着螺旋扶梯离开观景室，来到中央金字塔套间内建的办公室。
　　罗伯领着亚历克斯从秘书身边走过：“珍妮，呼叫艾瑞克和他的媒体魔术师。”罗伯驾轻就熟地穿过房间，触碰几个隐藏的控制按钮，很快内墙里就滚出控制面板。控制面板操控着一个分成三份的大屏幕，罗伯在中央屏幕前坐下。
　　罗伯对控制台说：“艾瑞克，给我们来个坯子，要赤裸裸的真实版本。”
　　扩音器里传出一个声音：“你确定自己受得了吗？”
　　罗伯向他保证：“全套，连疣子在内。”中央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犹太人，此人骨瘦如柴，眼睛发红，皮肤呈泥色，头巾裹得乱七八糟，胡须又软又稀疏。他还有个弧度很大的鹰钩鼻，上面长了一个毛茸茸的恐怖疣子。那人正在演讲，他的声音单调细弱，带着浓重的口音。
　　“这是真正的谢克吗？”亚历山大惊讶不已，“我在各个电视台之间乱翻的时候偶尔也看见过他的视频。他可不是这副模样。”
　　“别捣蛋，”罗伯对控制台说，“眼下是正经事。我跟亚历山大·阿姆斯特朗在一起。”长毛的疣子从谢克的鼻子上消失了。“抱歉罗伯，开个玩笑而已。”
　　“这才是他真正的样子，”罗伯指着瘦巴巴的犹太导师说，“在艾瑞克和他那些媒体魔术师帮他把形象‘顺过’之前。”
　　“艾瑞克，现在在左边屏幕上显示南加州的标准形象。”左侧的屏幕上几乎立刻就出现了同一个谢克，但这次他的头巾裹成完美的螺旋，眼睛清澈，闪着专注的光芒。他那瘦削、禁欲的脸上长着一把潇洒的胡子，脸上的皮肤是干净的浅棕色，鹰钩鼻的弧度也柔和了很多。他的声音清晰有力、令人陶醉。
　　亚历克斯说：“这才是我印象中的谢克。”
　　罗伯说：“右边上新英格兰的版本。”第三张图像出现在右手边的屏幕上。肤色比左边的图像更白、鼻子也更直些。说话时元音a拖长，辅音r则被吞掉。
　　“下面是国境线对面的版本。”新英格兰的形象被另一个版本的谢克取代。这一个的肤色更接近于原版，不过胡须完全消失了。视频里的声音现在说着流利的西班牙语。
　　亚利克斯惊叹道：“我不会说墨西哥人的话，可看起来就连嘴型也和声音是同步的。”
　　艾瑞克的声音从扩音器里回答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把资料库建起来就能搞定。”
　　“有了这些软件工具，”罗伯转身对亚历山大吹嘘道，“我能用母猪的耳朵做出真丝钱包。不过对你不必这样。只除了在你想换一种语言的时候，那时艾瑞克的程序就很有用了。”他转回去面对控制台。
　　“艾瑞克，扔掉坯子。给我看看你过去半个小时里搞的阿姆斯特朗将军的演示带。”
　　艾瑞克警告说：“有些地方还比较粗糙。”
　　三块屏幕都变得一片空白，然后中央的屏幕亮起来，出现了亚历山大站在讲台上的画面。讲台和麦克风的高度、背景和摄像机的角度全都经过调整，让亚历山大仿佛有六英尺多高。军中标准的板寸变成了飘逸的发型，就连亚歷山大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这发型让他前所未有的英俊。他面露微笑，那著名的鱼尾纹出现在眼角，但它们并没有增加他的年龄，只是凸显了他的个性。他的双眼似乎在燃烧，内在的火焰让眼睛闪闪发光。
　　他的制服换成了金色无扣的束腰上衣，带立领和垫肩。他的声音并没有太多改变，只不过似乎显得更加丰满，吐词也更清晰、更令人入迷，仿佛能催眠一般抓住了听者的注意力。
　　“我的人民，”亚历山大的影像说，“我的人民！到我身边来，到我身边来听我说。我呼唤你们，我的人民，来赶走威胁和平的邪恶力量。保卫美国的和平、世界的和平！
　　“他们现在威胁要攫取整个星球，你们知道他们是谁……新苏共无神论统治者，以及协助他们的社会主义同情者，还有那些被新苏共宣传蛊惑的愚蠢懦夫！但他们并非不可战胜。我能赶走他们，但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影像将一根手指指向讲台下方，摄像机转换视角，变成从下往上拍摄，镜头里呈现出一个高大而令人敬畏的形象。穿着金色束腰上衣的亚历山大用手指指着摄像机镜头。
　　“你们也可以出力！拿起你们的支票本……立刻行动……把支票寄给华盛顿特区的合一教会。”
　　画面上的影像不再动弹。艾瑞克的声音从控制台里传来，他夸口说：“需要我拼凑的单词只有‘教会’和‘合一’两个。”
　　亚历山大站着一动不动，心里惊叹不已。
　　“那是我。”
　　艾瑞克回答说：“是你可能成为的样子。而且是第一次的粗略尝试。”
　　“既然你现在已经没有了空军司令部的人手和资源，或许你能用得上一点点协助，帮你处理今后几个月你在美国和全球的媒体形象。金字塔信托很乐意承担起这些责任，只需一小笔佣金。”
　　亚历山大突然起了疑心：“多少？”
　　“谢克自己得85%，”罗伯说，“不过你比他容易推广得多。所以金字塔信托非常愿意只收取10%的费用。”
　　“行，”亚历山大跟斯考特·梅瑞狄斯文学代理公司谈的合同也是10%佣金，外加花销。
　　“外加花销。”罗伯补充道，他几乎像是刚刚才偶然想起这一条。
　　“没问题。”亚历山大对细节毫不关心。
　　“好极了，”罗伯掏出一张纸，“在这里签名。” 　　亚历山大签下花体的名字——两个花哨的大写字母A，两个A后面都跟着一条波浪线。写完他又倒回去，在第一条波浪线上那个隐形的x上加画了一个直挺挺的十字。他和哥哥奥古斯都的签名就只有这一点区别而已。
　　第二天，罗伯带亚历山大去了艾瑞克·奥登伯格的工作室。工作室里堆满高科技的照相机和影像处理计算机，然而若光看外表，艾瑞克与亚历山大见过的那些计算机魔术师几乎正好相反。
　　艾瑞克身材结实、体格健壮、相貌英俊，倒是和亚历山大不相上下，只有肩膀和二头肌差得很远。尽管他独自一人埋在控制室的各种设备底下，周围只有计算机为伴，而且也只通过计算机链接与外界联系，可他却穿着非常昂贵、十分合身的定制西装，外加颜色经过仔细搭配的双色定制衬衣，还打了时下流行的窄纹薄领带。在他伸手触碰屏幕上的图标时，红宝石的袖扣偶尔会与键盘碰撞发出咔咔的声响。艾瑞克替罗伯工作，显然收入颇丰。
　　亚历山大对艾瑞克的最终结论是：富有的电影明星和IBM销售员的结合体。
　　他们让亚历山大念一篇演讲词，里头有许多听起来很奇怪的句子。大部分来自《圣经》，也有一些来自其他的书。之后艾瑞克又让他重复字母表，并读了一长串的单词和音节。那天晚上很晚亚历山大才回到金字塔顶层的套间。好容易裁缝量完尺寸、罗伯也回了平时待客的套房，这时女仆又闹腾开了。
　　第二天下午，亚历山大、罗伯和艾瑞克在套间里碰头，中午时裁缝已经送来了亚历山大的套装：用亮闪闪的金色布料做成的現代风格束腰上衣和紧身裤，外加内增高的金色靴子，让他看起来比本人更高一些。没有扣子的束腰上衣设计成高立领，于是亚历山大脖子的线条显得更长了。航空时代流行的翼式垫肩使他仿佛来自未来的英雄。
　　亚历山大在超级宽敞的衣帽间换上衣服，又从三面镜子里欣赏自己：“不错。”
　　罗伯和艾瑞克表示同意：“的确，很不错。”
　　罗伯走过来为他调整一侧的肩膀，艾瑞克启动了镜子后面的摄像头，从各个角度拍摄照片样本。
　　罗伯说：“亚历克斯，我取消了你明天去费城的行程。”
　　“为什么？”亚历山大质问道，“那是自由之都。我们对抗新苏共当然需要费城吧。”
　　“因为组织者找不到够大的大厅，而我不想让你的行程以骚乱开始，”罗伯说，“再说了，今晚是你作为合一教会新领袖的首次露面。”
　　“可那不是谢克的教会吗？”
　　“曾经是，”罗伯说，“但谢克已经决定拿上自己的几百万回黎巴嫩去。”
　　“更别提有人向移民局举报说他的护照过期了，”艾瑞克悄声说。接着他又大声招呼罗伯。“离九点还有二十秒。”
　　“播出过后肯定会有记者要求采访，”罗伯说，“我猜你能应付吧？”
　　“当然，”亚历山大说，“新闻发布会我经历过好几百场。我们用哪个房间接待记者？”
　　“我们已经不做面对面的采访了，”罗伯回答道，“往后所有的采访都是远程进行，一切都要先通过艾瑞克的计算机才会发布给公众。”
　　亚历山大有些迷惑，他反对道：“可是在我巡回演讲时，公众肯定会看见我真实的样子呀。”
　　“不必担心，我已经重新安排了你的巡回演讲日程，”罗伯说，“我只替你预约了穹顶很高的大厅和足球场，同时坚持要求在讲台和第一排座位之间空出五十米——当然是为了安全的缘故。”
　　“隔开五十多米，谁也看不清脸上的细节，”艾瑞克说，“接下来就轮到我出场，用大屏幕重放演讲者给场内的观众看。当然是经过恰当润色的。”
　　“这么做的主要原因嘛，”罗伯说，“是因为几周以后你甚至不需要去现场发表演讲了。我已经开始寻找长得像你的六英尺高的替身。等签完合同完成培训，他们就可以替你处理这些无足轻重的细节问题。”
　　艾瑞克低声道：“有时候也不是那么无足轻重……”
　　“这些稍后再说，艾瑞克，”罗伯让对方闭嘴，但那一天艾瑞克似乎非得畅所欲言不可。
　　“去年我们损失了一个坯子替身，”他说，“大把盈利的先知可不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工作。所以罗伯才躲在自己的名字背后，让其他人替自己冲锋陷阵。”
　　合一教会周日晚上的节目于东部标准时间晚上九点开始，太平洋标准时间是下午六点。先知谢克以惯常的介绍信息开头，并呼吁信徒踊跃捐赠、支付什一税。然后他说自己有一条革命性的信息要传递给大家，把信徒们吓了一跳。他要求大家打电话给朋友们，确保所有人都来听。
　　接着是广告时间，展示的都是谢克所谓的“疗愈之椅”，也就是各种药水的广告。它们能帮人戒毒、消除宿醉、解决吸烟引起的咳嗽、饮食过量、血液循环不畅、疱疹、艾滋、背痛和感冒。漫长的几分钟过去，先知重回屏幕，一如既往地容光焕发。他脸上散发出喜悦的光芒。
　　“长久以来，我一直告诉你们，我们的上帝无限之主、一切的合一者即将降临人间，”他说，“现在，作为先知我感到无比的喜悦，”他脸上闪耀出更加明亮的光彩，“因为今天我将向你们介绍上帝本人、活生生的合一者、无限之主的化身。”
　　摄像镜头向后撤，把谢克变成了左边前景上的一个小人影。远处出现一道金色光芒，金光逐渐扩大、越来越亮，最后几乎填满了整个摄像镜头。背景音里出现了天使们齐唱“和撒那”赞美上帝的声音。一千架管风琴似乎用自己的声音扩展了时空。
　　谢克的声音盖住音乐声：“今天我很荣幸地向你们介绍无限之主，你们的神、合一的上帝。你们生命的合一者、你们国家的合一者、你们世界的合一者、太阳系的合一者、整个宇宙的合一者！”他停顿片刻。
　　“那就是亚历山大，无限之主——而这是他的标记。”谢克画出代表无限的符号，不过是垂直着画的，看上去就像是推进器。电视摄像头背后的动画艺术家在他比画这个符号时捕捉到他的手势，并将其高高地呈现在画面上方。“尊崇他的标记，”谢克边说边逐渐消退，“尊崇无限之主，服从他。” 　　摄像机镜头的焦点向前移动，最终谢克从屏幕边缘滑出去不见了，只留下远方垂直的无限符号。镜头从符号上往下移、聚焦到一个闪亮的光点上。随着镜头推进，光点越来越大。那是一身金衣的亚历山大，站在那里，仿佛来自未来的金色神明。他张开了双臂。
　　“来吧，我的人民，”无限之主的金色形象说道，“来我身边。”
　　第八章 北部基地
　　飞跳机以极高的加速度刺破了火星稀薄的空气，并释放出略呈烟雾状的橙色废气，里面包含二氧化碳、未燃烧的一氧化碳和少量的碳原子。刚一离开上层大气驾驶员就关闭了引擎，让飞跳机沿着弹道轨道滑完剩余的行程。此行的目的地在火星的北极——绕整个行星1/4圈。引擎关闭后，驾驶员将飞跳机旋转，好让大家能看见被抛在身后的巨大火山。
　　塔妮娅解开座椅上的安全带，轻松自如地飘到窗前。她说：“我们去北边，正好从奥林匹斯山的光环上飞过。”古斯跟过去。
　　“太阳的角度很不错，”她说，“看见没有？光环是由塔尔西斯突起下坡一侧的裂片构成的。”她一手继续拉着古斯，另一只手把裂片指给他看。“瞧，每处裂片的外缘都向上倾斜，而向下朝着火山的部分都是凹陷的。说明这不是从火山流出的火山灰。很明显，这是重力驱动形成的冲断层。在美国的熊掌山也有类似的现象。”
　　“可是你看下面那一处年代久远的破火山口，”古斯指着火山口说，“看，裂片图案内的纹理似乎覆盖在火山口的图案之上。约瑟夫会说这一处老火山口曾经被冰覆盖，裂片的纹理是由火山灰流经冰的表面形成的。后来冰融化或者蒸发，火山灰的纹理就轻轻落下，覆盖到了火山口的纹理上方。”
　　塔妮娅咬着下嘴唇琢磨了一会儿。“好吧，也许确实有过一点点冰，”最后她承认，“但是绝对没有十公里那么厚。”
　　在几乎没有陨石撞击痕迹的阿卡迪亚平原上，硕大的米兰科维奇陨石坑孤零零地坐落在平原中间，至今尚未被人类探索。他们的航线在经过米兰科维奇陨石坑之后来到最高点，然后就开始向着火星北极下降。极地的冰盖从前方的地平线上不断朝他们靠近。
　　古斯从口袋里掏出一枚蓝色“极地币”，他旋转这枚又大又厚、价值一百火星元的硬币，直到硬币表面的螺旋形图案与舷窗外冰盖上的螺旋形阶地和峡谷相吻合。蓝色极地币上清楚显示出从太空看到的那些螺旋形峡谷图案，但其实这些螺旋形峡谷并非火星上的永久结构，它们在亿万年间一直缓慢移动，露出峡谷底部古老的沉淀，然后又用新的沉淀将它们覆盖。
　　五分钟之后开始减速。上方的駕驶员提醒道：“系好安全带。”
　　飞跳机朝北部基地降落，过程与升空时一样简单粗糙——使用预先编程的高加速度减速动作，最大限度地利用空气制动，以求把燃料消耗降到最低。他们降落在事先准备好的场地上，因此无须在空中悬停寻找平坦的降落地点。在离地还有五米时，飞跳机伸出支架，径直落地。
　　基地主管厄内斯特·里肯前来迎接。他的首要职责是北部基地的工程主任，工作内容是设计、建造和维护北部基地的建筑，以让所有人都能在漫长寒冷、不见日光的冬季暖暖和和地活下来。这一任务十分艰巨。在冬季的火星，就连大气本身都会凝固，变成二氧化碳雪从天空坠落。不过距离下一个冬天还有许多个火星日，所以这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能见到阳光。
　　古斯走出飞跳机。尽管太阳高悬空中，室外温度依然极低，古斯感到火星太空服的加热器自动换到了高档。一行人快步穿过停机坪、循环通过气闸，然后脱下火星服。厄内斯特将火星服挂在气闸门旁，古斯和塔妮娅却叠起自己的火星服，同头盔一起装好随身携带。
　　“你的办公室就在附近，”厄内斯特领头往前走，“所以我们不如去里头谈。”
　　“我的办公室？”古斯问。他们走进一间宽敞的房间。屋里有粗铸的大铝桌，桌旁放了几张凳子，此外还有一张摆满通讯和计算机终端的书桌和一张充气塑料长沙发，可以拉开变成单人床。
　　“你的行政助理弗雷德·温普尔先生在你们抵达之前联系了我，”厄内斯特说，“指示我为你腾间办公室，还要向你提供一切协助。他甚至于给了我一个特别付款账号，没有付款额度限制，用来支付你在此期间的花销。此外他就不肯再说什么了。”
　　“那是因为我来这里是为了解开一个小秘密，”古斯说，“目前我也一样不能告诉你什么，有一部分原因是我自己都不知道多少情况。维克多·布拉金斯基在哪？我想跟他谈谈。”
　　“你们的飞跳机降落时，我看见维克多和两个技术人员带着一架取芯样本刚从外面回来。现在应该能在取芯样本储存大楼找到他。”
　　“我们去找他可能更好些，”古斯伸手去拿装头盔和火星服的包，“取芯样本储存大楼在哪？”
　　“走出气闸以后，左手边有一栋独栋的长条形大楼。记得检查取暖器的电池电量，大楼设置成了冰冻状态。”
　　“冰冻！”塔妮娅惊叹道，“在北极。”
　　“我们让大楼的温度保持在二氧化碳的冰点之下，”厄内斯特解释道，“免得取芯样本在分析前就融化或者蒸发掉。”
　　塔妮娅和古斯很容易就找到了取芯样本大楼。在大楼的一端停着一辆爬行车，与爬行车挂接的六轮拖车上放了取芯钻塔和一套存储架。架子上摆了三到四打塑料取芯管衬套，每一根都有十米长。
　　有两个人正把取芯管一根一根从架子上拿下来，另外一个人负责记录刻在取芯管外壁的数字。他把笔记录入视传平板电脑，然后告诉另外两个人应该把管子储存在大楼里的什么位置。
　　塔妮娅和古斯朝那个男人走去。塔妮娅用俄语招呼道：“你好啊，维克多。”
　　维克多抬起头，吃惊地看着来人：“塔妮娅，还有阿姆斯特朗博士。我以为你们在探索奥林匹斯山呢。”
　　“刚刚结束，”古斯说，“我想趁着夏天来北部基地和北极地区视察，所以就搭飞跳机来了。塔妮娅之前只来这里待过很短一段时间，所以也借着这个机会跟我一起来。”
　　“之前？”维克多问，然后他想起来，“哦！没错！我中弹的那天。”他转头跟塔妮娅抱怨道：“到现在我的胳膊还疼。” 　　古斯问：“那天你们去冰上做什么？”
　　维克多张口结舌，好半天才结巴道：“那个……当然是想保卫我们的基地了。”他稍微露出挑衅的样子。“当时那种情形，难道你还指望我会有别的反应？”
　　“我指的是联合国军抵达之前，”古斯逼问道，“你、伊凡·佩托维奇和塔妮娅准备去哪儿？你们预期会在那里找到什么？”
　　维克多迟疑着、结巴着，最后他说：“没什么。没什么！只不过是视察一趟——就跟你一样。现在你是火星的政委了，你不是也来视察吗。”
　　古斯真想跟对方解释他自己的角色和过去的火星政委有多大区别，他好容易才忍住了没说。“你和你的人可以先卸货，我们就在这里等，”他说，“然后或许我们应该稍微谈谈。”
　　“谈——谈谈？”维克多结结巴巴地说，“谈什么？”
　　“谈你作为萨根火星研究所来访科学家的身份。”古斯不再跟对方啰唆，他转身走开几步，站到塔妮娅身边等着。
　　两个技师继续从架子上取下取芯样品管，拿给维克多录入视传平板，再将它们放置到大楼中指定的冰冻取芯储存架上。技师循环进入储存大楼用的是一个简单的绝缘双门系统，这个双门系统能避免楼内主要成分为氮氩的大气泄露。取芯样品管则从墙一侧一个带套管的洞塞进大楼里。
　　古斯发现样品管表面结了一层霜。这些样本是从构成北极冰盖的冰川深处取出来的，空气里的二氧化碳被冻结在管子表面，让人看不清里面的内容，除非偶尔雪被技师的手套抹掉。管子里有许多层厚厚的白冰和较薄的棕褐色灰尘，仿佛树的年轮，只不过越往下白冰层就挤得越紧。
　　工作终于完成，大家回到室内。古斯带维克多前往自己的办公室，塔妮娅则独自去了住处。
　　古斯直截了当地问维克多：“你是科学家吗？”
　　维克多有点吃惊：“当然！”
　　“萨根火星研究所欢迎所有有能力的科学家，对任何种族、国籍、出生、宗教或者政治信仰都一视同仁，”古斯说，“唯一的要求是科学家得像科学家的样子，不让爱国心或信念扭曲他的科研行为。作为科学家，最重要的首先是要探寻真理，关于自然的真理。但这还不是全部。科学家必须将自己的研究成果传递给他人，他不能隐藏自己的发现以期从中获利，或者借此为自己谋求政治上的好处。
　　“不过呢……有时候延迟发表成果也是可以的，”古斯继续往下说，“比方说，如果你还没有完成对数据的分析，或者你为某家公司工作，而公司需要时间申请专利。不过你并不受雇于任何一家以盈利为目的的公司，所以这条理由对你不成立。那么你保持沉默是因为还有工作没完成吗？如果是那就告诉我，我可以确保你获得你需要的资源。”
　　维克多怒冲冲地回答道：“告诉你什么？根本就什么也没有。”
　　古斯露出难受的表情，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卡片，然后参考这张写满了笔记的卡片，开始用一种毫无情绪的单调声音说话。就好像经典悬疑小说里的侦探，把所有人召集到会客室以后开始总结案情。
　　“第二十五周星期一，火星世界标准时0800，你和两名技师照常驾驶一辆爬行车进行冰层取芯勘察项目。第二十五周星期二，1410，你和两名技师照常驾驶爬行车回到基地，带回了一拖车的取芯样本。星期二从1705到2200，取芯储存大楼的冷藏系统显示总共有六百瓦的热载荷，正好是一个人穿着加热火星服工作的量。星期二，2220，你登记使用一辆带拖车的爬行车，车上载有井盖大小的螺旋钻探设备。尽管车辆主管提醒你不要夜间出行，你仍然单独离开了基地。第二十五周星期三，2025，二十个小时以后，你归还爬行车和拖车，并取消了第二天预订的爬行车，尽管过去许多周里你每周一和周四都会使用爬行车。第二十五周星期四，0000，你搭上了最早一架前往新莫斯科夫斯基的飞跳机，并于火星世界标准时0025或当地时间0825抵达。星期四0140或当地时间0940，你与政委见面。0220，塔妮娅·帕夫洛娃被叫到政委办公室，命令她带上外科手术器械前往发射场报告。0420，你、政委和塔妮娅搭乘一架预定外的飞跳机回到了新摩尔曼斯克，尽管飞跳机可以搭载十二人，机上却没有其他乘客。第二十五周星期四，0445，飞跳机抵达新摩尔曼斯克。0600，你签字借出一辆带拖车的爬行车，上面搭载着反铲挖掘机和刀片机，车上乘客为佩托维奇和帕夫洛娃。你们沿着冰盖基部向东前进。第二十五周星期四，0800，联合国军发动攻击，你们掉头往回赶。”
　　古斯抬起头：“你在那些取芯样本里发现了什么，促使你连夜单独赶往冰上？你在那里又发现了什么，使你立刻去找火星的政委？你对他说了什么，使他放下手头的一切事情，命令计划外的飞跳机带他去北极？你们又为什么需要外科医生同行，还需要挖掘机？”
　　“我早说过了，什么也没有，”维克多尽管嘴硬，心里却吓坏了。伊凡·佩托维奇听了维克多找到的东西，立刻就将其定为国家军事机密，并且禁止维克多与任何人讨论。当时伊凡沾沾自喜地说：“我们的机会来了，这回可以大大领先帝国主义资本家！
　　“如果你确实没有隐瞒什么，”古斯伸出一只手，“那就让我拷贝你视传平板里的内容，看看你每天保存的笔记。”
　　维克多犹豫了一秒钟，然后交出了自己的视传平板。
　　第二天下午，古斯和塔妮娅在古斯的办公室等待另一位冰川专家，菲莉丝·艾森博士。她是随联合国舰队来到火星的美国科学家，自從抵达火星就与维克多·布拉金斯基一起工作。她一直在研究俄罗斯人探索北极冰盖时的发现。
　　来到办公室的女人外表像是人到中年的高中老师，体态健康，眼睛聪明机警，鼻翼纤薄，棕色的卷发稍微带了一丝灰。她的面孔令人愉悦，神情总是控制有度;时常露出微笑，却从不咧嘴大笑。
　　“我是菲莉丝·艾森。”她轻快地说道。说完她转头朝落后她半步的男人微笑。“这是我的左右手，埃尔·艾森。”埃尔有着砂色头发，身体瘦长，身高与菲莉丝相仿。他穿着技师标配的工作外套。
　　埃尔暂时走上前来握手：“你们听说过嫁给老板的秘书对吧？好吧，我就是那个娶了科学家的技师。”说完他哈哈大笑，菲莉丝则微微皱眉。每回他们认识新的人，埃尔总喜欢一开始就把两人的关系摆上桌面。埃尔重新退回到菲莉丝身后跟班的位置上。 　　古斯问：“你查看过维克多的视传平板了吗？”
　　“正如你所说，阿姆斯特朗博士，”菲莉丝回答道，“第二十五周的记录不见了。”
　　“不仅是不见了，”埃尔插话说，“是被仔仔细细地抹干净了。任何人都无法用复原程序恢复数据。我试过了，没用。”
　　“不过我已经跟布拉金斯基博士共同工作了好几个星期，他这人做事非常精细，而且总是按部就班。我调出了北极地区的地图，把他当时以及后来钻芯取样的位置全部标注出来。我可以在你的终端上给你看。”
　　埃尔走到终端前，他插入纳米盘，调出地图后就把位置让给菲莉丝。后者走上前去，指出地图上的一系列红点，红点旁全都标注了日期。
　　“从北部裂谷往东，或者说往顺时针方向，是一系列由厚冰川块构成的宽阔螺旋形阶地，中间隔着冰川被风和太阳腐蚀形成的狭窄峡谷。请看我标记出的钻孔地点。过去维克多钻孔的位置一直是沿着北纬81度线分布。他会在一块冰阶地的一侧边缘钻孔，接下来依次在阶地中央、阶地对侧的边缘、阶地悬崖底部以及峡谷中央、下一道悬崖的底部钻孔，以此类推。他还会拍摄悬崖侧面的可见部分，得出清晰的分层图。之后他把灰尘层和冰层的图案以及从较深的地下取芯采样的样本做放射性元素年代测定，最后把得出的结果结合在一起，就能炮制出将分层模式与年代对照的详尽地图。
　　“你们看，”她指着几个点说，“这一串钻孔洞停在了这里。第二十四周周四周五挖的那个洞就在崖面底部。照他惯常的做法，下一次钻孔的位置应该在这条峡谷中央。然而当他在入侵结束后恢复研究时，他并没有从那一点继续往前，而是重新开始了一串新的孔。这串孔的方位是往西，或者说从基地往顺时针方向走。”
　　古斯问：“那一点离这里有多远？”
　　菲莉丝先用手指测量几段距离，又与地图底部的比例尺做了比较：“往东三百公里，沿冰盖底部来到峡谷入口，再沿峡谷向上两百公里。”
　　“如果今天连夜出发，明天白天就能抵达，”古斯说，“我这就让人准备一辆爬行车。”
　　菲莉丝脸上微露笑意：“我甚至能告诉你需要挖多深。”
　　古斯吃惊地转身看她。
　　“我和埃尔把取芯储存大楼里的取芯采样管做了一次清点。”
　　“冷得很呢，那是。”埃尔一面用双臂拍打身体一面插话说。
　　“取芯样品管少了一根，序列号202，”菲莉丝继续解释道，“如果维克多照习惯按序列号使用取芯管，那么少的202号就是十根取芯管中的第二根。无论维克多想隐藏的是什么，那东西都在十到二十米深的地方。北纬81度，西经25.5度。”
　　“那我最好再找一队技师，开另一辆爬行车跟着我们，还要让他们带上探孔螺旋钻，外加反铲挖掘机和刀片。”古斯朝着通讯计算机系统转过身去。
　　古斯坚持要维克多跟自己搭同一辆爬行车过去，维克多一路上都躲在爬行车后部的生活区闷闷不乐，戴着耳机听重金属摇滚。开车的是埃尔，不过他让车上的自动程序负責驾驶。第二辆爬行车跟在他们身后，还拖了一辆载着螺旋钻和挖掘机的拖车。离开营地后不久他们就遇到一大片沙丘地。这片地上没有冰和永冻层，只有好几十公里滚动的沙丘。爬行车经常需要爬上五十米高的斜坡，再从另一侧下去。埃尔密切关注着车前灯底下沙子的涟漪。
　　坐在埃尔背后折叠椅里的菲莉丝说：“我对201号样品管和203号样品管的分层模式做了一个简单的检查。”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古斯转身看她。
　　“利用维克多的编年法，不难确定201号管的年代非常老，足有二十亿年。也就是说行星形成后大约二十五亿年。”
　　古斯沉吟道：“那时火星还有大气层呢。”
　　菲莉丝说：“最底下有一块被扰动的区域，有可能表明曾经发生滑坡。”
　　爬行车继续在黑暗中穿行。
　　两台爬行车于清晨抵达峡谷入口，然而进入峡谷后地面上有一层浓雾，所以行驶速度非常缓慢——有雾的时候自动程序无法使用视频或激光测距感应器，只能靠雷达驾驶。埃尔爬上车的穹顶观察路况，因为那里的高度比雾要高;古斯则换到驾驶员的座位，负责监控雷达屏幕。太阳越升越高，风开始刮下峡谷，地面的能见度恢复，行进速度也提升了。
　　他们逐渐深入峡谷，被风侵蚀的冰峡谷墙也越来越高。
　　“停一停，”菲莉丝从爬行车中部工程区的穹顶上说，“右边那侧的崖面，我想照一组分析照片。它顶部向外突出，所以轨道上的成像仪没法照出下方的分层模式。”
　　埃尔控制爬行车缓缓停下，菲莉丝启动外部长焦照相机。等车停稳后，她先用雷达测距仪标注了从悬崖底部到顶部的一系列拍摄点，接着照相机就对准崖面拍摄了许多张彼此有部分重叠的高分辨率照片。
　　古斯透过副驾驶的窗户往外观察崖面。他眯细眼睛，直到它们几乎被鱼尾纹完全遮蔽。
　　“如果眯眼降低分辨率，让自己看不见每年的分层，”他说，“你就能看见很宽的浅色层和深色层。”
　　“这是由轴向倾斜变量引起的灰尘水平的长期变化，”菲莉丝说，“还有更长的周期呢——两百万年，由火星轨道的不规律变化引起的。”
　　她高声对前方的丈夫喊话：“可以出发了，埃尔。我已经把分层序列拍下来了。”她从穹顶爬下来，回到埃尔背后的折叠椅里。
　　菲莉丝身体前倾，从古斯身旁的窗户看上方的悬崖顶部：“根据激光测距仪的数据，那里有超过两公里高。”
　　古斯回答道：“照冰的标准已经很了不起了。”
　　菲莉丝提醒他：“是夹了很多泥土的冰。”
　　他们继续在弧形的峡谷里前进，维克多已经收起耳机线，正闷闷不乐地从车后部的窗户往外看。他手里机械地切着一块迷你猪排，那是他刚刚自己动手用微波炉热好的。
　　埃尔宣布说：“导航系统显示我们正在接近北纬81度，西经25.30度。”
　　古斯从前方的窗户眺望地平线，他问：“塔妮娅，看见什么了吗？” 　　身处他上方穹顶的塔妮娅回答道：“目前还没什么发现。”
　　菲莉丝从中部的穹顶说：“我这边也没发现。”
　　“看来只能问问维克多了，”古斯无奈道，“希望他——”
　　就在这时，维克多从爬行车后部一跃而起，手中挥舞餐刀，嘴里用俄语大吼：“不！”
　　他朝古斯冲过去，但塔妮娅从上方的穹顶跳下来，从背后抓住了他的一只胳膊。
　　维克多用俄语咆哮：“叛徒！”他猛一转身，餐刀刺向塔妮娅胸口。与此同时，古斯对准他的后颈狠狠一拳。塔妮娅尖叫着摔倒在地，被失去意识的维克多压在身下。
　　古斯一把抓起小个子俄罗斯科学家，将他扔向通道另一侧，然后弯腰查看塔妮娅的伤势。塔妮娅捂着胸口呻吟，她控制住情绪，缓缓地深吸气，仔细听了半晌。
　　“肺没有刺破，”最后她说，“但是……嗷！好痛！”
　　古斯感到埃尔的手搭上了自己的肩膀。
　　“交给我吧，长官，”埃尔说，“我受过医护训练。”
　　古斯把维克多紧紧捆在爬行车中部的工程师座椅里。刚捆好菲莉丝就从后部的人员居住区走出来。
　　“餐刀正好从胸骨滑开，顺着肋骨滑下去，”她汇报说，“她皮肤上有一道很长的伤口，胸部也有严重的淤青，不过除此之外没什么大问题。她坚持说等埃尔包扎完就继续上路。她不愿意我们现在掉头回去。”
　　四十五分钟过后，一行人再次整装待发。
　　古斯沉吟道：“我猜只能展开地毯式搜索了。”
　　“等等，”菲莉丝说，“维克多每次都会选择两侧峡谷壁正中间的那个点，或者我可以测量一下距离，帮我们猜得更准确些。”她越过依然昏迷不醒的维克多爬上穹顶，把激光测距仪也带了上去。她朝右手边的崖面发射了一次，接着又朝爬行车左手边的崖面发射，然后她从穹顶上跳下，来到埃尔身后。
　　“向西三百四十米，”她指挥丈夫，“注意保持在北纬81度上。”
　　爬行车缓缓向前爬，还越过了一座小沙丘。沙丘另一侧的雪中有一块区域被动过。尽管有人企图消除痕迹，但还是能看出冰面上有块成年人大小的凹陷，旁边还有一堆被挪开的雪。爬行车在它旁边停下，另一辆爬行车拖着搭载螺旋钻和挖掘机的拖车停到了另一侧。所有人都走出车外，只有维克多留在了车里。他已经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了，不过仍然被绑在工程椅上。
　　在较大凹陷一米开外的地方还有一处较小的凹陷，菲莉丝走过去踢踢较小的凹陷说：“最初的取样洞就在这里。”
　　“把较大的那个洞重新钻开，”古斯向技师们下达指令，“不过在钻出十米之后，动作要非常缓慢，等你们再次碰到新的冰就停下。”
　　技师们将搭载螺旋钻的拖车移动到合适位置上开始钻洞。他们几乎立刻就听到了响亮的“当”一声。
　　古斯高喊：“停！”不过对方已经先他一步停下了。螺旋钻被抬起来，所有人都朝里看。在大约一米深处有一块连接在塑料管上的螺纹金属帽。埃尔跳进洞里，拨开上面的雪。
　　“202号！丢失的取芯样品管！”
　　古斯指示技术人员：“拉出来，然后继续挖。”
　　技术人员临时用螺旋钻的提拉机构和绳子造了一台简易起重机，缓缓将十米长的样品管从地里拉出来，平放在粗糙的雪地上。他们继续挖掘，菲莉丝则慢慢沿着样品管向前爬，边爬边拂开管子表面上的霜，并赶在霜重新形成之前仔细打量管子内一层一层的样本。到管子的1/3处她突然停下，火星服通讯器里传来她的声音，几乎像是耳语。
　　她说：“这既不是冰也不是泥。”塔妮娅和古斯也弯腰查看。
　　“这里有大约四十厘米厚的深红色物质，两端还各有一厘米厚的灰色物质。”塔妮娅说，“能不能打开管子取份样品出来？”
　　“样品管其实是两根管子，每一根上面都有一厘米宽的沟槽，”菲莉丝说，“你只需要扭动管子，让两头的沟槽对齐，就能取出一小块样本。”
　　埃尔和古斯分别旋转管子两头，塔妮娅从自己的医药箱里拿出几个自封袋和一把小刀。
　　“深紅色的物质看起来像冰，但却不是碎屑，而是纤维状，”她报告说，“灰色的物质像是橡胶。”她站起身朝爬行车走去，“我这就进去，在它回暖期间用显微镜看看。”
　　火星服通讯器里传来一个技师的声音：“已经到底了。”
　　“我就来。”古斯说着走到洞边。
　　“十四米深，”领头的技术人员说，“朝向取芯洞的侧壁很软，显然有人曾经从洞底把那里挖通了。要我让人把它清理出来吗？”
　　“我的头盔装了头盔眼，”古斯回答道，“在近乎完全黑暗的地方也能看得见，而且还能把看见的一切都拍下来。所以还是我下去吧，除非你有什么反对意见。”
　　“没有，长官，”领头的技师说，“就一条，如果洞塌到你身上别恐慌。你的太空服里有足够的氧气，而你的脑袋离地面只有十二米。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把你挖出来。”
　　技师们帮古斯弄了一套安全系绳，这期间古斯有大把时间可以琢磨被困在冰洞底部会是什么感觉。他们在靠近洞底的地方找到一张绳梯，古斯就用它爬下去。他对维克多·布拉金斯基产生了一定程度的敬意。要知道对方可是独自爬下洞去的，假如发生意外，不会有任何人来救他。
　　胸板上的灯再加上头盔眼让他能看得非常清楚。他火星服左手的手套内置有专门定制的拇指和食指延伸装置，在压实的雪里非常好用。他用手刨开洞壁上的雪，直到雪埋到自己的膝盖。之后他爬上绳梯，等技术员们清理掉洞里的雪再重新爬下去继续挖掘。这回他的手碰到了一个又大又硬的东西。
　　正好就在这时，塔妮娅用火星服里两人私下交谈的频率对他喊话。
　　“古斯？”
　　“什么事？”他一面回答一面继续扒拉雪。
　　“两份样本都是有机物！它们有分化的细胞结构。虽说它们跟地球的对应物之间存在重大区别，可如果要我用一个词说出它们是什么，那么深红色的物质是‘肉’，灰色橡胶状的物质是‘皮肤’。只不过那个皮肤更像海豚的皮肤，而不是人类的皮肤。” 　　“皮肤也许像海豚，”古斯低头看着眼前那冻得硬邦邦的无毛的脚。那只脚有着灰色的皮肤，还有六根带爪的脚趾。“可脚却更像是熊！”
　　他原本以为那是一只被严重压扁的脚，这时却意识到那只脚原本就是如此。左侧有三根带爪的脚趾，右侧也有三根带爪的脚趾，左右两侧的脚趾之间有一段空隙。这些脚趾可以合在一起变成强有力的挖掘铲，也可以彼此分开、抓起一个小球——或者是把猎物抓在彼此相对的两组利爪之间。
　　“脚趾排列的形状像是考拉熊……一只硕大无毛的灰色考拉熊。”这时他又刨出了一只跟他自己胳膊一样大的灰色小腿。腿连在一节身体上，而身体被压在压实的雪底下向两个方向延伸。也就是说他眼前的部分既不是后肢也不是前肢，而是中肢。
　　塔妮娅问：“你说什么呢？”
　　古斯切换到通用频道。
　　他说：“看来我们找到了一具火星人的遗骸。”
　　头顶传来抽气的声音。
　　菲莉丝满怀敬畏地悄声说：“冻在雪底下二十亿年。”
　　有人问：“是智慧生命吗？”
　　“没看见衣服或其他人造物品，”古斯道，“多半只是动物。不过它长着腿和能抓握的爪子，所以也算相当复杂了。而且还很大，这个体积没法从最底下往外挖。”他退后一步。
　　“依我看，咱们最好把反铲挖掘机和刀片拿出来，造一个通到这底下的斜坡，”古斯说。他确保头盔眼把自己发现的部分完整拍摄下来，然后转身爬上了绳梯。
　　挖掘的进展起初很快，没多久就挖出了三米宽、十五米高的人造坡面。等靠近古斯发现脚的地点，速度就逐渐慢下来。他们挖出了那个生物的一个末端。在距离这个末端大约半米的地方有两只脚，这双脚连接在身体对侧，跟熊的脚很像。两只脚上的爪子都指向另一个方向，因此这一头多半是后部。这个后部有许多长长的六边形水晶杆从肌肉形成的腰腹肉里長出来，水晶杆呈扇形排列，好似雄孔雀在炫耀羽毛。
　　“别挖太多。”塔妮娅抗议道。新发现让她兴奋不已，完全忘了自己的伤势。“我们得让它保持冰冻，直到真正的专家抵达为止。我只是外科医生，不是外星生物学家。”不过她仍然查看了僵硬的关节，想了解一下骨头的结构。她还摸了水晶扇面，看它是如何与皮肤底下的肌肉相连的。
　　“火星一直都挺冷，”菲莉丝说，“尤其这可怜的家伙又是在北极这边被滑坡压在底下的，那可就更冷了。所以它身上为什么没毛呢？”
　　“鲸鱼和海豚在极地的大洋里都活得挺好，它们身上也没毛，”塔妮娅回答道，“这家伙有一身厚实的皮肤来保暖，而且皮肤上也没有毛孔。”
　　埃尔说：“这么说来倒是做太空服的好材料。”
　　“你这想法很有趣，艾森先生，”塔妮娅说，“非常有趣。”
　　接下来他们又在往前一点的位置发现了另外一双脚、又一扇压扁的六边形水晶——这次水晶杆的数量更多——以及另一节身体。接着是另一双脚和另一扇水晶。每一节似乎都是一米半长。
　　在每一节的中央、两双脚之间的位置，通常是灰色的皮肤变成了黑白条纹。这些条纹在中部是对称的，然而第二节的那组条纹却与最后一节的那组条纹有着不同的图案。
　　“越来越稀奇，”古斯说，“有着熊爪、考拉指头、呼啦圈腰、斑马条纹的冰原多脚怪。
　　他们继续挖掘，给每一段都拍照、测量，完事后就用一层雪把它们重新盖起来。在第三节的背骨上有一块压扁的东西，看起来仿佛黑色的天鹅绒布。塔妮娅小心翼翼地拉了一下，将那块不一样的东西半展开——那是一只漆黑的翅膀，上面长了棍子似的脆弱筋腱。
　　“如果另一侧也跟这边一样的话，那么整个翼展就超过两米。”塔妮娅惊叹道。她轻轻把翅膀折回去。
　　古斯说：“这下又加上了蝙蝠翅膀。”
　　菲莉丝吃惊地说：“它肯定飞不起来吧！”
　　“骨头太重，”塔妮娅回答道。“翅膀多半是用来控制热量的，就跟蜥蜴差不多。”
　　维克多用取芯采样工具钻透的是第四节。如果他向左或向右偏出半米，这个火星生物就会不受打扰地继续沉睡在冰下，再睡个几十亿年。第五节和第四节都有翅膀。
　　“六节了。”古斯说。塔妮娅又挖出了一扇水晶，而身体还在继续向前延伸，“九米长。而这个东西似乎还在向前延伸。这一节又一节的好像没完了似的。”
　　塔妮娅又挖出了一段黑白的部分，她说：“这个图案有点眼熟。”这回没有翅膀。
　　“我瞧瞧。”负责用视传平板拍摄记录照片的埃尔把照片往前翻。他翻到其中一张照片停下，将视传平板递到下面的塔妮娅眼前，方便对方对比。
　　“几乎一样，”塔妮娅说。“不过外侧的最后一道条纹是黑色而不是白色。”
　　埃尔说：“这些节怪可真奇怪，每节上的图案为什么不一样？”
　　“或许我们永远没法知道答案，”塔妮娅说，“我敢肯定它们已经灭绝了。照你的叫法，这些‘节怪’，它们这么大，如果至今仍在火星上生存，从轨道上应该很容易看见。”
　　“我还一直在想该给这东西的照片文件夹怎么取名呢，”埃尔说，“节怪简直完美。它连监狱的条纹衫都已经穿好了。①”
　　就连古斯也忍不住轻笑起来。
　　“这里应该就是另外那头了。”塔妮娅拂开雪，露出预期中的水晶，“数量只有之前的一半，水晶另一侧的皮肤质地也变了。”
　　她放慢速度，慢慢拨开雪，露出脑袋那一头。“没有脖子，脑袋是圆锥形，跟貘很像;迅速变窄，形成灵活的吻部。脑袋上并没有看起来像眼睛或鼻子的东西，但是吻部非常复杂，有一种类似手指的结构。它被压得很扁，所以很难想象原本的结构究竟是什么样。”
　　“要是把它撬出来，我怕会造成进一步损坏，”塔妮娅说，“给我找个东西把它遮住，然后我再用雪把它盖起来，让它保持冰冻。”
　　“把它抬起来，我再最后照一张特写，”埃尔说。他看着视传平板上摄像机的取景器，锁定吻部。“放大以后，我能在手指下面看见一些像羽毛似的结构。”他一面汇报一面按动快门，拍了几张单帧的照片。 　　“多半是嗅觉器官，”塔妮娅说，“就好像蛾子身上的天线，能闻出单个的分子。”
　　“我仿佛已经看见咱们的报告了，”古斯说，“在北极的冰里发现了一具冰冻的火星生物，它名叫节怪。节怪长什么样呢？好吧，如果可以的话请你想象：飞蛾的鼻子、手指一样的吻部、貘的脸、猪的身体、熊的爪子、考拉的脚趾、蝙蝠的翅膀、呼啦圈的腰、斑马的条纹、全身分成六节、二十四只脚、十米长。一只年龄为二十亿年的冰原多足怪。”
　　古斯看着维克多翻阅视传平板里埃尔拍摄的节怪照片。等他看到最后，古斯说：“如果你像个科学家的样子，把自己的发现告诉大家，而不是企图隐藏，那么这次的研究我会让你牵头。本来挖掘出节怪的会是你、拍照片的会是你、也会是你向世界宣布本世纪最伟大的发现。现在呢，你只能跟别人分享荣誉。”
　　维克多把视传平板塞回古斯手里：“你准备允许我分享我的发现带来的荣誉。”
　　“所谓科学发现，只有在报告给科学界之后才成其为发现，”古斯提醒他，“当你试图隐瞒下来，你就放弃了自己的优先权。你甚至没把事情告诉给基地的俄国同行，反而拿它去拍老板的马屁，企图靠它提升自己的政治地位。”
　　“这是我的发现，却被你和你那些好管闲事的朋友给偷走了，”维克多反驳道，“你们这些贪婪的资本主义美国佬，跟纳粹一模一样，碰到什么偷什么。我唾弃你们！”
　　他一口唾沫啐到古斯脸上。古斯惊呆了，本能地后退。他伸手去拿手帕，发现自己没带，于是用袖子擦掉落在鼻梁一侧的唾液。古斯的脸因愤怒而扭曲，鱼尾纹聚到一起，像箭一样指向眯细的钢灰色眼睛。维克多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我厌恶你，布拉金斯基先生，”古斯咆哮道，“自我来到这里，你尽给我找麻烦。你对我撒谎、威胁我、差点杀了塔妮娅，而现在——在我试着对你示好之后——你还吐我唾沫。”
　　古斯的聲音变得越发低沉：“鉴于你最近的行为，我完全可以取消你在萨根研究所的访客身份，立刻把你送回俄罗斯。”
　　“别！”维克多惊慌失措，“他们绝不会相信不是我领你们去的现场。佩托维奇不明白，他以为我发现了一个古老的火星文明，他梦想能发现新的武器。我根本没法说服他相信不是那样。他把这划归国家军事机密——而泄露国家军事机密是死罪。他们会杀了我的！”
　　“正合我意！”古斯脸上依然阴云密布。
　　“请别送我回去，”维克多无助地挥舞双手。他想拉住古斯苦苦哀求，却又不敢触碰那个满面怒容的男人。“吐了你唾沫我真的很抱歉，也很抱歉我伤了塔妮娅。我只是对自己太生气了，又无计可施……”泪水顺着他瘦骨嶙峋的单薄面颊滚滚而下，最后从他小小的尖下巴坠落。
　　古斯缓缓放松了脸和肩膀，最后用无奈的语气说：“好吧，如果塔妮娅原谅你，我就不送你回去。”然后他的表情再次变得强硬，深邃的钢灰色眼睛几乎完全被皱起的鱼尾纹遮蔽。“但我必须坚持要你像真正的科学家一样完成这部分研究。”
　　“我会的！我会的！”维克多一面大声抽泣一面保证。
　　“你要对外星生物的整个科学调查工作负责，并负责对发现的所有方面写出详尽的报告。首先你要和技术小队一起留下，暂时住在爬行车里，确保外星生物不会遭遇任何意外。我会安排人送来移动式建筑供你们居住，再派人送冰冻长屋来装走这个生物。我还会安排从地球紧急调来外星生物学家，而你要一直留在这边的冰面上同他们一起工作，并且负责协调统筹。最后你还要收集和编辑完整的报告。要做的事情会非常多。”
　　“我愿意。”维克多对自己面临的工作量感到有些害怕，但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做好所有这一切——否则！”依然怒气冲冲的古斯大步走向爬行车前部。
　　第九章 合一者的教会
　　罗伯和他手下的组织非常专业高效，有了他们的指引，再加上大量的资金和人力，每一个最微小的细节都被照顾到了。亚历山大在美国主要城市的巡回演讲大获成功，一路升级为令人难以置信的现象级事件。围绕亚历山大的新闻铺天盖地，以至于当发现火星“多足冰怪”的消息传回地球时，它在新闻里露脸的时间不过区区两天，就连这两天它也只是被下放到科学板块了事。
　　每回亚历山大计划在某个城市演讲时，方圆数公里之内的市民都会倾巢而出。人们会把机场围个好几百层，就只为看亚历山大搭乘专机从自己头顶掠过、轰隆隆地降落——如今亚历山大的专座是一架用金叶装饰的波音7ZX，这架超大型客机同样叫比塞弗勒斯。另外还有成千上万人会守候在从机场到他演讲地点的街道两旁。
　　在他演讲的圆顶体育馆或者露天体育馆里会有好几千穿着考究的合一教徒，他们全都是合一教会三级或以上的成员，这些人在亚历山大演讲期间充当接待员。他们干净整洁的外表、平和的举止、虔诚奉献的精神和热心助人的态度全都令人刮目相看。他们的职责首先是指引和管控主要是来看阿姆斯特朗将军的众人，此外他们还要说服大家皈依合一教会。他们发放小册子、彬彬有礼地回答各种问题，比如合一教会是什么、他们头顶颜色鲜艳的接触帽是怎么回事，就连粗鲁无礼的问题他们也一一作答。招待员会让来体育馆的小孩子试戴自己的帽子，让小家伙们看见亚历山大的视频影像出现在左眼前方帽子内置的显示屏上。
　　不过为合一教会赢得最多皈依者的还是亚历山大本人——确切地说是经艾瑞克和他手下媒体魔术师们增强和美化过的亚历山大的形象。那些来看最伟大的亚历山大大帝、火星征服者的人，他们看见的却是合一教主亚历山大、无限之主。离开时他们无不满心崇拜和敬畏。
　　此外，那些来看将军的人还难免要被内场的景象打动——在亚历山大周围的每个方向上都坐着一排又一排虔诚的合一教徒。领导者靠前、普通信众靠后。最前面几排全是白袍白帽的第九级领导者，这些人掌控着合一教会在各地区分部的特许权。
　　接下来的许多排则挤满了紫色的帽子和蓝色的帽子，他们分别属于第八级的高级守望者和第七级的普通守望者。再往后还有更多别的颜色，照着彩虹的色谱往下排。这些人一排排坐在更加远离亚历山大的地方，每个人都戴着接触帽。 　　在亚历山大成功横扫美国之后，罗伯将这次演出带上世界舞台。艾瑞克的计算机加班加点地工作，帮亚历山大把福音散播到除了新苏维埃之外的每个国家、每个语系。在地中海沿岸和近东，当地历史和文化曾经受到最初那位亚历山大大帝的巨大影响，于是罗伯就用现代科技制造了亚历山大大帝那匹著名的坐骑，让亚历山大骑着机械版的比塞弗勒斯穿街越巷。他头戴一顶内置通信系统的现代化金头盔，偶尔还对着崇拜的人群抬起镀金的短剑致意。许多人当场就皈依了。
　　不消说，亚历山大接受万民崇拜的场面全都传回了美国，在罗伯控制的各大电视台反复播放，尤其在信徒左眼前方接触帽的显示屏播放。罗伯在每个城市都购买了至少一个电视频道， 24小时不间断地放送亚历山大的灵性讯息，顺便播出各种宗教产品的广告。他还增强了电视信号，让信号可以被周围地区的任何一台电视机和任何一顶接触帽接收。除此之外还有三颗直播卫星，加在一起可以向全球任何地点的接触帽发送信号。每一种主要语言都有各自专门的播放频道。
　　在较大的城市，除了播放灵性节目的频道，还有其他频道定时播出“奥秘指导”节目，要想在合一教会升上更高一级就必须将相应的内容牢记在心。罗伯意识到合一教会应该像各种秘密组织一样，让高等级的信徒在面对低等级的信徒时产生优越感，同时又让低等级的信徒充满对跃升为高等级信徒的向往。
　　按照等级的不同，接收教会的指导需要不同的视频解码芯片。按照官方的说法，正是为生产这些定制芯片才不得不在每一次提升等级时收取高昂的入门费用。等到信徒升至第五或第六级，多数人已经把所有财产都交给教会。他们要么成为教会更高等级指导者的全职奴仆，要么就在世俗世界干着报酬丰厚的工作，但却把所有收入都交给教会，以支付自己所欠债务不断增长的利息。作为回报他们会得到免费的食宿，有时就在他们自己过去的家里，只不过现在他们的家已经变成了住满合一教徒的宿舍。
　　接触帽的作用不仅仅是不断接收信息，帽子是双向的。如果合一教会的某位信徒有疑问或者麻烦，他只需要按下接触帽一侧的按钮，很快就会有某个较高级别的人直接联系他。这个人会帮助他或者把他转给某个可以帮助他的人。就好像过去大城市的政治小圈子或者日本犯罪分子结成的帮派。罗伯知道，假如你能帮小人物解决小麻烦，他们就会感激涕零，往后哪怕你杀人放火他们也不在乎。
　　还有一个秘密，只有罗伯和守望者们知道：每一顶接触帽同时还不间断地发出加密的光谱信号，将戴帽子的人眼前的景象以较低分辨率的图像发射出去。数百万顶接触帽都在发射这样的信号，而任何一顶接触帽的信号都可以单独提取出来，只需输入戴帽子人的身份识别码就行。
　　等亚历山大结束了全球巡回演讲，合一教会已经深深扎根美国全境，并在整个世界都呈指数级增长。在每一座主要城市附近都修起了王宫，供亚历克斯、罗伯和他们的随从使用。每周日他们都会去一座不同的城市，让亚历山大对不同的人群宣讲本周的灵性信息。场地总是选在当地最大的圆顶或露天体育馆，而且也总是挤满了人。亚历山大赢得了如此数量的忠实追随者，美国的政治领导人并没有忽略这一情况。每当亚历山大来到东海岸，他要么住在纽约城外的“斯塔腾府”，要么住在华盛顿特区郊外的“波托马克宫”，而在这两个地方戴安·珀金斯都是常客。
　　罗伯很注重质量把关，他会亲自对守望者和指导者的表现进行抽查。有一天他在自己的监控台上随机输入了一个号码，发现视频监控器镜头向下对准了某间办公室里的一个小方格。方格里只有一张桌子和一盏台灯，灯光直射在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年轻人脸上，他忧心忡忡地皱着眉。
　　年轻人坐在没有扶手、又硬又小的椅子里，紧张兮兮地扭动身体。他头戴代表一级的黑色接触帽，帽子很新，戴的时间不够长，所以并不贴合他脑袋的形状。帽子里的显示屏往后掀开，好让这个初级教徒可以专注看桌子对面那个阴影中的人影。对方穿戴的是代表四级指导者的深橙色袍子和帽子。计算机读取了两人帽子里的条码，并将两人的身份分别插入到他们各自影像的下方。新手名叫弗雷德1-13404，指导者是珍妮特4-121。合一教徒被允许保留原名，但是合一教会的追随者应该放弃自己的姓氏和家庭纽带，以此换取作为教会成员的更广泛的链接。
　　“我拿不准……要是老板发现我揩油，他会把我生吞活剥的——然后还要开除我。”
　　“弗雷德，你想当诚实的雇员对吧？”阴影里的人有一把丰润的嗓音。珍妮特伸手从一架子读物中拿出一本小册子，将它递到桌子对面。她细白的手指从橙色绸缎长袍中伸出来一点，刚好让新手看到属于指导者的硕大银戒指。戒指上雕刻着代表无限之主的垂直无限符号。
　　年轻人低头瞄了一眼小册子的标题：《诚实的雇员——无限之主的仆人值得信赖》。他翻开小册子准备阅读。
　　“现在别看，”指导者说，“我来告诉你里面写的什么，稍后你可以仔细研读。那，我们的总体目标是让每一个人都热爱和服从无限之主，对吧？”
　　年轻人赞同道：“是的。”
　　“而如果合一教会能让雇主相信，他雇员中的那些教会成员绝对正直、胜过普通的雇员，那么雇主就会喜欢上教会，并在将来的某个时候像我们一样热爱和服从无限之主，是这样吗？”
　　“是的，”年轻人额头上渗出了汗水，“但我看不出来这跟教我偷东西有什么关系？”
　　“我们并不要教你偷东西，我们是要教你不偷东西。根据你的情况，我想我们应该参考第17页，配送地址错误。现在翻到那一页读出来。”
　　苍白的年轻人浑身紧绷，他翻开小册子结结巴巴地读起来：“在大商品店工作的邮递员……”他停下来抬头看那个阴影中的人，“嘿，这说的不就是我吗？”他再次俯身诵读小册子上的话，“永远不應该屈服于诱惑，以富有的顾客的名义，用电话订单订购昂贵的商品，再作为礼物邮寄到一个不存在的地址，然后再趁包裹经过邮寄室时将包裹上的地址改为他自己的地址。”他抬头看看黑暗中的人影，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我说，这我倒还从没想过。听上去很简单。” 　　“的确简单，一切的罪恶都很简单，”阴影中的声音说。那声音换上命令的口吻：“为确保你不会成为这一特定罪行的牺牲品，我以无限之主的名义命令你去犯罪。一旦你犯下这桩罪，并且知道了由犯罪生出的折磨与羞耻，无限之主就会赦免你的这一罪行，而你也永远不会再犯这种罪了。”
　　“我说不好……我老板他……”
　　“只有无限之主才是你的‘老板！’”阴影中的人影打断他，“无限之主会将你从罪行中拯救出来，但是要想被拯救——”
　　年轻人放弃了抵抗：“我必须先犯罪。”
　　“你展现出了很大的潜力，”指导员以赞许的口吻说，“如果做得好，很快你就可以参加第二級的培训课了。”
　　“可是我做不到，”弗雷德抱怨道，“如果我找信用部那些所谓的朋友要一个付款号码，他们多半会告发我，然后老板就会活剥了我的皮。”
　　“这一点我已经解决了，”指导者说，“这里有一张清单，都是在你们商店有过大笔花销的信用卡号码。另外一张单子是品目，每次你在家收到一件商品，就把包装和可能看出商店名称的所有吊牌全部销毁，再把商品带来给我。我会确保它们回到正当的拥有者手里。”
　　弗雷德低头看看清单，他大吃一惊，脸色显著地发白。“这张单子上有三十多样东西，”他紧张地悄声说道。“珠宝……手表……视传平板……每一样价值都超过一百块！”
　　“那混蛋东西做过头了，”罗伯暗想，“凯子会失去勇气退出的。”
　　“无限之主希望你对于自己所犯罪行的严重性感到无比惊恐，以至你再也不会重蹈覆辙。这桩罪的确很可怕，不是吗？弗雷德？”
　　“是的，可是——”
　　“等到无限之主赦免你的这一罪行，难道你不会觉得松了一大口气吗？”
　　弗雷德犹犹豫豫地同意道：“会……”
　　“等你摆脱了罪行，我可以保证让你进入第二级的奥秘修习，”指导员许下承诺。
　　“我今天就动手！”兴奋的年轻人说着冲出了小隔间。
　　这下罗伯看出珍妮特很有成为守望者的潜力，于是在她的个人档案里记了一笔。
　　罗伯的屏幕顶端出现了一条信息。
　　安迪8-10在32频道：“这一个要给你或者亚历山大留着吗？”
　　罗伯将显示屏切换到32频道。画面显示出一间布置华美的大办公室，屋里摆着舒适的长沙发，有两个人正分坐在沙发两端。两人都带着接触帽。男性戴的是第八级高级守望者的紫色帽子，女方是第二级的棕色帽子;男人穿着紫色长袍，女人则穿一条短裙，裙子底下露出漂亮的双腿，衬衣上的纽扣被绷得紧紧的。计算机识别出这个年轻女人名叫苏珊2-132030。见过苏珊的脸蛋和身材，罗伯便明白为什么一个八级会屈尊降贵亲自指导一个二级。
　　“你已经结婚了对吧，苏珊？”安迪将盖在紫色长袍下的手臂搭在沙发的靠背上。
　　“对，”苏珊说，“他叫约翰2-321556。我们八个月之前在一级的静修营认识的。”
　　罗伯把监控画面放大，用经验丰富的目光打量苏珊。他本人喜欢更丰满一点的类型，而亚历山大偏好金发女郎。
　　“告诉安迪，‘谢谢，不必了。’”他对通讯计算机下达指示，计算机立刻将讯息传递到安迪接触帽的视窗显示屏上。
　　“那么你应该知道，在婚姻中夫妻双方对对方保持性的忠诚是非常重要的。在合一教会，与你丈夫之外的人发生性关系是一种罪。要想升上第三级，你必须被拯救，摆脱享受婚外肉体欢愉之罪。”
　　“噢，”苏珊突然红了脸，“也就是说我必须……”
　　“没错。”安迪把视窗显示屏往后拨，他靠近苏珊，直到自己与她四目相对。“必须如此，无限之主要求如此。如果你不犯罪，他又怎么能拯救你呢？”
　　“我确实很想升上三级……”苏珊嘀咕道。接着她露出迷惑的表情。
　　她天真地问：“跟谁呢？”
　　第十章 平 静
　　外星生物学家来到火星。在冰盖上停留了十二周对节怪做检查，最后发现它整体的生理结构与地球上的动物相似，唯一的区别就是没有呼吸系统。起初找不到眼睛也令大家迷惑，但每节之间的那许多钻石柄似乎充当了眼睛的角色，有点像是昆虫的复眼。令人惊叹的是眼柄是纯钻石的：中央部分是致密的玻璃状钻石，外侧则逐渐变为密度更小的钻石晶体。也因此眼柄可以发挥光导管的作用。这个火星生物是已知第一个有能力制造出纯粹碳结构的碳基生命。
　　最出人意料的事情是在使用光纤探头对体腔进行初步探索时发现的——这个分节的长条生物似乎是由六个独立的单元从头到尾连接而成。外星生物学家尚未尝试将某个单元分离出来，因为单元之间的连接非常紧凑，它们共用消化道和血管，甚至很可能共用神经系统。另外还有一个奇异的特性令相关的专家十分失望——找不到寄生虫。既没有跳蚤也没有螨虫，也没有囊肿，连肠道细菌都没有。
　　人类以发现外星生物的地点为圆心，标注并挖掘了方圆好几百米的区域，挖掘深度达到几十米，但却并没有找到外星生物制造的物品。唯一的收获只是一块三厘米直径的铁陨石，与外星生物之间并无关联。
　　北半球从秋季进入冬季，北部基地的人口也随着每天的日照量递减。人们改装了一架空闲的军需登陆艇，给它添设了冰冻仓，把外星生物学家仔细打包的节怪带回了地球。回地球以后他们可以进行全身扫描，等获取了生物的内部图像之后再开始解剖。
　　数周时间过去，北半球短暂的冬季很快就结束了，太阳重新出现在地平线以上，北部基地也逐渐恢复生机。春天还带来了单打独斗的淘金者。他们受了发财梦的吸引，指望能找到某种节怪墓园，收获一大包的钻石眼柄。
　　头一个抵达的淘金者名叫红色·风暴。她把自己的小行星带拖船“亿万富翁号”降落在北部基地，引发了一阵小小的骚动。红色个子很高，骨架分明，有种瘦骨嶙峋的美感;带着风霜之色的面孔又长又瘦，半点化妆品也不用，窄窄的鼻梁上布满雀斑。她有一头浓密的橙红色卷发，好几百根蓬乱的发卷及肩垂下;她还有一双蓝绿色的大眼睛，眼底露出天真无邪的神情，它们曾经不止一次凝视真空。 　　她的第一站是北部基地中央枢纽最底层的“取芯洞”啤酒花园。那时正值清晨，吧台上空无一人。兼任酒保、邮政局长和银行家的迈克正忙着把邮件分类放进邮箱——总有些东西是没法靠计算机链接传递的。
　　“嗨！”红色大声打招呼，吸引对方的注意。等迈克来到柜台前，她上身前倾，与对方紧紧握手。“红色·风暴，”她说，“我听人说你能替我开一个银行账户。”
　　“迈克，”酒保道，“用不着在这儿单独开户，火星上的所有基地都是联网的，你可以使用你驻扎的基地的账户。”
　　“我不在任何一个基地驻扎。刚从小行星带下来，准备来搞搞高重力淘金，需要弄点补给品。在地球上还有些存款。把钱弄来这边是什么程序？”
　　迈克问：“有眼卡吗？”
　　“当然。”她伸手从灰尘扑扑的淡绿色旧工作服里掏出一个小钱包，然后低头往钱包里瞅瞅，抽出一张银色卡片。她抬起头，发现迈克的目光在自己的脸上和头发上逡巡。他脸上带着呆头呆脑的专注神情，男人如果很久没见过好看的单身女人就是这种眼神。红色突然觉得不自在起来，她红了脸不敢与对方对视，先是徒劳地理了理了理自己那头桀骜不驯的头发，又慢慢将眼卡推到吧台对面。迈克低头看看眼卡，立刻瞪大了眼睛。
　　“咻——”他柔声吹起口哨，“这玩意儿我听说过，亲眼看见还是头一回。”他拿起沉甸甸的金属卡片，眼睛睁得更大了。“货真价实的白金。”
　　他把眼卡放进扫描仪，又举起扫描棒。红色乖乖地上身前倾，睁大右眼，让对方在美丽的蓝绿色虹膜前挥舞红外线光束。
　　“好吧，卡上说是你本人，奥克塔维亚，”迈克看着扫描仪的显示屏说。
　　她猛一瞪眼朝他喝道：“我叫红色！”
　　迈克举起双手投降，好脾气地说：“好吧！红色就红色。”他又瞄了一眼扫描仪，“这张卡的号码不在通缉名单上，所以你现在就可以取一千块。见鬼，单这张卡就值一千块。不过转账的话需要半个小时，因为跟地球的通讯链接有时间延迟。你想动多少钱？”
　　“我多半需要租一台爬行车，而且离开之前还要加满我的反氢燃料箱。所以先转一亿美元吧，”她沉吟道。“一亿美元在这儿是多少钱？”
　　“一亿，那可是一百万蜘蛛啊。”迈克结巴了。
　　“不花钱就别想挣钱，”红色根本无所谓，“当地的钱是这么叫的吗？蜘蛛？”
　　“蜘蛛是取芯洞這边的土话。一元的火星币通常都叫海盗，因为上面有海盗号登陆器。你想要多少零用钱？”
　　“一千块钱整吧。大部分都要大面额钞票。”
　　“抱歉，”迈克用钥匙打开了取款机的抽屉，“钞票是会磨损的，希望你的口袋够大。”他从抽屉的格子里拿出五摞五彩斑斓的硬币，把它们堆成高低不齐的五堆。
　　“九枚蓝色的极地币是九百块，九枚绿色的奥林是九十块，九枚黄色的海盗是九块，九枚橙色的土豆是九毛，十枚红色是十分。一共一千块火星币。”
　　“很漂亮。”红色拿起一枚奥林，欣赏起精致复杂的奥林匹斯火山雕刻。她把钱塞进口袋里，硬币发出轻微的叮当声。她站起身。
　　“今晚我还需要一个房间，”她说，“我飞船上的床不适合在高重力环境睡觉。这地方有酒店吗？”
　　“基地主管办公室会为你分配一间宿舍，往上走三层就是，”迈克朝头顶指了指。接着他上身前倾，将胳膊肘杵在柜台上，朝她扬起眉毛。“不过何必这么麻烦。今晚干脆去我那儿睡怎么样？”
　　“听着，”红色的脸突然像雷暴一样突然间阴云密布，她朝迈克伸出一根手指，“咱们一开头就把话说清楚，我这人不爱乱搞。而且需要什么我会自己搞定——用现金。”
　　迈克再次举双手投降：“当然，红色。我懂了。”
　　红色转过身，伴着硬币的叮当声走向楼梯井，前往楼上的办公室。
　　夜幕降临北部基地，红色再次回到取芯洞。已经来了几位顾客，一边品着迈克自酿的啤酒，一边等实验室咖啡馆开始供应晚餐。有一个人饿得等不及，点了一份腌迷你猪脚和水煮矮脚鸡蛋大嚼特嚼——迈克在酒吧一头开了一个小小的熟食店。红色依然是一身穿旧的工作外套，不过这次是深绿色，而且是干净的。齐肩的锈色卷发沉甸甸地坠在她肩头——她刚刚洗完久违的热水澡，头发虽然干净，不过还湿着。之前的小小不快已经抛诸脑后，她微笑着朝迈克挥手，然后叮叮当当地走向离自己最近的那张桌子。
　　“嗨，”她伸出一只手，“红色·风暴。跟你们一起坐坐？”
　　“当然。”其中一个男人作势要起身。
　　“坐下，”红色按住对方的肩膀，又伸手抓过一把椅子，“迈克，”她招呼酒保，“这边来一轮酒，再看看隔壁桌的小伙子们要喝点什么。”
　　更多人走进酒吧，其中大部分是男人。红色不停地自我介绍，又请大家喝酒，最后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目标。晚餐时间到了，与她同桌的人起身准备离开。
　　“你不如跟我们一起去咖啡馆吧，”其中一个人说，“访客只需要两蜘蛛就能吃上一顿好饭。今晚我们吃鲶鱼和炸薯条，比迈克的猪脚强。”
　　“说不定待会儿我真会去尝尝，”红色伸手拦住自己身边的那个人，“不过你们五个先去吧，我想再跟维克多聊聊他发现的那东西。”
　　维克多空腹喝了三杯啤酒，又有一个漂亮女人关注自己，这时早已飘飘然。其他人一离开红色就认真起来。
　　“我已经跟基地主管协商好了，我要租一台爬行车，还要雇三个技师，24小时轮班工作。我有一台微波测深仪可以扫描冰层下的物体，还有一台取芯钻塔用来采集样本。我向火星总督申请到了化石狩猎证书，又和萨根研究所的主管达成了协议。无论找到什么，只要先让科学家研究，过后就可以卖给出价最高的买家。
　　“但我还需要一个了解冰盖附近情况的人，需要有人告诉我哪些古老的冰床已经被挖掘过了，这样我才能把时间花在最可能有收获的地方。”她用一根手指戳戳维克多的胸口，“所有人都说你是专家。怎么样？你可以休一个不带薪的假替我工作。报酬随你提。” 　　“我说不好，”维克多有些犹豫，“我还在编辑节怪相关资料的最后一卷呢。”
　　“这个你在爬行车里也能接着做，”红色建议道，“我们大部分时间都会花在路上，从一个地方前往另一个地方，或者进行缓慢的螺旋式搜索。如何？”
　　维克多依然没有下定决心：“我猜应该可以吧……”
　　“你想要多少钱？”
　　“我不知道……”
　　“那就一千块钱一天吧，”红色说。然后她纠正自己：“一个火星日。”
　　维克多悄声道：“一千块！”
　　哎呀，红色暗想。价给得太高了点。好吧，既然想要最棒的人手，当然得付最高的价钱。
　　“当然，”她大声道，“每个火星日一千火星元。成交？”她伸出一只手。
　　“成交。”维克多抓住对方细瘦的手用力摇晃。他稍微踉跄着站起身，指着咖啡厅的方向问：“现在我们去吃晚饭吗？”
　　“你最好还是去收拾行李，”红色回答道，“技师们说了，如果今晚出发，明天黎明就能抵达发现地。”她抓住他的一只胳膊朝宿舍大楼方向走去。
　　“领我去你房间。趁你打包行李，我正好跟你讲讲我的计划。技师们开车的时候我们两个可以在爬行车里吃晚饭。除了爬行车通常配备的食物，我还从我飞船的储藏室里拿了几样东西添上。我们有五罐小体鲟鱼子酱、六瓶红牌伏特加，还有四听……”
　　火星缓缓爬出太阳的重力井，开始朝远日点前进。漫长的春天慢吞吞地向前走，步子很是拖沓，不过为期二十七周的春季终于结束，又到了独立日。火星总督兼事实上的奥林匹斯市长正倾身在古斯的书桌上。总督徽章是一枚紫色的一千元“星球”币。硬币装在银色的框子里，挂在他脖子上摇摇晃晃。用来挂硬币的是一条彩虹色绶带，是一个女人用自己的行李许可份额带来火星捐给总督的。
　　一千元的火星硬币极其稀罕，古斯对上面的图案了然于心。那是火星北半球的浮雕地图，细节十分美丽。最上方是北极的螺旋图形，奥林匹斯山的山顶从西边的地平线探出头来，旁边是塔尔西斯岭的三座火山，水手谷从硬币中线靠下的位置横穿而过。这种硬币只铸造了两枚，另一枚就在古斯的书桌里。每当需要思考困难的行政问题，古斯常把它从桌里拿出来摆弄。另外他也用这枚硬币来做专门设计的运动，以保持左手断指的灵活性。
　　“伙计们全都计划好了，古斯，”克里斯说，“我们让激光从马克斯·马克法顿的物质诊断工作台发射，通过实验室的大门，沿走廊来到西南中心，顺着光井往上，然后沿着一楼走廊天花板向前穿过气闸的窗户射进波士顿公园，正好击中清原濑一的镭射琴，然后——乓！独立日的五彩激光烟火布满波士顿公园穹顶内侧！”
　　“我觉得不好，”古斯摇着头，露出担忧的神情，“检测激光的功率太强了，能在石头里射出洞来。这么强的光束在整个研究所里蹦来蹦去，想想我都发愁。”
　　“得了古斯，这可是独立日，反正所有人都放假，我们再把那些走廊锁起来不就完了。马克斯已经把镭射组件设定好了，输出的激光束能远距离无损传输，同时直径又很大，不会造成任何伤害的。濑一把马克斯工作台的激光频率控制连进了他自制的风琴振荡器键盘，这样他就能控制颜色、帧率和投射在穹顶上的位置。”
　　“肯定壮观！”古斯表示同意。他背靠椅背，“好吧，同意你们用马克斯的激光做焰火表演。”
　　“太棒了！庆典期间再找个时间，你来发表一次演讲行吗？”
　　“那不是你的活兒吗？”古斯回答道，“我之所以不想当总督，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不想老是开会演讲，我想把更多的时间花在研究上。”他朝满屏等他做决定或回复的消息挥挥手，“不过身为研究所的主管，有时候也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好。”
　　克里斯脸上孩子气的兴奋表情消失了，甚至显得有些伤感。“我真的很希望你能给咱们打打气，古斯。这是第一个独立日，而且大家都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这边一切顺利。”
　　“可地球上怪事却不少，”克里斯说，“大家都在担心我们今后从地球得到的支持会不会受影响。”
　　“哦，”古斯呻吟起来，他被迫想起了一直努力回避的事情，“我弟弟……”
　　亚历山大成为合一教会的无限之主，新闻故事很快传到火星。刚开始萨根研究所的人都拿这事开玩笑。
　　“古斯，怎么没穿你的金色束腰上衣？”
　　可是等亚历山大完成了世界巡回演讲、合一教会不断壮大的时候，大家都开始对他的成功感到害怕，也就再没人拿这件事开玩笑了。等亚历山大宣布自己准备竞选下一届美国总统，同时提名广受欢迎的戴安·“戴”·珀金斯做了竞选伙伴，事情就真的变得非常严肃。亚历山大和戴安组建了“合一党”，把美国的各种异类党派、人群和文化拉到一起，汇集到亚历山大那垂直的无限符号底下。
　　亚历山大在罗伯电视频道上的讲话也同其他所有电视频道信号一起通过激光通讯链接传到了火星。幸好等信号抵达火星，亚历山大的演讲似乎也失去了说服力，因此合一教会并没有在火星找到皈依者。这也许是因为火星居民的平均智力水平高于地球，但更可能是因为在一个充满敌意的星球上，大家的身体和智力都受到重大考验，现实的残酷令人清醒。
　　然而下一艘从地球载来轮换人员的飞船却带来了几个合一教徒，包括两个科学家和五个技术人员。平时他们和大家一样工作，这些人能力足够，工作习惯也不差，古斯没什么可抱怨的。可每时每刻他们的接触帽都通过纳米盘不断播放亚历山大和他的灵性讯息，这些不间断的回放全都出现在他们的左眼前方、并输入他们的右脑，这种情形看起来实在很奇怪。更叫人害怕的是最近在普通电视网络播出的节目：每逢有一大群人聚集在一起，都能看到1/3以上的人戴着各种颜色的接触帽。就连竞选国会席位的人里也有相当一部分在演讲拉票时戴着接触帽，想要借亚历山大的东风竞选成功。
　　“我刚刚遇到了第三个收到分手信的人，”克里斯说，“只不过这次被分手的是女方。格莱蒂丝·珀拉金的丈夫跟她离婚了，因为她不肯回地球去和他一起加入合一教会。还不止——他变卖了他们的房子、清空了他们的联名账户，把钱全都给了教会。” 　　“她是受雇于萨根研究所的技术员，”古斯大惑不解，“她怎么没来找我商量呢？”
　　克里斯静静答道：“你猜不出来吗？”
　　“她多半恨死亚历克斯了，”古斯承认，“她大概用了全部的自制力才没有造一个他的碳拷贝用来扎小人。”
　　克里斯再一次将身体前倾，他又高又瘦的上半身完全悬在古斯的书桌上方，脸上依然是严肃的表情。“你是我们的英雄，古斯，我们需要你。独立日的时候你出来吧，让我们听见真正的你。给我们一点希望，给我们一点启发。给我们一个可以期待的未来。”
　　独立日的庆祝仪式和激光表演已经结束，现在是第五十周的星期日，刚过午夜，夏季的第一周。清原濑一的镭射琴势头依然不减，不过音乐变成了轻柔梦幻的乐曲;伴随着音乐声，彩色激光束在调暗了光线的波士顿公园穹顶下舞出平滑的螺旋。古斯、塔妮娅与克里斯和他那一大堆朋友分享一块大油布。古斯枕着塔妮娅的大腿上看穹顶天花板上五光十色的镭射表演，塔妮娅则用手指梳理他的头发。克里斯摘下了挂在脖子上的总督圆牌，正抿着一杯没有啤酒花的自酿啤酒。酿酒的是一个很有商业头脑的家伙，他在一间临时搭建的暖房里种出了几把北苏格兰大麦。
　　“刚刚的演講恰到好处，古斯，”克里斯说，“你提醒了大家，地球曾经经历过许多次的宗教狂热，而且即便宗教狂热分子确实占领了一些国家，就好像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伊朗，但是美国宪法有平衡和检查的力量，不会让任何宗教组织在美国做出同样的事。”
　　“对。而且别忘了火星是独立领地，而不是美国的一部分，”古斯说，“我希望俄罗斯人大批回来火星，还有其他国家，这样我们就能减少对美国国会的依赖了。”
　　“这个嘛，”克里斯洋洋得意地拿出总督圆牌，把彩虹色的带子重新挂到脖子上，“作为火星主权自治领土的总督，我准备邀请他们。”
　　“这主意太棒了！”古斯的脑袋从塔妮娅腿上滚下来，他用一只胳膊肘撑着头看克里斯。“咱们95%的实验经费都来自美国，所以我一直犹豫着没有向俄国人示好，因为从技术上讲，自从新苏共在苏维埃俄国夺权、入侵巴尔干各共和国，美国和俄国在巴尔干前线一直处于交战状态呢。”
　　“火星领地并没有同俄国交战，”克里斯说，“非常欢迎他们来——只要带着钱就行。”
　　古斯向他保证：“而我可以确保你个人的研究经费不会受到任何影响——如果真有谁在政治上犯傻，想要切断你的研究经费的话。”
　　“我后天星期一就动手，”克里斯说着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哎哟——已经过午夜了，我明天就动手。”
　　“已经过了午夜了吗？该重置时间了。”古斯侧身躺好，摆弄腕表上的按钮，“见鬼！”他一面诅咒一面坐起来，摘下手表方便自己调整时间，“又搞错了。我瞧瞧，减去四十分钟，再加上二十五秒……”他终于重置好手表的时间，重新把表戴回去，“这个每晚往回调三十九分钟三十五秒的蠢事儿，咱们非得想个办法不可。”他转头问克里斯：“你不是主持了一次竞赛，征集分割火星日的新计时系统吗？有什么成果没有？”
　　“建议是不少，不过都不如我们从俄国人那儿继承来的日历系统清楚明白。”
　　古斯又问：“时钟方面最好的建议有哪些？”
　　“最简单的一个就是调整手表，让手表比现在减慢2.7%。可这一条招来了科学家铺天盖地的抱怨。看了他们誓死捍卫手表的样子，你还以为这是亵渎了他们的神呢。其中有一个人说，‘一秒就是一秒就是一秒，在所有的时空都是如此。’”克里斯咧嘴一笑，抿口啤酒。“我提醒他说在黑洞周围时间会放慢速度，然后他就闭嘴了。问题在于大多数现代的手表在制造的时候都非常精准，并没有留下2.7%的调整空间——除非重新设计芯片。如果真想这么做，我们也应该考虑一下其他的选择，替科学家把秒救下来。
　　“还有一条建议，那人肯定为这事儿捣鼓了好多天。一天分成24个火星小时，简称火时;但每个火时有86火星分钟，简称火分;每个火分有43秒，火星秒与地球秒的长度完全相同。这样一来，时钟上的一日就有88752秒，比行星时间一日的88775又1/4秒少了23又1/4秒。围绕88775似乎也找不出更好的质因子组合。已经接近了，但还不够。因为这样一来每一个火星年的误差就有4火时还多。
　　“现在看来最佳候选是在商业和科学之间的一个妥协方案，不过它看起来活像是国会特别委员会为了赶在休假前完成任务拼凑出来的。”
　　“大多数成功的妥协都是如此，”古斯滚回去、重新把头放在塔妮娅大腿上，“来吧，咱们听听都有什么骇人听闻的细节？”
　　“一秒还是原来的一秒，免得科学家不开心，”克里斯开始介绍，“一天，抱歉，一火星日总共24小时，或者说火时，如果你想更准确些的话。一小时有60分钟，或者说火分，每一小时和分钟都比地球上的小时和分钟长2.7%。因为时间表、约会和日程都是以小时和分钟计算的，很少涉及秒。因此商人和行政人员也不会有意见。”
　　“到目前为止似乎挺不错。”
　　“接下来才是麻烦的地方，”克里斯说，“让我看看能不能回忆起所有细节……分钟分为两种，要么是61秒，要么是62秒。较短的61秒分钟是每一小时的第零零分和第零一分，每分钟都能被3整除。此外每4日中有3日，零零时的零二分也是61秒。这样就有了3日的88775秒和一日的88776秒，平均下来就是88775又1/4秒。这就跟行星周期的一日很接近了，科学家可以把时钟漂移纳入对日历所做的闰秒调整里，反正原本因为行星自转速率降低，他们就总在做闰秒的调整。”
　　“听起来还不坏，”古斯说，“真正在乎一分、一时或者一日里多出一两秒钟的只有科学家，而既然是科学家，自然能学懂这个系统，其他人则不会自找麻烦。”
　　“再说既然手表都是由芯片控制的，谁也不需要专门去记，”克里斯说，“只要把所有的细节加上日历和闰年的信息都输入芯片就行了。”
　　“听着棒极了！不如你赶紧让人造些表出来吧，”古斯说，“人手一只，还要有多的放在车辆和控制台。让人竞标。第一批两万只，我来安排从研究所的行政预算里支付。” 　　“没必要，”克里斯满不在乎，“上周我剛把第一个火星专利颁给了发明家——埃尔和菲莉丝·艾森。他们跟查尔斯·金合伙干。查尔斯·金有个兄弟在韩国做太阳能手表生意。第一批手表应该会搭下一班人员轮换飞船送过来。他们不想等慢吞吞的补给品货船，所以准备付钱给人用他们的行李份额带过来。我给了他们十年的独家专利，他们准能大赚一笔。”
　　“这种手表要花多少钱呢？”古斯内心的行政人员开始担心费用，毕竟研究所几乎每一间办公室、每一间实验室以及每一台车辆都得配一只。
　　“那得由他们决定。如果你嫌价钱太高，古斯……”克里斯说完一半停下来，又抿了一口啤酒。“你总还是可以每天晚上重置手表时间嘛。”
　　古斯呻吟起来。
　　二十六周之后，大家又回到波士顿公园的穹顶下庆祝“近分日”假期。十三周前克里斯全票连任火星总督，不过他要求另选一个人来做奥林匹斯市长，因为如今火星总督已经不是能兼职的工作了。首先他得到现场同俄国人和日本人为将来扩建基地以及分配个人补给品的问题进行协商，然后还有一件麻烦事，就是跟新当选总统亚历山大·阿姆斯特朗的过渡小组讲道理。这个小组由未来的副总统戴安·珀金斯领导。黛安很少让步，她提的要求更是多得要命。
　　秋天到来，白昼变得越来越短，天气也越来越冷。在北极淘钻石的人纷纷放弃，所有人都一无所获。不过那个女淘金者红色·风暴告诉克里斯说自己明年春天还会回来，并提前支付了化石狩猎证的费用。
　　奥林匹斯的新市长正在弹他的镭射琴。他的总督徽章是一顶破破烂烂的可折叠礼帽。有一个人不知为什么浪费自己的行李限额把这东西带来了火星，更奇怪的是他还在选举当晚把它捐给了新当选的市长。
　　“快到午夜了，”清原濑一通过麦克风对穹顶下的人群说话，那顶礼帽洋洋得意地歪在他的脑袋后部。“该唱《友谊地久天长》了。”
　　他弹出前奏。古斯低头看看贴在自己腕表上的薄薄一张塑料贴花纸。液晶显示屏上有两行数字：M02175SAT以及23：58：35。
　　这回的近分日庆典，古斯专门找到克里斯一伙人跟他们坐在一起，因为塔妮娅去了埃律西昂凹地附近做田野考察，留他一个人形单影只。幸好他马上也能放下研究所的行政工作休假几周，去海卡特斯山与塔妮娅的勘察小组一起工作。他加入合唱，但很快就有些哽咽，眼睛也湿润了，只能停下来一会儿。
　　“……举杯痛饮，同声歌唱友谊地久天长……”
　　歌唱完了开始倒计时，濑一把镭射光当节拍器一样前后挥动。
　　“五十八……五十九……六十……六十一……”
　　古斯盯着自己的手表。屏幕上的显示从“M02175SAT23：59：61”变成了“M021 PEQUI000000” ①。
　　濑一重复了独立日那天的闭幕焰火，随后为期两日的假期就开始了。
　　“他们真的把一切都写进程序了，”古斯赞叹道，“而且全都在一张贴花纸里，不比指甲盖厚。四个奥林匹斯币也差不多值了。”
　　“艾森两口子建议为受专利保护的独家产品缴纳总收入5%的政府版权费，或者说税金，这可真叫我高兴，”克里斯说，“现在火星领地的钱袋满满当当，照如今的花销水平可以好多年都不需要再收别的税了。”
　　“或者研究所应该开始收你的电话费，”古斯说，“你真是花了不少工夫跟国务院和国务卿讲电话呢，还要再加上俄国人和日本人。”
　　“这个嘛，我终于说服了俄国人，他们要事先把派来的人通报给CIA，让CIA可以确保这些人真的是技术人员，而不只是克格勃的特工。现在我只需要说服过渡小组和国务院，让他们相信并非每个科学家都一定是技术间谍。不过是闲扯淡罢了，他们会上船的。”
　　之后的那周，古斯早早消灭了硬盘行政文档里最后一项紧急杂务，完事后就在当晚向西去的飞跳机上预定了一个位置。飞跳机沿高速亚轨道飞行时赶上了太阳，因此它降落在埃律西昂凹地的时间是当地下午。塔妮娅没来接他。不过等他来到基地中央枢纽下层的“取芯洞”咖啡与啤酒花园，就发现塔妮娅在室外的信息板给他留了消息。
　　“技术员将于第77周星期四带回一拖车取芯样本。我跟换班的人一起过去了。想你。塔妮娅。”古斯看看手表，上面显示M02177TUE21：15：33。他把时间往回拨了五个小时。还有两天时间。他走到当地萨根研究所的办公室，了解到安德鲁·菲利普斯明天一大早要开爬行车去埃律西昂山，正好可以搭便车。
　　从基地到斯梯基斯槽沟只有六十公里远。这个地方处于几乎完全环绕埃律西昂山的环形断裂带上，爬行车以前来过，所以自动导航系统带着他们迅速平稳前进。
　　“我在这儿下车，”安德鲁说，“我想去几个地点采集样本，确保之前绘制的断层结构图没有错漏。至少目前看来这只是一个简单的冲断层——火山形成、地壳渐渐无法承受它的重量、地壳裂开、山体像薄冰上的石头一样沉下去、然后裂缝的边缘向上抬升。”
　　古斯猜测道：“就像奥林匹斯山。”
　　“这个嘛，”安德鲁略显怀疑，“我并不真的相信塔妮娅的理论，她说这两者完全一样。可是奥林匹斯山周围的那些断崖实在太高了。恐怕我同意乔·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说法——很可能有其他解释。举个例子，就在我们西面的格拉尼库斯山谷，有一些山脊状、带锯齿边缘的山，很像是地球上由于冰川底部火山裂缝喷发形成的莫伯格山脊①——只不过更加——”
　　古斯插话说：“巨大。”
　　“对！总之莫伯格山脊的大小受限于从裂缝喷发出的岩浆上方的冰层厚度。格拉尼库斯山谷的莫伯格山脊的高度是二点五公里高，表明之前存在于其上的冰层至少有那么厚。”
　　古斯说：“如此说来，也许乔毕竟是对的。”
　　他从爬行车的前窗往外看：“你从这里怎么去埃律西昂山呢？咱们前面那道沟，远端的沟壁可是挺陡的。”
　　“再往北一点点有俄罗斯人安装的缆车，”安德鲁说，“它连进了通向山顶的缆车系统。如果你想去山顶看看我可以抽个技师跟你搭伴。” 　　“那多谢你了，”古斯说，“身為主管，要是抛开研究所的安全规定独自旅行可不太好。”
　　爬行车来到缆车系统的起点，他们搭缆车爬上了这座中等大小的火山，一路的斜坡总共两百公里长。古斯发现这座火山与火星上的其他火山有显著区别：形成这座火山的熔岩肯定流动性比较小，因为它留下了小丘状而不是羽毛状的熔岩流。它似乎与地球上的火山更加相似：除开没有大灰锥这点，它实在很像利比亚的撒哈拉沙漠以南、位于乍得北部的库西火山。
　　“当然它还更大，”古斯自言自语道，“是因为在火星上吗？所以它不是三点五公里，而是十二公里高。”
　　当晚古斯在山顶的小屋过夜。小屋可容纳十二人，同住的还有塔妮娅留下的一个技术小组，他们要继续沿着十四公里宽的火山口进行钻芯取样勘测。古斯循环通过气闸进入小屋、摘下火星服的头盔，一个在小屋里休息的技师看了他的脸神色大变。
　　“我的无限之主啊！”他一声惊呼，把黄色接触帽的显示屏往后拨，然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合十，满脸陶醉。
　　“站起来！”古斯有点生气，“我是他哥哥。”
　　那晚吃过晚饭之后，作为科学家的好奇心战胜了不愿刺探的天性，古斯跟对方借接触帽一观。那个依然满心敬畏的技师很乐意地交出了帽子。古斯看了整整十五分钟的视频，看弟弟滔滔不绝地说着要如何为世界铲除无神论的新苏共和其他形式的邪恶罪恶，并将整个人类统一在教会的大家庭里。
　　他本以为自己并未受到影响，但当晚却很难入睡，睡着后还做了一个可怕的梦。他身穿金色长袍，站在地球一座很高的火山山顶，撒旦就站在他身旁，脚踩一滩冒着泡的血红色熔岩。恶魔指着摊开在他们身下的整个世界，承诺说只要古斯与自己立约，这一切都将属于他。恶魔递过来一张边缘烧焦的羊皮纸，古斯惊恐地看见自己在底端签下了名字：两个大写的花式字母A，每个A后面都跟着一条潦草的波浪线。他刚刚签完名恶魔就发出一阵大笑，笑声在周围不停回荡，火山爆炸了，整个世界变成了熔岩形成的翻滚火球。
　　古斯醒过来，发现自己把小屋的取暖调到了高档，屋里闷得要命。他把取暖调低，之后醒醒睡睡直到黎明。
　　他很想在火山上多待一阵，可现在必须往回走了，再说那个合一教徒也让他紧张——那人老是用目光追随他的一举一动。返回埃律西昂凹地基地的旅程波澜不惊，古斯安排好在星期五一大早就和前来替换塔妮娅手下小组的技师们一起去海卡特斯山。
　　穹顶型的海卡特斯山似乎是突然从周围的平原拔地而起的，就好像地板上落了一朵腐烂的巨大蘑菇。俄罗斯人并没有在这里安装缆车系统，因为这座火山从基部到火山口只有九十公里，比埃律西昂凹地基地所在的山脊上的鞍点（海平面以上五公里）只高出六公里。爬行车三个钟头就跑完了从基地到火山底部的一百公里，中途还停了半个小时，解开缠在轮辐上的光纤。之后爬行车沿着冻结的岩浆形成的陡坡向上爬，这一路都是自动驾驶，因为爬行车已经来过很多次了。大约上到一半时坡度变小，他们来到了火山顶相对平坦的区域。塔妮娅正在那里指挥两组技师钻洞取芯。他们是从山底朝火山口沿路采样的。
　　接下来的十个星期是古斯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光，虽说他从来没有片刻能与塔妮娅独处。两队火山专家被分成两班，十二小时轮班倒，两个采芯钻塔也日夜不停地运转。塔妮娅和古斯总有一人待在地表，等新样本送上地面时他们会先看一遍，决定哪些部分留在原地、哪些带到车里做快速分析、哪些送回基地。
　　“最后一节显示在十二点三米深处有一层不同的熔岩流，”古斯的声音通过爬行车的通讯链接传来，“不过很薄，你们肯定已经碰到了边缘。”
　　车外的塔妮娅说：“那下一次就在三十米开外采样。”透过爬行车驾驶舱的窗户，古斯借着车大灯的强光看看她凹凸有致的身体，跟男性技术员穿着火星服的粗大体型很不一样。
　　古斯伸个懒腰：“我准备睡了。”
　　塔妮娅在通用通讯频道上甜甜地说：“晚安。”早晨值班的技师已经在爬行车后部鼾声一片，于是古斯将爬行车的通讯转到他和塔妮娅选定用来私下交谈的频道。扩音器里传来一个吻的声音，他也回以一吻。
　　第八十七周的周中，他们来到了海卡特斯山北侧斜坡的底部。白昼越来越短，现在该离开这个寒冷的地方，将他们收集到的数据转化成对火山流动历史的初步猜想。他们返回埃律西昂凹地，又花了两个星期从送回基地的取芯样本中选择样本片段，再安排将这些片段运回奥林匹斯的诊断与测年实验室。
　　从埃律西昂向东飞回奥林匹斯的飞跳机里挤满了人，等塔妮娅和古斯来到发射坪，乘员舱已经满坐。两人不想等待，于是爬上了驾驶员和工程师座椅背后的折叠椅。这一次的跳跃相对较浅，因为路程并不长。等他们升到塔尔塔洛斯山上方，飞行员倾斜飞跳机的鼻翼向南，好让乘客们可以看到奥尔库斯陨坑。
　　古斯赞叹道：“一个像圣华金山谷一样大的火山口。”
　　“火星真是个奇怪的地方，”塔妮娅说，“整个星球比地球小，可星球上的地理结构却更大。”
　　古斯猜测说：“重力的缘故吧。”
　　塔妮娅承认：“也许。”
　　塔妮娅和古斯最先通过气闸，很快就回到了奥林匹斯内部熟悉的走廊里。他们从飞跳机发射坪通道回他们各自位于地下的宿舍房间，这途中需要穿过波士顿花园、路过摆在“躲猫猫”啤酒花园外的餐桌。
　　有一小群人正聚在这里看大厅中央的伊卡特技练习。人群中有个声音喊道：“塔妮娅！”两人停下脚步。一个年轻女人跑过来：“谢谢你在离开期间让我用你的翅膀。比设备处借给你的那些粗笨东西好用太多了。我刚刚把它们放回我房间，这就去拿来给你。”
　　“很高兴你能把它们派上好用场，潘妮，”塔妮娅说，“我跟你一起去吧。”
　　古斯目送两人走开，然后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你好啊，古斯，你这个英俊的鬼东西。这么多个星期你跑哪儿去了？”
　　古斯转身，发现一个年轻女人从一张桌旁站起身、朝自己大步走来。她穿着红色短裙，裙下露出黑色网袜，袜子上繁复的图案顺着修长的大腿倾泻而下，没入红色的高跟鞋里。他正欣赏眼前的美景，但很快就被遮挡了视线——一对显然未受胸衣束缚的胸部晃晃悠悠地来到他面前，领口极低的乡村风情上衣几乎装不下它们。女人浅色的头发应该是漂白过，多半是从某位火箭工程师手里弄到了过氧化氢。她嘴唇的颜色活像红宝石，脸颊上擦了腮红，人造长睫毛想必是用自己的个人行李份额从地球带来的。他努力回忆这张脸，最后终于想起来了。 　　“萝丝！萝丝·伍德，杰伊·普兰塔基内特手下的技师，”他终于想起来，“嗨，萝丝。能为你效劳吗？”
　　“问题在于我能为你效劳吗？”萝丝露出邀请的笑容，“你离开好长时间了，想不想有人陪陪你？嗯？”
　　她走近一步，手指顺着他的胸膛往上爬。古斯的眼睛紧张地快速眨动，他清楚地意识到有两堆东西正暴露在自己眼皮底下。“非常友好的陪伴哦。”她承诺着，嘴唇微微嘟起。
　　就在这时，一大片从未听过的俄罗斯语在古斯耳边炸响。他转过头，只见气急败坏的塔妮娅正在怒不可遏地叽里呱啦。接着又是一长段的俄语，最后以“……猪猡！”两个字结束，塔妮娅愤然离去。塔妮娅发火期间萝丝退到了稍远的地方，但现在她又开始往回走。
　　“谢了萝丝，”古斯摇摇头，挥动伤残的左手示意对方离开。“没兴趣。”
　　他转身继续往前走，现在去跟塔妮娅谈是没用的，还不如先把包扔回房间，然后去办公室瞧瞧。
　　古斯走进研究所的大门，弗雷德从外间办公室他自己那张小书桌背后跳起来。
　　“你回来我真高兴，长官，”弗雷德有些担忧似的跟他打招呼，“你离开以后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
　　“真的吗，弗雷德？”古斯回答道，“你知道，有事的话你可以联系我的。”
　　“哦！不！”弗雷德惊恐万状，“这件事不能在通讯链接上讲！万一不小心被别人听见怎么办！”
　　“好像很严重的样子，怎么回事？”
　　“那个……”弗雷德紧张兮兮地压低了声音，几乎像是耳语，“我们有个技师，她不喜欢每天一半的时间都穿着火星服待在外头，所以决定辞职了。”
　　“她完全有权利这样做，”古斯回答道，“上回独立日我在演讲里就是这么说的。我最不希望的就是手头有心怀不满的雇员。她准备回地球还是留下？”
　　“她说她想留下，”弗雷德说，“可是你必须送她回去。”他的声音越发激动，嗓门也抬高了，“我们不能允许她这种人留在火星！”
　　“你到底在说什么东西啊，弗雷德？”古斯大惑不解，“你说的是谁？”
　　“她名叫萝丝·伍德。她现在成了……成了……”他说不下去了。
　　“啊哈！”古斯发出安心的大笑，叫弗雷德好不吃惊。
　　“我已经见过你的萝丝了，”古斯拍拍对方的背，“刚刚才见到的，就在大厅。”他抬腿朝自己的办公室走。
　　“所以你会送她回地球吧？”弗雷德跟在古斯身后，因为不必向对方解说而松了一口气。
　　“为什么？”古斯在自己的书桌旁停下脚步，“就因为她是妓女吗？”
　　“呃——呃——”弗雷德既震惊又迷惑，不禁结巴起来。
　　“难道她没有提供服务吗？而在一个男女比例6：1的行星上，那难道不是大家急需的服务吗？”
　　弗雷德承认：“这个嘛，是的。”
　　“再说每个来火星的人不都检查过、确认没有性病吗？”古斯继续往下说，“所以谁也不能指控她传播疾病。”
　　弗雷德承认：“对。”
　　古斯继续说道：“难道她没有挣到足够自己花销的钱、因此成了社会的负担吗？”
　　“每次一极币，她挣不够钱才怪！”弗雷德炸了，“她每天挣的钱比我还多！”
　　“这个嘛，等出现竞争者价钱就会下来了。”古斯坐到书桌的控制面板背后，打开了自己的消息文档。
　　弗雷德大为不满：“你意思是说你准备袖手旁观？”
　　“诸如卖淫和赌博这种没有受害者的行为，假如火星总督或者奥林匹斯市长犯了傻、想颁布清教徒式的法律去禁止，并且还想依法执行，那他们大可以试试。”古斯抬起眼睛，“不过我相信，既然能来火星，大家的常识和智力都是万中选一的，相信他们懂得这类活动与日常生活应该如何平衡。”
　　他从书桌背后起身走到弗雷德身旁，抬起拳击运动员一样肌肉发达的胳膊轻轻搂住弗雷德垮下去的消瘦肩膀，慢慢将对方往门口带。
　　“你知道吗？”古斯边走边跟对方推心置腹，“最近你承受了太多的压力，开始变得非常紧张、非常古板。也许……可能……你应该考虑自己也去拜访萝丝一趟？”
　　他友好地拍了拍弗雷德的后背，将对方轻轻往外推，最后关上房门，把目瞪口呆、无言以对的弗雷德留在了门外。
　　第十一章 反 抗
　　克里斯走进古斯的办公室，带给他最新消息。古斯因为缺少睡眠而双眼通红，只管直愣愣地瞪着对方。
　　“我不想知道。”古斯烦躁地说。他一直刻意回避关于弟弟的新闻，因为他老觉得自己也有一部分责任。
　　“总共只花了十五天，不过现在一切都合理合法了，”克里斯说，“你弟弟现在是永久总统，另外今天早上新的摄政官也已经就职。”
　　古斯问：“摄政官？”
　　“你总不能指望无限之主把时间浪费在当总统这种琐碎小事上？他会让戴安·珀金斯替他处理这些细节。有人说这是当初竞选之前两人达成的协议。大家管她叫摄政官，因为她并不是选举出来的，而是由你弟弟任命来替他治理國家的。”
　　“任命！宪法怎么说？”古斯脱口问。
　　“宪法还在，”克里斯说，“只不过有一部分已经做了大幅修订。毕竟国会几乎已经完全被亚历山大派占据了。新选出的众议院议员绝大多数都是合一教徒，合一教徒在参议院也占了有效多数，足以选出他们喜欢的参议院多数党领袖，并且控制委员会的任命。有了这份能耐，再加上副总统戴安·珀金斯控制着议员席，虽然还有几个参议员胆敢反对，可是这些人吼破嗓子也没用，宪法的修正案还是被他们一锤定音。各州的立法机构也一样被震慑住了，他们的宪法修正案在每个州都以创纪录的速度迅速通过。就连最高法院也承认自己无能为力，因为他们走的每一步都是旧宪法所允许的。”
　　古斯一面做鬼脸一面叹气。
　　克里斯继续说道：“所以说他们已经改变行政权这一支，甚至于还把咱们的美利坚合众国改成了合一国。政府基本上还会像过去一样运转，只不过摄政官对一切都有否决权，而且她的否决不能被推翻，她的任命也没人能阻拦。为了控制每一个公仆和议员，他们还赋予摄政官对预算的单项否决权。她不仅有能力消解对某个议员选区的支持，还有能力控制个人的薪水。” 　　“原来如此。这下我才算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古斯的手指在便携式平板上滑动，“不过你别担心，有我呢。”他搜索自己的信息档案，然后把平板递给克里斯。屏幕上有一条简短的消息。
　　在复核之前，暂停对萨根研究所研究项目NSF33-1087的进一步资助。项目名称：“火星大气层的季节与海拔空气构成模型”，主要负责人：克里斯多夫·斯托克。
　　克里斯的心沉下去。如今担任火星总督已经不再是什么好玩儿的差事了。美国的新国务卿已经警告过他，亚历山大对于火星总督邀请俄罗斯人回火星非常恼火，毕竟亚历山大才刚把他们踢走没几天。更要命的是，今早克里斯收到了俄国人的消息：俄国人反悔了，不准备再派大型科学代表团前来火星。理由是俄国军方正在加紧储备核武器燃料，因此可供飞船和地面交通工具使用的反物质短缺。
　　办公室门口传来一个声音：“长官？”
　　古斯抬头问：“什么事，弗雷德？”
　　“我真不想打扰你和斯托克博士，长官，”弗雷德迟疑着说，“可是刚刚收到一条给你的重要消息，或许你想趁斯托克总督在的时候看看。”
　　古斯拿回自己的平板，调出了刚收到的消息。
　　即刻起，美国保护领火星之政府交由萨根研究所主管、奥古斯都·阿姆斯特朗博士负责。一切地方性选举结果从即日起失效，所有地方官员一律免职。阿姆斯特朗博士应将所有非美国公民限制在各自的房间内，并制定将他们送离火星的时间表。萨根研究所的预算发放暂时中止，后续处理视外国公民撤离时间表的执行情况而定。
　　据无限之主与永久总统之命令。
　　戴安·珀金斯
　　合一国摄政官
　　“她没这权力！”克里斯说，“火星领地是联合国的保护领。”
　　“对，但它执行的是美国法律，而在新的合一国，法律是什么全凭亚历克斯高兴。我弟弟原本就不喜欢跟其他国家分享战利品，更不想让任何俄国人留下。我估计他指望利用萨根研究所逼我就范，让我帮他废除原先美国政府并新联合国同火星领地达成的独立协议。”
　　“古斯，你准备怎么办？”克里斯忧心忡忡地问，“你也许能保护我的预算不被砍掉，但你不可能保护整个研究所。你只能顺着他们。”
　　古斯靠着椅背思忖片刻：“问题不在于我准备怎么办，斯托克总督，而在于火星领地的大家准备怎么办？我弟弟是军事指挥官当惯了，然而除非得到所有人的协助，否则我不可能执行他的命令。火星的人们准备与这个新的独裁者合作吗？或者他们准备反抗呢？”
　　“我这就让濑一召集奥林匹斯的市民会议，”克里斯说，“不过时间要晚一点，让大多数其他基地也能通过视频链接加入，好把它变成火星领地的全体大会。”
　　波士顿公园擠满了人，但却安静异常。卖啤酒的人穿行在油布、折叠椅和充气坐垫之间，然而大多数人只是挥手让他们走开——现在可不是放松的时候。等两颗卫星全都越过地平线，奥林匹斯市长清原濑一就宣布会议开始。
　　“今天我们需要做一些决定，”他说，“所以由我来正式开启这一次奥林匹斯的市民会议。由有效多数通过的任何决议都将成为奥林匹斯市的法律，同时惯常的上诉与核准程序也一样适用。现在我将发言权交给火星总督克里斯·斯托克。克里斯？”
　　克里斯接替了濑一在摄像机前的位置。“我准备先等几分钟，等其他基地的市长和会议召集人正式宣布他们自己的市民会议开始，”他说，“会议正式开始后就请你们打开指示灯开关。”
　　克里斯扫一眼面前的那排显示屏，上面显示着从火星各基地以及火星周围其他基地传来的信号。每块屏幕顶部都标注了基地的名字：火卫一、火卫二、北部基地、南部峡谷、海腊斯平原、姆奇维尔、伊希地盆地、米拉斯峡谷、西奈泉、塔尔西斯凹地、埃律西昂凹地、太阳湖，十二个彼此孤立的社区，都在努力理解并试图掌控这个未知的、野性的星球。屏幕右上方挨个亮起了红色的指示灯。克里斯将目光转回摄像镜头。等所有指示灯全部点亮，他便重新开始说话。
　　“我请所有的城市和基地同时召开会议，以便我们所有人都能听到并讨论最近发生的事件，再就今后的行动达成一致。如果有人想就某一问题发言，就去找你的市长或者会议召集人，让他闪烁指示灯。
　　“我想重申，任何人，无论是否是美国公民，都有权发言并且投票。这一点你们早就知道，但接下来你们就会明白为什么我要着重强调它。
　　“最近的消息大家都听说了，美利坚合众国在永久总统亚历山大·阿姆斯特朗和他任命的摄政官控制下，重新构建成了合一国。这件事已经对我们中间的某些人产生了个人层面的影响，现在它有可能会影响到我们这里的所有人。我请奥古斯都·阿姆斯特朗博士读一条不久之前发给他的消息。”
　　古斯起身拿出便携视传平板，将摄政官发来的消息缓缓朗读。人群中的嘀咕声越来越大，等他读到“应将所有非美国公民限制在各自的房间内”时，由于抗议声太过响亮，他不得不停下来。
　　人群中有一个声音说：“她以为她是谁？”
　　“不是她，是那个自以为是的混蛋，最伟大的亚历山大大帝。”
　　古斯等大家安静下去，然后继续往下读。等读到关于研究所预算的部分，周围变得死一般沉寂。他读完结尾，这时他从火卫二的信号源中听到了自己声音的回声。
　　波士顿公园里的许多人几乎立刻就站起来挥手要求发言，而显示各基地视频信号的屏幕上也亮起了灯。克里斯走到古斯身边。
　　“在开始讨论之前，让我先澄清我们面临的问题。我们在联合国的保护下建立了一个独立领地——”
　　听众中有人吼道：“什么破保护！”
　　“但我们执行的却是美国的法律，”克里斯继续往下说，“现在情况有变，美国变成了合一国。问题在于我们是应该屈服于新的摄政官、送我们的朋友收拾行李回家呢，还是应该抵抗？”
　　“打仗我们是打不赢的，”有人说，“他们会用核弹头闷死我们。”
　　“不一定要打仗，”古斯再次上前一步，“可以只是一点点公民不服从。你们知道，就是你们在公务活动中学会的那种很斯文的公民不服从。” 　　笑声在人群中传开。
　　克里斯开始点名让人发言，大致是交替挑选身处波士顿花园的人和闪烁红灯背后其他基地的人。
　　北部基地的一个研究员说：“没有工资我也能活下去。”
　　“我可不行，”大厅里一个技术员高喊，“我还有老婆孩子在国内呢。”
　　鲍里斯·巴图索夫高举一只手彬彬有礼地等了半天，克里斯终于注意到他了。人们纷纷安静下来，等着听这位著名的俄罗斯诺贝尔奖得主讲话。他说：“在我看来，我们这些非美国公民不应当对我们的美国朋友提出這样的要求：为了把我们留下而牺牲自己的事业。”
　　“我认为这里头还有一个更基本的问题，”马克斯·马克法顿说，“我们是接受亚历山大的统治、成为合一国的一部分，还是要主张自己的独立？哪怕独立意味着失去让我们继续进行纯研究的资助？”
　　“别管什么研究了，”北部基地的厄内斯特·里肯说，“没有美国送来的大批物资，我觉得我们活都活不过多久。”
　　“我不能代表我的国家发言，”芥川尾崎通过埃律西昂凹地的信号说，“但我认为在目前的情况下，对于无法在火星本地生产的补给品，日本完全可以增加支持力度。比方说电子部件和反物质。”
　　“我们只需要坚持下去，等有谁开枪射杀他，或者他自己死掉，”前排一个斗志昂扬的技师说，“哪怕他是永久总统，那混蛋也不可能一辈子老不死。说不定他是那种心脏不好的家伙，四十五岁五十岁就一命呜呼了呢。”
　　古斯走到麦克风前：“关于这个问题，我相信我可以说几句。”
　　人们安静下来，刚刚说话的技师赶紧道歉：“对不起古斯，没过脑子……”
　　“没什么。”古斯挥挥左手，右手拿过克里斯手里的麦克风。不知为什么，他左手的断指在讲台的射灯底下特别显眼。
　　“我们的父亲死时五十八岁——心脏病，又不听医生的话。但我们的母亲如今六十八了依然健康。我们俩都是四十三岁，总体来说身体不错。不过我有高血压，平时吃药控制。”他转头问塔妮娅，“什么药来着，塔妮娅？”
　　她回答说：“阿替洛尔，一种β-受体阻滞剂。”
　　“又是一种我们不能在火星当地生产的东西，”古斯提醒大家，“如果亚历克斯按时吃药、又躲过了子弹，他完全可能再活二十五年，甚至更久。”
　　这场讨论一直持续下去，时间早已过了奥林匹斯的午夜，每个人都得到机会说出自己的想法。最后就是投票。结果毫无悬念。
　　“好吧，那就决定了，”克里斯说，“我们试一试，求助地球上其他国家的朋友，靠我们自己的力量坚持下去。对此有不同意见、想要返回地球的人将有五天时间处理好在火星的事务。下一艘轮换飞船会在第二十一周星期四抵达。”最后古斯上前接过麦克风。
　　“与此同时，”他说，“我建议大家可以从图书馆下载两个不错的故事到自己的视传平板读一读。《严厉的月亮》和《2100年起义》，都是海因莱因的作品。”
　　下一周的星期四，一部分人挤进轮换飞船返回了地球，其中包括合一教徒、有家人困在新独裁政权底下的人和其他几个人。这艘飞船在亚历山大夺权期间就已经上路，所以没受影响。
　　接下来摄政官珀金斯要求归还三艘留在火星轨道上的约克镇级太空运输船。然而三艘飞船的工程队伍不断发现推进系统出了各种严重问题，似乎需要好几个月才能修好。与此同时，船上储存罐里剩下的好几公斤反氢冰被提取出来，注满了飞跳机、爬行车和轨道飞船的燃料箱，好让火星上的交通系统能够继续运转。
　　接下来的几周，克里斯和古斯忙着向日本、澳大利亚、欧共体、巴西和其他国家求助，他们争取到了对方的同情，很快就得到了国际援助。这些礼物和贷款让他们可以将火星需要的药物、精密仪器、电子部件和反物质带到火星。只有俄国人实在怕了亚历山大和他身上那股子偏执的反共思想，他们退回到自己的国境线背后，开始加筑防御工事。
　　独立日终于再度到来。镭射烟火秀与之前同样壮观，演讲也都带着一丝反抗的味道。不过所有人都早早上了床，因为如今许多人都得在业余时间进行科研——在他们完成分派给自己的独立任务之后。
　　过去已经建成一些工厂，可以利用火星的土壤和大气生产金属和塑料原料，如今它们全都在规模和产品的多样性上进行了扩展。一间火星服加工厂开始为太空服耗损最快的主要部件制造替换品。不过为了保证运行安全，诸如阀门之类的一些关键部件必须从旧的太空服上拆下来人工手动修复。克里斯得到的最棒的外国救济品是一台计算机控制的迷你加工机，能直接根据计算机生成的图形用金属切割出任何3D形态。
　　克里斯和古斯都有单独的工作，行政方面的，而且是全职。庆祝活动结束后，两人来到古斯的办公室检查有没有新消息。好在并没有什么情况等着他们处理，所以两人可以稍微放松一会儿。
　　克里斯说：“古斯，帮我个忙好吗？”
　　古斯说：“没问题。”
　　“咱们头开的不错，但今天我发现大家都有点累坏了，得给他们打打气。你是他们的英雄，你能做到。光靠视频的话，效果还不够，我需要你去各个基地跟大家见面，让大家知道你关心他们。去拍拍他们的背，再送他们回去继续工作。行吗？”
　　“只要你跟我一起去，”古斯站起来朝办公室门口走去，“毕竟你才是他们的总督。”
　　“这主意太棒了，”克里斯抬起瘦长的胳膊搂住古斯肌肉发达的宽厚肩膀，“咱们俩一起——就像是达蒙和皮西厄斯。”
　　古斯抬头看着他那一头乱发，哈哈大笑道：“恐怕更像是马特和杰夫吧！” ①
　　他们乘飞跳机向西出发，第一站是埃律西昂凹地。克里斯、古斯与芥川尾崎共进晚餐，借此修复政治上的裂痕。
　　“这寿司真棒，”古斯用筷子轻轻夹起又一块美味的寿司，“米是从哪儿搞到的？”
　　“这是我们专门为太空研发的矮种，”尾崎回答道，“即便在拥挤的环境下也生长得很好，只需少量土壤和水。等吃完饭我一定要带你们去花园看看。我们有鱼池和稻田，还在中间修了桥和凳子。漫步其中会让人感觉仿佛回到了地球。对于那些在这里和我一起工作的人，这一点非常重要。” 　　“现在日本火星火山研究所有多少人了？”克里斯问，“我知道上周你们的第四艘飞船刚刚抵达。”
　　“如今我们的总人数是五十二，”尾崎说，“我们计划使用帕夫洛娃博士和阿姆斯特朗博士的初步勘察结果，在此基础上做一个扩展。需要有那么多人手才能将埃律西昂凹地上的所有火山和槽沟绘制出完整的地图，同时又不会花去过于漫长的时间。”
　　那天晚上剩下的时间古斯惬意极了，他一边喝着温暖的米酒，一边与尾崎谈论火山。克里斯觉得很无聊，不过一直保持着礼貌。
　　接下来的几个火星日，两人在基地各处闲逛，还拜访了超导线加工厂的工人。这是分配给埃律西昂凹地基地的其中一项单独的任务。
　　“因为缺乏设备，我们只能批量生产，”工头说，“所以如今每天只能产出大概三十千米。”
　　“听着似乎不太够，”克里斯说，“如果要增加产量，你们需要什么帮助吗？”
　　“其实用不着增加产量。只要不停工，按照每天三十千米的速度，一个火星年生产的线缆就能绕火星一周。等各个基地布置好自己的太阳能电池农场，我们肯定已经生产出足够的线缆把它们连进电网里。”他领他们来到一辆爬行车的拖车旁。拖车经过改造，可以搭载一大卷电线，在尾端还有一个像犁一样的附件。
　　“用手头这种粗糙的冶金控制法，我们只能制造老式的超导材料：温度得在冰点以下才能保持超导性能。这个犁就是用来把线缆埋进永冻层的。”
　　古斯问：“你们准备在哪里埋第一条线？”
　　“我們已经开始铺设从埃律西昂凹地到伊希地盆地的线路了，”工头回答道，“总共才三千公里。绕过槽沟之后只要直线穿越埃律西昂平原就成。”
　　“伊希地，”克里斯说。“正好是我们的下一站。”
　　伊希地基地相对较小，跟其他基地一样，有一个核反应堆充当主要能量源。不过最初注入的铀燃料总有用完的那天，因此伊希地基地也和其他基地一样，首要的任务就是在基地周围铺设更多的太阳能板以供白天用电所需。等之后所有的基地都用超导电线连进电网，那些仍处在日光下的基地就能供电给那些已经进入夜晚的基地。古斯和克里斯看了安装在电气站旁的多钻孔铝母线，通过超导连接，从埃律西昂送来的直流电会被送进地下完成这个电路。
　　照例免不了有一场鼓舞士气的讲话。之后克里斯和古斯有几分钟空闲，可以在当地的咖啡和啤酒花园“潜藏之乐”放松片刻。
　　“我在盆地的低点弄了个遥控的大气成分监测站，”克里斯说，“反正都已经来了，我准备今晚就开一辆爬行车出去检查一下精度。总共不过二十公里，想一起去吗？”
　　“不了，”古斯假装叹气，“你倒好，还能出去玩科学过家家，我可得勤勤恳恳当我的行政人员。”
　　克里斯开着爬行车走了，不过古斯也找到机会玩了一把科学。他参加了约瑟夫·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当晚举办的讲座，讲述自己前段时间在伊希地盆地南缘考察的发现。约瑟夫把报告投在墙上那块硕大的高分辨率平板显示屏上。首先显示的是一张标准的火星地图，图上有一公里间距的地形等高线。
　　“现在请看，”他按下显示屏的控制按钮。“如果你以一公里等高间距画一条围绕火星的线，而不是画零等高线——毕竟所谓零等高线也是主观选择的——你就会看到我所谓真正的火星‘海平面’。”
　　一公里等高线的颜色从黑色变成了明亮的蓝色，与整张地图的锈红色形成鲜明对比。蓝色等高线在火星的赤道上下来回蛇行。
　　“注意看，除了在奥林匹斯并塔尔西斯火山带，火星所有密布陨坑的高地都在一公里等高线的南边。”他触碰一个按钮，一条蓝色虚线出现了。虚线落到塔尔西斯岭以南的太阳平原下方，又一次将密布陨坑的地区与平整的平原分隔开。
　　“我的观点是，”他碰了屏幕上的另一个图标，蓝色等高线以北没有陨坑的平原变成了浅蓝色，“我的观点是，所有这一片区域曾经都充满了水——也就是北部海。不过那是覆盖着冰的水。很厚的冰，在许多地方一直到底部都是冻住的，也就是冰川。当奥林匹斯火山和塔尔西斯火山抬升时，它们就是突破了这些厚厚的冰层，形成了如今的形状。
　　“如果我的论点正确，那么伊希地平原曾经就是北部海的一个海湾。又因为它位于赤道上，所以它有可能曾在许多个时间点变得足够温暖，以至于冰可能融化，形成有液态水的海湾。如果我的论点正确，那么当我在伊希地平原南缘考察时，就可能在一公里等高线水平找到水冲击伊希地湾海岸形成的阶地留下的痕迹。”
　　他将墙上的图片换成了一些阶地的照片。“女士们先生们，”他骄傲地指着这些阶地地形，“于一公里海拔高度拍摄的地形照片，就摄于这里的正南方。”
　　古斯很受震动，不过也有些人并不认同这个观点。古斯知道明天还有的忙，所以先去睡觉了。他离开时争论仍在继续。
　　他们再次坐上飞跳机，这回往南穿过赤道来到了海腊斯，这是火星的最低点。古斯和克里斯首先前往各个工厂，他们与一小群、一小群的人谈话、激励他们、回答他们的问题、努力解决大家的困难。之后两人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枢纽大楼地下的“地狱洞”啤酒花园放松，不想却在那里遇到了一个熟人。
　　“杰伊·普拉塔基内特！”古斯走上前去拍拍年轻人的背，“你在这里做什么？”
　　“带我手下的技术人员回文明世界喘口气，然后我们就要继续开着爬行车上路，”杰伊说，“我现在把我的研究和我单独的任务合在一起做。我单独的任务是寻找重金属矿。过去的这个星期我们一直在赫勒斯蓬特斯山里，现在我们要穿越海腊斯盆地前往海卡特斯，看看那座火山有没有吐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你有多出来的车吗？”克里斯问，“我想借台车去查看我的自动站。”
　　“没问题，”杰伊说，“我有大把空闲时间，我来跟你‘搭伴儿。’”
　　“我也想一起去，”古斯挖出一个老掉牙的火星笑话，“出去吸吸新鲜空气总是好的。”
　　“至少能比别处多吸一点，”克里斯说，“这里在海平面以下四公里，气压是火星大部分地区的近两倍。” 　　杰伊好奇地问：“那要到多深才能有一个大气压呢？”
　　克里斯飞快做了个心算：“火星目前的气压不到地球的1%，所以我们得乘以一百多。三个大气标高就等于乘以二十，四个大气标高等于乘以五十多，所以四个半大气标高就差不多了。火星的大气标高大概在十一公里，所以你得挖个五十公里深的洞才行。”
　　古斯热心地说：“如果你从海腊斯盆地底部这里开挖，只挖四十五公里就够了。”
　　“如果你们在恰当的时间来这里，海腊斯本身就有那么深呢，”杰伊微笑道，“只不过我怕你们不会愿意那时候来的。稍微有点危险。”
　　克里斯问：“什么意思？”
　　“根据目前搜集到的信息，我几乎可以肯定海腊斯盆地其实是一个陨石坑。特大号陨石坑。很可能真有四十五公里深。”
　　“但是它马上就因为地壳均衡回弹作用被填满了，”古斯说，“看看吧，它如今只有四公里深了。”
　　“这个‘马上’是你我这种搞地质学的人的说法，我们觉得一千年也不过是片刻工夫，”杰伊说，“我还在构建火星的陨石撞击和回弹模型，要把较厚的地壳和较低的重力考虑在内。一个洞要填满，说不定需要好几百年的时间。我的模型同时还预测了一些情况，你们这些搞火山的家伙可能会感兴趣。”
　　“真的吗？”古斯好奇道，“是什么？”
　　“根据我的模型模拟，制造了海腊斯盆地的彗星产生的冲击波非常强劲，它们撼动了火星的内核，导致对侧的地壳开裂。就是这一事件催生了塔尔西斯岭和那片区域的火山。”
　　“你的火山理论活像你的壁球，”古斯反对道，“尽是难搞的反弹球。如果塔尔西斯岭是在正对盆地的方向上我可能还更相信些。可是眼下这种情形，那颗彗星得从好陡的角度撞上来才行呢。”
　　“比这更奇怪的事也发生过。”杰伊耸耸肩，领头朝楼梯井走去。
　　克里斯和古斯从海腊斯盆地搭乘超音速单级入轨交通车前往火卫一和火卫二的基地。这台轨道飞行器的发动机铲起盆地底部相对较厚重的空气，再使用反物质驱动的热交换机将它加热到高温，最后以高速喷出。交通车首先加速到接近轨道速度的水平，然后再切换到火箭模式完成最后一段爬升，以超音速低空掠过布满陨石坑的地面。这种旅行方式实在叫人心惊胆战。不过那一高度的大气其实跟地球上海拔三十公里的位置差不多。
　　克里斯和古斯花了很多时间与两个卫星上的每一个人交谈。在火星较大的基地，人们好歹还能享受社交的乐趣。卫星上的人却与大部队隔离，工作、生活条件都既艰辛又危险。然而他们的存在对于火星领地的长期生存至关重要。离开之前两人最后一次与火卫二基地的所有成员聚到一起，地点在阿萨夫大厅，这个小房间是火卫二基地的公共用餐区和会议室。
　　“我希望让你们所有人知道，我们多么感激你们在这里的工作，”古斯对挤在这个小房间里的四十个男人和八个女人说话，“为了生存下去，火星领地必须进口药物、反物质、电子产品和精密仪器，还有其他我们生存所需的东西。一个国家不可能永远都进口，它也必须要出口一些东西来平衡。火星表面只有一样东西既能出口重量又够轻，值得运回地球表面的运费，那就是知识。科学知识。”他停下来摇摇头，然后继续往下说。
　　“直到最近以来，我们都有一个顾客愿意购买这知识，那就是美国。现在这名顾客大变样了，它不再渴求知识。我们找到了其他愿意购买科学知识的顾客，但是他们合在一起也不能提供足以帮我们支撑下去的进口产品。现在除了知识我们还必须出口别的，而这就是你们和你们单独的任务发挥作用的地方。”古斯拍拍坐在自己身旁的男人的肩膀。
　　“你们的主管汤姆——哎呦！”古斯拍汤姆用的力气太大，结果在火卫二的低重力下飘上了空中。汤姆则经验老道，双腿缠住了椅子的横档——椅子是固定在地板上的。他伸手把古斯拉下来，周围的人乐呵呵地笑。
　　古斯满心不好意思，他牢牢抓住一张桌子，先开了自己一个玩笑。“看来我的口才实在高明，竟把我托到了空中。”然后他继续往下讲，“正如我之前说的，你们的主管汤姆·曼利今天领我出去参观了你们的物质分离工厂。你们的成就简直不可思议——使用静电和抗磁力来分离不同的元素和化合物。他告诉我说第一船货几周后就能发出。一大簇石墨纤维储存罐，装满了数百吨的水、碳氢化合物以及氮肥，送去L5上欧共体欧洲航空酒店的花园。真正让我感到惊奇的是，除了引擎，整艘飞船都是货物，而且都是在火卫二本地制造。你们甚至提供了在使用反应物质时所需的水。我为你们喝彩。”他和克里斯鼓起掌来，众人脸上露出微笑。
　　“当然了，”古斯接着说道，“欧共体之所以购买你们的产品，是因为他们没法从月球弄到这些产品。同时他们也发现，从火星购入这些至关重要的化合物比从地球的重力井里把它们运上去要更便宜。此外还因为你们在这里建成的工厂，你们生产出来的是经过处理的产品、可以直接使用，而小行星带上的淘金者只能卖给他们未经处理的碳质球状小行星或者小陨石。欧共体能节省成本，而火星则获得了更好的贸易平衡。”
　　克里斯补充道：“我们这些脚掌落地的真的很感谢你们这些踮脚尖的。有什么需要的话尽管让我知道。”
　　有个人说：“只要保证地狱桥苏格兰威士忌源源不断就行了。”每个基地都会留出一些空间来种植酿啤酒用的大麦，但整个火星只有一个地方出产能喝的威士忌。酿造地狱桥威士忌用的是从海腊斯盆地的永冻层汲取的溶水，大家都认定原因就在于水质的不同。
　　“再来几位漂亮女士也不错。”坐在后排的一个男人说。其實整个火星的男女比例是6：1，火卫二的比例是5：1，他们已经比别人强多了。
　　一个女人反驳道：“再多几个体面的绅士那就更好了。”
　　克里斯和古斯搭乘轨道飞行器降落在克莱斯航空港。它位于克莱斯平原正中央，在姆奇维尔偏东南一点点。这里的海拔高度在海平面以下三点五公里，是火星上第二低点。克里斯和古斯首先参观了那里的飞跳机翻新站，随后搭乘一辆爬行车前往西南一百公里之外参观姆奇纪念碑，这基本上是所有来到此地的人必去的地方。古斯其实已经去过了，不过克里斯和其他许多来火星的人还一直没找到机会。 　　海盗1号登陆器静静地坐在天穹下，与过去六十年里毫无区别。它顶部的平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红色灰尘，周围还有一圈用石头搭起的矮墙，暗示前来参观的人不要靠近。不过在这一圈石头中间却有一些脚印通向登陆器。较早的那些脚印已经有些模糊，它们属于首批登上火星的人类，几个俄罗斯宇航员。NASA请求他们取下登陆器上其中一台照相机、采集涂料以及塑料外壳缆线的样本带回地球。NASA想看看火星的气候有没有造成任何老化的痕迹。
　　圈子里还有另一组脚印，看起来挺新的。克里斯像许多之前的参观者一样坐在“大老乔”①上，他说：“也不知道是哪个没脑子的混蛋。”
　　“是我，”古斯静静地说，“占领火星后，我的第一项任务就是把照相机放回登陆器。再装上那块牌子，把海盗火星1号登陆器命名为托马斯·A.姆奇②纪念碑。”
　　克里斯说：“喔……”
　　他们再次登上飞跳机，来到了水手谷中央的米拉斯峡谷。飞跳机坠入五公里深的峡谷中，停在米拉斯基地旁的停机坪上，这时火星的其他部分仿佛从世上消失了一般。
　　这里有大量沙土和地下水，纬度又接近赤道，因此米拉斯的单独任务是成为火星的农业带，为较小的基地提供那些亲自栽种太不划算的作物。古斯和克里斯参观了一处典型的农场。
　　“当心！”古斯听到克里斯大喊了一声，紧接着就感觉有东西从背后戳过来。
　　他转过身，发现那是一只白色和棕色的迷你山羊。山羊再度发动进攻，这一次对准了古斯的膝盖。古斯将它赶开。
　　“抱歉，”管理员说，“我们培养出了它们产奶的能力，它们的产奶量跟奶牛差不多。但我们一直没能让它们用角顶东西的能力退化掉。”
　　“没事儿，”古斯抚摸着左手上被顶疼的断指，“不怎么疼，只不过是吓了一跳。”
　　他们的下一站是米拉斯峡谷较高处的一个小基地，它的名字叫作西奈泉。两个基地之间的距离很近，可以靠爬行车通行。古斯和克里斯搭了一辆每周运送食物补给的爬行车前往西奈泉。冰冻的食物直接敞放在拖车里，即便在火星的阳光下也能保持冰冻状态。开车的是本·迈耶。他让爬行车自动驾驶、穿越深邃的伊乌斯峡谷，自己则跟克里斯分享战斗的故事。他所属的以色列小队是最先对新莫斯科夫斯基的俄国基地发起进攻的部队之一。
　　入夜，爬行车继续靠自动导航系统前进，人类则在车里安睡。他们醒来时发现吉里昂山已经遮蔽了北方的地平线，而南面的景色也靠自己更近了，现在它们看起来更像是地球上的寻常山脉，有分支山谷在地面的水平与之相通，而非像水手谷那样大部分被陡峭的悬崖包围。克里斯和古斯爬上了爬行车的观察穹顶，将眼前的景色收入眼中。
　　“看起来倒像是加利福尼亚的欧文斯山谷地区。”克里斯从中间的穹顶上说。
　　“只不过这里没有游客，车顶上也看不见搭载雪橇的架子，”前方穹顶的古斯往回喊话，“嘿！我说前头那是什么？我敢发誓我看见了一个又大又白的东西——而且好像还在动！”
　　“那是我们的泥浆冰川，”本骄傲地说，“想必是积累了足够的压力，所以突破了。”
　　“冰川？”古斯说，“在火星上？！”
　　“人造的，”本说，“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开始出售放在爬行车顶上的雪橇架了。”
　　他们从冰川区域的北面驶过。古斯看到远处有一大股水向上喷洒，越过一处高地后顺着山谷朝他们这边流过来，很快就注入一片泥泞的水塘中，被冻结的冰流围在中间。水显然来自一根大水管，水管沿南面那陡峭的悬崖侧面垂直向下走，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间发电小屋。
　　“那就是分配给我们的单独任务，”本骄傲地说，“区域性电气化项目。这事儿我留给比亘上校和沙米尔上尉跟你们讲。”
　　很快他们就来到了吉里昂山脉的末端。
　　“我们在这里转弯，向上进入闪电峡谷，”本说，“不过如果你们向右看，几座山中间有一道缝隙，从那条缝里可以看到蹄印滑坡。那是火星上最大的单一体滑坡，将近五十公里宽，向内二十公里，五公里深。模型研究表明里面肯定有水，否则滑塌流不可能这么大。我们钻井的时候就知道一定能钻出水，这也是原因之一。”
　　他让爬行车向南转进宽阔的峡谷。
　　“我们的科学家确信这条峡谷是在火星较温暖的时期由水冲刷而成的，暖和的白天水会流出来，到夜里又被冻住，形成那些古怪的山谷，看起来类似地球上的侵蚀地貌，只不过土壤会更肥一些。闪电峡谷从水手谷一直延伸进西奈平原，最远的支流靠近一处‘溅水’的陨石坑——陨石坑周围有大堆看起来湿漉漉的碎片，表明在地下不远处就有很多液态水。”
　　进入峡谷后不久本就向左急转。“沿闪电峡谷向上的路比较好走，”他说，“坡度只有5%。不过这辆爬行车的引擎很棒，所以我们可以走比较陡的那条路，从阿卡帕山谷走。五十公里的路程向上抬升五公里。”
　　引擎的轰鸣降低了音调，爬行车径直爬上陡峭的山谷。这里很像是瑞士，而爬行车也好像行走在齿轮压出的小径上，只需偶尔向侧面急转避开大块的砂岩——砂岩很柔软，滚到山谷底部时大都已经碎了，没剩下几块大家伙。三个小时之后他们登上了顶部。
　　“欢迎来到西奈半岛，”本说，“就连形状都跟地球上的西奈半岛有些相似，只不过要小得多。”他让爬行车向北开，“左边是太平洋山谷，当然现在没有水。不过话说回来，地球上的太平洋山谷曾经不也跟它一样干么。一个小时之内你们就会抵达西奈泉，火星的水洞……”
　　前来迎接古斯和克里斯的是西奈泉基地的主管亚扎克·比亘，他曾任入侵火星的以色列分遣隊的指挥官。
　　“起初我们是在太阳湖开始这项工作的，俄罗斯人曾在那里设立了一个名叫新巴库的基地，”亚扎克说，“那里确实有冰冻的咸沙沼泽。仲夏时它们会在白天融化成很浅的水塘，所以地球上会看见从这些水塘表面返回的雷达信号。可是等我们开始建立水位模型，就发现另外一些区域更值得探索——也就是塔尔西斯岭地区，那里离融化永冻层所需的地热源头更近。我们沿着水手谷的边缘钻了许多测试井，最后到了这里。剩下的部分我让本·沙米尔跟你们讲，他过去是联合国以色列分遣队的上尉，现在是我们水电站建筑小队的负责人。” 　　本·沙米尔带他们来到苏伊士悬崖边缘。苏伊士悬崖位于西奈半岛的最北缘，十分陡峭，下方就是不久前他们刚刚穿过的伊乌斯峡谷。本·沙米尔把几处工程指给他们看：沿悬崖向下铺设的管道、一路上的眾多发电站点，还有右手边的山谷中那体积不断增长、缓缓向山谷下滑动的冰川冰。
　　“在钻井测试期间，我们在距地表半公里的地方发现了液态水。后来我们又发现那里地质疏松，水流的速率不错，于是就把水泵建到崖顶，用管子接到苏伊士悬崖的边缘这里，再通过那条管子将水送回到下方的山谷。这途中大约每公里都装有涡轮机，从下落的水里获取电能。
　　“水从崖顶海拔七千八百米高的地方降落到海拔一千八百米的流出口，仅仅用了十八公里的管道就得到了六公里的落差。虽说我们需要投入能量把水往上泵半公里，同时也有一些摩擦的损失，但从中获得的能量是投入的十倍。稍后我们希望将下坠的管道再延伸二十五公里，直到伊乌斯峡谷的一个洞里，那里是‘海平面’以下三十公里了，这样就能获得更多的能量。”
　　古斯问：“你们的电力产出是多少？”
　　“如果我们让所有水井全功率运转，用目前的系统轻而易举就能产出一百兆瓦。”
　　克里斯说：“火星上的能源问题解决了。”
　　“我们还得铺设超导DC电网，”古斯说，“而且飞跳机和爬行车也还需要反物质。”
　　“我们的几个工程师一直在跟诺贝尔奖获得者巴图索夫讨论反物质工厂的设计。因为在供给火星其他地方使用之后还有剩余的电能，用来生产反物质似乎再理想不过了。他有一些新想法，有可能提高反物质的生产效率。问题在于我是应该让工程师继续增加电力系统的产出呢，还是应该让他们开始设计反物质工厂呢？”
　　古斯开心地看着克里斯。
　　克里斯呆呆地皱起眉头：“做决定……又要做决定……”
　　【责任编辑：李克勤】
　　（本书下半部将于七期刊完。）
　　①比塞弗勒斯是亚历山大大帝所骑战马的名字。
　　①Walter Reed （1851-1902），美国陆军军医，对治疗黄热病做出重要贡献。华盛顿的美国陆军医疗中心即以他的名字命名。
　　①波士顿公园是美国最早的城市公园，与许多追求自由的历史事件都有联系。
　　①瀑布在英语里是fall，正好又有“跌倒”之意。舞蹈家的平衡力量是最好的，跟“跌倒”相联系，于是成了笑话。
　　① lineup在英语里又指供目击者辨认的嫌犯队列。
　　①M代表火星Mars，021指第21年，75指本年度的第75周，SAT即周六，下同。PEQUI指近分日。
　　①moberg莫伯格：冰岛语，指中心式喷发的火山在冰下喷发形成的平顶山。
　　①Damon和Pythias是希腊神话中愿为对方献出性命的生死之交。Mutt和Jeff是美国卡通中的人物，马特是个大高个，一心发财致富，作为朋友的杰夫经常被卷进各种事件中。
　　①在海盗1号登陆器传回的照片中，有一块宽约两米的大岩石，上方覆盖红色土壤，科学家将其命名为Big Joe。
　　②Thomas A. Mutch（1931-1980）美国地质学家和行星科学家，海盗1号地表拍摄小组的组长。为纪念他，海盗1号登陆器于1981年被更名为“托马斯·A.姆奇纪念站”。